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彼得·史勒密尔的奇怪故事

我不知道我跑了多久。在一块被太阳照亮的荒地上,突然有人扯了扯我的袖子。我站住了,回头看了看。穿灰衣服的人站在我后面;他好像气喘吁吁地追过我似的。他立刻对我说:

我逃避了彭德尔慈爱的保护,糊里糊涂地跑过森林和草地。冷汗从我的额头上淌下去,沉重的呻吟从胸膛里发出来;我简直发狂了。

“我曾通知你今天来,但你没有耐心地等我。不过,一切还很好。只要你同意,你就可以把影子换回去,随意支配它,并且立刻回去。在森林管理员的园子里,大家一定会热烈地欢迎你,而过去的一切会被当做笑话罢了。拉斯卡尔,那个出卖了你、并且追求你的未婚妻的家伙,由我来对付;这小子已经是恶贯满盈了。”

我还想对米娜说一句话,但她哭得更厉害,紧紧地偎贴在母亲的身旁。她的母亲默默地向我做了个手势,叫我走开。我踉跄地走了,觉得仿佛我被赶出了世界似的。

我像在做梦似地站在那儿。“通知我今天来……?”我又把日子算了算——他说得对,我老是算错了一天。接着我就用右手找怀里的口袋;他猜到了我的意图,退后了两步。

“好,先生,很好!”森林管理员回答说。“你在追求我的女儿,但别人也在追求她。作为她的父亲,我必须照料她。我给你三天期限,好让你去找你的影子;如果你在三天内带一个适合的影子来见我,我一定欢迎你;可是到了第四天,告诉你,我的女儿将是别人的妻子了。”

“不,伯爵先生,它在你那儿很安全,你留着用吧。”我瞪着眼睛,含着惊奇疑问的神情看他;他继续说:

他生气地叱喝我:“向我坦白吧,先生,向我坦白吧,你的影子到底是怎样失去的?”我又不得不撒谎:“有一次,一个粗野的人鲁莽地踩在我的影子上,撕了一个大洞。我把影子交去修补了,因为金子是万能的。昨天我本来就该收回它了。”

“我只求你给我一件小东西做纪念:劳你驾,请你在这张纸条上签个字。”在羊皮纸上写下这些字:

我完全糊涂了,竟开始发疯似地乱说:一个影子毕竟只是个影子,没有影子也可以过得下去,并不值得为这事大吵大闹。可是,我自己觉得我的话没有道理,所以不等他回答就沉默了。最后我补充道,失去的东西,说不定还可能找到哩。

“立据人愿于死后将本人之灵魂让给持据人,特立此据为凭。”

“你竟敢这样无耻,”森林管理员愤怒地说,“竟敢毫不迟疑地来欺骗她和我?你还说你爱她,那你为什么要使她这样痛苦呢?你瞧,她在哭,在扭自己的手。唉,太可怕啦!太可怕啦!”

我吃了一惊,一会儿望望字据,一会儿望望穿灰衣服的陌生人。他用新削好的羽毛笔,接住我手上刚被荆棘刺破的伤口里流出的一滴血,然后把笔交给我。

“啊,我预料到了,预料到了,”米娜叫起来,“是的,我早就知道他没有影子!”她扑到母亲的怀里去。她的母亲吓了一跳,痉挛地抱着她,责备她不该保守这种危险的秘密。可是她像阿烈图莎【6】一样变成了一个泪泉;听见我的声音时,泉水流得更急;当我走近的时候,它汹涌起来。

“你到底是谁呀?”我终于问他。

“这个人,”他激动地补充道,“失去了他的影子!!”

“这有什么关系呢?”他回答说。“难道你看不出我是谁吗?我是个可怜的鬼,也可以说是个学者和术士。我的巧妙的技能,并没有赢得朋友们的感谢。在世界上,我除了做点试验以外,没有别的乐趣。——可是,请你签字吧。下面靠右边:彼得·史勒密尔。”

“假使这人就是我呢?”

我摇了摇头说:“对不起,先生,我不签字。”

“这人的品质优秀,还有着特殊的才能。”他等待着回答。

“不?”他重复着说,“为什么不呢?”

我沉默着。

“我觉得用灵魂来调换影子不大合算……”

森林管理员仍旧迈着不均匀的步子,在亭子里踱来踱去。忽然他在我面前站住,看了看手里的字条,一面观察着我,一面问:“伯爵先生,你真的不认识一个叫彼得·史勒密尔的人吗?”

“喔,喔!”他重复着,“不合算!”他对着我大笑起来。“请问你,你的灵魂是什么东西?你见过它吗?死了以后,你打算用它做什么呢?你应该高兴,找到了一个买主,愿意在你还活着的时候,把那个X,那个所谓‘电流的力量’或者‘两极的感应力’——不管人们把这愚蠢的东西当做什么——的遗物付出实际的代价买来,那就是说,用你的身体的影子换来。得到了影子以后,你就能够娶你的爱人了,并且满足你所有的希望。你难道忍心把那可怜的少女让给那卑鄙的无赖拉斯卡尔吗?不,你应该亲自去看看;来吧,我把隐身帽借给你。”他从口袋里拿出了什么东西。“我们隐着身子到森林管理员的花园里去吧。”

我心里非常痛苦,沉重地叹着气,终于决定要履行我的诺言,便像个去见审判官的罪人一样到森林管理员的花园里去了。我进了一个用我的名字命名的阴暗的亭子;她这次也答应在这儿等我。她的母亲无忧无虑地、快乐地走来迎接我。米娜坐在那儿,她苍白美丽,就像第一次下的雪一样;秋天有时会下这种雪,它和最后的花朵接吻,然后立刻融化为苦水。森林管理员手里拿着一张写着字的纸条,紧张地踱来踱去。他好像有许多心事,而这些心事使得他通常没有表情的脸,一会儿通红,一会儿苍白。我进去时,他立刻走了过来,吞吞吐吐地要求和我单独谈话。他邀我陪着他走段路,经过园里的一块有阳光的空地。我却默默地坐了下去。接着,大家沉默了很久,甚至善良的母亲也不敢打破这种沉默。

我必须承认,我被这人讥笑了一顿,感到非常惭愧。我痛恨他;我相信,我拒绝照他的要求签字,换取我极需要的影子,主要是因为我憎恨他,而不是由于什么信条和成见的缘故。我也决不肯照他所建议的那样跟他一块去。我不愿意看见这丑恶的骗子,这嘲笑人的鬼怪,讥讽地走到我和我的爱人之间去,走到两颗流血的、破碎的心之间去;我的怒火从心底冒出来了。我把所发生的事当作命中注定的,把我的痛苦当作不可改变的,于是转向那个人,对他说:

彭德尔脸色苍白,打着战栗,但他比我清醒些。他对我做了个手势,于是我只好求助于万能的金子——但金子也失去了它的威力。拉斯卡尔把金子扔到我的脚前说:“我不要没有影子的人的任何东西。”他把背转向我,戴上帽子,哼着小调,慢吞吞地离开屋子。我和彭德尔好像变成了石头一样站在那儿,发呆地、一动也不动地望着他的背影。

“先生,我把我的影子卖了,得到了这个奇妙的口袋,但我很后悔。天呀,这买卖可以取消吗?”他摇了摇头,脸上露出阴险的神情。我继续说:“那么我也不愿意再把我的任何东西卖给你了。即使用我的影子做代价,我也不愿意卖,所以我决不签字。从这一点也可以得出结论:你请我戴隐身帽的那桩事,将对你比对我有兴趣多了;请你原谅我,既然没有别的办法,我们就分开吧!”

他还是用原来那种口吻说:“有些人说你没有影子;一句话,你要么把影子给我看看,要么就把我辞掉。”

“史勒密尔先生,你固执地拒绝了我好心好意地提出的一笔交易,使我感到很遗憾。可是,下次我说不定会成功的。早点再见吧!附带地提一下,请允许我给你看看,我决不会让我买来的东西发霉,相反地,我很珍视它们,并且细心地保护它们。”

我不得不改变语调说:“可是,拉斯卡尔,亲爱的拉斯卡尔,谁使你有了这种不吉利的想法?你怎么会相信……?”

接着,他把我的影子从口袋里掏出来,熟练地把我的影子抛在草地上,把它铺在自己的脚旁朝太阳的地方。他在伴随着他的两个影子之间,也就是在我的和他的影子之间,走来走去,而我的影子也只好听命于他,并且适应他的一切动作。

他非常冷静地打断了我的话:“一个仆人可能是个很正直的人,并且不愿意侍候一个没有影子的人。我要求辞职。”

我过了这么久又看见我的可怜的影子,发现它被迫干这样卑贱的差事,而我因为失去了它,受到这样可怕的痛苦;这时我的心碎了,我开始痛哭。那个可恨的人却带着他所骗取的影子神气活现地走来走去,不要脸地重新向我提出他的建议:

“一个仆人怎么可以反对他的主人……?”

“你还可以得到它;只要你大笔一挥,你就会从那个流氓的爪子下救出可怜的、不幸的米娜,使她回到受尊敬的伯爵先生的怀抱里——就像我所说的那样,你只需要用笔画一下。”我的眼泪重新涌了出来,但我把身子转开,同时向他做了个手势,叫他离去。

我好像给雷霹了似的。过了很久,我才费力地说:

在这一刹那间,充满忧虑的彭德尔跟着我的踪迹找来了。这个忠心善良的人发现我在哭,并且看见我的影子——这个影子是很容易识别的——被那个穿灰衣服的古怪的陌生人任意摆布,便立刻决定不惜使用武力,夺回属于我的东西。因为他自己不会对付那轻飘的东西,他立刻声色俱厉地叱喝陌生人,吩咐他把我的东西马上还给我。那家伙并不回答,把背转向无辜的青年,就走去了。彭德尔举起了一根有刺的木棒,跑去追那个人;他一面重复地命令陌生人交出影子,一面使出全力狠狠地打他。那个人仿佛习惯于这种遭遇似的,弯下了头,耸起了肩膀,默默地、安静地经过荒地,继续走去。就这样,他同时骗去了我的影子和我的忠心的仆人。过了很久,我还听见那深沉的声音在田野上咚咚地响,但它终于在远处消失了。我就像先前一样,孤独地和我的不幸留在一起了。

我还没有穿好衣服,就愤怒地打开了门,叱喝拉斯卡尔说:“你要什么,无赖?”他向后退了两步,冷冷地回答:“我恳求你,伯爵先生,让我看看你的影子;太阳正明晃晃地照在院子里。”

清早,我被前室里激烈的争吵惊醒了。我注意地听了听,彭德尔不允许拉斯卡尔进我的门;拉斯卡尔却在狠狠咒骂,说他决不听从同事的吩咐,并且坚持要闯进屋来。善良的彭德尔警告他,不要说这种话,因为万一给我听见了,他可能失去待遇优厚的工作。拉斯卡尔威胁着说,如果彭德尔再不让他进去,他就要打彭德尔。

我一个人留在荒野上,尽情地痛哭,以便减轻我可怜的心中形容不出的痛苦的重压。但我看不见这莫大的痛苦的止境,看不见任何出路和任何目标。我吮吸着那位陌生人灌进我的伤口的新毒素,仿佛我非常渴似的。我在心灵里看见她的娇美可爱的身材和满脸都是泪痕的苍白面孔,就像我在最后一次受到侮辱时看见她一样。这时,拉斯卡尔的幻影傲慢地、嘲笑地走到她和我之间。我蒙住了脸,逃到旷野,但那丑恶的幻影不离开我,他跟着我跑,一直到我气喘吁吁地扑倒在地上,重新用泪水把土地弄湿了为止。

这都是为了一个影子!而只要我用笔画一下,就可以得到这个影子。我把那意外的建议和我的拒绝重新考虑了一下,可是我心乱如麻,我失去了判断和理解的能力。

于是我就坐在那儿,眼睛盯着钟的指针,一秒一分地数着,好像它们用刀子刺我似的。只要有点声响,我就跳起来;天渐渐亮了。沉重的钟头一个跟着一个过去,到了中午、黄昏、夜晚;时针在移动着,希望越来越渺茫;敲了十一下,但谁都没有来;最后几分钟过去了,仍旧没有人来;敲了十二点钟的第一下,最后一下,我绝望地倒在床上,不停地哭着。明天,我这个永远没有影子的人,将向我的情人求婚;天快亮的时候,我闭上了眼睛,苦恼地睡着了。

白天过去了,我用野果充饥,用溪水止渴;夜来临了,我躺在一棵树底下。潮湿的早晨把我从昏沉的睡眠中弄醒了。在梦中,我曾听见自己呼呼地喘气,仿佛我要死似的。彭德尔大概失去了我的踪迹,我一想到这点,就觉得高兴。我不愿意再回到人间去。我像山里的胆怯的野兽一样,避开了人们。我这样过了三个痛苦的日子。

从此,我常常看见她哭。我的心灵里越来越黑暗,只有她的父母快乐极了。那个决定性的日子,就像一团阴沉的乌云一样,渐渐接近了。前夕到了,我简直不能呼吸。我预先装满了几箱金子,守着夜,等待十二点钟到来。钟敲了十二下。

第四天早上,我到了一块多沙的平原上,平原被太阳照亮了。我坐在一块岩石上晒太阳,因为我现在很喜欢观赏好久没有看见的太阳。我默默地想着,心里充满了绝望。这时,一个轻微的声音使我吃了一惊,我向四面看了看,准备逃跑。我没有看见什么人,但被太阳照亮的沙子上有个人影在我旁边溜过去。这影子有点像我的影子。它独自飘过去,好像失去了它的主人似的。

第二天晚上,我又到森林管理员的花园里去了。我把大衣披在肩上,把帽子深深地按下去,走向米娜那儿去。她抬起头来,看了看我,不由得怔住了。这时,我在心灵里又清楚地看见了那可怕的夜晚的情景;在那一夜,人们在月光下看见我没有影子。这确是米娜。她刚才把我识破了吗?她静默和沉思;我的胸口上非常沉闷。我从座位上站了起来。她默默地哭着,扑在我的怀里。我走了。

我感到非常激动。“影子呀,”我暗自想,“你在找你的主人吗?我就当你的主人吧。”我扑了过去,打算占有它。我以为只要我能踩在影子上,使它靠近我的脚,它就会粘在我的脚上,并且渐渐习惯于我。

她的母亲也来了。这些幸福的人,坚持要我那天晚上在他们家里多留一会儿;但我一分钟也不能留在他们那儿了。我看见上升的月亮在地平线上发出微光。我的期限满了。

我扑了过去以后,那影子就离开我逃跑了,于是我只好拚命追赶那轻飘的逃跑者。我一想到这影子可以把我从可怕的处境中拯救出来,便有了足够的力量去追赶它。它朝一个还相当远的树林里跑去。只要它跑到树林里,我就不可能找到它了。我一想到这点,便吓了一跳,更加冲动了,跑得也更快。我显然跑得比影子快,渐渐接近了它,我一定会赶上它!忽然,它停住了,转向我这边来。我像只扑向食饵的狮子一样,又快又猛地跳了过去,准备捉住影子,但意外地猛撞在一个物体上。有什么看不见的东西凶猛地捶打我的肋骨,恐怕没有人挨过比这更凶猛的捶打吧。

我使得他忙于置田产的事,其实是个不怀恶意的诡计,为的是要摆脱他。过去,我曾使用过类似的诡计;我不得不承认,他有点不识相。那个好母亲却有些重听,她并不像她丈夫那样抢着要跟伯爵谈天。

我吃了一惊,结果痉挛地合拢了两臂,紧紧地抱住我前面那个看不见的东西。我的迅速的动作使我扑倒在地上,但我的身子下面还仰卧着一个人。我抱住他,现在才看见了他。

这个好人听见彼得伯爵嘴里说出这样的话,便吃了一惊。他拥抱了我,但立刻又感到惭愧,因为他这样冒失。接着他开始怀疑、思量和探问;他谈起妆奁、保障和他的亲爱的女儿的将来。我感谢他提醒我,并且告诉他,我打算在这个地方住下来,过无忧无虑的生活,因为在这儿我好像是被人所敬爱的。我请求他用女儿的名义,在这一带买一些最好的田产,把账记在我的名上。我说,做父亲的这样可以很好地为女儿的爱人效劳。——这事使他很忙,因为到处都有一个陌生人抢在他前面买田;结果他只买了大约一百万块钱的田产。

现在我才明白了这是怎么回事。这人刚才一定拿着那隐身的鸟巢,现在却把它丢开了。这种鸟巢能够隐去拿着它的人,但不能隐去他的影子。我向四周探望了一下,很快就看到看不见的鸟巢的影子,于是就跳了过去,抓住了那珍贵的战利品。我一拿起鸟巢,别人就看不见我了,而且我没有影子。

我对走进来的森林管理员说,我打算在下月的第一天向他的女儿求婚;我选定了这个日子,因为在那天以前可能发生一些影响我的命运的事。不过我对他女儿的爱情是永远不会改变的。

那个人很快地站了起来,立刻开始向四面探望,找寻把他打倒的人,可是在明亮的旷野上,他既看不见我,也看不见我的影子。他非常恐惧地倾听了片刻;他先前没有空去注意,也不可能猜到我完全没有影子。当他确实相信我的一切踪迹都消失了的时候,他非常绝望地打起自己来,还拔掉了自己的头发。劫获的宝贝使我又可能、并且愿意回到人们当中去。在我自己面前,我并不缺少借口来掩饰这种卑鄙的掠夺,或者更准确地说,我不需要任何借口。为了避免这种思想,我跑开了,并不回头看一下那个不幸的人。我听见他在我后面可怕地叫了很久。至少我那时觉得经过的情形是这样的。

“姑娘,姑娘,把你无意中说出的愚蠢的话收回去吧。你知道我的不幸和灾难吗?你知道你的情人是谁……他干了什么……?你没有发现我痉挛地发抖,并且对你保守秘密吗?”她呜咽地扑在我的脚前发誓,重复她的请求。

我急于想到森林管理员的园子里去亲自看看那可恨的人说得对不对。但我不知道我在哪儿,所以就爬上最近的小山,看看我在什么地方。从山顶上,我看见附近的小镇,森林管理员的园子就在我的脚下。我的心跳得很厉害,和先前性质不同的眼泪涌进我的眼睛:我又可以看见她了。痛苦的思念使我加快了步子,顺着最近的小径,爬下山去。我在几个从城里来的农夫旁边走过去,但他们没有看见我。他们在谈论关于我、拉斯卡尔和森林管理员的事;我不愿意听他们谈什么,急忙跑过去了。

她把头藏在我的怀里,哭着说:“要是你的命运改变了,你只让我知道你是幸福的。我对你没有任何要求。要是你遭遇到不幸,你就把我和你的不幸结合在一起,好让我分担你的痛苦。”

我走进园子,心里充满了恐惧和期望。我仿佛听见对面有人在笑,我打了个战栗,迅速向四下里望了望,但看不见什么人。我继续走去,仿佛听见我旁边有脚步声,可是我什么都看不见;我以为我的耳朵没有听清楚。这时还很早,彼得伯爵的亭子里没有人,花园里也是空的。我走过那些熟悉的小路,一直走到住屋旁边去。同样的声音更清晰地跟随着我。我坐到一张长凳上去,心里充满了恐惧;这长凳放在房门对面的一块被太阳照亮的空地上。我好像听见隐身的鬼怪讥笑着坐到我旁边来。有人转动了门上的钥匙,门开了,森林管理员走了出来,手里拿着文件。我觉得仿佛有雾在我的头上飘过去似的。我四下里看了看——糟糕!那穿灰衣服的人坐在我旁边,露出狰狞的微笑望着我。他把隐身帽戴在他和我的头上,他的和我的影子在他的脚前友好地躺在一起;他手里拿着我熟悉的那张羊皮纸,漫不经心地玩弄着它。当森林管理员忙着看文件,在亭子的阴影中踱来踱去的时候,穿灰衣服的人亲密地附着我的耳朵小声说:

有一次我对她说:“米娜,下个月的最后一天可能改变和决定我的命运。如果不是这样,我就必须死,因为我不愿意使你不幸。”

“你毕竟接受了我的邀请,现在我们坐在这儿,两个人戴着一个帽子。很好!很好!现在你把鸟巢还给我吧,你不需要它了;你是个诚实的人,不会拒绝把它还给我。可是,你不必感谢我,我向你保证,我是很乐意借给你的。”他干脆把鸟巢从我的手里拿去,把它放在衣袋里,然后他又开始讥笑我,笑声是那么响亮,以致使森林管理员回头向发出笑声的地方看了看。我呆若木鸡地坐在那儿。

那时她还不可能明白我的话的意思,她只猜想我是个被放逐的君主,或是一个地位很高的、流亡的领袖。她的想象忙着把情人描绘成了不起的英雄。

“你必须对我承认,”他继续说,“这样一顶帽子比较方便。它不仅能遮住戴帽子的人,还能遮住他的影子和他愿意隐藏的一切人。你瞧,今天我又带来了两个。”他又笑了起来。“你可要注意啊,史勒密尔,你开始不肯自觉自愿去做的事,最后会给逼着去做的。我看你还是把那东西买去吧,把你的未婚妻夺回来(现在还来得及),然后我们把拉斯卡尔送去吊死;只要不缺少绳子,那是很容易办到的。——听着,我额外地把我的帽子给你。”

你可以想得到她的话多么刺痛了我的心。我解释给她听,我并不是人们所想象的那个人;我只不过是个有钱的人,同时也是个非常不幸的人。我被诅咒了,但我要在她面前保守这唯一的秘密,因为我还有希望解脱那个诅咒。我害怕会把她一起拖到深渊里去,而这种恐惧天天折磨我。因为她在我的生命中是唯一的光明、唯一的幸福、唯一的寄托。她见到我难过,于是又哭起来了。咳,她那样可爱,那样善良!为了使我少流一滴眼泪,她情愿——那么快乐地情愿——完全牺牲自己。

母亲走了出来,谈话开始了。

“我是个懦弱愚蠢的姑娘,竟妄想我的情人不会使我这可怜的姑娘伤心,因为我诚心地、诚心地爱他。咳,你那样好,那样说不出的好,可是不要误会我的话。你不必、也不要想为我牺牲什么;上帝呀,假使你这样做,我会恨我自己。不!你使我感到无限的幸福,你教会了我怎样爱你。你还是走吧!我知道我的命运,彼得伯爵不属于我,而是属于世界的。我会感到骄傲,当我听见人们说:这是他,这也是他,这是他干的;这儿人们敬重他,那儿人们崇拜他。你瞧,当我想到你为了一个愚蠢的女孩,忘记了你的崇高的使命时,我就会生你的气。你走吧,要不,这种思想会使我痛苦,而你曾使我感到那么幸福,那么快乐!我不是把一根橄榄树枝和一朵玫瑰花编到你的生命里去了,就像我曾把它们编到献给你的花冠里一样吗?我亲爱的,你在我的心里,你别害怕离开我——啊,你会使我那么快乐地、那么说不出地快乐地死去。”

“米娜在做什么?”

我手里正拿着米娜那时写给我的信。——是的,她的性格就是这样的!我把它抄给你。

“她在哭。”

她的父母是两个善良的、可敬的老人。他们非常宠爱他们的独养女儿。我们的关系,使他们非常惊奇,他们简直不知道应该做什么好。他们从前没有梦想到彼得伯爵会注意他们的孩子,而现在他竟爱上了她,并且也得到了她的爱。——她的母亲被虚荣心所驱使,希望并且设法使我们结合在一起;可是脑子清醒的父亲并没有这种妄想。他们俩都相信我的爱情是纯洁的;除了为他们的孩子祈祷以外,他们不能做什么事了。

“傻孩子!这事不可能改变了!”

另一些时候,我哄骗自己说,我还有很大的希望,因为那个穿灰衣服的陌生人不久将来看我,可是我徒然设法使自己相信这一点,于是又哭起来。我算好了哪一天可以看见那个可怕的人,因为他说要整整一年以后来,而我是相信他的话的。

“当然啰,但这样快就把她嫁给另一个人……丈夫呀,你对自己的孩子太残酷了。”

可是我呢——啊,那些时刻多么可怕呀!但它们还是值得回忆的——。我从第一次使我昏迷的陶醉中清醒过来以后,时常靠在彭德尔的胸膛上痛哭。我用锐利的眼光把自己打量了一番,我这个没有影子的人,怎么竟敢这样自私,用卑鄙的方式来残害一个仙女,偷骗她的纯洁的心灵!我一会儿决定把我的秘密告诉她;一会儿对自己发誓要离开她,躲避她;一会儿又哭起来,并且和彭德尔商量晚上怎样到森林管理员的花园里去看她。

“不,老婆,你完全看错了。在她稚气的眼泪还没有哭干以前,只要她看见自己嫁了一个很有钱的、受人尊敬的人,她便会得到安慰,从痛苦中醒悟过来,就像从梦里醒来一样。那时,她会感谢上帝和我们,你瞧着吧!”

我的好沙米索呀,我希望你还没有忘记什么是爱情!在这方面的许多事情,我让你自己来补充吧。米娜的确是个可爱的、善良的、纯洁的姑娘。我使得她的整个幻想围绕着我了;她非常谦逊,所以不知道自己有什么值得我去爱的。她用爱情来报答爱情,用一颗纯洁的心的全部青春活力来爱我。她像个女人那样爱着,把自己完全献出来;她忘我地、专心地爱着那个成了她的生命的人,不管她会不会因此牺牲自己,那就是说,她真诚地爱着。

“但愿如此!”

虽然我像个国王一样奢侈和阔绰,而且大家都奉承我,但我在家里仍旧过着简朴孤寂的生活。我照例非常当心,除了彭德尔以外,任何人都不得在任何借口下进入我的住屋。出太阳的时候,我老是把彭德尔和自己锁在屋里。这时,人们都说,伯爵在他的书房里工作。据他们说,我为一些琐事所派出和接待的许多专差,也与这个工作有关系。我只在晚上在树下或者在大厅里见客;这大厅里巧妙和灿烂的灯光是彭德尔设计的。当我出去的时候,彭德尔老是跟着我,并且用敏锐的眼睛保护我。我通常只到森林管理员的花园里去,到那儿去也只是为了她,因为爱情已经在我心里的最深处生根了。

“虽然她现在有很多田产,但自从她和那个骗子间所发生的不幸的事传出去以后,你想她可能很快就找到像拉斯卡尔先生那样合适的对象吗?他在这儿一带买了六百万块钱的地产,分文不欠,全都用现款付清了。我亲手拿到了这些契约!他就是那个到处抢在我前面买去了最好的田产的人;此外他的皮箧里还有托马斯·约翰先生的三百五十万元期票。”

有一次,在温泉浴场的游客中出现了一个商人。这人为了要发财,曾宣告破产。大家都很尊敬他。他投下的影子虽然宽大,但色彩比较浅。他想在这儿炫耀他所聚敛的财产,甚至还要和我比赛。我充分利用了我的口袋,于是那个可怜的家伙为了顾全他的面子,又不得不宣告破产,并且逃到丛山的另一边去。我就这样摆脱了他。在这个地方,我使很多人成了没出息的人和懒鬼!

“他一定偷了很多钱。”

我的盛大的宴会和我在宴会上的举动,起初还使得镇上信仰坚强的居民保持了他们原来的想法。不过,报上很快就登出关于普鲁士国王奇特的旅行的谣传是毫无根据的。但不管怎样,我已经被当做一个国王了,于是也只好充扮一个国王,而且还得充扮一个最有钱的和最高贵的国王。人们只是不知道我是哪一国的国王罢了。在这个世界上,我们没有理由抱怨国王太少,特别是在今日。这些从来没有亲眼见过一个国王的善良人民,一会儿猜我是这国的国王,一会儿又猜我是那国的国王——但我老是被称为“彼得伯爵”。

“这是什么话呀!他在别人挥霍的时候,聪明地节省了一些钱。”

我们从此不再提起这回事了。拉斯卡尔仍旧是我最宠爱的仆人,彭德尔却是我的朋友和知己。彭德尔已经习惯把我的财产当做耗不尽的了,他并不探问它的来源;他渐渐摸到了我的脾气,于是想出许多办法来帮助我花掉金子。关于那鬼鬼祟祟的、穿灰衣服的陌生人,彭德尔仅知道:只有他才能解除压迫我的诅咒;我害怕他,因为我唯一的希望寄托在他身上。此外,我相信不管我在哪儿,他都能找到我,但我是无法找到他的,所以我放弃了找寻他的任何企图,只等待着约好的日子到来。

“他当过仆人呀!”

第二天早上,彭德尔悄悄地告诉我,他对拉斯卡尔的诚实早就表示怀疑,现在这种怀疑得到了证实。昨天拉斯卡尔偷去了好几袋金子。“我们就让这家伙偷一点吧,”我回答说。“我乐意把钱分送给大家,为什么不送他呢?昨天,你雇来的所有仆人和他曾忠心地为我服务,使我能够愉快地度过一个热闹的节日。”

“胡说!他有个很好的影子啊。”

天渐渐黑了。客人们到了,并且被介绍给我。他们都不敢称我陛下,只是非常恭敬谦逊地称我伯爵先生。我该怎么办呢?我只好让他们叫我伯爵;从此我也做了“彼得伯爵”。在宴会的喧嚷中,我的心灵只渴望见到一个人。她来得很晚。她戴着冠冕,并且像个真正的皇后。她羞答答地跟着她的父母走来,好像并不知道她是这儿最美丽的姑娘。人们把森林管理员夫妇和他们的女儿介绍给我了。我对那对老夫妇说了许多恭维和客套的话;可是我在他们的女儿面前,像个挨了骂的小孩一样,呆呆地站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我终于结结巴巴地请求她,执行皇后的权力,为宴会增光。她用动人的眼光羞怯地求我宽恕她;但我比她更羞怯地对她恭恭敬敬地表示,我要当她的第一个臣民,对她尽忠。伯爵的这种举动,成了所有客人的准则,每个人都愉快地、争先恐后地仿效他。于是这位庄严、纯洁、娴静和美丽的姑娘,就成了热闹的宴会的女主人。米娜的得意的父母以为我为了尊敬他们,才捧他们的孩子。我却沉醉在说不出的快乐中。我吩咐把从前为了摆脱笨重的金子而买来的所有首饰和珠宝,装在两个有盖的碗里,在进餐时用皇后的名义分散给侍候她的女伴和贵夫人。同时,我叫人把金子从四周的篱笆上不停地扔给欢呼的群众。

“你说得对,可是……”

第二天晚上,我在房子前面的树荫下举行了一个盛大的宴会,请全城的人参加。我的口袋的魔力、彭德尔的努力和拉斯卡尔的机智,甚至把时间战胜了。在几个钟头内,一切变得那么华贵和美丽,使大家感到很惊奇。出现的富丽堂皇的场面和灯光的巧妙布置,给了我一种非常安全的感觉。我不得不称赞我的仆人们,因为一切都安排得恰到好处。

穿灰衣服的人笑了起来,瞥了我一眼。这时门开了,米娜走了出来。她靠在一个女佣的胳膊上,默默地哭着,眼泪流到她的美丽的苍白的面颊上。她坐到为她安置在菩提树下的安乐椅上,她的父亲坐在她旁边的一把椅子上。他温柔地握住她的手,对着又开始痛哭的米娜亲切地说:

我那个小厮觉得这事非常滑稽。他把他们训斥了一顿,同时想尽办法加强这些善良的人的信念。他向我做了个很滑稽的报告,因为看见我给他逗欢喜了,便尽量在我面前吹牛拍马。——我应该承认这点吗?虽然这只是个误会,但我因为被当做受人尊敬的国王,确实感到很得意。

“你是我亲爱的好孩子,你一定会理智一点,不愿意使你的老父亲伤心,因为他只为你的幸福打算;我完全明白,我的心肝,这事使你受到很大的刺激,你总算侥幸地逃避了一场大祸!在我们揭穿那无耻的骗局以前,你曾经很爱那个无赖!你瞧,米娜,我知道这一点,但我不责备你。我自己,亲爱的孩子,也爱过他,因为我曾把他当做一位高贵的绅士。现在你自己明白一切都不是那样了。什么!连一条狗都有影子,而竟要我亲爱的独养女嫁给这样的人……不,你不会再想念他了。听着,米娜,有一个人向你求婚。他不害怕太阳,他是个受到尊敬的人。虽然他不是伯爵,但他有一千万元的财产,比你多十倍。这个人会使我亲爱的孩子得到幸福。你别答辩,别抗拒,做我的听话的乖女儿吧,让你的慈爱的父亲照顾你,揩干你的眼泪。答应我,你愿意嫁给拉斯卡尔先生。——说呀,你肯答应我吗?”

我一直还不知道这到底是什么意思,他们把我当做什么人,便派了拉斯卡尔去打听消息。人们讲给他听:他们得到了可靠的消息,普鲁士的国王正乔装成一位伯爵出游,路过这儿;他们认出了我的副官,所以断定我就是国王;他们确实知道我已经到了这个地方,便感到非常快乐。因为我显然不愿意暴露身份,他们明白了刚才决不应该冒昧地揭露我的秘密,我虽然生气了,但表现得宽宏大量,我一定会体谅他们的一片好心的。

她用微弱的声音回答:“在这个世界上,我再也没有任何志向和任何愿望了。父亲要怎样,就怎样安排我吧。”

而这一幕,亲爱的朋友,是在阳光下发生的。她还是跪在我面前,离我只有两步远,但我这个没有影子的人,不能跳过那深渊,跪在这仙女面前。啊,为了得到一个影子,我当时愿意付出任何代价!我不得不把我的羞耻、恐惧和绝望深深地藏在我的车子里。彭德尔终于替我动脑筋了。他从马车的另一边跳下去,但我把他叫回来,从我身边的盒子里拿出一顶珍贵的宝石冠冕交给他;这冠冕本来该戴在美丽的方妮头上的。他走到前面去,代表主人答谢。他说:他的主人不能够、也不愿意接受这种荣誉,因为大家一定弄错了;可是他非常感谢镇上居民的好意。彭德尔同时从绸垫子上拿下了花冠,把宝石冠冕放上去。接着他恭敬地扶起美丽的少女,用手势表示叫牧师们、官员们和其他的代表走开,再也不许任何人走过来。他吩咐人群分开给马车让路,然后跳上了马车。我们又继续急驶,通过了花卉装饰的城门,驰进城去。礼炮不停地响。马车在我的房子前面停了下来;我分开了人群,飞快地跑到门口去;这些人是因为想要瞻仰我而特地赶来的。群众在我的窗口下喊“万岁”,于是我吩咐从窗口撒下金币。晚上,全城自动挂灯结彩了。

这时,仆人报告拉斯卡尔先生来了。他傲慢地走了过来。米娜昏倒了。我的可恨的同伴愤怒地看了看我,很快地对我小声说:“你竟能容忍这种事!你的血管里流的恐怕不是血吧?”他很快把我的手轻轻地刺破,流出了血。他继续说道:“啊呀,鲜红的血!那么你就签个字吧!”我把羊皮纸和笔接了过来。

在离城大约有一个钟头的路程的地方,一群穿着节日盛装的人,站在阳光照亮的空地上,挡住了我们的路。马车停了。音乐、钟声、炮声响了起来;人们大声喊“万岁”。一队穿白衣服的少女,齐声唱着歌,走到马车门前来。她们都非常美丽,但其中一个却使众人黯然失色,就像太阳使星星隐灭一样。她从姑娘们当中走出来,羞答答地红着脸,端庄地跪在我面前,献上一个用月桂、橄榄树枝和玫瑰编成的放在绸垫子上的花冠。她同时说了“陛下”、“敬畏”和“热爱”等几个词儿。我听不懂她说什么,但她迷人的、清脆的声音陶醉了我的耳朵和心。我觉得好像从前看见过这个天仙般的美人儿似的。合唱队开始歌颂仁慈的国王和他的臣民的幸福。

我派彭德尔带几袋金子先去,在小镇上为我布置适当的住所。他在那儿分送了很多钱,并且含糊地告诉人们,他在服侍一个高贵的外国人,因为我不愿意他把我的名字告诉别人。这使得那些善良的人想入非非。我的房子准备好了以后,彭德尔立刻回来接我。我们动身了。

我希望你批评我,亲爱的沙米索,我不愿意掩饰什么。我严厉地审判过自己很久,因为我的心里养了一条折磨我的虫。这是我一生中非常严重的一刹那,它时常在我的心灵里泛起来,而我老是带着谦卑和忏悔的心情,用疑惑的眼光注视着它。亲爱的朋友,要是一个人糊里糊涂地离开了正路,他会不知不觉地给人带到邪路上去,越来越堕落;那时,他将徒然看见指路的星星在天上闪耀,他只得不停地朝深渊里走下去,把自己献给纳美斯【7】神。我轻率地走错了一步,便遭遇到了灾难;接着,由于爱情的缘故,又冒失地闯进别人的命运。我既然闯了大祸,而现在正需要我迅速地拯救米娜,那么我除了不顾一切地救她以外,还有什么别的办法呢?现在已经到了最后关头。你别看不起我,我的阿达尔贝特【8】,别以为我把他索取的代价看得太高了,别以为我对自己的任何东西比对金子更吝啬。不,阿达尔贝特,我的心里对那神秘的鬼怪充满了克制不住的仇恨。我不愿意冤枉他,但一想到要跟他发生任何关系,就感到非常愤怒。这一次,就像我一生中常遇到的那样,也像世界史上常发生的那样,一件意外的事代替了行动。事后,我跟自己和解了。我认识到应该尊重“必然性”,而一件意外的事往往就是“必然性”的产物,它有时比完成的行动还重要!我学会尊重“必然性”,因为它是一种贤明的规律;这种规律支配着整个的庞大机器,而我们只不过是这部机器的小齿轮;这些小齿轮被推动,并且在一块儿起推动的作用。将来应该发生的事,一定会发生;过去应该发生的事,已经发生了。最后,我学会在我的命运和跟我有关系的人的命运中,尊重这种规律。

曾经在我的心灵里激起了那么宝贵和高尚的感觉的,现在竟被我当作一出戏,这实在太愚蠢、太荒谬、也太可怕了!米娜,当我失去你时,我哭了,现在我又同样地哭了,因为我甚至在我的心里失去了你。难道我上了年纪吗?——唉,悲惨的理智啊!只要我的脉搏能像当时那样跳一下,只要我能在片刻内有那种幻想……但这是不可能的!我仿佛孤独地在汹涌的、漫无边际的海上漂流,而最后一个杯子里的香槟酒的白沫早已经消散了!

我不知道,到底是因为我非常冲动,心里太紧张了,还是因为我最后几天没有吃东西而精疲力竭了,或者是因为穿灰衣服的鬼怪在我的近旁,使我异常激动,一句话,正在我要签字的时候,我昏倒了,昏迷地躺了很久,好像死了一样。

在温泉浴场,我被注定扮演一个英雄角色;可是,我在舞台上是个生手,对于这个角色事先也没有研究过,结果因为给一双蓝眼睛迷住,把戏演坏了。被这戏迷惑的父母,尽量设法快些促成一笔交易,最后这出滑稽戏却嘲弄了大家。没有了,完了!

恢复知觉时,我最先听到践踏和咒骂的声音;我睁开眼睛,看见天黑了,我的可恨的同伴在照料我,同时在咒骂。“这简直像老太婆的举动!你应该振作起来,照你所决定的那样去做,或者你已经改变了主意,情愿哭泣呢?”我从地上费力地爬了起来,默默地向四面看了看。已经是晚黄昏了。森林管理员那所房子还照得通亮,传出欢腾的音乐。三两成群的人们在花园的小径上散步。有几个人一面聊着天,一面走来坐到我先前坐的板凳上。他们谈着早上举行的婚礼,富翁拉斯卡尔先生和主人的女儿结婚了。——那么事情已经发生了。

在我的叙述中,有一段我只打算简单地讲讲。假使我能生动地回忆这一段时期,我真愿意详细地描述它!可是,在我的心灵里,那灿烂的色彩已经黯淡了,然而只有那灿烂的色彩才能使它显得有生气,使它复活。当我在心灵里寻找这段时期给我带来的莫大痛苦、幸福和天真的幻想时,我仿佛徒然地敲打一块没有泉水的岩石似的;那时神灵就会离开我。这段已经逝去的时期现在用完全不同的眼光看我了!

我从头上摘下了隐身帽,立刻看不见那个陌生人了。然后,我隐藏在黝黑的树荫下,经过彼得伯爵的亭子,急忙地走向花园的出口。可是,折磨我的鬼怪隐着身子追赶我,同时还在责骂:“我费了整整一天工夫,照料你这位神经衰弱的绅士。你就这样报答我的苦心吗?你还要嘲弄我!好吧,顽固的先生,你尽管逃避我,我们反正是分不开的。你有我的金子,我有你的影子;这使得我们俩都不安心。谁曾听见过影子会离开自己的主子?你的影子逼迫我跟着你,一直到你大发慈悲收回它,而我终于摆脱了它为止。如果你耽误了你乐意做的事情,你最后还是不得不厌烦地去做它;一个人不能逃避他的命运。”他用同样的口吻不停地说下去;我怎样逃避都没有用,他不肯罢休。他老是在我的身旁,讥笑地谈着金子和影子。我简直没有主意了。

我经过没有人的街道,跑回我的家去。当我在房子前面停住的时候,我简直认不出它了。窗户被打坏了,屋里没有点灯。门都关着,里面没有仆人走动。我的同伴在我的旁边大声笑起来:“是呀,是呀,事情总是这样的!可是,你会在家里找到你的彭德尔,他在不久以前给人打发回来了;他疲惫不堪,所以大概一直守在家里吧。”他又笑了。“他一定会告诉你许多事情!好吧!祝你晚安,早点再见吧!”

我让她从我的胳膊上昏倒下去,然后飞快地穿过一群惊慌的客人,跑到门口,跳上停在那儿的第一辆马车,驶回城里去了。这一次,我不幸把谨慎的彭德尔留在城里了。他看见了我,便吓了一跳。一句话就使他明白了一切。他立刻雇了驿马。我只带了一个仆人。这是个名叫拉斯卡尔的滑头家伙。他非常机警,所以我很需要他,而且他不可能知道今天所发生的事。我在这一夜赶了一百多里路。彭德尔留了下来清理家务,付清欠账,然后把我最需要的东西带来。第二天,当他追上我的时候,我扑在他的怀里,向他发誓,再也不干任何蠢事了,而且将来一定要加倍小心。我们毫不间断地继续我们的旅程,越过了国界和丛山。到了丛山的另一边,我才同意在附近一个偏僻的温泉浴场休息一下,消除疲劳,因为这儿有高山把我和那倒霉的地方隔开了。

我不停地摇铃,灯亮了起来;彭德尔在屋里问谁摇铃。那个好人认出我的声音,快乐得简直控制不住自己;门立刻被打开了,我们哭着拥抱着。我发现他变得很厉害,显得衰弱和憔悴;而我的头发都灰白了。

一个美丽的晚上,我照例请了一伙客人到花园里来。我和我所爱慕的人,胳膊挽着胳膊,在离开客人们稍微远一点的地方散步,甜言蜜语地谈天。她羞答答地朝下看,轻轻地按住我的手。这时,在我们后面,月亮突然从云背后显露出来,而她只看见自己的影子投射在地上。她怔住了,惊愕地瞥了我一眼,然后又朝地上看了看,她的眼睛在找寻我的影子;她心里的感觉在脸上奇妙地刻画出来了。如果我的背上这时不打寒颤,我一定会大笑起来。

他带我经过空屋子,到里面一间没有被破坏的屋里去,摆出了酒菜。我们坐了下去,他又开始哭了。他讲给我听,他跟着抢了我的影子的、穿灰色衣服的瘦子走了很远,打了他很久,以致失去了我的踪迹,终于疲倦地倒了下去;后来,他因为找不到我,就回到家里。接着,有一群受到拉斯卡尔怂恿的人跑了过来,打坏了窗子,尽情地破坏了一切。他们就这样对待他们的施主。我的仆人都逃散了。当地的警察把我当作嫌疑犯,限我二十四小时内出城,离开他们的管辖区。他对我已经知道关于拉斯卡尔发财和结婚的事,还作了许多补充。这儿所发生的对我不利的事,都是这坏蛋一手干的;他大概一开始就知道我的秘密。他受了金子的引诱,想办法接近我,早就弄到了金橱的钥匙,就这样积聚了一笔财产。现在他用不着再增加他的财富了。

可是,我何必把这平凡的故事详尽地讲给你听呢?——你自己常对我讲过类似的关于绅士们的故事。——在这出大家都熟悉的老戏里,我好心好意地担任了一名庸俗的角色。这出戏的悲惨结局却是很独特的,也是我、她和大家都没有料想到的。

这一切事,是彭德尔流着许多眼泪讲给我听的。然后他又快乐地哭了起来。他这样快乐,是因为又看见了我,又和我在一块儿了,也是因为他一直害怕这场灾祸会摧残我,现在却看见我镇静地忍受一切。绝望的确使我镇静些了。我看见眼前是巨大的、不可改变的痛苦,我的眼泪哭干了,它再也不能逼迫我呻吟,我光着头,冷淡地、不在乎地迎接着它。

我在别处又碰到了美丽的方妮。她并不记得曾遇见过我。因为我现在变得幽默和聪明,她对我相当殷勤——当我讲话的时候,别人都倾听着。我自己都不知道怎么学会轻易地左右和操纵谈话的艺术——。我觉得给了这美人儿一个好印象,就像她所希望的那样成了个痴汉,从此千方百计地追求她,在树荫下和黄昏中,在凡是我可以去的地方,跟随着她。我只企求她倾心于我,但怎么也不能把我对她的爱慕从自己的头脑移植到心里去。

“彭德尔,”我说道,“你知道我的命运。因为我先前犯了错误,我受到严厉的惩罚。你这个无辜的人,不应该再把你的命运和我的命运结合在一起。我不愿意这样。今夜我就要离去,你把鞍子套在马上,我独自去;我要你留下来。这儿还有几箱金子,你把它们拿去吧。我打算一个人在世界上流浪。只要我有片刻的快乐,只要我的运气转好些,我就会想念你,因为我曾在你的忠实的胸膛旁痛哭,度过沉痛悲惨的时刻。”

我明白我不应该长久留在一个地方,因为这儿有人看见过我没有影子,并且很可能揭穿我的秘密;也许我只不过想起拜访约翰先生时的情形,而这种回忆使我感到羞耻。所以我只想在这儿尝试一下,以便在别处更自然地和更有信心地露面。可是,在一个时期内有桩事紧紧地抓住了我的虚荣心不放:人的虚荣心是最稳当的抛锚的地方。

这个忠心的人,吃了一惊,他的心碎了,但他不得不听从主人最后的吩咐。我装着听不见他的请求和建议,看不见他的眼泪。他把马给我牵了出来。我再拥抱了一下那个哭着的人,跨上马鞍,在黑夜的隐蔽下,离开了我生命的坟墓。我不管马把我带到哪儿去,因为我在世界上再也没有任何目标、愿望和希望了。

从这个时候起,我的命运和生活方式有点改变了。我真是形容不出彭德尔多么当心地掩饰我的缺陷。他老是走在我前面,老是和我在一起,事先考虑到一切,安排一切。如果有意外的危险发生,他就很快用他的影子遮住我,因为他比我高大和魁伟。我又敢和人们交际了,并且开始在世界上扮演一个角色。我当然不得不假装我有许多特性和怪癖。可是,这种癖性和一个富翁是很相称的,所以在秘密被揭露以前,人们因为我有金子,一直非常尊敬我。我安静地等待着过一年要来看我的神秘陌生人。

他的心里好像进行着激烈的斗争;最后他在我面前蹲了下来,抓住我的手。他的眼泪把我的手弄湿了。“不,”他叫道,“不管世人说什么,我决不能为一个影子,遗弃我善良的主人。我宁可做得对,不愿意做得聪明。我要留在这儿,把我的影子借给你。只要我能够,我就要帮助你;如果我不能帮助你,我就要跟你一块儿哭。”这种不常见的忠心,使我很感动,我抱住了他的脖子,因为我相信他不是为了金子才这样做。

过了不久,一个步行的人走了过来,在我的马旁边走了一会儿,然后请我允许他把他的大衣放在马背上,因为我们是同路的;我默默地允许他这样做。他有礼貌地感谢我给了他方便,把我的马称赞了一番,然后利用这机会称赞富有的人多么幸福和有权势。不知怎样,他竟开始自说自话,而我居然成了他的听者。

“彭德尔,”我过了很久颤抖地说,“现在你知道我的秘密了,你可以出卖我。走吧,去告发我。”

他谈到对生命和世界的看法,很快地谈起企图用一个字来解答一切谜语的形而上学。他非常清楚地分析问题,并且设法回答问题。

“没有影子?”善良的青年恐惧地叫起来,亮晶晶的泪珠从他的眼睛里涌了出来。“我真不幸啊,竟命该侍候一个没有影子的主人【5】!”他沉默了,而我用手蒙住了脸。

我的朋友,你知道我在学习一些哲学家的学说以后,清楚地认识到我没有钻研哲学的天才,所以决定完全放弃这门学问;从那时起,我丢开许多事不管,不想去认识和理解它们。我听从了你的劝告,只信赖自己的理智和良心,尽量设法走自己选择的道路。现在,我觉得仿佛这位雄辩家天才地建造了一幢坚固的建筑物;这幢建筑物建立在自己固有的基础上,矗立在那儿,好像什么内在的规律使它存在似的。不过,我发现它缺少我所寻求的东西,所以我觉得它只不过是件艺术品,而它的十全十美的样子只不过是给我们欣赏欣赏罢了。可是,我倒很愿意听那个雄辩者的话,因为他使我的注意力从我的痛苦上转移到他的身上。假使他能够像说服我的理性一样,说服我的心灵,那我会信服他的。

“彭德尔!”我对他叫道,“彭德尔!只有你一个人看见和关心我的痛苦。你并没有好奇地打听我痛苦的原因,只默默地、忠诚地和我分担痛苦。过来,彭德尔,做我的知心人吧。我并没有对你锁闭我的金库,也不打算对你隐瞒我痛苦的原因。彭德尔,别遗弃我。彭德尔,你看见我富有、慷慨、善良,你认为全世界应该颂扬我,但你同时看见我避开这个世界,和它隔绝。彭德尔,世界已经判决了我,把我摒弃了。如果你知道了我可怕的秘密,你大概也会遗弃我。彭德尔,我是富有的、慷慨的、善良的,可是……天呀!……我没有影子!”

就这样,过了不少时间,天不知不觉地蒙蒙亮了。我抬起头来看了看,吓了一跳;东方出现了五光十色的早霞,太阳就要出来了;那时将出现又长又宽的影子,而在这空旷的地区我不可能找到藏身的地方!此外我不是独自一个人!我向我的旅伴瞥了一眼,又吓了一跳。原来他不是别人,就是那个穿灰衣服的人!

当彭德尔进来时,我还是这样坐在那儿。他看见主人痛苦的样子,便打算轻轻地、恭敬地退出去。我抬起头看了看;我受不了痛苦的重压,不得不把一切倾吐出来:

他看见我吃了一惊,便微笑了,不让我插嘴,继续说:“我们就像世人所习惯的那样,让共同的利益暂时把我们结合在一起吧;分手的机会将来还多着呢。虽然你还没有考虑到这一点,但这条沿山的路,是你可以选择的唯一的路,我正好也要打这条路走;你不能到下面的平原去,你更不会翻过山脉回到你来的地方去。我看见你因为太阳就要出来,脸色变得苍白了。我们在一起的时候,我愿意暂时把你的影子借给你,而你必须让我陪伴你;彭德尔已经不在你身旁了;我要很好地为你服务。你不喜欢我,这使我感到遗憾。虽然这样,你还是可以利用我。魔鬼并不像人们所想象的那样坏。昨天你惹我生气了,那是真的,但今天我不记你的仇了。你必须承认,我使你觉得这段路短些了。你把影子拿去试用一下吧。”

“我可以画一个假的影子,”教授回答说,“可是只要他稍微动一下,就会失去那个影子,特别是因为他天生的影子本来就不牢固——这一点是可以从你的叙述中推测到的。谁没有影子,最好不要到阳光下去,这是最聪明和最妥当的办法。”他站起来走了,同时用尖锐的目光瞥了我一眼,这目光使我的眼睛招架不了。我倒在沙发椅上,用两只手蒙住脸。

太阳升了起来,路上有些人朝我们这边走来;我虽然心里不愿意,但还是接受了他的提议。他笑了笑,让我的影子飘到地上去。它立刻在马的影子旁占据了它的位置,高高兴兴地跟着我。我心里的感觉非常奇特。我在一群乡下人旁边骑过去,而他们看见我这个阔气的人,便脱了帽子让路。我继续骑下去,从马上用贪婪的眼光斜看我的影子,心怦怦地跳。我现在竟需要向一个陌生人——是的,一个敌人——借我自己的影子。

“他是怎样失去的,并不怎么重要,但我可以告诉你,”我无耻地撒起谎来,“去年冬天他在俄国旅行,有一天天气非常冷,他的影子就牢牢地冻结在地上了,怎么都扯不起来。”

那家伙却漠不关心地在旁边走,哼着小调。他步行着,而我骑马;我的头发晕了,这诱惑实在太大了,我突然扯了扯马鞍,蹬着马刺,飞快地奔向一条岔路。可是,我没有把影子带走。当我转弯的时候,影子从马上溜了下去,在大路上等待着合法的主人。我只得惭愧地转了回去;穿灰衣服的人不慌不忙地哼完小调,然后嘲笑了我一番,把影子又装好了,并且教训我说,只有当影子成了我的合法财产时,它才会紧跟着我。“我抓住了你的影子,”他继续说,“所以连你也逃不了。像你这样一个有钱的人,需要一个影子,这是不能改变的;你没有早些认识到这一点,那是你自己的错。”

“可是,”他又问我,“这人怎么这样愚蠢、这样疏忽,竟失去了自己的影子呢?”

我在这条路上继续我的旅程;我重新感到生活非常舒适,甚至美丽;我有了一个影子,所以能自由轻快地行动,虽然这影子只是借来的;因为我有钱,我到处受到人们的尊敬;可是我的心里沉闷极了。我的奇怪的伴侣,自称是世界上最有钱人的卑贱仆人,他非常殷勤,非常能干和伶俐,真是一个有钱人的最理想的侍从,但他怎么也不离开我,老是对我唠叨个不停,坚信我哪一天终于会买回我的影子,即使仅仅为的是摆脱他。我讨厌他,痛恨他,又非常怕他。但我不得不依赖他。自从他把我带回我所逃避的繁华世界以后,他便操纵了我。我只得听他滔滔不绝地说话,同时觉得他说得相当有道理。在世界上,一个有钱人必须有影子,如果我想要保持影子给我带来的地位,那我只有一条出路。但我下了决心:在牺牲了我的爱情,同时对生命失去兴趣以后,我决不把我的灵魂卖给这家伙,即使他把世界上的影子都给我。我不知道结局将怎么样。

“是的,我指的正是这个。”

有一次,我们坐在一个山洞前面。经过山区的外地旅客常到这里来游玩。这儿可以听见深渊里传来的地下泉水的淙淙声。如果把一块石头扔下去,它就会发出声响地落下去,似乎永远碰不到底。就像平时一样,他凭借丰富的想象力和诱人的魔力,用鲜艳的彩色精细地画出一些图画,描述当我重新占有我的影子的时候,我利用钱袋的威力在世界上可以干些什么事。我把胳膊肘靠在膝盖上,用手蒙住脸,倾听着这刁滑的家伙的话。我的心一半给迷住,但另一半受到坚强意志的控制。我再也忍受不了这种内心的斗争,于是发动了最后的决战:

“你指的是身体的影子吗?”

“先生,你好像忘记了,虽然我允许你在某一些条件下陪伴我,但我还是完全自由的。”

“教授先生,”我接着说,“有一个人不幸失去了自己的影子。你能够给他画一个假影子吗?”

“只要你吩咐,我就收拾行李离开。”这种威胁的话,他说惯了。我静默了;他立刻开始把我的影子卷起来。我的脸色变得苍白,但我还是默默地允许他这样做。接着是长久的沉默。他第一个开始说话:

我想尽了一切办法,有一次派彭德尔带着珍贵的宝石戒指去找城里最闻名的画家,请他到我家里来。他来了;我吩咐仆人们离去,锁上了门,坐到这人旁边,把他的技术称赞了一番,然后带着沉重的心情谈到本题。我事先请他答应严守秘密。

“先生,我知道你讨厌我,痛恨我;但你为什么痛恨我呢?这难道是因为你在光天化日之下袭击我,并且用强力夺去了我的鸟巢吗?还是因为你想要偷窃属于我的影子呢?(你大概以为我相信你是个诚实人,所以才把影子交托给你。)我并不因此恨你;你利用了你的一切有利条件、诡计和能力,我认为这是很自然的;至于你有非常严格的道德原则,而且想要做个很诚实的人,那是一种嗜好,我并不反对。我的想法事实上没有你的那么严格;不过我的行动却符合你的想法。为了得到你的宝贵的灵魂——我是很喜欢它的——我难道曾设法扼死你吗?为了取回我卖掉的钱袋,我难道曾吩咐一个仆人去打你吗?我曾设法骗去口袋逃跑吗?”我回答不出什么。他继续说:“好吧,先生,好吧!你讨厌我;我也谅解这点,所以并不责怪你。我们必须分开,这是明显的,你也使我感到很厌倦了。我再劝你一次,为了摆脱我这个使你丢脸的人,把这个东西买去吧。”

在我的眼前还有一个人因为痛苦而变得憔悴,忠心的彭德尔因为没有认出我派他去找的那个人,仍旧暗自责备自己辜负了善良的主人;他一定猜想到我的悲惨命运和那人有着密切关系。但我不能责怪他;我在这桩事情里面看出那个陌生人多么神秘。

我把钱袋拿给他说:“用这个做代价。”

如果一个人被铁链紧紧地锁住了,那翅膀对他有什么用处呢?他只会感到更可怕的绝望。我痛苦地躺在我的金子旁边,得不到任何人的安慰,就像躺在宝藏旁边的法弗纳尔【4】一样。我不爱我的金子了,我诅咒它,因为它使我和生活隔离了。我隐藏着我的可怕的命运,害怕我的最卑下的仆人,但同时又妒忌他,因为他有个影子,可以在阳光下见人。我悲伤地在我的屋里度过许多白天和夜晚,心里感到非常痛苦。

“不!”

我深深地叹了口气,又说:“好吧。我坚持要跟你分开,你别来打扰我了,这个世界对我们是够大的。”

他痛哭起来,狠狠地责骂自己。他那么伤心,以致使我可怜他了。我安慰了他一番,再三地向他保证我并不怀疑他不忠心。然后,我立刻叫他到码头上去,尽可能找到那个怪人的踪迹。但那天早上,有很多因逆风而停泊在港内的船只开出去,驶向不同的方向和不同的海岸。穿灰色衣服的人像个影子一样不见了,没有留下任何踪迹。

他笑了笑,回答说:“我就走,先生,但你将来可能会需要你的最卑下的仆人,所以我先要教你怎样摇铃。你只需要摇你的钱袋,使那取不尽的金钱叮当作响,这声音立刻会把我吸引过来。在这世界上,每个人都为自己的利益打算。但你也看得出,我同时还想到了你的利益,因为我显然使你有了个新的权力。啊,这钱袋呀!即使蛀虫把你的影子吃掉了,这钱袋还会把我们俩紧密地结合在一起。得啦,你用我的金子捉牢我了,你从远处使唤你的仆人吧。你知道,我能够很好地为我的朋友们服务,而且富翁的关系跟我特别好;这一点你亲自看见了。至于你的影子,先生——请允许我告诉你——你只有在唯一的条件下才能够收回来。”

“不幸的人!”我扭着手叫了起来,“这就是他呀!”他恍然大悟了。“是呀,这就是他,真的是他呀!”他惊慌地叫着说。“我这个瞎子,这个傻瓜,竟没有认出他来,竟辜负了主人!”

我在想象中看见从前见过的一些人物。我很快地问他:“你有约翰先生的签字吗?”

“那人是什么样子?”我惶恐地叫道。彭德尔详详细细地把那个穿灰色衣服的人的样子描述给我听,就像他在刚才的报告中,忠实地描述了他所找的那个人一样。

他微笑子。“像这样好的朋友,根本用不着签字。”

“我已经把最重要的事情报告给主人了,”他又往下说,“现在还需要传达一些话。今天早上,当我出去办这件不幸没有办成的事情时,我在门口遇见了一个人。他对我说了这些话:‘请你告诉彼得·史勒密尔先生,他不可能再在这儿碰见我,因为我要出洋旅行了。现在刮着顺风,所以我必须到码头上去。可是,整整过一年,我会来拜访他,跟他接洽另一笔他那时可能会接受的买卖。请代我向他致敬,并且转达我的谢意。’我问他是谁,但他说您会知道的。”

“他在哪儿?天呀,我要知道!”

他走了。很晚的时候,他怏怏地回来了。他和约翰先生所有的仆人和宾客说过话,但他们一点也不记得那个穿灰色衣服的人了。那副新的望远镜还在那儿,但没有人知道它是从哪儿来的。地毡还铺在小山上,天幕也还撑在那儿。仆人们都颂扬主人多么富裕,但谁都不知道他从哪儿弄来了这些新的宝物。主人也喜欢这些东西,他并不在意自己不知道它们是从哪儿来的。骑过那些马的年轻绅士,把马牵到自己的马厩里去了。他们都赞扬约翰先生多么慷慨,因为那一天他把马送给他们了。这就是彭德尔的详细报告中一些重要的事实。他虽然没有成功,但因为他这样卖力,而且事情也办得很周到,我还是称赞了他一番。然后,我忧郁地做了个手势,叫他离去,让我独自留在房间里。

他犹豫不决地把手插到口袋里去,拉着头发从里面扯出托马斯·约翰苍白丑陋的形象;那对发青的、僵硬的嘴唇动了动,说出这些沉痛的话来:“Justo judicio.Dei judicatus sum; Justo judicio Dei condemnatus sum.”【9】我吓了一跳,很快地把那叮当响的钱袋扔到深渊里去,最后一次对他说:“我用上帝的名字驱逐你,恶魔!离开我,再也不要让我看见你!”他阴沉沉地站了起来,在这块荒野地方周围的岩石堆后面不见了。

说完以后,我拿出了我几乎搬不动的那么多金子,还加了比这堆金子更值钱的珍宝。“彭德尔,”我说,“这东西可以打开许多道路,使很多不可能的事变为可能;你像我一样不要吝啬。你去给主人带来一些消息,使他快乐,他的最后一线希望寄托在你的好消息上。”

我把彭德尔叫来了。他看起来又聪明又能干。我详细地描述了那个人,并且告诉他,那人有件宝贝,如果我得不到那件宝贝,我的一生将非常痛苦。我还把看见那个人的时间和地点告诉了他,把所有在场的人都描述一番,又特别关照他去详细地打听一副多伦达望远镜、一条织金的土耳其地毡、一个华丽的天幕和几匹乌黑的坐骑的下落。这些东西不知怎么和那个神秘的人有着密切的关系。当时,别人都不觉得他重要,但他的出现却破坏了我一生的安宁和幸福。

我坐在那儿,既没有影子又没有钱;可是心头上的重压已经消失了,我感到高兴。假使我没有失去爱情,或者至少在失去它以后没有什么可以责备自己的地方,我相信我会感到幸福的。我不知道我应该做什么好。我把衣袋搜查了一番,找到几块金币,把它们数了数,然后笑了起来。我把马留在下面的客栈里了,但我不好意思回去,我至少需要等太阳落坡再说;但太阳还高高地挂在天空。我躺到附近的树荫下,安静地睡着了。

我一夜没有睡,第二天,我立刻吩咐人到处寻找那个穿灰色衣服的人。也许我会找到他……假使他和我一样懊悔不该做这愚蠢的交易,那我该多么幸福啊!

美丽的幻影,愉快地飘舞着,织成一场快乐的梦。米娜头上戴着花冠,在我旁边轻飘飘地走过去,同时向我亲切地微笑着。忠诚的彭德尔也戴着花环急忙地走过去,同时友好地向我打招呼。我还看见了很多人;在远处的人群当中,我好像也看见了你,沙米索。亮光在照耀着,但大家都没有影子,而更奇怪的是,他们都很快乐——棕树林里和花丛旁边,人们在唱歌、谈情和欢乐……我不能使这些容易消失的、活泼可爱的形象留下来,也不明白它们是什么;但我知道我很喜欢做这样的梦,所以我留心自己不要醒过来。这时我事实上已经醒了,只不过还闭着眼睛,以便在心灵里多看一会儿那些正在消失的幻影。

我不能再忍受了。眼泪从我的眼睛里涌了出来。我踉跄着回到黑暗中,心好像被割裂似的。我不得不靠在房子上,避免跌倒。我缓慢地走着,很晚才回到我的住所。

我终于睁开了眼睛,太阳还在天上,可是在东方;我一觉睡到天明。我认为这是一个暗示,叫我不要回到客栈里去。我一点也不在乎地丢掉了寄存在客栈的东西,决定通过山脚下树林的一条岔路走,听凭命运替我安排一切。我再也不往后面看了,也不想回去找彭德尔;彭德尔在得到我的钱以后,已经是个富人了,而我是可以去找他的。我打算在世界上扮一个新的角色。我身上的衣服很朴素。我穿着一件旧的黑外套;从前在柏林时,我就穿过这外套了,这次出来旅行,不知怎么又穿上了它。我的头上戴着一顶旅行帽,脚上穿着一双旧靴子。我站了起来,在这儿砍下来一根多节的手杖,作为纪念,接着就踏上了旅途。

请允许我,亲爱的朋友,不再痛苦地重述我所忍受的一切。女人们常露出深切地怜悯我的神情;但年轻人的讥笑,男人们——特别是那些投下宽大影子的大胖子——傲慢的轻蔑,并不比这种怜悯更刺痛我的心。一个美丽可爱的姑娘,好像在陪着她的父母散步。他们只沉思地向自己的脚前看,她却偶然把一双明亮的眼睛转向我这边来;她发现我没有影子,显然害怕了,用面纱遮住了她美丽的脸,低下了头,轻轻地走过去了。

在树林里,我碰见一个老农夫。他和善地向我打招呼,开始跟我攀谈起来。我像个好奇的旅客一样,先向他问路,然后问他这儿的风土人情、山区里出产什么东西和一些类似的事情。他有条有理地、滔滔不绝地回答我的问题。我们到了一条山涧的河床旁,山涧使得树林里一块宽阔的地方变得荒凉了。我看见被太阳照亮的空地,打了个战栗,便叫农夫走在我前头。可是,他到了那块危险的地方的正中央,就回过头来,讲给我听,这块地方怎样变得荒凉了。他很快发现我缺少什么,便中断了他的叙述说:“这是怎么回事啊?先生,你没有影子呀!”

同时,我忧郁地思量着我的处境。我不敢出门。晚上,我在离开黑屋子以前,叫人在大厅里点起四十支蜡烛。我恐惧地回想着和学生们相遇时可怕的一幕。我终于决定,不管需要鼓起多大的勇气,再出去一次听听大家说些什么。那几夜都有月亮。一天晚上,我披上了宽大的外衣,深深地戴上了帽子,偷偷地走出屋子,像个犯罪的人那样发抖。到了一个荒僻的广场,我才离开房子的暗影,走到月光下去,打算从过路人的嘴里听到我的命运。

“不幸得很!不幸得很!”我叹了口气回答说,“我害了一场长期的大病,结果头发、指甲和影子都脱落了。你瞧,老伯,像我这样年纪新生出来的头发都白了,指甲非常短,影子根本还没有长出来。”

我和老板商量了一下怎样安排我的房间。他推荐一个叫彭德尔的人做我的贴身仆人。这人忠厚聪明的面孔立刻使我喜欢他了。从此,他忠心地侍候我,伴我度过痛苦的生活,帮助我忍受悲惨的命运。我整天呆在我的房间里,和一些没事干的仆人、鞋匠、裁缝、商人厮混。我开始添置家产,特别是买了许多贵重的东西和宝石,以便花掉积聚的许多金币;但那堆金子好像怎么也减少不了似的。

“啊哟!啊哟!”老头子摇着头说,“没有影子,那太糟糕了!先生害的病一定很严重!”但他没有继续他的叙述。到了最近的一条岔路,他就一句话也不说地离开了我。痛苦的眼泪又在我的面颊上震颤起来,愉快的心情消逝了。

我醒了。好像还很早。我的表停了。我感到浑身痠痛,还觉得饥渴,因为我从昨天早晨起没有吃过东西。我十分讨厌地推开了金子;在不久以前,我曾用它满足我愚蠢的心,现在我讨厌它了,不知应该拿它怎么办好。它不可以这样堆在地上。我试了试那个口袋能不能把金子吞回去……它不能!我的窗户都不朝向海洋。于是我不得不流着一身臭汗,把金子辛辛苦苦地搬到书房的一个大橱里去,把它藏在那儿。我只留下几把金币。做完了这件工作以后,我精疲力竭地躺在沙发椅上,等待旅馆里的人们起来。然后我立刻叫他们开饭,并且把老板叫来。

我继续我的旅程,心里非常难受,再也不找旅伴了。我一直在树林里最黑暗的地方走,为了穿过一块被太阳照亮的空地,我有时不得不等上好几个钟头,免得什么人看见我走过去。晚上,我在村子里投宿。我打算到山里的矿井去,准备在地底下找工作做,因为我现在的处境逼迫我去谋生。此外我也认识到,只有辛苦的劳动才能够制止我去胡思乱想。

这时,我梦见了你。我好像站在你的小房子的玻璃门后面,从那儿看见你坐在一具骷髅和一束晒干的植物中间的书桌旁。在你面前摊着哈勒、洪伯特和林内【2】的作品。在你的沙发上,放着一本歌德的书和《魔指环》【3】。我花了很多时间去观察你和你屋里的每件东西,然后又看了看你,但是你不动,也不呼吸——你已经死了。

下了几天雨,这使得我的旅行方便了些,但我的靴子可遭殃了,因为靴底是做给彼得伯爵的,而不是做给一个步行者穿的。我很快就赤着脚走路了,所以不得不买一双新靴子。第二天早上,我很认真地到一个小镇上去买靴子,那儿正在赶集,一个小铺子里陈列着一些新旧的皮靴。我选了很久,讲了半天价钱。我买不起一双我很喜欢的新靴;它们的价钱高得使我吓了一跳。我只好买了一双旧皮靴,这双靴子还挺结实,样子也好。我付了现钱以后,店里的小伙计,一个长黄头发的美丽男孩,友好地笑了笑,把靴子交给我,祝我路上平安。我立刻穿上了,打北门出了城。

你猜猜我接着干什么啦?啊,我亲爱的沙米索,即使向你招认这回事,也会使我脸红。我从怀里拿出那不吉利的口袋,仿佛心里有一片越燃越炽的火海一样,发狂似地掏出金子、金子、金子、更多的金子,把它撒在地板上,在它上面走来走去,使它叮当作响,用金子的光彩和声音娱悦我那颗可怜的心,把更多的金子扔在金子堆上,一直到我疲惫不堪地倒在这华丽的床上。我在金子堆上放肆地乱掘,在它上面打滚。就这样,白天和晚上过去了。我一直没有把门打开。夜里,我躺在金子上,终于睡着了。

我沉思着,几乎看不见我往哪里走;我想起矿井,并且希望今天晚上到那儿,但不知道应该怎样去申请工作。走了不到两百步,我就发现走错了路。我四下里望了望,看见我正在一个荒野的原始桑树林里;这儿的树好像从来没有被人砍过似的。我再往前走了几步,便发现我四周都是光秃的山峰,山上只长着青苔,还布满了怪石;山峰间是积雪和冰漠。空气冰冷,我回头看了一下,但后面的树林已经不见了。我又走了几步;我的四周变得死沉沉的,到处延伸着无边无际的冰漠。我站在冰漠上,冰上罩着沉重的浓雾;血红的太阳挂在地平线上。冷得难受。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严寒逼迫着我加快步伐;我只听见远处有海涛声,迈了一步,就到了海洋的冰岸上。一群群数不尽的海豹避开我,扑通扑通地跳到海里去。我沿着海岸走去,又看见光秃秃的岩石、土地、白桦树林和桑树林。我笔直地向前跑了几分钟,便热得透不过气来,回头望了一下,看见我站在桑树下,四周是耕得整整齐齐的稻田。我坐在树荫下,看了看表,我是不到一刻钟前才离开市集的。我以为在做梦,所以咬了咬舌头,想弄醒自己,但我实在是醒着的。我闭上了眼睛,集中思想。这时,我听见前面有从鼻子里发出的奇特声音;我抬起头看了看:两个中国人用他们的语言,照他们的风俗习惯向我打招呼;我看见他们的脸形,就断定他们是亚洲人,即使我还不敢根据他们的服装作出这种判断。我站了起来,向后退了两步。我看不见他们了,四周的景致又变了:树丛和森林代替了稻田。我观察了一下长在四周的树木和花草;我认得的几种都是东南亚的产物。我想到一棵树下去,迈了一步,一切又变了。于是我就像个操练的新兵一样,迈着均匀的步子,缓慢地前进。奇妙地变化的国家、田野、草地、山脉、草原、沙漠,在我诧异的眼睛前展开了。毫无疑问,我脚上穿了千里鞋。

当马车在我下榻的客栈前停下来的时候,我心里还是很乱。我一想到要回到阁楼上那间破败的屋里去便怔住了,于是就叫人把我的东西取下来。我无精打采地接过那简陋的行李,付了几枚金币,便吩咐马车夫带我到最华贵的旅馆去。那幢房子是朝北的,所以我不用害怕太阳。我给了马车夫一些金币,把他打发走了,在那里租下了前面几间最好的房间,立刻就把房门锁上。

当我发现我独自坐在开动的马车里时,我立刻就痛哭起来了。我已经开始预感到:在世界上,金钱虽然比功绩和道德更有价值,但影子的价值甚至比金钱还高;在过去,我为了对得起自己的良心,牺牲了财富,但现在我竟为了金钱,出卖了我的影子;我将在这个世界上变成怎样的一个人呢?

我跪了下去,默默地祈祷,哭出感激的眼泪,因为我的未来忽然清楚地在我的心灵前面出现了。我先前犯了过错,所以被社会摒弃。现在,我被送到我一直喜爱的大自然中去,作为一种补偿;大地成了我的茂盛的花园。我准备把一生的精力放在学习上,我的目标是科学。这决定并不是我自己作出来的。从此,我只不过孜孜不倦地设法把心灵里的那幅清晰完美的图画,忠实地描绘出来,而只要我所完成的符合那幅图画,我就感到满足。

在城门旁,我又听见守卫的兵士说:“先生,你把你的影子丢在什么地方了?”接着有几个女人叫道:“天呀!那个可怜的人没有影子!”我开始觉得不耐烦了,便很小心地避免走到阳光下去。可是,我不能随时随地都这样,比如,在穿过大街时,就不能避开阳光。真倒霉,恰恰在这个时候,孩子们从学校里出来了。一个可恶的驼背的顽童——他现在还留在我眼面前——立刻发现我没有影子。他大声嚷着,把这事告诉郊区所有顽皮的学童,于是他们立刻开始用烂泥块扔我,并且评头品脚地喊:“规矩的人老是带着自己的影子在阳光下走路!”为了摆脱他们,我把金币一把一把地向他们中间丢去,然后跳进了好心肠的人给我唤来的出租马车。

我急忙站了起来,毫不犹豫地四下里看了看;这儿是我将来工作的地方。我站在西藏高原上。几个钟头前升起来的太阳,在这里已经快要落山了。我从亚洲东部走到西部去,赶上了太阳,进入非洲。我好奇地在非洲游览,走遍了东南西北。当我在埃及赞赏古老的金字塔和庙宇的时候,我在有一百个城门的底比斯附近,看见沙漠里基督徒从前居住的窑洞。我忽然恍然大悟:这就是我的家。我选了一个最隐蔽的窑洞作为我的未来的住宅;这窑洞宽敞舒适,豺狼进不来。然后我拿起手杖,又踏上旅途。

“谢谢你,老妈妈!”我丢给她一块金币,报答她善意的劝告,便走到树荫里去。

我经过直布罗陀到了欧洲,游览了南北各地,然后从北亚经过北冰洋到格陵兰和美洲去。我游遍了北美洲和南美洲,在南方已经来到的冬天很快就把我从好望角赶回北方去。

“先生,留神啊,你丢了你的影子!”

我等东亚天亮了,便在片刻的休息以后,继续游历。我顺着南美北美的山脉走去;这是地球上最崎岖的地方。我从一个山峰又缓慢又当心地跨到另一个山峰上去;有时经过冒火的火山,有时经过积雪的山顶,时常透不过气来。我到了伊来阿斯山,跳过了白令海峡,到了亚洲,顺着亚洲弯曲的东海岸走去,特别注意哪些岛屿是我可以去的。我的靴子把我从马来半岛带到苏门答腊、爪哇、巴里和琅波克。我甚至冒着险,设法经过海上密布的小岛和岩石,到西北的婆罗洲和群岛中的别的岛上去,但一直没有成功,只好放弃这种企图。我终于坐到琅波克海边的山峰上,把脸朝向东南方,哭了起来。我觉得好像我在监狱里关紧的铁窗前似的,因为我这样快地遇到了阻碍。我不能到那奇异的澳洲和南洋产植虫的岛屿上去,而这些地区对于研究地球和太阳在它上面织成的外衣,也就是动植物界,是非常重要的。就这样,我所要收集和建立起来的,将永远只是片面的东西。我的阿达尔贝特呀,人类的努力能起什么作用呢!

我回过头,看见一个老婆婆在我后面叫:

在南半球的严冬,我屡次设法从合恩角经过南极的冰山向西方走;从合恩角到塔斯马尼亚岛和澳洲,我需要走两百步。我不管能不能回来,也不管那可怕的地方会不会像棺材盖子一样盖在我身上,我大胆地冒着险,绝望地跨过流动的冰块,同严寒和海洋搏斗。但没有用,我怎么也到不了澳洲。我每次都回到琅波克,坐在海边的山峰上,把脸朝向东南方,哭了起来,仿佛我在监狱里紧闭的铁窗旁似的。

“年轻的先生!喂!年轻的先生!听我说呀!”

我终于离开了这地方,带着悲伤的心情,回到亚洲中部。我游遍了中亚以后,跟着黎明到西方去,夜里到了我昨天下午在底比斯选定的住所。

我终于清醒过来了,于是就急忙离开了这个地方,因为我不希望在这儿做什么事了。我先在几只衣袋里装满了金子,然后把口袋的带子套在脖子上,把口袋藏在怀里。我悄悄地走出了花园,到了大路上,便向城里走去。当我沉思地走近城门的时候,我忽然听见背后有人叫:

我休息了片刻,在欧洲天亮以后,首先设法采办我所需要的一切东西。我最需要一双普通的鞋子,因为我发现,当我想要缩短脚步,仔细观察近旁的什么东西时,我必须脱下靴子,而这是很不方便的。可是,只要我把拖鞋套在脚上,就可以完全达到这个目的了。后来,我身边常带了两双拖鞋,因为在采集植物标本时,如果我被狮子、人或者鬣狗惊动,我常把拖鞋抛开,来不及拾起它们。我一只很好的表,在我的短促的旅程中,成了个准确的测时计。我还需要一个六分仪、几件物理仪器和一些书。

为了购买这些东西,我提心吊胆地到伦敦和巴黎去了几趟,路上幸亏有大雾隐蔽了我。我把魔术袋的金子花光以后,就用非洲的象牙来付账。这象牙很容易找,但因为我气力有限,只好拣最小的。我的装备很快就齐全了,于是我就开始过一个隐居的科学家的新生活了。

他跟我握手表示同意,接着立刻跪在我面前。我看见他非常敏捷地把我的影子从头到脚从草地上轻轻地扯开,拿起来,卷好,折拢,最后放进衣袋。他站了起来,又向我鞠了个躬,然后回到玫瑰丛里去了。我仿佛听见他在那里暗自低声窃笑。我紧紧地抓住口袋的带子,四周的地被阳光照得明晃晃的,但我心里还是迷迷糊糊。

我游遍了地球,有时测量它的山峰的高度,有时测量它的泉水和空气的温度;一会儿观察兽类,一会儿研究植物;我从赤道奔向北极,从这一洲跑到另一洲,比较我的经验。我通常吃非洲鸵鸟和北方海鸥的蛋和果实,特别是热带的椰子和香蕉。我有烟叶来代替失去的富贵,一条忠心的狮子狗的情义来代替人们的友谊。这条狗守卫着我在底比斯的窑洞;当我满载着新的宝物回来的时候,它快乐地扑到我身上来,使我深深地感觉到我在世界上并不孤单。一次冒险却使我回到人间来。

“请阁下看看,并且试试这只口袋。”他说着把手插进衣袋,抓住两根结实的皮带子,扯出一只不大不小的、用坚硬的西班牙皮革缝成的口袋,把它交给我。我把手伸进袋子,拿出十枚金币,接着又拿了十枚,又拿了十枚,又拿了十枚!我连忙把手伸给他,说:“好!这笔交易讲定了,你拿这口袋调换我的影子吧。”

十一

“福图拿托的幸运袋!”我打断了他的话。虽然我非常害怕,但他已经用这一句话迷住了我整个的心灵。我感到头晕,仿佛看见眼前有许多大银圆闪闪发光似的。

有一次,我站在北欧的海岸上,采集苔藓和海藻,靴子上套着拖鞋。突然一只白熊从岩石的拐角后面向我扑来。我想扔开拖鞋,到对面的一个岛上去。在我站的地方和那个岛之间,海浪中耸立着一块光秃秃的岩石,可以做我的踏脚石。我把脚踏在岩石上,在另一边跌进海里去了,因为我没有发现一只拖鞋还留在我脚上。

他打断了我的话:“我只请阁下允许我拿起这宝贵的影子,把它放进衣袋;至于我怎样拿,那是我自己的事。为了表示感谢先生,我愿意让您在我衣袋里的所有宝贝当中任选一个。我袋里有:真正的仙草根、蔓陀罗华草、产子钱、银圆、罗兰侍从的餐巾、廉价的小妖精;但你大概不会喜欢这些东西。还是福图拿托【1】新补好的隐身帽,和跟他从前那一只完全一样的幸运袋比较好。”

我感到非常冷,费了莫大的力气,才把自己从危险中拯救出来。我一爬上了岸,就拚命跑到利比亚的沙漠上去晒太阳。可是,我晒了一会儿太阳,头就被晒得那么热,以致我带着重病踉跄着回到北方去。我想用剧烈的运动来减轻我的痛苦,于是迈着不稳的步子,很快地从西方跑到东方,又从东方跑到西方。我一会儿过白天,一会儿过夜晚,一会儿过夏天,一会儿过严冬。

“可是,先生,请原谅您最卑微的仆人。我大概没有听清楚您的话,我怎么能够把我的影子……”

我不知道在大地上乱跑了好久。我的血管发起烧来了,我恐惧地感觉到我渐渐失去了知觉。我在胡乱地奔跑时,不幸踩在什么人的脚上。我大概把他踩痛了;他使劲地打了我一下,我倒了下去……

当他提起衣袋的时候,我打了个寒颤。我不明白刚才为什么叫他“好朋友”。我又说话了,而且说得非常客气,以便纠正先前的错误:

恢复知觉时,我舒适地躺在一张很好的床上。这床放在一间宽大美丽的屋里,四周还放着许多床。有人坐在我的床头旁边;还有一些人经过大厅,从一张床走到另一张床旁去。他们走到我的床旁来,谈论我。他们把我叫做“十二号”,但在我对面的墙上,一块黑的大理石板上,用大的金字写着我的名字:

他立刻又说:“我的衣袋里有各种各样的东西,这些东西对先生可能不是完全没有价值的;我愿意付出任何代价来买这影子。”

彼得·史勒密尔

“哎哟,好朋友,你有了自己的影子难道还不够吗?这样的交易太奇特了。”

毫无疑问,这并不是什么幻影,我可以清楚地读出那些字。在我的名字下面,石板上还写着两行字,但因为我的身体很弱,我认不出它们。我又闭上了眼睛。

他静默了,而我觉得仿佛脑壳里有磨坊的轮子在旋转似的。我应该怎样解释这个要买我影子的奇怪建议呢?他一定发疯了,我想,于是就改变了声调,使它和他那谦卑的声调更相称,便这样回答:

我听见人们恭敬地大声念什么,并且提到彼得·史勒密尔,但我听不明白他们读些什么。我看见一个和善的男人和一个穿黑衣服的、非常美丽的女人,走到我的床前来。他们的样子对我并不陌生,可是我认不出他们是谁。

在片刻的沉默以后,他又说道:“我刚才能够荣幸地接近您,先生,于是就在这很短的时间里——请允许我告诉您——带着真是说不出的羡慕心情,端详了几番您那非常美丽的影子。您却带着一种高贵的轻蔑神情,毫不注意地把那美丽的影子在阳光下投到您的脚旁。请原谅我这样大胆,竟敢提出这样的奢望:您也许会答应把您的影子卖给我?”

过了些时候,我恢复了精力。我还是被称为十二号,而且因为胡子很长,被当做犹太人,但他们并不因此就不细心地照料我。人们似乎没有发现我缺少影子。他们向我保证:我的靴子和我来时身上所有的东西,都被好好地、安全地收藏起来;在我病好了以后,他们会把这些东西还我。我卧病的地方叫做史勒密尔医院;人们每天朗读的关于彼得·史勒密尔的话,就是提醒大家要为这个医院的创办人和恩人祈祷。我在床前看见的那个和善的人就是彭德尔,那个美丽的女人是米娜。

“天呀,先生!”我恐惧地叫起来,“我怎么能够帮助一个……”我们两个人都愣住了,而且好像都脸红了。

在史勒密尔医院,我渐渐恢复了健康,但没有人认出我来。我打听到更多的事:我所在的地方是彭德尔的故乡;他用我留给他的被诅咒的金子,借我的名义在这儿创办了医院。这医院由他亲自主持,而那些不幸的人天天在这里祝福我。米娜做了寡妇;拉斯卡尔先生因为犯了刑事案,丧失了性命,而米娜也因此失去了她的大部分财产。她的父母死了。她在这儿过着虔诚的寡妇生活,做了一些慈善事业。

“我和先生素不相识,竟敢冒昧地来找先生,请原谅我这样唐突。我对先生有个请求。请惠允……”

有一次,她和彭德尔先生在十二号床旁谈话。

我顺利地穿过玫瑰花丛,爬下小山,走到一片空旷的草地上。这时,我因为害怕别人看见我越过草坪,而不打路上走,便回头探望了一下——我愣住了:我看见那个穿灰色衣服的人跟在我后面,并且凑近我!他在我面前立刻脱下了帽子,深深地对我鞠了个躬——从来没有人像这样对我鞠过躬。毫无疑问,他想要跟我说话。如果我避开他,那我太没有礼貌了。于是我也摘下了帽子,还了一个礼,光着头一动也不动地站在阳光下。我充满恐惧地凝视着他,就像个被蛇吓呆的鸟儿一样。他好像很窘迫;他没有抬起眼睛,接二连三地鞠躬,走近了些,用求乞的声调,战战兢兢地对我小声说:

“高贵的夫人,你为什么在这个空气很坏的地方逗留?难道命运对你那么残酷,使得你想要死吗?”

我决定偷偷地离开这一伙人。因为我的地位不重要,我想逃避一定很容易。我打算回到城里去,明天早上再到约翰先生这儿来碰碰运气,要是有勇气的话,还问他这穿灰色衣服的怪人的底细——假使我当时能够逃脱,该多么好啊!

“不,彭德尔先生,自从我做完了那场很长的梦,心灵里清醒了以后,我感觉到很好;从那时起,我再也不想要死,也不害怕死了。我从此愉快地想着过去和未来。现在你能这样虔诚地为你的主人和朋友服务,还不是使你心里感到幸福吗?”

虽然那个人非常胆怯和谦逊,而且别人丝毫不理睬他,但我的眼睛怎么也离不开他那苍白的容貌。它使我感到非常恐惧,我简直忍受不住了。

“感谢上帝,是的,高贵的夫人。我们的遭遇很奇妙,我们糊里糊涂地喝了一满杯快乐和痛苦。现在杯子空了;现在看起来这一切不过是个考验罢了,以致使我们用理智和智慧把自己武装起来,等待着真正的新生活。这种新生活和从前的生活完全不同,我们不希望再过从前那种幻梦似的生活,但总的说来,我们还是高兴自己曾经历过那种生活。我也相信我们的老朋友现在过得一定比从前好些。”

我早就感到害怕,甚至恐怖了。接着,人们又表示了什么愿望,于是我看见他从衣袋里掏出三匹马来——告诉你,三匹备有鞍子和辔具的、美丽的大黑马!这时,我完全吓呆了。你想想看,天呀!从一个衣袋里,他竟掏出三匹带鞍的马来,而从这个衣袋里,他曾拿出一个皮夹子、一个望远镜、一张二十步长十步宽的刺绣地毡、一个同样大小的天幕和附属的柱子、铁器等!——如果我不向你保证这是我亲眼看见的,你一定不会相信……

“我也相信。”美丽的寡妇回答说。接着,他们离开了我。

现在,阳光越来越强烈了。这使得太太和小姐们感到不舒服。美丽的方妮懒洋洋地、漫不经心地问那穿灰色衣服的人有没有天幕。据我所知,还没有人跟他说过话。他没有回答,只深深地鞠了个躬,好像他得到了不应该得到的荣誉似的,同时已经把手伸到衣袋里去了。我看见他拿出篷布、柱子、绳子、铁器。一句话,他拿出了一切附属于一个最华丽的天幕的东西。年轻的绅士们都帮着撑搭,于是天幕就遮住了整个的地毡——但没有一个人觉得这事有点奇怪。

这个谈话给了我很深刻的印象,可是我心里不能决定到底应该让他们知道我是谁,还是不暴露身份就离开这儿。——我终于决定了。我请人给我纸和笔,写了这些字:

“我不认得那个人。”他回答说,便转过身去,和别人谈一些不相干的事,仿佛要避免和我长谈似的。

“你们的老朋友现在也过得比从前好些了,即使他还在赎罪,他的罪就要赎完了。”

“是的,就是那个独自站在一旁的人。”

接着,我表示要穿衣服,因为我感到强壮些了。有人拿来了我床旁小柜子的钥匙。在柜子里,我找到了我所有的东西。我穿上了我的衣服,把放植物标本的口袋套在黑外衣上。我很高兴,因为我发现那些北方的植物还在口袋里。然后,我穿上了靴子,把写好的纸条放在床上。门刚一开,我就远远地走在通向底比斯的路上了。

“那个像从裁缝的针眼里滑出来的线头似的人吗?”

当我沿着叙利亚的海岸走去的时候——我上次离家时也是走这条路的,我看见了我的可怜的菲加洛跑来了。这条了不起的狮子狗,大概在家里等了主人很久,便跟着踪迹去找他了。我站住了叫它。它吠着向我扑来,用千百种感动人的动作来表示它天真的快乐。因为它跟不上我,我把它抱了起来,带回家去。

我很想知道关于这人的底细,打算问一下他是谁;但我不知道应该问什么人,因为我怕那些侍候人的绅士,简直比怕那些被人侍候的绅士还要厉害。我终于鼓起了勇气,走到一个年轻人跟前去。我觉得他的地位好像比别人的低些,并且看见他经常独自站着。我小声地请求他告诉我,那个和顺的、穿灰色衣服的人是谁。

我发现家里一切照常。恢复了体力以后,我渐渐开始干从前干的工作,并且过先前的那种生活。我只不过在整整一年中,避开了北极的严寒,因为我怎么都忍受不了它。

大家都想要坐在山坡的草地上,观赏面前的风景,但他们嫌地上太潮湿。“如果我们有土耳其地毡铺在这儿,”一个客人说,“那太好了。”他的愿望还没有说完,那个穿灰色衣服的人已经把手插在衣袋里,显出恭敬的、甚至谦卑的神情,费力地从衣袋里扯出一块华丽的、用金丝织的土耳其地毡。仆人们十分自然地把地毡接过来,铺在适当的地方。客人们便干脆坐在地毡上。我又惊讶地看了看那个人、他的衣袋和约有二十步长十步宽的地毡。我揉了揉眼睛,搞不清楚这是怎么一回事,特别是因为没有一个人觉得奇怪。

我亲爱的沙米索,现在我还是过这种生活。我的靴子是穿不坏的,虽然著名的蒂克的科学著作《De rebus gestis Pollicilli》【10】开始曾使我害怕会穿坏它们。它们的魔力是不会磨灭的,但我的精力渐渐衰退了。不过,我得到了一种安慰;因为我有恒心地追随着一个目标,我的精力不是白费的。凡是我的靴子可以到的地方,我都到了;我比任何人更深刻地认识了地球,认识了它的形状、山脉、气温、变化的大气、磁力的现象和地球上的生物,特别是植物界。在好几部著作里,我尽量详细地、有条有理地报道了一些事实,还把自己的结论和见解简单地写在几篇论文里。我确定了非洲中部、北极地区、亚洲中部和亚洲东海岸的地势。我的《各国植物史》对世界上部分的植物作了研究,并且是我的自然系统中的一环。我相信这本书不仅使已知的植物种类的总数增加了三分之一,而且对植物的自然分类和植物地理也有一些贡献。现在,我正在努力地研究动物界。我将设法在我去世以前把我的手稿送到柏林大学。

仆人们拿来了点心,各地稀有的果子放在非常贵重的盘子上。约翰先生彬彬有礼地招待客人们。这时,他第二次对我说话:“你尽管吃吧;在海上你吃不到这样的东西。”我鞠了个躬,但他没看见,他已经在和别人讲话了。

亲爱的沙米索,我把你选做我的奇怪历史的保管人。这样,在我去世以后,世人也许会从我的经历中汲取一些教训。至于你呢,我的朋友,如果你要在人们当中生活,你必须学会首先珍爱影子,然后再珍爱金子。要是你只打算为你自己和你的较善良的“我”生活——啊,那你就不需要任何劝告了。

那景色真是宏伟美丽。在暗色的海水和蔚蓝的天空之间出现了一个亮点。“拿个望远镜来!”约翰叫着。应声跑来的仆人们还来不及去执行命令,那穿灰色衣服的人就恭敬地鞠了个躬,把手伸到上衣口袋里,拿出一个美丽的多隆德牌望远镜来,交给约翰先生。约翰先生拿起望远镜一看,就告诉在场的人说,那是昨天开出去的船,因为碰上逆风留在港口前的海上。望远镜从一个人的手里转到另一个人的手里,但不再回到原主的手里。我惊异地望着这个人,不知道这样大的望远镜怎么会从那小小的衣袋里拿出来。可是,好像没有人留意这一点。他们不注意那穿灰色衣服的人,就像不注意我一样。

注 释

我们到了玫瑰花丛旁边。美丽的方妮——她显然是那一天最得宠的人——固执地要亲自折一根开满花的枝条。她刺伤了手,紫红的血好像从深红的玫瑰花里流到她娇嫩的手上。这使大伙忙乱起来。人们开始寻找英国制的橡皮膏。一位跟我一起来的、但我以前没有注意到的沉默、消瘦、细长、上了年纪的人,立刻把手伸到他旧式的灰色绸上衣的贴身口袋里,拿出一个小皮夹子,打开后,恭敬地行着礼,把橡皮膏递给那位小姐。她接了过去,但并不注意给她东西的人,也不谢一声。小姐的伤处包扎好了,于是大家又继续爬山。他们想要爬到山顶上去,瞭望那路径迷离曲折的绿林和绿林后面无边无际的海洋。

【1】 福图拿托是德国童话中的人物,他有一个永远装满钱的口袋和别的奇怪东西。

我慢慢地跟在他们后面,不敢打扰任何人,因为再也没有人理睬我了。客人们兴致很高,嬉戏着,开着玩笑,有时庄重地谈着轻薄的事,有时轻薄地谈着庄重的事。他们特别喜欢幽默地谈论关于不在场的朋友的事情。我太陌生了,大半的话都听不懂,而且心里很难受,所以不愿意去猜他们的谜语。

【2】 哈勒(1708—1777)和林内(1707—1778)是瑞典科学家,洪伯特(1769—1859)是德国科学家。

他显然高兴了,朝我笑了笑说:“你留在这儿吧,好朋友。我将来也许有工夫告诉你关于这事的意见。”他指了指信,然后把它放进衣袋里,又转向客人们。他用胳膊挽住一个年轻的夫人,别的绅士去请别的美人。每个人都找到了伴侣,便向那个开满玫瑰花的山丘悠闲地走去。

【3】 《魔指环》是德国浪漫派作家富凯(1777—1843)的小说。

“啊,说得真对呀!”我非常感动地叫着说。

【4】 法弗纳尔是北欧神话中的人物。他害死了父亲,夺去了宝藏,变做一条龙,守在宝藏旁边,但后来被英雄希古尔德杀死。

“连起码的一百万块钱都没有的人,”他打了个岔说,“便是一个——请原谅我的话——无赖!”

【5】 根据德国的古老迷信,有些鬼怪是没有影子的。

我走完漫长的北大街,到了城门口,就看见一些柱子透过绿叶闪闪发光。“就在这儿啦,”我想,便用手绢掸去脚上的灰尘,整了整领带,提心吊胆地拉了拉门铃。门突然开了。在门口,看门的盘问了我一番,但终于代我去通报,于是我荣幸地被唤进园子去。约翰先生和几个客人正在那儿散步。我立刻认出那个满面光彩、洋洋得意的胖子是约翰先生。他待我很好,就像富翁待穷鬼一样。他甚至向我转过身来,但并没有离开其余的同伴,接着就从我手里拿去我呈上的信。“喔,喔,是我兄弟写的,我好久没有听见他的消息了。他身体好吗?在那边……”他不等我回答,就对他的同伴们说,同时用信指着一个小丘,“在那边,我将造一幢新房子。”他一面拆信,一面继续谈下去。他们现在开始谈财富的问题。

【6】 阿烈图莎是希腊神话中的小水仙,她后来变成了一道泉水。

好。现在还早。我立刻解开了行李,拿出一件旧翻新的黑色上衣,整齐地穿上我最好的衣服,把介绍信放进衣袋,就去找那个可以帮助我实现我的平凡希望的人。

【7】 纳美斯是希腊神话中报应和复仇的女神。

“北门外,右边第一幢别墅,红白大理石新造的大房子,有许多柱子。”

【8】 阿达尔贝特是作者的名字,沙米索是他的姓。

经过平安的、但对我是很艰苦的海上航行以后,我们终于到达了港口。船一靠岸,我就背上我的一点行李,挤出熙熙攘攘的人群,走进附近一家挂着招牌的简陋旅馆。我要了一个房间,茶房打量了我一番,便带我到阁楼上去。我请他给我一点干净的水,并且详细地告诉我怎样去找托马斯·约翰先生。

【9】 这是拉丁文,意思是:“神的公正法庭审判了我;神的公正法庭判决了我。”

【10】 《De rebus gestis Pollicilli》:《关于拇指儿的英雄事迹》(拉丁文)。这儿作者幽默地指德国浪漫派作家蒂克所著的一部短篇小说。在这个短篇里,主人翁是个被人称为“拇指儿”的矮子。“拇指儿”得到了一双千里鞋,但很快把它们穿坏了。鞋子每次修理好以后,所走的距离就大大地缩短。

沙米索 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