“毕竟是凡夫俗子呀……”
听梓说着,久我便伸长脖子朝着天空,突然觉得自己的模样挺可笑。在大觉寺听说,嵯峨天皇是俯首朝下观池塘中的映月的,可现在自己脖子伸得老长,实在有些滑稽。
久我正想发出这样的感叹,却听到右下方传来女子的谈笑声,听不清她们在说些什么,但可以想象,下面的阳台上也有人在赏月呢。
“这月亮,游动得好快呀。”
“大家都在赏月呢。”
人们已经登上了月球,可眼前的明月却仿佛与那无关,对人依然充满着神秘感。
“可不是嘛……”
“这样更妙不可言了。”
下面要是人多的话,声音是要热闹些,可下面只是刚才传来一点声音,便又恢复了寂静。
“还有人相信月亮上有街市,有城廓、宫殿。”
“那山里,一定也有人在观月呢。”
“这不是蛮浪漫的吗?”
久我用手指着远处东山脚下灯火点点处。沿着山峡两道灯火委蛇,这灯火中间是一片黑暗,那也许是黑谷山与吉田山的中间的峡谷。京都市内,山峡边上,群山顶上,月光都是能够照到的。
“有人认为月亮上还有松鼠,还有青蛙呢。”
“看着月亮,真想把自己溶进去呀。”梓站在阳台上,双手按着栏杆说,“这月亮,不是有些像女人吗?”
梓的眼里好像真的看到神话传说中月亮上的那只玉兔了。
听梓这么一说,久我也恍然有了同感。
“那玉兔在看着我们呢。”
“月有阴晴圆缺,这月亮弯弯圆圆的,每天都在变化着。”
平时太阳因为发光,所以一般肉眼是看不到它的球体的。月亮就不同了,是靠太阳的反射发光的,所以光线就弱,人们能直接看到它的球体,那些花纹也许就是月亮上的江河群山吧。不过对赏月者来说,这种隐隐约约的花纹,便能使人浮想联翩,进一步感受到月亮的神秘魅力。
确实,把女人的身体比做月亮,是十分妥帖的。实际生活中,女人的生理期也称为“月经期”。
“这样的明晰,仔细看里面还有花纹呢。”
“每天都在变化?”
梓说得对,那浮在天空中的月亮,就像挂在美人头上的一个金玉片。
“当然,个体之间会有些差别,但每天都发生变化是不会错的!”
“好像一伸手便能摸到月亮了呢。”
女性随着生理的变化,情绪也有不小的波动。但这到底有多大呢?
果然,站在阳台上,朝东北方向看去,一轮圆月当空而照。刚才在大觉寺时,月亮还低低的,因为是刚从山陵上升起来,现在已是月圆当空,看上去比刚才仿佛要小一些,但越发清亮了。月光下,那起伏连绵的东山,就像一个盖着被子熟睡的美人。
梓说每天都在发生变化的,对久我来说却是无法想象、无法理解的世界。
“在这里应该是能看到月亮的。”
“男人是没有这种变化的呀。”
久我说着,打开落地窗走到外面阳台上,梓也跟着出来。夜风吹来,虽说还不怎么刺骨,但也已有了些凉意。
“真羡慕你们呀。”
“去阳台上看看吧。”
“可是,男人不太变化也是事实,身体里就像平平稳稳的偏西风似的一成不变……”
久我将提包放在行李架上,才想起这酒店的东面有一个观月的阳台。阳台与这屋子窗户的方向几乎一致,所以现在也许还能看到月亮。
“女人,今天风和日丽,明天狂风大作,真够呛呢。”
服务员陪他们到了房间。这房间在七楼,窗朝东北方向,房间的中央有一张大大的双人床,靠窗边是两把椅子,中间一张矮桌子。
“是够呛,但男人也有烦恼呀,一成不变太死板,也挺够呛的。”
久我喜欢这坐落在东山脚下的酒店,翠绿成荫,空气清新,十分符合久我的情趣。
“可你们男人,不知道狂风大作的麻烦呀。”
两人回到蹴上的酒店,已是夜里十点多了。
梓这么说,作为男人的久我也就没有话说了。
久我的心里似乎落下了一块石头,同时又为梓的大胆而心头吊上了一桶水。
“那么,现在是满月?”
“不要紧的,我那女儿说保密,就一定会守口如瓶的。”
“这,怎么说呢?”
“可是……”即使女儿对母亲的风流韵事不问不闻,也不能这样放心呀。
“以后,梓的身体慢慢地走向低潮吧?”
“现在,她是我的人啦。”
“是呀。月亮已经到那里去啦。”
在来来往往的人群中,梓的脸显得格外轻松。
两人谈话之间,月亮已经移动了好长的距离,跑到了酒店左边墙面突出的角上去了。
“我是瞒不过我女儿的。”
“不行不行,月亮你等一下……”
梓十分爽快地答道,马上往一边侧了一下身子,避开迎面走来的一个醉汉。
梓慌慌张张地伸着手,想将月亮抓住,但那月亮却很无情,不理会梓的叫唤,终于在那墙角边消失了。
“是知道的。”
也许是在外面有段时间了吧,身上有些凉意。
“那么,你女儿对你的事……”
“浴水已放好了,先去洗澡吧。”
这时久我才想起,梓有一个二十岁左右的女儿。
梓催促着久我,久我便先进了洗澡间。
“我女儿呀。”
为了今天的旅行,他今天难得地起了个大早,写好了预定的稿子,晌午赶到东京车站与梓会合,一起来到京都,马上又去了大觉寺,现在又在阳台上赏了这么一会儿月,久我回想着今天一天的活动,将身子泡在了热水之中。这习惯现在也改不了,才十分钟便爬了出来,接着用浴巾擦干了身子,穿上了浴衣。
“蓉子?”
在扎浴衣的腰带时,他发现自己竟吹着口哨,不禁为自己的得意忘形苦笑起来。
“都关照过蓉子了。”
与梓在一起,今夜一定会心满意足的,于是五十好几的久我竟少年似的得意起来了。
“不过,生日礼物我是准备好了的。”这与为老人庆贺生日是两码事。久我心里想着,但又不便说出口来。
久我出了洗澡间,已经换上了浴衣的梓便进了浴室。两人擦身而过时,久我轻浮地摸了摸梓的腰际。梓却厌恶似的将他的手挡开了。讨了个没趣的久我,从冰箱里拿了罐啤酒喝了,便去床上仰面朝天地躺着。一阵倦意袭来,静静地闭上眼睛,也许就会一下子睡过去。
“不要紧吧?”
好容易与梓一起来到京都,当然不能就这么睡着了。如果真的这么就睡着了,那真是太奢侈了,这么好的女人在身边,却白白地浪费了。
婆婆的生日,与别的男人外出旅行,要是让人知道了会被怎样议论呢?
总之,梓今晚是不会中途回家的,整个晚上都会在久我的身边,而且肯定会使久我尽情地得到满足。
“这么说,是有事喽?”
于是,久我将房里的灯关了,只开了一盏床边上的壁灯,又伸手去找关收音机的开关,无意中看到电子钟上已是十一点二十分了。突然又想起回酒店的路上梓说的话来。
久我侧过肩看着梓,才恍然大悟,她说的是她丈夫的母亲。
现在梓在东京的家里,只有女儿知道她的去处。梓今天不在家,在家的父女俩在一起谈论些什么、想些什么呢?也许什么也不谈,便各自早早地进了自己的房间。
“你母亲?”
这么想着,渐渐地感到梓不是个好女人了,进而感到把梓约出来的自己更是个十恶不可赦的坏男人。
“今天,是母亲的生日……”
别胡思乱想了。为了转换一下心情,久我伸手打开了电视机,正好是新闻节目,播放的是东山上空的满月,告诉人们今晚是中秋节,接着又播报体育新闻。这时,梓洗好澡从浴室里出来了,于是久我关掉了电视机。
梓挽着久我的手答道:
他借着壁灯微弱的光亮,看到梓换上了浴衣,头发高高地拢在脑后。久我以为她马上会到床上来,可她却径直走到窗前,默默地将窗帘打开。
“是家里出了什么事了吗?”
“月亮已经看不见了。”
这次出来旅行是梓的提议,她突然说“果然”,不知是什么意思。久我迷惑地问道:
对躺在床上的久我,梓待了一会儿才说道:
“果然?”
“可是,东山倒是蛮清晰的。”
“果然,出来走走是值得的呀。”
刚才从酒店上空移过去的月亮,现在也许已到了东山的西面,这样便将东山衬托得十分清晰了。
不知怎的,久我突然想挽住梓的胳膊,于是便伸手握住了梓的手,梓没有表示反对。手牵着手,两人并排走出神社,来到了观花小径的拐弯处,梓突然想起来似的感慨叹道:
看着梓默默地站在窗前的背影,久我突然感到她是在想家。
“好啦?那么走吧。”
“快来吧……”
是祈祷她家庭幸福,还是额前的伤痕能愈合?久我猜测着,过了好一会儿她才祈祷完毕。
应该是听到了,可梓还是在原地一动不动。看着她那圆鼓鼓的腰身,久我又一次呼唤道:
并没有特别要祈祷的事情,只想永远像现在这样称心如意地过好日子。看看一边的梓,还是闭着眼睛十分虔诚地在祈祷着什么。
“怎么啦?”
深深地鞠了个躬,久我双手合掌,闭上眼睛。
终于,梓好像大梦初醒似的,慢慢地离开窗口,朝着床边走来。
来往的行人也都知道今晚的月亮非比寻常,那些舞伎也时时站住,仰起脸观赏月亮。久我看着月亮与舞伎的街景,又与梓一起去了附近的辰巳稻荷神社。
老实说,久我等得有点不耐烦了。
古朴平房连绵的赏花之街,清流涟漪的典雅之桥。桥上来往着踏着高跟木屐、穿着盛装的舞伎,更显出这祇园的浪漫气氛。
梓从浴室一出来,久我就迫不及待了,可她却又是去窗前,又是看月色衬托下的东山,磨磨蹭蹭地不肯到床上来。她是知道久我已等得心焦气躁了,却故意这么慢吞吞的,这明明是捉弄久我。不,也许只是久我这样认为,梓并没有存心捉弄。
出了店,两人兴致很好,干脆漫不经心地散起步来,不知不觉中来到白川河上的辰巳桥边。岸边树梢上那月亮还是轻柔地飘浮在天空中。
不管怎么说,现在梓终于上床了,作为对她的报复,久我粗暴地将她身上的衣服全部脱光,一直到她全身一丝不挂,又突然停住了手,有意问道:“刚才,你不是说想把自己溶进月亮里去吗……”
这样坐了将近一个小时,看到有新的客人进来了,久我与梓便趁机告辞了。
梓本来认为久我马上会向她进攻的,所以并没回答久我的问话,静静地屏住呼吸,等待着久我的行动。久我见梓无动于衷,于是又追问:
久我便有了些被疏远的感觉,但在一旁听着两个女人谈话倒也颇有情趣。
“真的那样喜欢月亮?”
久我介绍着梓,老板娘也久闻嵯峨御流的大名,知道这流派的老师竟坐在自己对面,于是饶有兴趣地与梓搭起话来。
这次梓不能不回应了,坦率地承认:
“这位女士,是嵯峨御流的插花老师,所以……”
“比起太阳,月亮要美丽多了。”
“不是一般的人可以进去的吧?”
久我一下子想起以前读过的法国小说,描写太阳照耀的阿尔杰海边,有个女人仰面躺在海滩上,产生了与太阳交媾的错觉。
久我和老板娘讲了他们刚从大觉寺赏月归来。老板娘附和着说,她店里的客人也有人去的,自己也想去看看。
久我将那小说的情节说给梓听,然后问道:“你喜欢月亮,并没有到发生错觉的地步吧?”
从年龄上看,两人是夫妻也完全说得过去,可老板娘毕竟是善于察言观色的人,一眼就看出他们不是夫妻了。久我到此也不想再躲躲闪闪的了,祇园这地方本来就是个浪漫之地。
“有的。”回答得干脆,久我心里不由打了个趔趄。
老板娘对着久我和梓看了看,在两人面前放好了杯子。
“有这样的感觉?”
“这么美丽的小姐陪着一起来,您真是好福气呀。”
“并不是小说中女人的那种感觉,而是感到月光射透了我全身,又有一种自己整个人被它紧紧缠住似的感觉。”
以前久我来京都采访时经常来的,最近有好些日子没有来了。两人在酒吧台前坐定,便要了兑水的威士忌。
能紧紧地缠住女人的身体,看来这月亮也是够风流的。
本来是祇园艺伎的老板娘,很是意外地张开双手将久我与梓迎了进去。
“那么太阳呢?”
“欢迎光临!啊,稀客,稀客啊!”
“太阳,只是热,很直爽的东西。可月亮就不同,那光似刀般刺人心腑……”
这酒吧本是一个茶室,在进口处加了些座位改成了酒吧,都是做熟客生意,所以不用预约也有座位。
久我不禁又一次看了看自己怀中躺着的梓。这样雪白妖艳的身体,会被月光照得刀刺似的疼痛吗?
久我与梓也在八点半左右出了大觉寺,路上拦了辆出租车,去祇园久我熟悉的一家酒吧。
久我不禁有些委屈地问道:“比男人还刺激?”
来宾们一起用过了晚宴,已是八点多了。聚集在一起的人们,眷恋着满塘的月色,三三两两地散去了。
“你指什么?”
久我这么说着,突然想到梓那额角的伤痕,不是那头发盖住,在这明月之下,该是历历在目的。
“是比被男人抱着还刺激?”
“你也一样,美丽动人。”
“这种比喻……”梓忍住笑,将头撞了撞久我的胸口。
“照得你的脸棱角分明呀。”
“这是两码事,风马牛不相及。”
“月亮这样美,真没想到呀。”
“你这样认为,我总算有些安心了。”
久我突然又想起小林一茶的俳句:“童子闹不休,要取池中月。”久我此时的心情也与那诗中的童子一般,想去抱抱那池水中的明月呢。
久我一下子意识到自己在与月亮争风吃醋,于是有些不好意思地又一次抱住了梓。
这池塘,这御宇,也许正是为了观月而建造的呢。池塘的月亮开始慢慢移动了,虽说池塘里水波不兴,但毕竟是在水里,那月亮还是微微地有些抖动,但到底还是保持住了它那圆圆的倩影。
“这次,刺一个不是月光的东西进你的身子里去。”
“月亮还是映在池水最美丽,映在河或海里总会让水流割得支离破碎的。”
梓忍不住吃吃地笑,可久我却十分认真地叮咛道:“今后,不许再想那月光怎么样了。”说着,久我突然想起以前梓曾说过,每当生理期来临时,她的欲望会更加强烈,于是便问道:
左边一带黑魆魆山麓上有着天皇的御宇,从那里也许确实能彻夜观看到东升西落的月亮映在池塘里的景色。
“现在,怎样?”
“天皇过去就住在那里吧。”
“什么怎样啊?”
久我突然急着想到那能俯着观月的观月台上去,于是,急急地踏着不太坚固的木楼梯登了上去。果然好景致,一塘汪汪的池水尽收眼底。
“生理期呀。”
这一仰一俯之差,也许正是皇家与平民的高贵与平凡之差吧。
梓感到没有必要回答,于是便沉默不语。久我轻轻地抚摸着梓的胸部与下身,然后徐徐地将自己的身子埋了进去。
“我们是仰首朝天上赏月,可天皇却是俯首朝下观月呢。”
瞬间,梓有些挣扎,但马上就吸住了似的紧紧抱住了久我的身子。
据长老说,本来嵯峨天皇住的地方,在这大觉寺旁边稍稍靠东北一些的地方。因为发现这里的地势比池塘稍微高一些,从这里可以整夜地观看到明月倒映在池水中的景色,所以才在这里兴土动工建造起这座大觉寺。
梓身体里那种热辣辣、黏滑滑的感觉使久我感觉到,自己就像那月光一样已渗进了梓的身体里了。
“刚才,长老的话真有趣呀。”梓想起刚才长老致辞里说的有关这池塘的故事来。
每次与梓在一起,久我总感到梓的身上在发生着一种说不清楚的微妙变化,这种变化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久我也说不清楚,只是感受越来越强烈。本来性欲并不是太强的梓,现在只要他要求,她便接受;他爱抚,她便兴奋。梓已经蜕变成一个非常成熟的女性,在床上,她能让男人充分地享受到爱的韵味和乐趣。
这是个十分有名的句子,哼出来也不显得怎么有学问,不过这句子倒是久我此时此刻心境的真实写照。
但是,她的鸾凰之情并不显得放荡。这是她与生俱来的,这是严肃的家庭所教养出来的含蓄性格。她敢大胆地与久我发生关系,却总是很有节制,很有分寸,且留有余地。
“刚才想起了松尾巴蕉的俳句[1]来了,‘皓月池中映,流连夜无眠’。”
老实说,久我就是被梓的这种温顺、含蓄的性格所吸引住的。自己并不欲有所求,但随男人的需要自己也跟着兴奋起来,这种背叛自己去迎合男人的性格,正是久我对她爱得发疯的原因。
在东京不要说赏月了,就是月亮是什么样的也已经记不清了。
当然,这并不是梓有意识地装出来的。这种生来就有的性格使梓的爱情行为始终显得非常自然。就像那些未经任何雕琢,巧夺天工的自然景色一样,美妙无比。
“果然不凡,这次来得值呀。”
可是,最近梓的这种美妙有了些微小的变化。说来也就是最近一两个月的事,具体地说是决定住院的那天起开始的。从那以后,梓在床上的表现逐渐发生了变化。
“怎么样?”
原来她总是起先很有分寸,一旦情绪被煽动起来便忘乎所以,全身心地投入直到尽情尽兴为止。这情况大致还是没什么变化,但最近的梓在欢乐之中,那种自我埋没、沉湎的执着似乎有了些变化。这并不是单纯的奔放与淫荡,这是女人随着爱的深入,感受更加深刻、欢悦更加升华、爱情更加成熟的表现。
梓在人群中有不少熟人,已与两三个人见过礼了。久我总是与她保持一段距离,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可在明媚的月光中,人家还是察觉得出他是与梓一起来的,而且竟有人与梓见过礼后,又对着久我轻轻地行了个礼,弄得久我不得不慌忙还礼,好不狼狈。
当然,也不能说她与平常人比没有什么特别,只是她的情爱比起平常人来得似乎更真挚,更切实。当然,久我对梓的这种变化并不讨厌,而且还有些欢喜和庆幸呢。
此情此景,真有点像回到平安时代了,四周一片祥和典雅。
可是,他有时不免也会对梓的这种真挚和热切感到有些恐惧。这么发展下去,将会到什么样的地步呢?就像乘上一辆知道要停止但又一下子不知停在哪里的车子似的,久我心里隐隐地有些不安。
池水里点缀着六角纸灯的龙船在欢快地游弋,五大堂的观月台上,年轻的姑娘对着月亮双手合掌,在祈求着什么。
今晚的京都月色姣美。爱情之火燃起不久,梓果然又像换了个人似的热情奔放,如痴如狂。
或许是被这美妙的音乐所感染,天上的月亮也越发明媚,照得一张张仰起的脸神采奕奕。
对梓的这种痴狂,久我真是有些力不从心了。几次想找机会收场,可梓却不依不饶,缠着久我不放。
溶溶月色之下,今晚主持赏月晚会的大觉寺长老发表了赏月演说,然后在大家的碰杯声中,笛声、古筝琴声也优美地响起来了。
终于,久我就像被吸干了精气的“空皮囊”,软软地瘫在床上。
这月亮不愧是今晚的主角,一登场便赢来众人热情的掌声。
女人到了四十多岁,身上竟有如此的奔放与热情啊!
一瞬间,人们“噢”地喝起彩来,伴着欢呼,热烈的掌声一下子响了起来。
静静地躺在床上,久我脑子里这么想着,侧头看看身边的梓,她正披头散发地闭目养神呢。这神情,说是激烈运动后的疲劳,倒不如说她是慢慢地回味刚才渗透全身的欢快。
所幸台风刚过,今晚月明星稀天气不错。从正面的池水上飘过来的阵阵凉风,使人心旷神怡。终于,左边绵延起伏的山陵似银丝镶边,一轮新月随即露出了脸儿。
久我凑近了这具不再疯狂的身体,轻轻地说道:“你太厉害了……”
让店员将两只插花的容器直接寄到东京后,她才走出店堂。外面已是暮色浓浓,宸殿的前庭已挤满了人。
没有反应,久我又一次将下巴搁在她的肩上说道:“我还是……”
梓端详着手里细细长长的山秤笼,笼身涂着黑漆,想象着插上秋天的花卉,该是多么美啊。
久我想说“我还是第一次尝到你的厉害”,可梓却没让久我说出口,翻了个身,用身子压住了久我。
“下次,插花就插在这里面。”
梓全身已是一丝不挂了,双手抱着这柔润的躯体,久我却感到两人之间好像隔着一段距离。
宽敞的小卖店里,陈列着各种花道的书籍、插花用的鲜花,以及各种插花的器具。梓在这些东西里选了一支竹编的山秤笼与整根竹子制成的竹筒。
上身与腿部绞在一起,只是那关键的部位却只是轻轻地碰在了一起而已。
从蹴上到嵯峨,便是从京都的东面到西北面,差不多是横穿京都了。到大觉寺已是五点多了,离天黑还有一段时间,梓便陪着久我去参观那嵯峨御流的总部,插花的大展示厅及教室,然后又进了靠门边的礼品小卖店。
这样抱着,久我想起梓刚才兴奋时,曾大叫“……快来呀”。她这么一叫,不知怎的,久我也真的激动起来,一下子一股热流也冲了出来。
被梓这么劝着,再加上久我生来对什么事都怀有好奇心,于是便决定一起去了。
“快来呀”,英语叫“come on”吧?真是奇怪透顶,在这种男欢女爱之时,一声叫喊竟还会让他想到英语的叫法。久我却真是在这样的心情之下,被梓的热情与执着拉进了爱河里。
“总而言之,是值得一看的呢。”
她这么一叫,不知男人会多么神魂颠倒呢。
起先,久我还有些担心,但梓说作为她的同伴与她一起去是没有关系的。可久我觉得自己不是梓正式的丈夫,总有些名不正言不顺,但梓似乎一点也不在乎。
这么想着,脑子里不禁涌出一个念头。至今为止,自己与梓是绝对没想过要孩子的。又不是正式夫妻,如果有了身孕,那就麻烦了。
“像我这样的凡夫俗子,去参加不碍事吧?”
所以久我与梓都有默契,就是尽量避开可能会怀孕的日子。幸运的是,梓的生理期一直很规律,至今两人还没有出过事。可是最近梓的态度却有了些变化。本来碰上自己身体有情况,梓总是会主动告诫久我,可现在她却好像忘了似的,并不怎么在乎了。
这次应邀的客人都是与大觉寺关系密切的人士。梓是大觉寺嵯峨御流的插花教授,自然被列入邀请的名单。
当然,久我也一样,最近与梓相爱时也没太有什么顾忌。可不知怎的,今晚久我却莫名其妙地有些担心。
听梓的介绍,每年中秋之夜,先在紧挨着五大堂的大泽之池中游舟,然后再登上观月台,乘着习习的晚风,举行赏月之宴。
“今天你身体……”
久我为了写幕府末期的历史小说,也曾来过京都多次,可参加这种赏月会却是第一次。
久我已从激动中清醒过来,担心地问梓:“不要紧吧?”
梓是这嵯峨御流的教授,为了讲习和领受资格证书曾来过好几次。参加今晚这种赏月的晚会,也是第二次了。
梓好像还不明白久我问话的意思。刚刚平静下来想休息一下,问这话也许是有些扫兴,久我自己也这么认为,可还是忍不住要问。
这里原来是嵯峨天皇的宫殿,正式名称叫“旧嵯峨御所大觉寺门迹”。这里是佛教真玄宗大觉寺派的本部,也是《般若心经》写经的原址道场,同时又是嵯峨御流插花流派的总部。
“这段时间,好像你不太注意……”
从车站直接去了久我经常住的蹴上酒店,放下行李便又匆匆赶去嵯峨野的大觉寺。
梓终于明白了久我的意思,于是把头从久我的臂膀里抬起来,嘟哝道:
列车运行很正常,两人到达京都才下午四时过十分。
“是啊,我最近确实有些不对劲儿呢。”
久我摇摇头否认着,心里感到梓自从出院以后确实是变得无所畏惧,看破红尘。
“不对劲儿?”
“没有,没有……”
“没有不对劲儿吧?”梓突然反问起久我来。
“你又碰上什么人啦?”
久我不禁回想起这一两个月来梓的行为,并不见有什么不对劲儿,可有些变化是确实的。
“不要紧的。”梓嫣然一笑。
“从住院开始……”说着,久我又改口道,“是从出院开始。”
可仔细一想,如果这头等车厢里有熟人就麻烦了,怎么解释也是没用的,两人明明白白的一副外出旅行的样子。列车终于开动了,久我忍不住问坐在窗边的梓:“碰上什么熟人了吗?”
“果然如此啊。”
这样坐上两个小时,就到京都了。到了京都应该不会碰上什么熟人了。
梓好像预先知道久我会说这话似的,低声道:“我这段时间,什么事都感到非常宝贵。”
久我与梓在头等车厢找到自己的座位,并排坐好,才喘了一口气。
“宝贵?”
久我从心里佩服梓在这种地方的勇气,不觉已到了站台上,离开车还有十分钟,列车已开着门停在站台上了。
“是的,所见所闻,全都觉得宝贵和可爱。”
也许是女人胆子大,也许是她真如上次在久我寓所说的,已经对一切都无所畏惧了。
所以做爱也好,男人的精气也好,都感到宝贵而想将它们吸入自己的身体去吧?这样想着,久我有些理解梓了。梓见久我在沉思便又将身体靠了过去。
说老实话,久我倒是无所谓,只是为了梓着想。在东京站保不定碰上熟人,可是梓却也是一点不在乎的样子。
“对我这样的女人,讨厌吗?”
梓存心与久我保持一定距离,但从神态上,人们还是能看出他们俩是一起的。
“不,不会讨厌的……”
久我穿着一套灰色便装,提一个不太大的皮手包。和服打扮的梓,果然与众不同,引来行人的注目。
对梓的情爱要求,久我当然不会讨厌。
时间是下午,还不到下班高峰,车站里的人不太多,不过整个车站看起来还是熙熙攘攘的。
“我最近真搞不懂。”
久我结了咖啡的账,与梓并排出了酒店,从东京站的北门检票进了车站。
“什么呀?”
距新干线的“希望号”发车还有些时间,早些去月台上等着比较安心。
“自己呀……”
“时间还不太紧,早些进站吧。”
梓停了一下,又似乎在对自己说。
“没什么,我也刚来。”
“总感到焦躁不安。”
“让你久等了。”
“焦躁不安?”
进门来的梓也一下子看到了久我,微笑着走了过来。今天她穿了一件茶色的条纹捻线绸的和服,腰带是郁金色的彩带,手里提着大大的旅行包。
“怕失去什么似的。”
这样胡乱想着,喝着咖啡,正面玻璃门被人推开,梓走了进来。
这种话,梓还是第一次讲。这是因为她生了病,还是因为四十多岁的女人情绪易变化?
不要临出门了有事被丈夫叫住,或者家里有什么急事不能出门。久我这么没来由地担心着,又想到如果她真的脱不开身,一定会给自己打电话的。
“不会失去的。”
与平时一样,和梓约会时,总担心她会不来。梓向来是很准时的,至今为止,约会也没有迟到过。久我虽然知道,但还是担心,她毕竟是有家室的女人。
不知这话能不能安慰梓,久我却只能这么说,同时双手在她背上轻轻地抚摸着。
久我要了杯咖啡,点上了一支烟,眼睛朝着入口的地方张望。
注解:
与梓约好一点五十分见面,还有二十来分钟的时间。
[1] 日本一种短诗,基本句式为五七五。
久我到达东京车站酒店的咖啡室时,看了看手表,已是下午一点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