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服务员举着托盘走向远处的柜台,有如悄然飘逝的影子。我和燕苹正在聊的,已经是一件很久以前的事了——我始终没学好英文,但至少会说“long long ago”;它已经远到与我们没有任何关系,远到说出来既没有任何不妥,也没有丝毫风险,正适合作为这个夜晚的谈资。反正说完就完了,Gone with the wind。我清了下嗓子,说,表面上看是祝部长突然去世,他们的关系就此结束。其实并没有那么简单。这件事情有个背景,除了我,还有我妹妹,多少了解一点,其他的人都不知道,我们也从没对外讲过。今天跟您萍水相逢,算是有缘,不妨一说,当然时至今日,谁知道都无所谓了。燕苹听着,眼睛都瞪圆了。
燕苹忽然说,跟您聊这些,说不上有什么目的。人到了一定年纪,不免回想往事,还有旧日朋友,总归有些怀念。我跟叶生,还有冰锋,当年是特别投缘的朋友。我说,要是不说我都忘了,蔡总说,当时他们不明白,叶生干吗那么火急火燎地要出国。她爸爸死的第二天就开始四下张罗,别的一概不管不顾,连为子女调换房子这么大的事都不操心。追悼会上倒是哭得死去活来,把哥哥嫂子都吓住了。拿下签证,马上动身去了美国。冰锋也是,本来一口咬定不考研究生的,可不知怎么又考了。我给他写信都顾不上回。听我妹妹讲,他那段光忙这一件事。燕苹感慨地说,看来他们真的是分道扬镳了。可是,为什么呢?
于是我告诉她我父亲与祝部长之间的事情,还有冰锋要找祝部长算账的事情。当然我说得很不全面,更不深入,甚至连来龙去脉都讲不周全。我倚在沙发的靠背上,望着一盏吊灯说,冰锋一直以为我们什么都不知道,他这个人就是这样自以为是。我跟他只差两岁,他经历过的,我也不是没有经历过。我当时就是没当回事;要是当回事,肯定出面制止他,不然对不起公司,祝部长的儿子儿媳,那可是我的老板啊。燕苹打断了我的话:您的意思是,后来叶生也知道了?我摇摇头说,我不知道她知不知道。应该不知道吧。
隔壁卡座传来两个女青年的声音,在交流春节长假旅行计划,一个要去日本北海道滑雪,一个要去乘国际邮轮。燕苹端起酒杯,凑到嘴边,又放下了:您知道吗?冰锋和叶生,他们曾是一对恋人。我说,知道一点,不很清楚。她说,他们好过,吹了,后来又好了,但不知道为什么没在一起。我曾经干预过,也不知道是不是起了什么破坏作用。我说,是啊,蔡总说过,先前叶生在电话里,张嘴闭嘴就是冰锋;可等祝部长去世了,他们回去奔丧,再不听她提起,甚至连冰锋的人影都没见着。他们一直也没敢问。
我又喝了一口啤酒,燕苹也随着端起酒杯,但并没有与我碰杯。她完全被我的话吸引住了,那张还很精致的脸上,半是讶异,半是天真,坐在我的对面简直像是个未经世事的年轻女人。我继续说,不过祝部长去世的那天晚上,冰锋到祝家去了,叶生当时也在家。这是蔡总听传达室值班的小宋说的。燕苹用手捂了下嘴说,那个晚上该不会发生了什么事吧?我说,我看什么事也没有发生。祝部长死于心肌梗塞,医院出了死亡证明。不管冰锋想干什么,看来是没赶上。说实话,这倒正好。假如他真做了什么不该做的事,连我的饭碗也得给砸了,我哪还能有今天。不过话说回来,就是那天晚上祝部长不病故,他那个人,又能怎么着呢?
燕苹重新坐直了,叹口气说,开头怪我,在美国不想跟国内来的人沾边,没有找她;等到我想联系她,她根本就没有回音。以前我们关系很好的。说到这里,她脸上掠过一丝凄苦的神情。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我对对面这个女人全无了解,除了刚才祝总介绍的那几句。她一时陷入沉默,终于有些迟疑地开口了,声音压得很低:叶生现在是比较文学方面的著名学者,关于她辗转听到一些传闻。她从来不招男博士,也不用男助手。不肯单独与成年男性同处一室,无论生人熟人,据说如果电梯里只有一个男人,她就不进去,如果电梯里只有她自己,中途有个男人进来,她就赶紧出去。同事们背地里称她“Virgin Professor”。从前她可是个柔情似水的女孩啊。我笑了笑,不懂这是什么意思,但也没有追问。
燕苹仿佛舒了口气,又像依然困惑不解。我说,我们祝总经常提到他爷爷,还把祝老爷子的一幅书法当作座右铭挂在办公室里。写的一句话据说是《诗经》里的。祝总说,可惜爷爷死得太早,那时候心肌梗塞没有有效的治疗方法。说来没过两年就有搭桥手术了,又有了溶栓疗法,介入治疗现在发展得也很快。蔡总也说,祝部长生前什么兴趣都没有,唯独喜欢这个孙子,要是看见他有这么大出息,得多高兴啊。如今我们集团名列世界五百强,祝总也是国际知名的企业家。不过我心说,活到现在他得一百多了。
听了我的话,燕苹眼神有些茫然,像是喃喃自语:唉,我也有三十五年没见过他了。她的身子稍稍前倾,我看清楚了那张一定是多年在美容院精心护理的脸,眼睛弯弯的,下巴有点尖。她说,我还想跟您打听个人,祝叶生,你们祝总的姑姑,她现在过得还好吗?我说,这我知道的就更少了。祝家的人不大谈起她。祝老爷子去世不久,她就去了美国,一直没有回来过。听说现在还是单身。蔡总常去美国,但也难得见她一面。也许是太忙吧。她在大学里当教授。我听彩绘——这是我女儿——说,蔡总偶尔和她通个视频,每次互相问候一下就挂断了。她二哥在美国,好像也不大来往。
燕苹说,您见到冰锋时,问过他那晚上的事情吗?他怎么回头看自己当初心里的那个结呢?我忍不住笑了,说,这么多年过去了,我问这个干吗?他还回什么头,往哪儿回头呢?再说他也不一定记得了,谁还总挂念着年轻时的糊涂事啊。燕苹有点不好意思,但还是犹疑地说,那你们聊到叶生了吗?我说,没有。他连我妹妹都没问起。他这个人,对身边的人,身边的事,一向不大留意,满脑子都是书本上的人和事。我临去深圳前跟冰锋告别,他提起过古代的一个人,叫伍子胥。我听说过这个名字,但生平事迹不大清楚。前年电视台播放连续剧《伍子胥》,我忽然想起来,就追着看,一共五十多集呢。边看我边想到冰锋。伍子胥的所作所为,反正我没法理解;隔了两千多年要是还想效仿他,那就实在太可笑了,也太可怜了。人得顺应时代,面向未来,不然只有自讨苦吃。我还记得冰锋在咖啡馆里唠唠叨叨的样子,说句不好听的,都有点像快被夫差赐死的晚年伍子胥了。燕苹问,那电视剧有意思吗?我说,彩绘偶尔回家,好不容易陪我坐会儿,总是抱怨,老爸你怎么什么烂剧都看。是啊,现在谁还这么一条道走到黑呀。年轻人不是都说,要活在当下嘛。
我喝了一口啤酒,口味不错。世界上最好的精酿啤酒我差不多喝遍了,尽管酒量还是不行。燕苹问,你说冰锋有个女儿?我说,是他和前妻生的。他是一九八六年考上的研究生,毕业不久就走了。前妻是他北医晚几届的同学。他们都是在国外读的博士,具体情况我不太清楚。我这侄女讲起原来的家,用了一个词叫冷暴力。冰锋非得掌控一切,无论大事小事都害怕失控,对此特别敏感,反应也很激烈。后来老婆跟他离了婚,带着女儿回来了。这孩子学历不低,长得也不差,大概是受家庭的负面影响,到现在还没有处过对象呢。听说冰锋后来又离过一次婚,也许是两次,都没维持多久。他身上原本有股戾气,虽然让人不太舒服,却很有精气神儿,可是那回我见他,已经一点都不见了,整个人看上去——怎么形容呢,就像过去咱们北京冬天家里生的炉子,煤还烧着,底下的铁篦子给撤掉了。不是说他没脾气,可脾气都撒在不是地方的地方了,比如说前面提到的德国现状——我好几年没去那里了,无论投资还是收购,那里的情况都跟集团的战略不符。关于冰锋,我能告诉您的就是这些。
我看燕苹那神态,真是兴味索然。她从包里取出手机,打了个电话,提到这家酒吧的名字。或许是出于礼貌,她终于问起我的情况。我说,我在博远是从基层干起的,当时推广BP机,业务发展很快,我也干得得心应手,但毕竟根儿不硬,一直感觉上升空间不大。直到芸芸的事出来——她和我一起来的深圳。她在博远站稳了脚跟,不声不响地在外面跟别人合伙开了一家公司,专门做进出口,把这边的生意在那儿过一道手,有的干脆给分过去了。直到公开另立门户。蔡总那么精明的人,居然没有察觉。芸芸叫我一起过去,许给我副总的位子。我考虑还是博远树大根深,再说人家当初把我从北京招来,挺抬举我,不能忘恩负义,就没有答应。这下子蔡总看出我忠心耿耿,以后一级级升职,直到现在。那一步我的确没走错。博远到底还是把芸芸的公司给挤垮了。芸芸大概记恨我一辈子吧。不过听说她现在混得也不错,在北京一家很大的私人医院当院长呢。
我接着说,迈森是易北河边一座小城,号称德国瓷都,就是那个蓝色双剑商标的。我和冰锋见面的地方离瓷器工厂不远,我的同事还在参观展览和手工坊。咖啡馆里冷冷清清,自始至终只有我们两个顾客。多年不见,一时不知从何谈起。我就问,我们从火车站走过来,一路上怎么有那么多房子空着,没人住?没想到这下打开了他的话匣子,什么东西德经济发展不平衡啊,什么东德人口向西迁徙啊,说得有些义愤填膺,后来干脆直接讲起德语了。我真后悔不该扯到这个跟我毫无关系的话题上。好不容易打断了他,问他现在工作怎么样。他说,上班,只是上班。就不再说什么了。我背着个尼康单反——那时还是D800,给他看我拍的照片,他也毫无兴趣。告别时我说再见,他也说再见,但彼此无论口气还是意思都显然不同。这又过了七年了,我再没有联系上他。冰锋走了这么多年,从来没有回过国。我只是从他在国内的女儿那里了解到,他还活着,还在上班,如此而已。
接她的车还没到。我又说,我们这位祝总,我是看着他长大的。有眼光,有魄力,能决断,简直是应运而生的人物。长得也帅,就是多少有点花心。我犹豫了一下,话头似乎应该打住,但兴许酒喝得多了点,还是说了下去:有天早上,他急冲冲地闯进我办公室,大声喊:老陆,你居然有这么漂亮的女儿!那口气好像我不配似的。他说的是彩绘,在深圳电视台当主持人,姓她妈妈的姓。我这才知道祝总瞧上她了,已经追过一段时间,可彩绘一直敬而远之。现在彩绘在他们家的工夫比在自己家还多。我提醒她,关系再好,也得时刻注意仪表,千万别像人家说的那样素面朝天。这回祝总倒是动真格的了,身边关系暧昧的女助理、女秘书都给打发走了。祝总与前妻生的儿子和彩绘挺合得来,蔡总也很喜欢她,连他们家的狗都跟她亲。我刚才说的叶生的情况,多半都是彩绘和蔡总闲聊时听来的。据说叶生没怎么变样,还像原来那么漂亮。说实话,我就见过她一面,长什么样一点都想不起来了。所以呢,搞不好我要成老板的老丈杆子了,我们这两家也算是化干戈为玉帛了吧。话说回来,当初要不是冰锋带我到祝家去,我兴许早就成下岗职工了。到现在我也不知道他那回干吗要带我去。这可不都是命吗?记得小时候爸爸问我,长大了你想干什么?——那天是国庆节,我们那小地方也组织游行,我说,我想当头里那个打旗的。回想起来,我在深圳这么些年,虽说旗子没打上,好歹没落在后面。
这些年来,我倒是越来越愿意天南地北地跟人聊聊。我去存衣处取了大衣、帽子。来到约定的那家酒吧,走进门里等候。燕苹很快就到了,穿了件样式简洁的白色呢子大衣,拿着个白色刺绣手拿包,脚上是双白色漆皮高跟短靴。四下灯光昏暗,背景音乐隐约可闻。燕苹挑了个角落的卡座,自己坐在背光的沙发上,我在她对面坐下。这是一家德国酒吧,身边墙上挂着一排铝合金镜框,都是慕尼黑啤酒节的照片,有啤酒大棚的外景,也有内景。我们点了两杯本店的自酿啤酒,一盘巴伐利亚白香肠。这让我想起那次德国之行,想起冰锋就在那儿。现在好像是特地挑选这个地方,准备大谈一番他的事情似的。于是我就从那次见面聊起。其实从一九八五年我到深圳算起,三十五年里我们总共只见过那一回,相聚的时间又很短,并没有多少可以告诉她的。
我喝完最后一口酒,燕苹的杯子已经干了。我说,不过下一辈的人什么都很潮,就是不如上一辈懂得爱情。您看人家蔡总,虽然还挂着董事会主席的名,但集团已经放手不管了,一心陪着老公周游世界。就是上市公司有些文件还得她和我签字。我们老祝总前几年中风了,恢复得不太好,话都说不利落,腿脚也不方便,蔡总推着轮椅,陪他去这去那的。她还爱摄影,举办过个人展,出过摄影集,拍的是自然风光,张张大气磅礴。
晚会进行到一半,一个过气的男歌星在唱当年很流行,也是他拿手的《新鸳鸯蝴蝶梦》。我利用这机会去上厕所。走出来时旁边女厕所的门开了,燕苹出现在门口。四周没有别人。她微微冲我招了下手说,冒昧问一句,您是陆冰锋的弟弟吧。我跟他是老朋友。我赶紧说,啊,幸会!她说,真是太巧了。我们多年没有联系,很想知道他的近况。这儿太乱,咱们另外找个地方坐坐,可以吗?耽误您的时间了。我说,我也没什么事。出大门往北一二百米,有个酒吧,环境还不错。她说,您先去,我随后就到。
我也知道后来讲的这些,燕苹未必爱听,——其间她两次悄悄点开手机屏幕,看了看时间。但聊天总归要尽兴,在我这机会也实属难得。这时她的手机响了。她说了句“马上”就挂断,告诉我车到了。经过柜台,我抢着把账付了。一曲终了。背后传来她低沉的声音:……德累斯顿,那可是个曾被毁灭的城市。时间里有些东西被记住,又在时间里被遗忘了。写不写下来并无所谓。每个人都作为见证者活过一生,但后来的人见证的是另外一些东西。我真的曾经是个诗人。说来什么都是不了了之。我坚持至今的只有健身这一件事,再就是一直没有彻底摆脱“Apple”这个外号。
坐在对面的女人留意地听着我的这番话。我们是不到两个小时之前在慈善晚会上认识的。我们集团是协办方,CEO祝海龙被请上台讲了几句话:新的一年,新的气象,再过三天就是春节了,预祝大家鼠年吉祥如意!接着带我们几位高层去各处敬酒。主宾席上,一位仪态优雅的女士迎着我们站起身来。她中等个儿,斜分中长发,戴一副黑色金属无框眼镜,身穿淡绿色真丝短袖旗袍,小立领斜襟,蕾丝镶边。光看身材不过四十来岁,脸上的皮肤也不显松弛,但从举着酒杯的手可以看出早已不是这个年龄,后来才知道都小六十了。祝总介绍说,这是领事夫人。她大方地说,我叫燕苹,燕赵的燕,苹果的苹。祝总看样子跟她很熟,打趣她出国多年也不起个外国名字。她说,倒是有一个,但是不能正式用吧,有人管我叫Apple。祝总说,夫人以前在国内是著名的诗人,笔名叫平果,还出过诗集呢。她淡淡一笑:那是我吗?我都忘了。祝总说,夫人现在常常扶持国内的青年艺术家,这个我们得向您学习啊。——这是陆铁锋先生,集团的元老,我的前辈,一直担任博远通讯总经理,前不久才退下来,现在是监事会主席。她闻声很留意地抬眼看了我一下。我回到自己的座位,与主宾席隔着一个桌子。我发现她时不时侧过身子朝这边瞄上一眼。
这样的话对我来说有些陌生,也略嫌深奥;反正她未必是对我说的,我犯不上回答,甚至犯不上为此动脑子。新的曲子仍旧是淡淡的,弥散的,听不出什么差别。我把她送到门外。马路对面有一幢高楼,背后是更高的一幢,简直顶天立地,都是写字楼,这么晚了,依然灯火通明。远处堵车了,满眼都是红色的汽车尾灯,亮闪闪地汇聚成一条宽阔的河流。我想起远在天边的那两个人,要是亲眼见到如今的北京,不知他们做何感想。燕苹迎着寒风说,我丈夫任期快要满了,我们不久就要离开。然后她说再见,我也说再见,这回彼此无论口气还是意思显然都是一样的。
冰锋出现在门口,我几乎认不出他了。他两鬓斑白,有点秃顶,所剩不多的头发也没梳理整齐,满嘴胡茬,背驼得厉害。不过穿的夹克衫和衬衫挺干净,毕竟正经八百是位口腔科大夫。这是在德国迈森的一家咖啡馆里,当时他已经五十六了。我们去考察,有一站是德累斯顿。想起冰锋就在这个城市,按照从他女儿那里要来的手机号码打过去,没人接听。我又打了几次,都是这样。离开的前一天晚上我给他发了短信:我是铁锋,明天就走了,很遗憾没能见上一面。第二天一早他忽然来了电话:还是见见吧。我说,我们会在迈森停留半天,参观那里的瓷器厂。他说,我去那儿找你,很近。
二〇一九年七月—二〇二〇年十二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