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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部 第三章

叶生歪着脑袋,轻轻倚着他的肩膀。冰锋想,她和两位阿姨都在,此刻实在无从下手。但即使她再可爱,对他再好,也不能因此而放过她爸爸。完全可以不顾忌她,甚至与之反目成仇,坚决果断地实施复仇计划。但他也发现,其实自己很在意与叶生的关系,不知道一旦计划实施,这一关系将变成怎样,他将如何面对她——那对他来说仿佛是个黑洞,是他的思想不可企及之处。他努力绕开那里,但从未想过那里并不存在。

叶生走过去打开窗户,向他招招手说,快来!冰锋懵懵懂懂地来到她的身边。她探出头去,失望地说,不是说这两天哈雷彗星离地球最近吗,还是看不到。窗台上摆着一排冻得瓷瓷实实的大盖柿子,叶生说已经漤过了,问冰锋要不要吃。一股冷风把窗帘吹得鼓了起来,天已经黑了,月光照亮了不远处的一棵悬铃木。这月光对冰锋似乎是种召唤,当下他心里有股冲动,想这就上楼去把祝部长杀了。

叶生从衣柜里取出一件披肩围上说,Apple应该快到了,咱们出去接她一下。走过大厅,她打开钢琴盖,摸了一下琴键,没有发出声音,又阖上了。叹口气说,说过好几次要给你弹钢琴的,现在爸爸身体这个样子,怕吵着他,只好等以后了。

叶生说,这段时间忙家里的事,自己的事,和你见面的时间太少了,很抱歉。连人艺演的《洋麻将》,还有墨西哥电影周,都没顾上看。但是中国美术馆的劳生柏作品国际巡回展,结束前咱们一定要一起去一趟。冰锋说,是啊。心里想,无论如何不能再耽搁下去了。

他们在院门口站了不一会儿,一辆银灰色皇冠出租车在不远处停下,Apple和一个外国男人一起下了车。那人不到四十岁,黄头发,个儿很高,穿了件黑色呢子大衣。Apple踮起脚尖,伸着脖子,而他略略躬下身子,行了个贴面吻。他朝叶生和冰锋招手示意,然后钻进车里,出租车掉头开走了。Apple的头发比上次剪得更短,像个男孩,人瘦了些,穿着浅棕色羊羔绒翻毛外套,黑色皮裤,褐色高跟长筒皮靴,冰锋想起“燕赵多豪杰”那句老话。她对两位说,那是David,我的美国译者,在那儿出诗集也是他经手的。你们说我的诗出格的地方,他还嫌写得不够呢,我适当改写了一些。

祝部长对冰锋说,听说北京有家老字号饭馆重新开业了,同益轩,是个清真馆子,在前门门框胡同。别的我不动心,这儿倒想去吃一顿。认识你这么久了,还没一起出去吃过饭呢。阿叶有点闷得慌,你能陪陪她,我很感谢。等我身体稍好些吧。我还是四九年刚进城时去吃过,有两道菜印象很深:㸆大虾,两吃鱼。说是清真馆,其实没有膻味,不知道现在还是不是这样了。冰锋留意到他说的那个时间,也许是与父亲一起去的,也许还是父亲请的客,也许那时他就掏出一个小本子偷偷记下或编造父亲的话。但只是说,不客气,您多保重。

来到家里,Apple四下看看,对叶生说,家里就你这么一个女主人,怪冷清的啊。叶生说,我大哥他们最近特别忙,一时回不来,公司上了正轨,还准备把北京办事处搬到新开业的国际大厦呢。冰锋想,这里岂止是冷清,简直有些没落,就像在小说里读到的,革命爆发时那些沙俄贵族家庭的情景。

那次叶生特地托冰锋到东四春城商店买来两瓶路南卤腐,是用云南石林附近大叠水瀑布的水腌制,共有七种味道,她点名要红曲和鲜姜的,说爸爸当年去云南视察工作时吃过,很想再尝尝。过去是用大坛子包装,没法托人带来,现在北京头一次有卖的了,还改成了玻璃瓶小包装。她的话听起来有些哀婉。

三个人在餐厅吃饭,张姨和小李都来招呼,菜也很丰盛。围着那张圆桌,叶生和Apple挨得近些,冰锋坐在她们对面。Apple掏出一盒茶花牌香烟,抽出一支,点着了,顺手将烟盒啪的一下扔到叶生面前。叶生说,我不抽了,他说我了。Apple笑着说,这么点事都听男人的,那还得了?

叶生说,爸爸在楼上静养,医生嘱咐他卧床休息,就不去打扰他了。冰锋听了心头一紧。十天前他来,祝部长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精神很差,说话一点底气也没有。脚上穿着拖鞋,冰锋注意到袜口以上两条小腿的皮肤饱满、发亮,想起“男怕穿靴,女怕戴帽”,知道他病势已重,大概活不了太久了。

叶生问,拿到签证了吗?Apple说,昨天拿到的,机票也寄来了。叶生说,怎么不带来展示一下?让我们也过过眼瘾。Apple对冰锋说,美国有个诗歌节,给我发来了邀请。但代表团其他几位,我实在不愿跟他们为伍。冰锋说,祝贺你。叶生说,Apple姐姐的好事不止这一件呢,前些时还专门开了她的诗歌研讨会。Apple说,其实那些人说的话没有多大意思,我自己都不该去参加那个会。当代文学评论就是这么回事,好比人家刚刚走过,就去描摹地上的影子,可你知道人家要往哪儿去吗?知道这痕迹不可磨灭呢,还是转瞬即逝呢?对了,你们知道吗,杨明现在可是大师了,据说成了当代最重要的诗歌理论家,超越了谢冕、孙绍振,还有出版社要给他出论文集呢。他被称为“后朦胧诗教父”,现在正参与筹备一个现代诗群体大展。不过这跟我可没什么关系,我永远是我自己。

他们回到她的房间。冰锋见墙上增添了一个镜框,里面是那次去天津拍的一张照片,放大到了与原有的两张同样的尺寸。照片上叶生轻松自然地微笑着,无忧无虑,特具文雅气质,背景是海河上的解放桥,灰色的钢架有种简洁劲健之美。冰锋还在想卡里略和法拉奇那段对话,虽然类似的意思自己不是没有想过,但白纸黑字印在书里,而且关乎举行一场革命的时机,还是令他十分震撼。他想,虽然古人今人有别,意识形态也不同,但兴许伍子胥和白公胜一起在乡下种地那几年里,彼此谈论的是差不多的意思吧。

两个女人似乎有聊不完的话题:穿什么衣服,用什么化妆品,还有关于美国的一切。冰锋一直沉默不语,她们也没有留意。他忽然看见,桌子底下Apple的腿紧紧贴着叶生的一条腿,过了一会儿,叶生把腿移开缩了回去,Apple随即把腿伸过来,又贴在了她的腿上。也许是穿了皮裤和长筒靴的缘故,动作并无温柔之意,反倒显得相当强硬。

忽然听到叶生在身后说,你怎么躲到这里来了?到处找你。看什么呢?冰锋匆匆将书插回原处,支吾地说,没什么,随便翻翻。他很想把它借走,再反复看看那段话,以及前后的文字,但迟疑了一下,也就作罢。叶生在说什么,他心不在焉,没听进去。叶生奇怪地问,你怎么啦?冰锋说,没怎么啊。她长发披肩,穿了一身浅灰色的运动衣,松松垮垮的,脚上是双毛线拖鞋。

冰锋说,我该回家了,Apple,你走不走?Apple仰着脖子喝干了自己杯中的啤酒,站起身来说,走!叶生送他们出来,天气比刚才冷多了,她还是光披了一件披肩,冻得直打哆嗦,只好在院门口留步。她问,Apple姐姐,你还回来吗?Apple笑了笑,拥抱了她一下,凑近耳边低声说,美国见。就和冰锋一起走了。

冰锋读了,觉得有如雷电击顶。

Apple说,其实我在这里还有一些发展空间,我的诗集还没印出来呢,他们出得太慢了。但无论生活还是事业,不可能总是按部就班啊。她的脸上流露出成功者难以掩饰的骄傲神情,但冰锋能分辨出来,她得意的不是最近在国内诗坛的巨大成功,而是要去美国了。Apple问,你怎么走?冰锋说,我走到东单,乘24路汽车。

……

Apple说,那我陪你走一段,正好说个事。你知道吗?叶生为了你,放弃了去美国的机会。这是多大的牺牲啊,如今谁不梦想出国呢,何况这孩子还是公派的。冰锋想,或许还不如自己与叶生没有重新相遇呢,那么就不至于耽误她了,她也就可以有自己美好幸福的未来。但他却说,她是为了她父亲,走不开吧。Apple说,呸!你真有脸说这种话。

卡:我从未期待佛朗哥死去。我所作的一切都是为了在他死前把他赶下台去。我现在仍致力于此。但是我必须承认您说的是现实。许多人都在期待,随着这个已经八十多岁、便溺不能自禁的老家伙的死亡,一切问题将得到解决。

冰锋接着想,其实叶生出国,倒不失为一个好的解决办法。她也就离开了这是非之地。她这么纯洁善良的人,原本不应该卷到这种事情里的。Apple说,我告诉你,你一定要对她好,千万别欺骗她,她可是那种痴情女子啊。本来刚才就想说的,但我怕她不好意思,你们毕竟到现在也没有把关系挑明。冰锋无言以对。

法:然而几乎所有的人期待的是这个老人的自然死亡。他现在连身子也站不起来,话也不会说了。卡里略,您是知道的,让国家的自由取决于一个年迈力衰者,这岂不是凌辱了你们西班牙人吗?

Apple换了种语调,仿佛不只说给冰锋,而且面对更多听众:世上有一种女人,她所渴望的是爱情,或者说她所爱上的是爱情本身,而未必是真的爱上了哪个人。她渴望在爱情之中改变自己,满足自己,而不是在与什么人的关系之中。这样的女人对平庸的人生肯定不屑一顾;但一旦有个人处在她爱的对象的位置,有可能给她带来的伤害也最大。然而假如无人理会,爱情兴许在她心中熄灭,她也从此消沉下去,幸运的话,还可以做个寻常人;否则就自暴自弃了。冰锋听她说这些,就像是在背诵一本他没有读过的书上的话,需要慢慢琢磨才能理解。

卡:我将感到万分遗憾。有一些西班牙人认为,如果佛朗哥因病老而死,那将是历史的不公正,我就是持这种观点的人。在欧洲,像我们这样为自由而战的人寥寥无几,不应该让佛朗哥因此在死去时还以为他的暴政是不可摧毁的。他不应该得到这种安慰。他应该在活着时,用他睁着的双眼看到他暴政的末日。

他们走在东交民巷,沿着同仁医院南楼的墙根拐进崇文门内大街。楼上楼下都熄着灯。路过医院大门,里面的中楼也是带半地下室的二层欧式建筑,左右对称的多边形角楼各有一个高高的尖顶。街上没有什么行人,身边缓缓驶过一辆电车,一个老年乘客,隔着车窗漠然地看着他们。Apple说,你别以为她一味的随和,没有主意,她只是尽力抑制自己的大小姐脾气,未必真的是个滥好人。她其实自信得很,而且一门心思,认准的事情轻易不会放弃。记得跟你说过,上大一时她妈妈病了,后来去世了。学校以为她功课准得落下,结果门门都考了全系第一,让大家刮目相看。其实她平时成绩就很好,但她不张扬,样子懒懒散散的,别人就以为她不用功,而且她是高干出身,长得又挺招人的,就当她是花瓶了。她这种相貌、这种出身的人,根本用不着努力;努力了,别人也看不见。

法:如果他先死了呢?我指的是年迈而死。

见冰锋不说话,Apple接着说,刚才你提到她爸爸,他们的感情比她跟她妈差得远了。只是因为她妈死了,才对爸爸多了些依恋;她又是个孝女,当初怎么伺候妈妈,现在也怎么伺候爸爸。妈妈爸爸都不在了,她会觉得特别孤苦伶仃,等熬过去了之后,又会变得非常坚强。说实话她不是不能离开,她哥哥嫂子在深圳,随时可以回来一个。他们全家都宠着她,她要是非去美国不可,谁敢说个不字?

卡:是的,我希望判处佛朗哥死刑。但我要重申,现在和将来,我都反对在西班牙进行镇压,反对迫害那些同现政权有牵连的人。现在和将来,我都主张赦免所有的人。但是,在我准备让佛朗哥的警察生存下去之时,我不准备让佛朗哥本人生存下去。他的罪孽过于深重,远远超过那些搞肉刑的人。后者都是些可怜虫。是的,判处佛朗哥死刑时,我将签字表示同意,即使我这样说会产生一个良心的问题。我本来是反对死刑的,但我还是要这样说。即使我内心深处愿意让这个昏庸的老家伙逃走,甚至逃往他在菲律宾的避难所,我还是要这样说。

他们走过东单公园。公园已经关门了,隔着铁栅栏,看见里面的假山,山上的树,都被月光照亮了。一阵风刮过,片片落叶越过栅栏,纷纷飘到便道上。Apple继续说,我说过这孩子太不现实,你猜她怎么回答,她说自己不需要现实。我还是不明白,你到底有多大本事,能让她这么为你牺牲。扶助和仰慕本来多少有所冲突,爱情却将二者奇怪地变成了一回事。你穷,你没有多大出息,你什么作品都没写出来,还有你不会骑车,在她那儿也许都成了优点,或者是她需要为你付出的,补足的。爱情这玩意儿,真是一点用处也没有。所以我的看法是,性爱是真的,爱情是假的,未必蒙得了别人,但肯定会把自己给蒙了。冰锋想,自己过去大概误读了Apple的诗了。

法:那么请你告诉我,如果佛朗哥像希腊的帕帕多普勒斯一样受到审判的话,您是否希望他被判处死刑?

过了东单路口,Apple站住了脚,说,我去坐108路电车,咱们就在这儿分手吧。我再说一句你听着可能认为庸俗的话,他们这种人家,谈婚论嫁讲究的是门当户对,她大哥二哥找的人家都是部长级的,祝大川的岳父比他爸爸的级别还高呢。尽管已经预先打了招呼,冰锋听着,觉得岂止如其所说庸俗而已,街道上的老娘儿们恐怕也难说出这种话。何况叶生家有谁认为她要谈婚论嫁了呢。Apple可是个诗人啊,而且是很了不起的诗人。这样一个人身上怎么会有这么截然对立的两面呢,而且庸俗的一面几乎要压倒高雅的一面了。

冰锋走进空无一人的客厅,打开一个书柜,打算找本书看看。挑中了法拉奇的《风云人物采访记》,慕名已久,却还没有读过。随手翻开,是《圣地亚哥·卡里略》那一篇:

城市的冬夜非常安静,那些房屋,树,道路,偶尔驶过的车辆,都像是打着盹,或者是梦游者。只听见Apple格登格登的脚步声,路灯照亮了她穿的皮裤和皮靴,步伐像个机器人。她往北走远了。想到今后大概再也不能见面了,冰锋隐约有些惋惜,虽然他也知道,自己在她心目中并无地位,肯定将在她首批遗忘的故国人士之列。但是Apple毕竟是他认识的最有才华的人,尽管他对写作已经不感兴趣了。

冰锋退到对面的卫生间里。面积不大,有一个铸铁搪瓷浴缸,一个抽水马桶,一个洗脸池,台面上摆着几种FC系列化妆品,其中一瓶是洗面粉;上边的格子里,放着香水、腮红、唇膏、眉笔、粉扑之类。看样子是叶生专用的,他还是第一次进入这种单独属于某个女性的地方,感觉不宜久待,就又退了出来。叶生房间的门还像刚才那样半开着,那只猫慢悠悠地走了出来,没有理会他,径自踱向客厅去了。

冰锋沿着建国门内大街向东走去,24路汽车站就在前面,孤零零一个站牌子。他又想起刚才读的《风云人物采访记》,卡里略那些话说得多么有力,但又是多么无奈。能够理解他的只有法拉奇了吧——当然她在某种程度上也还是置身事外——但这种理解显然无济于事。卡里略需要的是一个事实。想到佛朗哥在他讲这番话之后不久就寿终正寝了,冰锋觉得能从字里行间感受到的只剩下绝望了。

这无意中的一瞥,让冰锋意识到将二人关系维持在现有程度的脆弱性,无论叶生,还是自己,都有可能将其打破,而这是他所深深警惕着的。现在冰锋所能做到的,就是在肉体上继续与叶生保持距离,越远越好,这样就不算趁机占她的便宜。他已经不大考虑欺骗感情之类的问题了,如同那天去地下室之前自己想到的,事实上未必如此,她在感情和信念上也许能够与他达成一致,但占她的便宜就不对了。

他上了车,售票员之外,只有两位乘客。车开动了。他又想,不对,卡里略与佛朗哥个人之间并无冤仇,完全是一种有关正义和公正的观念使然,说得大一点,是一个阶级对另一个阶级的事情,佛朗哥被视为敌对阶级的代表,卡里略必欲置之死地而后快;伍子胥则与此无关,他只是报仇雪恨而已。冰锋突然感到,在他一向苦苦思索的一切之上,有什么要更广大,也更深刻;相比之下,他和伍子胥的追求似乎稍嫌低了,小了。

是张姨开的房门,亲切地说,阿叶在她自己的房间呢。冰锋走到门口,门半开着,敲了一下,屋里传出叶生的声音:就来,稍等。透过门缝,看见墙上的镜子里,叶生对着对面墙上的镜子,正匆忙穿上一件外衣,遮住赤裸的后背。她的后背白皙而宽厚,胸罩黑色的后系带很紧,就像捆绑的绳索。他赶紧退后一步,那扇门将视线彻底挡住了,但还记得她丰腴的肉从黑色系带两边鼓出来的样子。记得有一次和她轻轻拥抱时,他的手也曾触到背后肩膀下边胸罩的带子。

但他随即想到,卡里略那种出于观念的复仇要求,很容易得到化解——只需要观念更新就行了;而伍子胥和自己才真是没有退路的人。他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深切地体会到自己与伍子胥属于同一命运,也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迫切地渴求一种伍子胥式的复仇。无论如何,卡里略的意思里至少有一部分与这种复仇是重合的,仅仅这一部分已经深深打动了他,那里说的正是他想说的话。书中那段文字给予冰锋的刺激,或许比来自伍子胥的故事的更大,因为实际上道出了伍子胥最终的遗憾所在。楚平王死了,他的掘坟、鞭尸之举,无疑都是这种遗憾的反映。一切都昭然若揭:历史为自己得以存在,既选择了陆冰锋,又选择了祝部长;就像许多年以前,既选择了伍子胥,又选择了楚平王一样。

冰锋走进祝家住的胡同,迎面过来几个小贩,每人挑一副担子,前后各摞着五条棉套,一路叫卖:买一条吧!六块五,好棉花。又到冬天了。门卫已经认识他了,进大门很容易。路两边悬铃木的叶子多半变成了铁锈色,只有树冠顶部还有少量绿叶。有几棵金银木,树干离开地面不远就分杈了,弯弯曲曲的,叶子黄的多绿的少,结了很多小红珠子果实,有些落在地上,被踩扁了,像滴滴血迹,让人想起《桃花扇》。走近叶生家,那爬了半墙的五叶地锦,黄昏时分满目鲜红。

下了车,街上空无一人。一轮又圆又亮的月亮高悬中天,周围黑沉沉的,黑到不透气的程度,看不见一颗星星,也没有一丝云彩。仰头望去,有种置身井底的感觉。他想起来,今天是下元节,一个已经废弃的祭祀祖先的日子。

冰锋下了夜班,正在家里睡午觉,门外有人叫他去接传呼电话。赶紧跑到胡同里不太远的居委会,院里有个窗台上摆了部红色的电话机,拿起话筒,闻着一股不知多少张嘴对着它出过气留下的臭味。是叶生打来的:晚上来家里吃饭吧,Apple也来,我今天没上班,你早点到。有人正等着打电话,他匆匆挂了,交了一毛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