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冰锋马上警觉起来。幸福——这实在离此前发生的一切,离他一直在想的,一直要做的,离他的父亲,还有他自己,都太遥远了。不,不是遥远,而是截然对立。他的手收了回来,甚至没有在心里叹息一下。他把那个笔记本放回原处,仍然用叶生的长发盖住。然后轻轻退出屋子,轻轻拉上门,又轻轻走出了院子。
他向她伸出一只手,但在接近她的那一刻,姿势突然变得温柔了。他轻轻地抚摸她的脸,但根本没有触及她,手指隔空从皮肤上方缓缓掠过,但似乎仍然能感觉到她的皮肤的光洁与丰润。他知道,哪怕轻轻接触她一下——这个在睡梦中将一切都大方地交给自己的女人——也将构成对她的伤害。而她似乎感觉到这种抚摸了,脸上流露出一丝幸福、甜美的神情,就像是一位待嫁的新娘。而他也感觉到了……幸福。在他与她的交往中,甚至在他的一生中,这都是第一次。
冰锋漫无目的地在路上走着,多半时间脑子里什么都没想;偶尔想到的,还是与叶生有关。在这个世界上,他唯一的牵挂就是她了。回想她睡着的样子,据说女人不可以让男人看见睡相,尤其不可以让与其说是喜欢自己,不如说是自己喜欢的男人看见,可是叶生的睡相比她平常的样子更美。她的相貌经常显露出无名的愁苦,又时而表现为慌张,但睡着了这些都不见了,她将自己置于彻底的安宁与松弛之中。这段时间围绕着她,并且渐渐向她凝聚的严峻而凶险的一切,她一点也不知道,就像别人都在光明里,唯独她在黑暗中;或者相反,别人都在黑暗中,唯独她在光明里。她当然也有小小的忧愁,但显然与此无关。冰锋对叶生充满怜惜,甚至为之心痛。这样的女人,不应施加任何东西给她——任何使其不安,困惑,为难,需要做出抉择,需要花费心思和力气的东西。他彻底打消了将她引为同谋的念头。但他也清楚地感到,她确实是自己复仇的巨大障碍,不为别的,只因为他不想对她有丝毫伤害。
熟睡中的叶生还是被稍稍惊动了,她挪动了一下姿势,接着再睡。脸大部分露出来了,那纯真无邪的样子,简直可以形容为童贞。她的家教、修养都很好,肯定不会随便翻别人的东西,而且大大咧咧,还是个近视眼,甚至未必看到了那个本子。冰锋撕掉那张纸纯属多此一举。他站在桌边,看着睡得如此安详,如此恬静的她,心底忽然涌起一种愿望,却还不是欲望——的确是以身为一个女人的她为对象,但只是想好好地待她,更准确地说,是和她一起好好地待自己,将此前噩梦一般纠缠着他的一切都抛开,不管她是谁的女儿,也不管谁是她的父亲。他要和她在一起,像两个普通人那样在一起,度过今后的日子。明确有了这一愿望,欲望也就随之而来,仍然是关于眼前这个绝对放松、全不设防的女人的。
冰锋忽然对自己的整个复仇计划,甚至对自己的一生,感到了怀疑。也许他应该离开这一切,离开叶生,甚至离开自己。假如祝部长不是她的父亲就好了。假如自己不是通过她接触到她父亲就好了。假如祝部长上次心肌梗塞,在自己发现他是她的父亲之前死掉就好了。那么假如祝部长现在突然病发而死,把一切秘密都带进坟墓,自己是否会与叶生过上一种全新的生活呢?……冰锋发觉自己这些想法的危险性,几乎可以动摇这段时间所思所想以及准备所为的全部,他知道自己已经站在一处悬崖边上了。
冰锋一贯以小心谨慎自许,谁知竟百密一疏。实在是太大意了,没想到叶生不打招呼就来了,而且还进了屋。他抽出那张纸,双手在背后有些慌张但尽可能不发出声音地将它撕得粉碎,又把纸屑团在一起,塞进裤兜。
他想起父亲——很久以来,父亲在他心中已经与“仇”合为一体,而不是单独的存在了。但现在他所想到的,是那个曾经真实活着的父亲:唯一保留下来的照片上那张苦兮兮的,让人觉得一辈子都在委曲求全的脸,自己记忆中那些恭恭正正抄录《毛主席语录》和《毛主席诗词》的墨迹……父亲的生命终止于那个年代,以他当时所具有的认知,真的能理解冰锋如今的想法与作为么?也就是说,自己将要实施的复仇计划,真的与父亲有关么?说来伍子胥之于伍奢、伍尚,大概也是如此吧。
冰锋脑子里冒出的第一个念头,是什么东西不见了,或者被叶生发现了。赶紧凑过去看看,他的笔记本还放在桌上原先放的地方,只是被她的头发遮盖住了。轻轻拿起来,并未发现被人翻动过的迹象。里面夹的那张纸还夹在那儿。昨天晚上,他把所有材料找出来重看了一遍,然后放回顶棚的窟窿里。早晨起来,发现母亲密密麻麻写满“祝国英”几个字的那张纸,落在书桌上了。但炉子快灭了,又擞火,又加炭,担心上班迟到,没来得及将纸归还原处,匆匆夹在一个新买的笔记本里,就走了。
冰锋觉得自己脑子里忽然变得很乱。显然都是因为叶生,因为她的存在,因为她与他的关系……末了他想,父亲的仇无疑一定是要报的,祝部长无疑一定是要接受惩处的,但应该想办法让叶生永远对此一无所知,让她置身在这一切之外;假如做不到这样,那么作为杀死她父亲的凶手,就应该从此离她而去……但他一时无法沿着这个思路继续想下去了。
他轻轻推开门,屋里只开了一盏台灯,光线昏暗,叶生趴在书桌上睡着了。她穿着一件黑色的牦牛绒女式大衣,下摆快要拖到地上。冰锋想起前几天他们一起去北太平庄轻工展销馆,正在举办十六省服装鞋帽新产品展销会,在一个柜台见过这件大衣。据售货员介绍,比呢子大衣轻便暖和,手感也好,虽比羊绒硬一点,但不扎手。一问价钱,一百七十八块一件,叶生说,哇,是我三个半月的工资呢。但显然她后来还是又去买了。也许是趴着的姿势,她的身躯稍显壮硕,后背很宽。脸伏在臂弯里,又长又多的黑发像一把展开的扇子,几乎铺满了桌面。黑色的头发连着黑色的大衣,看着像这屋里的一个侵入者。
他想起刚才匆忙撕碎的那张写满了母亲字迹的纸,那是她的遗物,毁掉未免可惜。但又想到伍子胥,他在逃亡的路上也是多疑的,为此死了不止一个人;到了吴国,他与吴王僚和公子光说话时,仍然总是小心谨慎,即使后者经他扶助当了国王之后,还是如此。不这样就不足以成就复仇大业,何况复仇不仅是一己之事。于是也就释然了。
冰锋走进自己家的院子,看见屋里那盏台灯亮着,窗户下半截被一摞摞蜂窝煤遮住,上半截拉着的窗帘透出黯淡的光。他的心怦怦怦跳了起来,但马上意识到,叶生来了。他曾经告诉她钥匙搁在哪儿,她果然取出用上了;不过他并不知道她今天要来。他略感不快,更多的则是紧张。到了门口,想从窗帘的缝里窥探一下,门上的窗帘被重新拉过了,没留下丝毫缝隙。
街上已经很少见到来往的行人了,虽然没有刮风,天气却干冷干冷的,而且越来越冷。叶生在自己家里,他不便回去,那么现在去哪儿呢?想想只有小妹家可去,但刚离开又回去,还要过夜,她一定会多心的。南小街上有个澡堂子,白天供人洗浴,晚上可以住宿,是新增添不久的业务。他走到跟前,撩开一道厚厚的棉帘子,是个双玻璃门。刚推开一扇,里面就有声音传出:住宿啊?正对面的玻璃窗口,露出一个中年男人的脸。冰锋说,是啊,有空床吧?那人说,劳驾,有身份证拿身份证,没身份证拿户口本。冰锋把刚领到不久的身份证递给他。那人看了看,丢了出来,说,空床倒是有,可是不收北京人。冰锋说,为什么呀?那人说,这是规定,北京人你不回家,住旅馆干吗?
冰锋四下里看看,虽然最近变了些样子,到处仍然很熟悉,厕所门上那一小块毛玻璃,还是他亲手磨出来的。在玻璃的一面放上金刚砂和水,双手按住一块铁片不停研磨,整整花了一天工夫。以后大概永远不会干这样的事了。他告辞出来,走过院子,回头看看那扇亮着灯的窗户,小妹又埋头在缝纫机前忙乎了。她将会有一个安稳,平凡,但未必不是有滋有味的人生,当然没准免不了发愁,生气,甚至痛苦,但是这些已经与作为哥哥的他无关了。
冰锋只好离开。澡堂子都这么严,正规的公家旅馆肯定也是这规矩,就不必去碰钉子了。记得报上说,北京站附近开了东城区第一家个体的春雨旅馆,老板娘是北京起重机厂的退休工人,有私房七间半,用四间作为客房,房价每间每天三块五到五块不等。虽然远点,兴许能容留自己一夜。但又想,这种地方恐怕比公家开的还要小心谨慎。就拐进东四十条,走到东四北大街。
这之后她的话明显少了,近乎沉默。冰锋隐约感觉别具意味,似乎有所劝诫,或有所非议。但她始终没开口,他也就什么都不能讲。只是有一搭没一搭地嘱咐道,多照顾自己,尤其是这季节,千万别感冒。小妹从床头柜的抽屉里取出一块手表,交给哥哥,说,这个你带走吧。这块上海牌手表是用补发的父亲的工资买的,冰锋从来没有戴过。小妹偏偏这个时候拿出来,也不知道用意何在。想想算是母亲的遗物,就放进了书包。
街上能见度很差,路灯昏黄,天上迷迷蒙蒙,隐约有一弯新月的影子。雾气比白天浓重多了,能分辨出煤烟、灰尘还有别的什么成分,吸到嗓子眼里有股辣味。快走到东四了,马路东边有块空场,白天是存车处。这会儿孤零零地停着一辆自行车,旁边站着一个冻得缩手缩脚,不停来回走遛儿的老头。冰锋从他身边经过,他突然大声喊道,缺德不缺德啊?为两分钱让我等到半夜,走了又怕把车丢了。口气充满怨恨,又很凄凉,就像冰锋是那辆车的主人。冰锋没敢搭茬儿,快步走开了。
小妹道声谢谢,没有过多推让。看见连国库券也给她了,似乎稍觉奇怪,但也没说什么。她说,有个朋友,能把人民币给换成外汇券。冰锋说,也好。留神别让人家切了汇啊。我可能有一段时间不能来看你了。小妹低声说,你忙。
他穿过隆福寺街。明星电影院,东城区工人俱乐部,长虹电影院,无论演电影还是放录像,都已经结束营业。那些白天很热闹的商店、饭馆,一律都黑着灯。走过丰年灌肠店,回民小吃店,东四人民市场,雅乐餐馆,他想起不止一次和芸芸来过这里,种种涉及她的回忆,她当时说了什么,有什么表情,做了什么手势,都非常具体,清晰。自从分手以后,还很少想到她。不知道现在她怎么样了。无论如何,她既没有冰锋如今存在的烦忧,也没有叶生即将遇到的麻烦,只管走自己一直想走的路就是了。无端想起芸芸,让他心绪更加不宁,走出西口时,已经什么都不再想了。
冰锋从书包里拿出三百块现金,还有去年买的二百块国库券,放在桌上。小妹说,哪儿有这么贵啊?冰锋说,这是送给你的。他没有提到,前些时自己路过王府井,百货大楼南门对过的照相器材专业店在卖日本进口亚西卡FX-3型单镜头反光照相机,六百五十块一台。他看了有些动心,打算回家去取钱,不够的再借点,但半路上打消了念头。现在拿出来的,就是那笔钱,也是他的全部财产了。
他来到隆福医院门口,觉得还是应该找个地方忍一宿。走进急诊室,椅子上有几个等着就诊的病人,不是东倒西歪,就是哼哼唧唧。他在一旁坐下,不一会儿就睡着了。直到被人叫醒,一个女护士站在面前,问,你挂号了么?冰锋迷迷糊糊地说,我……是家属。但瞅一眼身边坐着的,早已换成另外一拨人了。看看墙上的挂钟,才两点半。
小妹心情很好,话头从这儿一下子跳到那儿。她说,你知道吗,张行被抓了,就是那个唱歌的,据说犯了流氓罪。又说,好些东西要涨价了,我买了几瓶菜籽油存着。听说毛线也要涨价呢。吃完饭,她起身取来一个包得方方正正的小纸包,递给哥哥,说,那天我去王府井,碧春茶庄有卖福建茉莉花茶的,有龙团珠、黄金毫、毛尖,好几种呢。售货员说北京从没卖过,我就给你买了二两。冰锋说,以后别瞎花钱了。小妹说,正想跟你说别挑眼呢,我买的是最便宜的毛尖。
出门继续往南走,一路上幸好没有遇见巡查的。美术馆东街,王府井大街,东长安街,崇文门内大街。一直走到同仁医院。紧闭的两扇铁栅栏门外,有十几个人排成一队。他过去站在队尾。医院里静悄悄的,中楼那两个尖顶伸向夜空,望去真是漂亮极了。没多久身后又有人排上了。冰锋忽然冲起盹来,打个趔趄又醒了过来。天气特别冷,人们纷纷跺着脚,好像在对别人或自己显示某种决心。一直熬到五点多,前后已经排了不少人了,还没有人出来开门。他离开了队列,后面那位赶紧问,劳驾,还回来不?不了,冰锋边走边说。
兄妹俩一边吃饭,一边随便聊着。小妹告诉他,最近市场上出现了一种电冰箱,说是东芝牌的,其实是用日本和南朝鲜的零件组装的,价钱却跟进口原装的差不多,有一千五百八十块和一千六百二十块的两种。好多买了的正闹着退货呢。东芝牌英文是“TOSHIBA”,这种冰箱牌子是“TOSHTBO”,译出来就是“东珠”。她一个字母、一个字母地念这两个词,还在一张纸上写下来。冰锋觉得,那动作就像是故去的母亲。小妹又说,可惜咱家冰箱买早了,现在时兴双开门的了。冰锋稍觉不快,要是再晚些买,母亲这辈子压根儿就用不上了。但他只是说,我买的比你们晚,也是单开门的。等过几年再换一台吧。
冰锋走过马路,去乘111路电车。天还黑着,空气比夜里清澈了些,但是起了风,吹在脸上生疼生疼的。他想,这里离叶生的家不远,他们分别在属于对方的地方熬了一夜,简直是不谋而合地折磨自己。上了车,等了好久才开。街上稀稀拉拉地有些行人,有的人家在生火,烟筒飘出缕缕白色的煤烟。到了医院,天还没全亮,老于透过传达室的窗口,很诧异地看着他。楼前那排杨树的叶子都落光了,只剩下树干树枝,望去不无狰狞之相,又令他想到裸露的神经,冷风吹着,似乎也感到了疼痛。
小妹是冰锋在北京唯一的亲属,他一直担心将来多少会牵连到她。但现在不免感到释然,看来她的生活已经翻开新的一页,甚至也许还有了一个照顾她的人。他用高压锅煮上饭,又用心地烧了几个菜。煤气灶好像修理过,比上次用时火苗变均匀了,也没有那么大的怪味了。灶台一角,还摆着一罐厨房清洁剂。
下班后,冰锋回到家里,屋门锁着。钥匙在窗台上的花盆里。打开门,里面一股寒气。房间被打扫过了。书桌上有张纸条,是叶生的笔迹:
小妹在自己新的卧室里。她穿了件兔皮坎肩,戴着一副套袖,正坐在对着窗户的缝纫机前做一件黑色哔叽西装上衣,还没有上袖子。旁边的衣架上,挂着一套做好了的西装,款式、料子和颜色都与正在做的一样。冰锋从书包里取出带给她的两本服装剪裁书,一套四种款式的连衣裙纸样。然后到厨房把鱼辞了。拉开冰箱的门,冷冻室摆得满满的,好不容易才把鸡和一条鱼塞进去。冷藏室有不少蔬菜,还有一盘剩饺子,蒙着保鲜膜。他不记得小妹会包饺子,更甭提包得这么好了。
抱歉没经你同意进了屋子。我带了一个双筒望远镜来,本想约你去城外看哈雷彗星的。报上说有人在天文馆通过望远镜看到它的彗发了,像一朵毛茸茸的蒲公英,又像一团蓬松的棉花球。等了你一夜。早晨醒来真冷啊。对不起,我不会弄炉子,好像灭了。
好久没来,整个家重新布置过了。小妹原来住的房间改为客厅兼餐厅,添了一两件家具,一看就是在信托商店买的,虽然是旧货,材质、样式都不错,还是别致的黑色,市面上出售的家具,只有浅黄和深棕两色。小妹搬进了旁边那间较大的房间,换了个瓦数大的灯泡,屋里亮堂多了。单人床换成了一张Queen size的双人床,也是旧的,床头柜上摆着一小盆水仙,已经抽箭开花,有股淡淡的幽香。电视机移到了床脚对面。供暖还是不足,用上了那个电暖气。墙上悬挂母亲遗像的位置,换成了一个盘面印有铁臂阿童木形象的粉色小挂钟。这里似乎不再是历史的某个角落,开始跟上时间的脚步了。
那个笔记本,还放在桌上原来的地方。
快到新年了,医院工会给每个职工分了一只肉鸡,两条鲢鱼。专门开来一辆运输活鱼的卡车,一条条都活蹦乱跳;鸡则冻得硬邦邦的。冰锋下了班,又在新街口副食商场买了几样素菜,一起带上去看小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