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生拉住冰锋的手,她的手有些骨感,但热乎乎的。她说,我考虑的是你,是怎么和你一起去。冰锋想,怎么她也变得跟芸芸一样了呢?只不过态度和蔼些,温柔些,不那么咄咄逼人,像是下最后通牒罢了。叶生的语气转而沉重起来:我总担心我爸爸二次心梗,那就完了。说实话,他可能活不了多久了。冰锋还是第一次听她这么说。叶生接着说,等爸爸不在了,我是想去美国的,那时你可以跟我一起走,咱们俩共同创造新的生活。冰锋的注意力还停留在她谈论父亲病情的话里,仿佛自己整个人都被吸进去了,四周一片黑暗,寂然无声;她后边的话没听进去,也就没有回应。
叶生接着说,其实我还没想好将来干什么,我只是想知道这世界到底是什么样。尤其因为写毕业论文,读了不少黑色幽默的作品,有的还没翻译过来,那里描写的美国跟我想象中的很不一样,更想亲眼看一下。也许看一下还不够,需要真正生活一段时间,体验一下,所以我很想去留学。当然,没准还能亲眼见到海勒或冯尼格本人呢,可以请他们给我签名。海勒想请他签《二十二条军规》,冯尼格想请他签《五号屠场》,当然要找英文初版本了,我听二川说,纽约公共图书馆或者什么书店,经常举办作家的朗读会。冰锋听了,完全插不上话。美国是他的世界之外的一个地方,不,只是一个名字而已。
叶生说,如果你实在不愿意等,我可以让大川或尚芳回来替我,现在咱们就一起走。其实也不耽误他们公司的生意,反正好些事要在北京办,办事处也得有人盯着。二川在美国关系多,出国手续他给你办,担保什么的都没问题。冰锋的注意力已经回到她身上了。看得出来,叶生讲这番话,肯定下了很大决心,付出了很大牺牲;但又尽量说得轻松,简单,好像还是去一趟天津那种地方,当天就能往返。
听完一曲,叶生按了STOP键,说,先别忙着做饭,我跟你说点事。她拉着冰锋在床边坐下,稍显严肃地说,我现在又有一个公派出国留学的机会,二川也在帮我办自留。我还在犹豫,公派就还有个回来的问题,但凭我的托福成绩,美国任何一所大学的奖学金都有资格申请。再说大川他们也说了,不缺这个钱,不会让你去端盘子。其实我知道留学生没有不打工的,我也想锻炼一下自己。冰锋不禁浮想联翩:与自己同一代的几个人,Apple,杨明,大川,尚芳,芸芸,铁锋,还有小妹,都在各自的现实人生里向前迈了或大或小的一步,现在叶生也跃跃欲试了,只有自己还停留在原来的阴影里,说到底还是人各有志吧。他苦笑了一下。
冰锋说,我一时还去不了,还有件事情要办。叶生说,什么事,能告诉我吗?冰锋这句话,自己听了都吃了一惊,突然有种图穷匕首见的感觉,仿佛有一束强光从头顶上投下来,单单把他们俩照亮,周围都笼罩在黑暗中。他笑了笑说,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事。叶生哦了一声,没再追问。
她从大衣兜里掏出一盒录音带,递给冰锋,说,这个可能更珍贵,是托二川录的迈克尔·杰克逊的歌,咱们听吧。他那么有名,我还从来没听过呢。冰锋把卡带放进书桌上的松下录音机里,按下PLAY键。是那种节奏感很强的旋律,接着杰克逊开始唱了,两个人诧异地对视了一下,叶生说,怎么像是猫叫啊。继续听下去,她盯着录音机上闪亮的指示灯,忽然喃喃地说,啊,美国。
隔了一会儿,叶生重又一脸认真地说,那么出不出国呢?冰锋说,我知道你对我的好,很感谢你。叶生似乎认为他已经同意了,微笑起来。冰锋明白,她实际上是被自己强行留在了这个时代。他说,不是要去海南岛看哈雷彗星吗?叶生说,是啊,但现在我爸爸这情形,我真不知道到时候会怎么样……另外好像说法又变了,改成四月下旬到五月底在南方低纬度地区适于观看了。其实咱们去美国,也能看得见吧。冰锋没有说话。
她脱下大衣,里面穿了件杏色的堆堆领毛衣。把褐色的盒子放在小圆桌上,盒盖上印着一行黑字“LOUIS VUITTON”,打开,里面有一层薄纸,再里面是一个米黄色的布袋,上边印着同样的外文字。从布袋里取出一个水桶包,大红的皮面上布满金色的水波花纹。她把包挎在肩上,在大衣柜的镜子前来回扭了扭身子,问,好看吗?大川他们送给我的毕业礼物。二川说这是LV最新款的EPI皮具系列。不过是不是太张扬了?好啦,结束。她按原包装把包收好,没有再打开那个装靴子的盒子,只是说,什么时候咱们去骑马吧,稻香湖公园和圆明园去年都开了跑马场。冰锋说,这得多好的交情啊,从美国给你带这么大的东西过来。叶生说,都是二川,特地嘱咐原包装一定要保存齐全,好在分量不重。
两个人沉默了一阵,叶生用手轻轻摆弄着那个双肩包,突然抬起头来,望着冰锋说,你想不想跟我结婚呢?不等他回答,又说,我今晚住下不走了吧。她做出撒娇的样子,还带一点潇洒;他却觉得,她从来没有这么失态过——她甚至根本就没有失态过,对此他也有些难堪,不知如何回答。这时她的包恰巧失手掉在了地上,动静还不小——大概只是被自己弄得有些手足无措而已。她边起身弯腰去捡,边故作轻松地说,我跟你开玩笑呢。
回到家,冰锋将钥匙加回钥匙串,将钥匙串放回双肩包,又调整了一下里面东西的位置,还将包重新摆了摆。然后拿起那本《1984》接着读,却读不下去了。大概过了半小时,听见叶生的脚步声。她推门进来,又带进来一股寒气。手里提着两个大纸盒子,一个褐色的,短高;一个黑色的,长扁,有通常鞋盒四个那么大。冰锋站起身来,问,什么东西啊?叶生说,是一个包,一双靴子。冰锋说,靴子还用到美国去买?叶生抬起腿,让他看脚上的靴子,说,可不是在百货大楼买的四五十块这种啊。
叶生说这话时,正好背对着冰锋,他也看不到她的脸。她的毛衣后襟下缘没有拉好,被牛仔裤紧紧包裹着的屁股对着他,裤子大腿根处有几道横褶。冰锋发现这段时间叶生忽然长大了——身体的各个部位都凸出了,也结实了。她变得茁壮了,就像一只雌性动物。他一时记不起在哪里读到的话:对女人来说不是成长,而是诞生。一个生命在另一个生命里站立起来。
冰锋交了钱,正要离开,锁匠说,如果不放心,在钥匙上抹点铅笔芯末儿,再往锁眼里捅,但其实用不着。冰锋答应着,没有回头,出了门。站在街上,将两把钥匙合在一起,除了原来那把上面刻有厂家名字,简直不失毫厘。他快步走回家去。冬天的阳光晒在脸上,柔和,轻松,甚至有些软弱。路边的槐树叶子都落光了,枝条纹丝不动。偶尔有轻风吹过,阳光并不能消除冷感,只是减弱了这种感觉。这时觉得吸入的空气特别新鲜,比一年里其他季节都新鲜。但一旦走进墙边的阴影,立刻就感到寒冷了。
叶生戴上毛线帽,毛衣领口露出细长的脖子,胸脯看着又宽又厚。她把围脖搭在脖子上,用低得几乎听不清的声音说,我对你真的没有一点吸引力么?她的话,她的神情,都很天真,也很诚恳,但能明显看出内心的焦渴,就像她是赤身裸体站在他的面前。她从来没有这样过。冰锋从她身上感受到了一丝绝望。
锁匠看了看钥匙,叹口气说,还有槽儿呀,有点麻烦。冰锋不知如何回应,只好默默地忍受着他的口臭。他没再说下去,取下挂在墙上的一大串钥匙模子,一把一把地挑起来,很仔细,也很慢,其间冰锋偷偷看了两回手表。锁匠挑中一把,取下来,与钥匙比了一下,长短、宽窄和厚薄都正合适。把它夹在面前一个小虎头钳上,瞅一眼钥匙,用锉刀锉一下,几把锉刀从大到小依次使用之后,又把它和原来的钥匙放在一起,已然很接近了。再把它们对齐了固定好,用最小一号锉刀细细地锉正在制作的那把。冰锋尽管着急,但眼见进展显著,心里也就踏实了。锁匠终于停下手来,又把它们放在一起比了比,呼出一口气,似乎那恶臭是他精巧手艺的一部分,甚至是不可或缺的动力。然后两只手各拿一把,递给了冰锋,笑着说,你还挺着急啊。没问题,我配的钥匙,从来没人找回来过。
叶生没来得及围好围脖,也没系上大衣扣子,突然凑上来亲吻了他一下,那动作不像一个人,倒像一只猫——他首先感到她的领口处冒出一股热气,仿佛是生命的气息;接着她的两个高高的乳房顶在他身上。接吻,这在他们的关系中还是第一次——叶生显然有备而来,除了凑近冰锋的动作有些跌跌撞撞外,短暂的时间里,这个吻实在太充分,也太完满了:她的嘴本来就大,把他的嘴整个给包住了;吻得又是那么用力,简直像是要把他嘴里包括舌头在内的所有东西都给吸走。叶生的这个吻,似乎酝酿了很久,期待了很久,它的意义也将延续很久;冰锋则完全没有思想准备,被搞得很狼狈,也就没有相应的反应。
冰锋几乎是一路小跑来到胡同西口,那里有家修锁配钥匙兼修鞋的小店,一个头发花白的男人正在埋头干活。冰锋递上那把钥匙,镇静地说,配一把。锁匠没有停下手里的活计,说,搁那儿吧,晚上头下班来取。冰锋说,可不可以加急啊?我马上要。锁匠这才抬起头来,一张口,有股浓重的口臭:那价钱可得加倍啊。冰锋说,行。
看到冰锋的反应——先是愕然,继而是无所反应,叶生相当尴尬,脸一下红了,即使在黯淡的灯光下,也能清晰看到。她匆匆地说,对不起。眼睛里充盈着泪水,只是没有流下来。她抓起两个纸盒,仍然没系上大衣扣子,拉开门出去了。冰锋又愣了一会儿,然后追到院子里,除了自家门与窗户投出的光线,其他地方都在黑暗之中,已经看不见她的踪影了。院门口传来几下搬动自行车的声响,接下来一片沉寂。
算准过了五分钟,冰锋拉开那个双肩包口上的拉链,仔细翻检起来,尽量不把里面的东西搞乱。有一本香港版的《书剑恩仇录》上册,封面是黄冑画的一位新疆女子,一个蓝色的眼镜盒,一个黑色的真皮钱包,一个红色的小化妆包,再就是那串钥匙。他取下其中最大的一把,捏在手上,急急忙忙离开了家。与叶生一起去她家的时候,曾瞄见她用这把钥匙开的门。出了院门左右张望一下,她早就没影了。
冰锋感到一种压迫,又觉得莫名其妙,而这已足以化解所有的压迫、障碍、惶惑和难堪了。回味起来,叶生那一吻给他的感觉,是自己仿佛站在一个松垮的沙丘边上,脚下的根基正在坍塌。他只记得她嘴唇的丰盈,柔软,湿润,味道清新——是那种青苹果的芳香,不是面的,而是脆的苹果,而且丝毫没有苹果完全熟透了的微微的酒味。这是以前跟芸芸接吻时感受不到的。而在那一吻的后面,叶生身上好像还有什么东西蓄势待发,这竟引起他些微躁动。在迄今为止与叶生的交往中,冰锋一直回避着“性”的问题,彼此只是握握手,轻轻拥抱一下,她对此似乎已经很享受了。在冰锋看来,回避了这一问题,他就没有辜负她,没有损害她,他们也就可以各自全身而退。现在叶生突然将它横亘在他们之间了。
叶生说,我出去一趟,有人从美国给我带东西来了,去取一下,就不拿包了。冰锋说,你大概去多长时间啊?我可能要上街买点菜。叶生说,就在中医研究院,我跟他聊一会儿,问问美国的情况,一个半小时到两小时吧。她出了屋门,绕过铁丝上挂着的冻得支支棱棱像铁板的床单和衣服,消失在门洞了。
不知过了多久,他觉得饿了,打算做点吃的。打开冰箱,拿出一个鸡蛋,放在桌上。转身去拿挂面,鸡蛋自己在桌上转了个圈儿,到了桌边有瞬间的迟疑,接着就一下子掉到地上摔得粉碎,连蛋黄都散了。整个有如自杀的过程冰锋看在眼里,却来不及出手挽救,脑子里只冒出一句“出师未捷身先死”。对此他不是惋惜,而是同情。但随即就厌烦起自己身上莫名其妙沾染的这种文人积习了。他一边收拾地上那个碎鸡蛋,一边提醒自己,重要的是做而不是想,尤其不是什么也不做。
冰锋说,我也有个小礼物。是一张虎票四方联,带边,上面有色标和版号,装在一个半透明的小纸袋里。还有一个虎票首日封。叶生高兴地说,太好了,我本来想买的,但没买到。冰锋说,我排队买的时候,已经有人在门口倒卖了,八分的虎票卖两毛,两毛三的首日封卖五毛,两块的虎年币封卖七块,三毛二的四方联卖七毛五。现在的人真会发财,那天你说世界变了,首先就体现在这儿了。
然而冰锋却无法抑止自己的思绪。他想到《史记》里伍尚与伍子胥告别时,弟弟说,不如逃到别国,借助力量来洗雪父亲的耻辱。哥哥说,如果逃走,以后又无法洗雪这一耻辱,终究会被天下人笑话。他似乎预先看到了最终的结局。当吴国大军攻进郢都,伍子胥搜寻楚昭王,没有找到,就挖开楚平王的坟,拖出他的尸体,鞭打了三百下才住手。朋友申包胥逃到山里,派人去对伍子胥说,你这样报仇,未免也太过分了吧!你原本是楚平王的臣子,侍奉过这位君主,如今竟到了侮辱死人的地步,这难道不是伤天害理到极点了吗?伍子胥对来人说,替我向申包胥致歉,对我来说,好比天快黑了,路途还很遥远,所以我才违反常理,不择手段的。这是伍子胥的故事里,最令冰锋动心的一节。伍子胥此前的种种谋划,种种辛苦,都白费了。抽向楚平王尸体的每一鞭,都是在叩打生死之门,而那扇门纹丝不动,他也深感无能为力,连自己都宽慰不了。冰锋心仪伍子胥已久,但嘱咐自己,一定要避免他的这个结局。
叶生说,送给你一个特别的新年礼物。从包里取出一个牛皮纸信封,从信封里抽出一本薄薄的书。覆膜黑色封面,抽象的猩红色闪电图案,居中竖排“我喑哑如一道闪电”“平果著”。书名用的是Apple一首代表作的题目。冰锋说,不是不许出了么?叶生说,书已经印出来了,也没说可以发行,但出版社的读者服务部在卖,我去的时候有好几个人来买呢。Apple毕竟没有发表过什么言论。服务部的人告诉我,这本书不能参加评奖,所以还是有些损失。不过我听说,她在美国玩命学英文呢,说这样才能真正跟人合作,把自己的诗译介出去。她真是个很有野心的人啊,才华那么大,倒也应该这样。冰锋把那本诗集收进书柜,眼下没有心思读了。
迄今为止,冰锋已经做了一些准备,譬如以前一直订阅的《读书》《世界文学》《世界电影》,去年年底邮局寄来续订单,他都丢掉了。现在决定了结另外一件事。他从顶棚的窟窿里,将笔记本,一些写了诗句的散页,贺叔叔的信,还有父亲留下的那册《史记》,都取了出来。粗略翻了一下,荒废已久,看着都有些陌生了。忽然看见一行不知什么时候写的句子:
叶生随手把双肩包扔在椅子上,冰锋似乎听见包里钥匙轻微的碰撞声。她的身上也带着浓浓的凉意。拿起那本《1984》翻了一下,说,啊,这本书也翻译过来了,我读过英文原版的,正好是在一九八四年读的。如果开列人生必读书的话,我会首先列上这一本。对了,告诉你一件事,有同事到天文馆去看过哈雷彗星了,说是像一团棉花,只有彗核和彗发,看不到彗尾。还有啊,咱们好久没去看电影了,下个月演日本片《幸福的黄手绢》,不能错过。今年的地坛庙会,也要一起去逛。冰锋说,还早呢,着什么急。
记忆是一部未烧的书
冰锋正坐在书桌前读新近从内部书店买到的《1984》,院里传来一阵脚步声,他走到门前,隔着玻璃窗看见叶生来了。她戴了顶黑色的毛线帽,围着条酒红色的毛线围脖,穿着那件黑色的牦牛绒大衣,下面露出石磨蓝的牛仔裤和一双侧面带拉链的黑色中跟短筒棉皮靴,人显得很挺拔。右肩上挎着一个黑色的帆布双肩包。外面并没有刮风,她一进屋赶紧把门关上,还是带进来一股寒气。
似乎对于此刻的自己,是一种明确的提醒。但他又稍有迟疑,那部诗剧酝酿了这么久,至少也应该写个片段吧。忽然觉得灵感来了,但他克制着自己不再想,更别提写下来了。打开炉盖,火烧得正旺,他毫不迟疑地将笔记本和那些散页丢在上面。这么做当然不是要销毁罪证;人的一生必须体现为若干阶段,一个新的阶段开始,意味着人生有所提升。他期待看到手稿在火焰中卷曲,伸展,变形,每个字都痛苦地挣扎着,都要从自己最后的境遇中逃脱出来。然而并无此种景象,只是被许多火苗包围了,吞噬了而已。他赶紧跑到门外,看见烟囱口冒出一缕白烟,那就是它们在这世界上最后的踪迹。接着他又把包括那本《史记》在内的其他材料都烧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