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划多久两人就上了岸,走的是西路,两旁都是古老的柏树。木槿开着白色的花。海棠结了一些小小的淡粉色果实。来到唐花坞。叶生显然非常熟悉,还没走到门口就说,上四步台阶,进门,下五步台阶,迎面一个小池子,里面有块假山石。你看,对吧?这儿正举办一个国庆节的花展,有玉兰、榆叶梅、迎春花、杜鹃、西府海棠、贴梗海棠之类,地方太小,布置得很拥挤。叶生说,去年冬天供暖不足,花都冻死了,这儿被迫关闭了。爸爸听了可伤心了。他最喜欢唐花坞,我不知道跟他来过多少趟。特别是冬天,他说花搪得真好,一般人家养不成的。谁知道连这儿的花都死了。冰锋问,你爸爸身体还好吧?叶生说,还是老样子,但大夫私下里跟我说,情况不容乐观。冰锋说,哪天我去看看他吧。她高兴地又拉了一下他的手,说,太好了,谢谢你。
到了船坞,交了钱,叶生一个箭步跳到船上,动作真像一位运动员。回过身来,把手伸给冰锋。两个人各划一只桨。这其实就是个L形的大水池,划船实在很无聊,唯一让叶生兴奋起来的,是与别人的船偶尔发生了一次小小的碰撞。她悄悄说,咱们制造个机会再撞一下吧?冰锋说,多危险啊,要么我一人划,要么不划了。
这公园叶生也像是头一次来,遇到什么都要跑过去观察一番,议论几句。走过保卫和平牌坊,她提示冰锋留意础石和柱子上用水泥修补过的痕迹,说,一定是当初拆除克林德碑时弄的吧,据说原来有七个楼,后来只剩下三个大的了。看到内坛墙外那一排树干扭曲,又长了不少疙里疙瘩的树瘤的西府海棠,她说,多像凡高画里的树啊,等到了冬天,叶子都掉光了,就更像了。走到槐柏合抱树前,她又说,槐树长得快,柏树长得慢,槐树把柏树撑裂了。你看,槐树比柏树要高。
他们进了中山公园东门,叶生说,这儿漂亮多了吧,你看河边这排大柳树,文化宫那儿就没有。但远远看到划船的人多得很,她又嘟哝着说,哇,这么多人啊。
到了内坛墙东南角外的来今雨轩,叶生说,我饿了,咱们进去吃点东西吧。这饭馆新近推出了红楼菜,报上说每道菜都有出典,而且经过红学家的鉴定。他们尽管很好奇茄鲞怎么做法,还是没敢尝试,点的是这里最拿手的冬菜包子。一人两个,包子个儿不小,皮略带甜味,叶生说,听说这包子有二十六个褶儿。一五一十地数了起来。忽然感叹,咱们俩在一起老是吃包子。冰锋渐渐重新熟悉了她的天真,憨厚,活泼;还有她的……可爱。
路过文化宫的西门,叶生说,咱们还是去中山公园吧。这儿怪冷清的。走过午门前的广场,游客很多,售票处也拥着不少人。叶生说,听说新开了铭刻馆和文房四宝馆,还有两个专题展览,今天划船,改天来看看吧。冰锋说,每回来到这儿,我只想到“推出午门斩首”。
叶生没有提起他们中断来往的半年里,她的生活怎样,还有那次比赛成绩如何,毕业论文得到什么评价,等等。只是说,我上班了,你知道吗?哈哈,我已经挣钱啦,可以好好请你吃顿饭了。还有,我们研究所领导说,等我转正了,就有机会分房了,在方庄,现在刚动工。是北京最大的住宅区,就是太远了。冰锋终于说,叶生,别再抽烟了。叶生低着头说,我错了。从挎包里拿出那盒香烟,是中南海牌的。捏扁了,连同那盒火柴,一起丢进陶瓷狮子果壳箱的大嘴巴里。
昨天晚上下过一场雨,天气凉了许多,秋天又到了。走近东华门,路两边就是筒子河。来到路南,叶生指着远处说,你看,有人划船吧!他们沿着河边的便道走,挨着一堵矮墙,右手隔着一条不宽的马路,是故宫古老的围墙。到了角楼,继续沿河而行,对面是劳动人民文化宫的船坞,只看见四五条游船。柳树的枝条垂到他们头上,不时要用手拂开。隔着马路还是宫墙,被一排柏树所掩映。
吃完一个包子,叶生说,都快饱了,咱们还吃晚饭吗?冰锋说,不吃了。叶生说,那我再吃半个,那半个给你吧。她饶有兴致地用筷子把包子不多不少分成两半,夹杂着瘦肉末的川冬菜馅洒出一些,又一点不剩地塞进留给冰锋的半个包子里。她显然对两个人分吃一个包子感到称心,甚至得意。冰锋觉得,上次去天津时她身体里蠢蠢欲动的东西,经过这么长时间,不但没有消歇,反倒更强烈了。
路边的几棵老槐树上,不知有多少只乌鸦突然一齐大声叫了起来,枝叶浓密,又看不见它们在哪儿,就像是那些树本身在发出这非人的声音,吵嚷得简直让人不能不停下正在想的、说的,甚至做的一切。冰锋愣了一下,身边叶生大笑起来。
叶生说,Apple真的成功了,杂志争着发表她的诗,一发就是一大组。你还记得她给我们念过一首长诗的片段么,其实始终没有写完,但也被编辑抢走发表了。有出版社正准备出版她的诗集。还有人写了很长的评论文章,赞誉她是中国新诗新的高峰。冰锋问,是杨明写的么?叶生说,那倒不是,是一位评论界的权威人物。但杨明也成名人了,他那篇一再续写的文章,被称为划时代之作,好几处都转载了呢。不过奇怪的是,他的文章中只字未提Apple的作品,其实她的诗最可以作为他的论据了。咱们小小的诗歌小组,居然出了两个著名人物,现在该轮到你啦,只有我是个可怜的不成材的家伙。冰锋本来想提起曾经读到叶生发表的两首短诗,但又不想给她留下自己一直在留意她的印象,而且她的诗感情意味太重,他也不愿挑起这个话题。
这条路他们一起走过不止一次,但今天叶生好像对什么都感到新鲜。他们走在马路北面,她忽然站住脚,指着对过一幢被悬挂着“马兰花”招牌的平房遮挡住一半的巴洛克风格建筑说,儿童剧场停业已经好久了。你看这门脸儿,拱形的上半边就像前门的老火车站。我小时候总觉得,这里是个通往梦境的地方。不过每回来看的戏和电影,好像都不怎么样。到了南河沿北口,她又说,你看这绿琉璃瓦顶,灰墙,跟协和医院就像是同一个人设计的。冰锋问,这是什么地方?叶生说,翠明庄,中组部招待所,前些年好些等着平反的老干部都在这儿住。
出了饭馆,他们继续一棵接一棵地去看那些古树。公园东路的古树比西路少得多。上边都挂着小牌子,年代从明到清,从四百年到二百多年不等,有一级的,有二级的。
叶生兴冲冲地说,咱们去划船吧。冰锋记得上次去天津水上公园,她对没划成船特别遗憾,居然把这个愿望一直保留下来,而且在与自己重逢时就要实现。这个看起来温存和顺的女人,其实外柔内刚,似乎只要是她想做的事,无论如何也要做成。冰锋说,这附近有划船的地方吗?北海可有点远哪。叶生说,就在前边,劳动人民文化宫和中山公园后面的筒子河,都可以划船。冰锋想说那里多没意思,但还是任由她领着,沿东华门大街向西走去。沿途有不少人或正面,或侧脸,或回头看她,眼神从鄙夷,好奇,直到倾慕,而她似乎并不在意,大概已经习惯了。
冰锋说,跟这些树比起来,咱们已经活过的二三十年真算不了什么。叶生说,所以我们要珍惜生命啊。赶紧又用手捂了一下嘴,说,对不起,这话有点俗。隔了一会儿,她忽然感慨道,有时候我觉得,记忆就像把盐撒进大海,确实存在,却没有迹象。冰锋以为她接着要说什么,但她不再说下去了。
叶生走在冰锋身边,双手拉住他的一条胳膊,他感到拉得很紧,她似乎也发觉了,赶忙又放开了。但他还是能体会到她的激动——身体轻微地颤抖着,一段时间没有开口,只是在那儿享受着突然到来的一切。冰锋想,一切都与原来一样,然而一切都改变了。他又感到了些许压力。想起Apple那次对他讲的话,自己真的值得叶生这个样子么?在她的心目中,他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呢?
直到天擦黑了,他们才出了公园南门。叶生说,走,我带你去看北京最漂亮的夜景。穿过广场,先去看西交民巷东口的原大陆银行办公大楼,又去看东交民巷西口的原麦加利银行办公大楼。感觉就像是某个夜晚,徜徉于彼得堡或莫斯科街头。当然这些地方他们都没去过,只是读小说留下的想象。
叶生问,你不喜欢么?这么久没见面了,冰锋还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但好像她也不该这样问。叶生说,那你就是喜欢啦。简直又回到从前那种娇嗔得稍稍不讲理的状态中了。就像他们根本不曾一度断绝来往,她几乎立刻就重新跟他亲密起来了,这令他一时不能适应。冰锋再看看她,身上似有似无的颓废甚至堕落的气质,反而具有一种特别诱人的美。这是他从未在女人身上看到过的,甚至拓宽了他的审美感受的边界。
叶生说,明天还见面吧。冰锋说,明天我要上班啊,你不是也上班了吗?叶生说,那咱们通电话吧。冰锋说,科里不方便接电话,下周日见吧。叶生说,还要等那么久……下周日咱们去看电影吧。他们来到崇文门,乘的还是44路环形汽车。车窗外也还是路灯亮了,行人匆匆的景象。叶生说,我再送你一段吧。冰锋赶紧说,不行,你该回家了。语气很重,叶生有点害怕了,乖乖地在崇文门下了车。
叶生讲这些,或许略有顾而言他之意,但听来确像是与知己分享,毫无炫耀的感觉。冰锋说,这倒是新的啊。她说,当然了,是在shopping mall买的。他还是不大理解,怎么会买别人的旧衣服穿。反正她讲的都是自己的世界之外的事情。显而易见,站在他面前的,已经不是原来的那个女大学生了。叶生的相貌和神情里,本来就隐约有股风尘气,现在被这身打扮极大地强化了。仿佛正等待着有谁将她从某种颓废,不,简直是堕落的境况中搭救出来。
冰锋看见叶生站在路边,朝车上挥手,就像上次她站在那里一样。身上的机车皮衣反射着灯光。车开出一段了,她踮起脚尖,伸直胳膊,还在挥舞。冰锋心里并没有什么欣喜,反倒有些沉重。他知道,现在与她的关系,已经与上一次大不相同。那时候什么都没有说破,如今却好像心照不宣地正式成为男女朋友了。过去曾经困扰自己的问题不仅依然存在,而且更加无法回避。说来这次重逢,冰锋对叶生的感觉不能算是太好,与他一贯印象中的高雅、纯洁、温柔、洒脱大相径庭。这个女人的形象似乎在他心中矮了一截,而他今后即使对她随便一点,或者厉害一点,大概也无所谓吧。“车过建国门站,一个念头忽然在冰峰脑子里闪过:假如像贺叔叔说过的那样,父亲与祝部长的遭遇调个个儿,那么我现在过的是叶生的生活,叶生过的可就是芸芸的生活了……他似乎被自己惊到了,在昏暗中挥了下手,要把这番胡思乱想驱逐干净。”
这时候衣服的样式还不多,出门经常会遇到着装与自己完全相同的人,甚至整条街上,男人穿的衣服都一样,女人也都穿着一样的衣服。叶生身上这件皮夹克,冰锋却从未见过。匆忙中她已系上衬衫的二三两颗扣子,正对着饭馆的玻璃窗——就站在刚才他站的位置——用手指梳理头发,发现冰锋在打量自己,就说,这叫“Biker Jacket”,好像译成机车皮衣。她说着侧过身子,扯着自己的衣领,翻出里面的商标:你看,还是这牌子的呢,Perfecto。听二川说,他是在纽约郊外一间有名的教会的Attic Sale上买到的,很干净,而且不太旧。自从我上班了,就想买辆摩托车骑。那件机车皮衣很短,下缘只到肋骨以下,斜襟拉链没拉上,腰带也没系,金属搭扣滴了郎当地挂着。衬衫下摆露出来,像条超短裙遮住大腿根和屁股。一条黑色牛仔裤紧绷绷地裹着大腿和小腿,几个月不见,她变得强壮了。裤腿略略挽起,露出一小截白腿。脚上是一双看着有些粗犷笨重的黑色短筒皮靴,哑光皮,圆头,平跟,后面有个黑地黄字的襻儿,边缘缝着一圈黄色蜡线,前系带,最上面的两个孔空着。她说,这叫“Dr Martens”,马丁靴,还是八孔1460经典款呢。
星期二中午,科里的人凑在休息室吃饭,桌上的电话响了。本来都是小孙抢着接的,现在她却跟没听见一样。冰锋拿起电话,是叶生打来的。她问,昨天你不在啊?冰锋说,在啊,一直在上班。叶生说,奇怪,我打了两次,你们科里的人都说你不在。冰锋看看刚才小孙坐的位置,她已经走开了。
冰锋迟疑了一下,觉得应该进屋去找她。但刚到门口,叶生已经拉开门出来了,下台阶时自己绊了一下,险些摔倒。到了他面前,她像是要扑到他怀里,但马上克制住了——张开的两只手,还有前倾的身子,都在动作进行当中僵住了,脸上还留着委屈极了,渴望抚慰的神情,眼眶里泪光闪闪。冰锋问,你的车呢?叶生有些迷糊,四下里看看,若有所悟地说,今天我没骑车。
叶生说,电影票我买好了,《罪行始末》,法国片。新街口电影院,今天晚上的。你下班就过来,电影院门口见。咱们先去找个饭馆好好吃顿饭,我请你。冰锋没想到她这么着急,还特意挑选了医院附近的电影院。或许刚才她偷偷来过科里,只是他没留意罢了。叶生又说,星期天也有安排了啊,去美术馆看十九世纪德国绘画展览。冰锋发觉,叶生使自己的生活重新变得文艺起来了。他知道曾经中断的一切又恢复了,而一旦恢复,就难以再止步了。
叶生的桌面齐冰锋的胸颈之间,稍稍偏过脸来就能看见他,但她只是茫然地对着桌上两样吃的。他的头的影子被背后斜射来的阳光清晰地投映到桌子角上,而她毫无察觉。看她一副失魂落魄、自暴自弃的样子,就像一个弃妇,冰锋觉得有些心酸。北京城就这么大,王府井又是大家常来的地方,遇见熟人没什么了不起,然而这个人偏偏是叶生。不过他随即发现,自己其实一直预感会遇见她,至于害怕还是希望遇见,一下也说不清。他站了一会儿,还是下决心离开,但没走出几步,又折了回来。叶生仍然没有发现他。过了会儿,她从挎包里取出一盒烟,抽出一支叼在嘴上,摸出一盒火柴,划着了一根,动作熟练到近乎潇洒,把烟点上。用食指和大拇指捏着烟卷,深吸了一口,好久才吐出来,那副神态说是惬意,或沉迷,都无不可。冰锋不忍心了,轻轻敲敲玻璃。叶生转过头来,看见了他。她呆住了,慌乱地在碟子里摁灭烟头,又用手捂住碟子,眼泪掉了下来。
冰锋回到诊室,在自己的治疗台边坐下,想起刚才叶生说的电话的事。类似情况已经发生过不止一次,前几天小妹来电话,也莫名其妙地被科里什么人搡了两句。自从芸芸辞职,小孙对他的态度明显变了,不仅没事不再和他过话,就是工作时叫她调氧化锌或银汞也爱答不理,总绷着脸。科里其他几位年轻的女大夫、女护士,待他也不像原先那么热情了。冰锋隐约听到医院里有些关于自己的流言,说是因为他移情别恋,把芸芸甩了,她才伤心地去深圳另谋出路的;而在大家看来,辞职可是很大的牺牲。李副主任甚至在与他谈别的事情时突然说,你是改革开放后第一届大学生,将来是科里的中坚力量,要注意处理好个人问题,不要在这上面栽了跟头。冰锋开始只是想,改革开放这种政治词汇出现在日常对话中未免古怪,后来重新琢磨,才觉出不知道这番话从何说起。但一时也无从澄清,只好嘱咐叶生千万不要到科里来找他,也尽量别往这儿打电话。
路过馄饨侯,忽然看见叶生坐在里面,挨着窗户,距离这么近,只隔了一层玻璃。饭馆的地基有一米高,冰锋稍稍仰望着她的脸。她的头发乱蓬蓬的,有一大缕从额边垂下来,遮住了朝外的半个面庞。没有化妆,脸色苍白。穿着一件黑皮夹克,敞着怀,里面是红地白格的绒布衬衫,前三颗扣子没系,露出细长的脖子,还有一小截黑色的抹胸。面前是大半碗馄饨,汤里飘着些碎碎的紫菜和香菜末,旁边的碟子里,有一个咬过一小口的芝麻烧饼。她伸手撩起头发,用一把绿色的小铁勺㧟了个已经搁凉了的馄饨放进嘴里。
但是冰锋却不免因此在心里将芸芸与叶生加以比较,与芸芸的关系只是他人生中的一段插曲,叶生与此并无重叠,这使他感到坦然。他想,芸芸始终希望自己成为另一个人——比现在的他有成就,有地位,也就是所谓成材;她真正喜欢的是那个人,他的一个虚无缥缈的影子。而叶生一直喜欢的是现在的自己,她甚至不希望他有什么变化,或者说,她努力适应他,无论他变还是不变。叶生重新见到冰锋,对二人失去联系的这段时间,他的情况如何,生活有什么变化,一概没有问,甚至没提当初他说要考研究生的事,只是低声说了一句,咱们错过了一个法国近代艺术展览。也许是怕问了会招惹冰锋不快,担心再次失去他;也许对冰锋的情况多少有所了解,所以才不问的吧。
星期天下午,冰锋在王府井书店转了一圈,没买到什么书,就出来了。十一刚过不久,商店里和街上照例贴着不少标语。有一条是“迎国庆,讲文明,树新风”,记得去年也在这里见过。不禁想到,对于很多人来说,标语或许就是行动本身。贴了标语,意味着任务已经完成,虽然实际上什么都没干。他沿着王府井大街往北走,到路口西北角的报刊集邮门市部看了看,然后来到东安门大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