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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部 第七章

他对法院或法庭究竟是什么样子全无了解,也不知道受审是怎样的过程。相关的想象来自从前看过的一盘美国电影的录像带——他幻想自己被带进法庭时,旁听席已经坐满了人。在紧挨着他的位置的那一排,靠窗的地方,叶生默默地坐着,用纱巾包着头,或许是进门之前为了抵御风沙,却自始至终都没有摘下。但他认得出是她。冰锋只要稍稍偏一下头——并不构成对于对面的三位法官的不敬——就能用眼角的余光看见她,她的脸虽然蒙着,但他还是能够感觉到她的阵阵激动。当法官询问冰锋是否认罪时,冰锋说,我对我所造成的事实绝不否认,但我想陈述一下我这样做的动机。

冰锋从抽屉里取出一张白纸。他早已想好,复仇之后,他要到最近的派出所去自首。然后将会受到审判,他要借此讲出自己这么做的理由,希望那实际上是另一场审判:他只是以一己之力完成了对祝部长的清算;而假如祝部长这种人,所干的这种事,进一步说,使得这种人干出这种事的那个缘由,或者那个想法——就是祝部长曾在他面前振振有辞的——不得到清算,怎么能避免这一切不再重演呢?祝部长作为被复仇的对象,意义也不限于其自身。

既然叶生那时将会听到冰锋所讲述的一切,那么现在就没有必要写给她了。于是他决定将那些都舍去,以一个省略号作为这封信的开头:

现在他对于伍子胥,也是这么理解的。伍子胥之所以被视为一个英雄人物,原因正在于此。孔子称道他时所说的义,就是人的一种责任,一种自己必须完成的任务。记得《越绝书》里说,孔子认为,儿子为父亲报仇,臣子讨伐国家的敌人,真心诚意感动上天,往往会超过应有的限度,就像母狗哺乳小老虎,不会考虑将来究竟是祸是福一样。正确的道理不应被质疑,要谴责的首先是做坏事的那个人。对伍子胥鞭笞楚平王墓这件事无须追究。孔子的意思是,复仇必须落实于一个实际的行为,哪怕这似乎仅仅是泄愤之举。孔子还将伍子胥的复仇与他攻破楚国后凌辱昭王夫人做了对比,肯定前者而否定后者,但并不因为后者而否定前者,并且说,按照春秋的义法,应该估量他的功绩,忽视他的过错。

叶生:

冰锋泡了杯茶,在书桌前坐下。想起从顶棚的窟窿里把父亲的小相架再拿下来看看,却没有动窝。时间拖得太久了,冰锋对于父亲的遭遇,他与祝部长之间的纠葛,自己的仇恨,复仇的计划,已经可以站在一个接近客观的立场去看了。即将实施的复仇行动,不仅是要了结个人恩怨——当然肯定存在这个因素;但如果所有恩怨都仅仅被视为是个人的,实际上是对正义与公正的一种抹杀。也许这件事对于整部历史来说微不足道,但作为那段历史的一部分却自具意义。周围的一切实在太安静了,太平和了,大家都一心追求个人的所谓幸福,完全不顾及这里曾经发生过什么事情。某一个人可以忘记关于自己的那段往事,但如果所有人都不记得了,那段历史也就不复存在。没有什么比集体遗忘更可怕的了。这时其中的某个人,有必要以一己之力来反抗遗忘,警醒他人,照亮沉沦于黑暗中的过去发生的事情,使之重新呈现为一段真实的历史,这时“我”的行为的意义就不再局限于自身了。这种举动完全出乎一种觉悟,一种责任感,一种牺牲精神。“我”既扮演了历史的证明者,也扮演了历史的书写者。

……等到一切时过境迁之后——我不知道需要多久,但愿不是整整一生——我们也许还有机会见面。那时我们是两个干干净净的人,没有过去,只有当下和未来——假如彼此真心希望如此的话。我们也许可以从头开始。那时我将弥补所有亏欠你的,我知道这很多,也很重,我愿为此奉献我的余生。其实我自始至终都清楚你的好,——对我来说,这个世界可以称之为“好”的其实只有这一样。这也是我一直深感痛苦和不安的。也许你能理解,我是有所不得已,正如同你不能不被牵连进来。但是现在多说无益,只希望你相信我说的都是真话。

冰锋回到家中,从顶棚窟窿里取出几样东西:格斗刀,一小团麻绳,还有一包伤湿止痛膏。前两样藏匿已久,落了不少尘土;伤湿止痛膏隔些日子就换一包新的,免得过期不好用了。他用小拇指轻轻试了一下格斗刀异常锋利的刀刃,立刻被划了一个口子,流血了。找了块纱布包好伤口,心想带着点伤去复仇,或许也是必要的。又想起替他买刀的徐老师,从那以后就没再联系,都是过去的人了。

冰锋于一九八六年一月二十九日

门诊楼前,一左一右各有一棵玉兰树,枝头已经长了不少看着又鼓又硬的芽苞。冰锋不禁感叹,真是应了那句被说滥的话,“假如冬天来了,春天还会远吗”。虽然三九四九刚过,天气本还应该很冷,但去年入冬以来没下过一场大雪,几次寒流过后,都随即就转暖了。街上遇见的行人,不少已经脱去了棉衣。冰锋想,复仇之举似乎理应安排在一个特别寒冷的日子,最好是大雪纷飞。经过新建成不久的新街口过街天桥,一阵风刮过,不少小树枝被吹落到桥头新华书店房顶搭的铁皮棚子上,发出轻微的响声。上了107路电车,路过什刹海,不见有人滑冰,向阳处冰面已经开始化了。

他的一生就此告一段落。假如还有新生,那将是一个真正的新的自己。冰锋对破楚后的伍子胥不再感兴趣——包括怎么会与孙子一起被申包胥请来的秦国援军打得一败涂地,孙子历来以兵圣著称,军事生涯竟然以此役结束,以后的行迹再也不见于史书记载。在从楚国撤退之前,孙武说,我们指挥吴国的军队向西攻破了楚国,赶走了楚昭王,挖了楚平王的坟墓,毁坏了他的尸体,这已经足够了;伍子胥说,自从有天子和诸侯以来,哪里有一位臣子报仇达到这种程度的?可以走了!这都是些给自己找台阶下、听来相当可笑的话。伍子胥有那个苦谏夫差不听反被赐死的结局,正是因为完成了自己的事业后不能随即离开,结束人生的一个阶段,开始一个新的时期,而非要继续与吴国搞在一起。甚至可以说,他活得太长,这世界已经不需要他了。——当然,或者是因为仇人先已死了,他在内心深处感到自己并未真正报仇的缘故吧。

冰锋对护士长说,别给我叫病人了,我家里有急事,请个假,现在就走。虽然时间还早,但继续耗在这里已经没有意义了,自己这辈子不在乎多看或少看几个病人。护士长着急地说,你这个月全勤奖可没了啊,再说临时请假,上哪儿找人替班呢。其他医生也显得不大乐意。冰锋径直去休息室脱掉白大褂,连声招呼都不再打,就离开了。走到一楼,掀开大门那包着塑料的棉门帘子时想,这是最后一次经过这道门了吧。

冰锋把给叶生的信叠好,放在裤兜里。把格斗刀和麻绳、伤湿止痛膏分别放在大衣的两个兜里。又找出那块手表,上了弦,对好时间,戴在手腕上。这样也就不辜负母亲的一份期待了。手表虽已买了几年,却还是崭新的。

下一个病人还没来。旁边的治疗台上,小孙,杜大夫,还有一个刚做完全口洁治的女病人,在谈论着挑战者号爆炸的事情,提到了女教师麦考利夫的名字。冰锋想起几天前,曾听到美国女排运动员海曼猝死的消息。这都像是古时大军征战在即,天上突然出现了彗星一样——肯定是个凶兆,只是不知道是敌人一方的还是自己一方的。他又想到叶生一再提起,迄今却还没有看到的哈雷彗星,此时此刻就在它的运行轨道上离我们最近的地方。

这是最后一次离开家。冰锋看了一眼墙上的挂历,记住今天这个日子。眼下这季节,看着又宽,又高,水花喷溅形成大片雾气的尼亚加拉瀑布,不由得周身一阵发凉。刚才他进门时有些紧张,不小心将窗台上码着的一摞蜂窝煤碰倒了,有几块摔碎在门口。他本想反正不再回来,不必打扫了,但忽然想起叶生还要来呢,赶紧去收拾干净。把屋里也归整了一下,以免她一进门就发觉情形反常。

冰锋走回诊室,一路激动地想,酝酿了这么久的事情,居然就这样临时起意,近乎草率地决定了。但如果不果断行动,这件事恐怕永远也做不成了。只是似乎过分利用叶生的善良、纯洁,利用她对自己的爱了。大概与她交往以来,这要算是最卑鄙的一次。但以后绝对不可能再有类似的卑鄙之举了。

冰锋四下看看,书桌,书柜,书柜里一格格摆着的书,还有那张床,小圆桌,大衣柜。所有这些都不足为惜。他在这里住了整整三年了。当初中学毕业,去农村插队,后来考上大学,来到北京,毕业分配到这家医院,正好有别的职工分了房子,将所住的这间小屋交给单位,就借给他了。然而迄今为止的生活确实到此为止了。小妹前两天打电话来,推荐一种民用节煤水暖炉,说他这十二平方米的房子,不到一百块钱就可以装一个。当时他想,这已经与自己没有任何关系了。

叶生陷入了更长的停顿,长得仿佛电话已经挂断。冰锋不肯放弃,坚持举着听筒,似乎是在与她对峙。她终于说,好吧。你说几点?语调略显生硬,像是另一个人在说话。冰锋松了口气,看看墙上的挂钟,说,七点,行吗?虽然是询问,口吻却仍然不容商量。叶生说,那就七点,你家见。说得像是痛下决心。但态度随即柔软下来:不过我不能久留啊,得尽快赶回家,只剩爸爸一个人,太危险了。冰锋不免为自己的无理与强硬深感歉意,说,对不起,我真的想见你,有话要当面告诉你。叶生低声说,好的。把电话挂上了。

不过临出门之前,他又在炉子里添了一块煤,然后将火像往常出门时那样封好。他想,这样才像是真正的告别。锁上门,把钥匙放在花盆里。窗根底下,和叶生一起摆的白菜还剩下一半。他忽然想到,不如抛开这一切——祝部长,叶生,白菜,煤,自己的家,找个地方一走了之,从此销声匿迹,让谁也找不到他。但随即就为这临阵脱逃的想法感到羞愧,甚至可耻。

冰锋说,咱们还是今天见个面吧。你来我家一趟,我有重要的事情要跟你商量。叶生沉默了一下,说,一定要今天见面吗?冰锋断然地说,对。叶生说,那你来找我行吗?冰锋说,不,你来找我。他知道自己很不讲理,明摆着是在欺负她;但言语之间,又似乎向她暗示着某种希望——与那天她提到的一起出国以及结婚之类的事情有关。

到了崇文门,时间还早。他站在十字路口西南角上,正是下班时分,自行车和行人来来往往,马路对面有家七层的哈德门饭店,而他身旁则是十五层的崇文门饭店,它们的名字简略到几乎已经失去意义地记录着这个地方的历史。然而冰锋对这里却有着远远不限于两个名字的记忆。就在那次在为父亲草草料理完后事之后,母子俩准备离开,乘公共汽车到北京站,不知怎的,稀里糊涂在崇文门下了车。当时崇文门城楼和城墙都还在。他们走过又宽又高的门洞,有个人在身边突然叫喊起来,回声很大。出了门洞,冰锋站住脚,用手摸摸墙上近乎黑色的砖,一块块严丝合缝,坚固无比。抬头仰望,面前的城墙简直要够着天了,看不见顶端。冰锋是在暗暗地向这个使他永远失去父亲的城市告别,觉得自己再也不会回来了。母亲生怕误了火车,连连催促他赶快离开。走出老远,回头看看,一只乌鸦嘎嘎叫着,一直飞到城楼的栏杆上,那里蹲着一排黑色的乌鸦。十年后他重又来到北京,有一次路过这里,当初自己告别的对象早已无影无踪,尽管当初他觉得那是个近乎永恒的,足以当作自己告别对象的存在。曾经触摸城砖的手感,他还记得清清楚楚。

冰锋并没有马上走开。心里忽然起了一个念头,强烈到不可遏止。祝部长病重,留给自己的时间不多了;如果他家里别的人回来,就更没有机会了;张姨、小刘和王秘书又都不在,正好一直想不出什么法子将他们调开。他抓起话筒,又把电话打了回去。虽然刚放下电话,叶生却过了一会儿才接。

不到六点钟天就黑了,为了稳妥起见,他将行动时间特意压后了一小时。算算叶生六点半总得离开家了,他在那之后来到她家那条胡同。看手表时,发现原来带有夜光显示,表盘上每一点钟处都有个银白色的小点,时针和分针上也有银白色的细细一道。似乎是来自死去的母亲竭尽所能的一种支持。走过派出所,门上亮着一盏红灯,那是他很快就要来自首的地方。他在胡同里找了处公用电话,打到祝家一楼的客厅。拨到六位号码的最后一个数,他想,这次可真的没有回头路了。无人接听。他把电话挂上。走到她家大门口,仍然不放心,又折回去,再次打了个电话,这次等的时间更长,还是没人接。显然叶生已经走了。祝部长病着,无法下楼接电话。机会到了。

下午刚上班,听见小孙的喊声:陆大夫,电话!冰锋想,不会是叶生打来的吧?跑过去拿起话筒,真的是她。叶生说,好几天没见面了,对不起。这两天兴许也不能见了。爸爸的情况不太好。张姨又感冒了,挺厉害的,还把小刘给过上了,我怕传染给爸爸,让她们都回家了。王秘书正好又回老家去了。现在只剩下我自个儿照顾爸爸,我都好几天没上班了。无论如何,明天都要送他去住院。大川和尚芳,一半天肯定会回来一个,二川也在打听机票呢,行期就在最近几天。对不起,我只要腾出工夫,就去看你。我就是问候一下,想你呢。她轻声说完最后这句,匆匆挂断了电话。

冰锋来到大门口,果断而又从容地按了门铃。门上的小门开了,迎接他的还是那个熟悉的门卫。冰锋不等他开口,就抢先说,祝叶生让我在她家里等她。说罢丢下有些摸不着头脑的门卫,大步往院里走去。夜幕下,悬铃木的秃枝上挂着不少干枯的果实。走过叶生的房间窗下,窗帘拉着,里面黑着灯,玻璃上映着路灯的反光。他凑近了听听,死一般的寂静。又看看手表,正好是七点。这时叶生应该正在他家门口,她会用那把钥匙开门,进屋等他,大概会等他半个小时吧。之后她会扫兴地回来,骑车需要半小时,那时他已经把该干的事情干完了。等她到家,他应该已经走进那个派出所的门了。

冰锋来到自己的治疗台边,等候门口护士长叫号,第一个病人过来找他。小孙报告的消息,只是给他一直郁闷的心情又添加了些沉重而已。整整十天没有叶生的信儿了。或许是因为自己那天的反应——不如说是没有反应,让她觉得很没面子,不好意思再来找他,或者来电话了。但自己当时也只能如此,虽然可以说是一念之差;而从她那一方面来说,却未免黔驴技穷了。冰锋无法主动跟她联系,那样即使什么也不说,无疑也是给了她肯定的答案,而这是他绝对给不了的。一天又一天过去了,他深感不安,似乎行将失去她,失去与她相关的一切——尤其是她的父亲。特别是那天她说担心父亲发生二次心梗,让冰锋觉得越来越有可能功亏一篑。

冰锋唯一担心的是配好的钥匙打不开锁,一直也没有找到机会试一试。他带来一小包铅笔芯末儿,摸黑倒在钥匙上。然后来到门前,门上镶嵌的磨砂玻璃透出灯光。他的手有点颤抖,插了几次才把钥匙插进孔内。钥匙并不像那个有口臭的锁匠说得那么好用,但捅来捅去,一个巧劲儿,锁开了。冰锋深吸了一口气,让自己镇定下来,掏出格斗刀,取下皮套放进兜里。一手握着刀,另一只手转动了门上冰凉的黄铜把手。

冰锋早上来到科里,小孙见面就说,你知道吗?出事了。如今芸芸辞职造成的负面影响已经过去,冰锋和同事的关系恢复了正常。他问,怎么了?小孙说,早起你没看电视新闻吗?昨天晚上美国挑战者号航天飞机失事了,七个宇航员全死了。电视有那个画面,眼瞅着就爆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