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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部 第六章

铁锋来接电话,比冰锋预料的快得多。说话慌里慌张:大哥,找我?冰锋说,你怎么样,快动身了吧?今天能见个面吗?铁锋说,好的。这么着,我请你看电影吧。你等等。麻烦您,借报纸看一下……有了,《第一滴血》,东单儿童影院,六点开演,行吗?要不要一起吃个晚饭啊?冰锋说,不了,各自吃完了饭去吧。

星期天早上,冰锋醒了,无事可干,独自去街上闲逛。天气已经凉快多了。走到北新桥,看见一个公用电话亭,就到治安岗亭换来零钱,摘下话筒,扔进五分硬币,听见“嘟——”的一声长音,通了。是打到弟弟妹妹家楼上的一户人家的,麻烦主人去叫一趟铁锋。那回母亲出事,小妹就是在这儿给冰锋打的电话。

冰锋下午出了门,乘106路电车,提前一站在米市大街下车,先去上海小吃店吃了两个生煎馒头和一碗阳春面,然后走到东单。他穿过东单菜市场,走过东单邮局、青艺剧场,看见铁锋在儿童电影院门前的空场上站着,手里捏着电影票,头顶上是一排巨大的电影海报。他穿了条灰不灰、黑不黑的多兜帆布太空裤。冰锋想,果然是要去深圳,也时髦起来了。

然后他们各自上了车。和以前一样,是在马路两边,相反的方向。但这显然是最后一次了。

铁锋举手指了一下:是这片子。海报上一个肌肉发达的男人举着一挺机关枪,眼神却很澄明,并不显得杀气腾腾,上面有“美国彩色宽银幕故事片第一滴血”字样。与国产电影海报那种粗线条的画法不大一样。这片子有人向冰锋推荐过,说是“反战电影”,但他看了内容介绍,有些兴趣。窗口悬挂的黑板上,用白色粉笔写着今天上演电影的场次,大多用红色粉笔标明“满”。马上就要开演,他们俩赶紧进去了。

冰锋心里一直纠缠于是否应该跟她道一声对不起。她爱过他,为他付出过一切,而他让她失望了。但忽然在路边商店的灯光下,看见她不易察觉地做了个类似摩拳擦掌的动作。那是一个宣示自己将告别困顿、贫乏的生活,马上就要大有作为的动作。冰锋想,还是那句话,人各有志。于是把对与芸芸分手,对他们之间曾经有过一段未免欠考虑的关系的自责都放下了。

据说这是目前本市最小的一家电影院。电影放到一半突然停了,灯也亮了,原来跑片员还没到。大概因为情节很抓人,又正到节骨眼上,观众的不满比平时强烈得多,有人甚至吹起口哨。铁锋低声说,这片子看着真带劲儿啊。约摸等了五分钟,灯黑了,继续放映。

他们沿着板桥头条,走到了新街口。冰锋说,真的什么也不吃了吗?芸芸说,不了,我得回家。我还没跟我爸妈说这事呢。她拥抱了他一下,轻轻的,匆匆的,多少有点凑合事似的。但他看见她的眼睛里泛着泪光。芸芸说,咱们在一起的这段日子,怎么说呢,我不会形容,反正我是忘不了的。我要是不认识你……也没有这个机会。以后得靠自己了。

散场出来,冰锋说,我送你到车站吧。他们往西走去,这是一条与东长安街并行,但是高出不少的道路。透过窄窄的一脉灌木林子,可以看到长安街上的灯光,也能听见来往汽车的喇叭声。天已黑了,林子里人影幢幢,大概都是谈恋爱的吧。冰锋很喜欢这地方,晚上随便走走,感觉很有味道。这条路应该叫“东单头条”,但他记得,路边门牌上写的都是“东长安街”,现在那些房子多半已经黑灯了。快到车站了,他们走下台阶,来到东长安街便道,沿着一米多高的虎皮墙而行,小树林就在墙头上面,不过这里要嘈杂多了。

芸芸不再继续讲下去了。天已经黑下来了。有个蚊阵移到离他们头顶不远的地方,芸芸不断挥手驱赶,嗡嗡声还是不断。她索性走开了,冰锋跟在她身旁。她说,但我还是盼望你能来深圳发展,而且咱们在一个办公室,当然你是我的领导。我等着你,好么?再说一遍,你这个人有毅力,有干劲,不服输,可惜就是在我看来,方向不大对。冰锋想,不对就不对吧。他还注意到,她巧妙地用“咱们”和“我们”,概括了两种不同的组合。

冰锋知道弟弟想跟他说什么,但似乎不便开口,他也有意不挑起话头。铁锋又提到刚才看的电影,说的还是说过的那句话。冰锋并不太喜欢这片子,认为缺少更深的意味,只是个动作片而已。但正因为如此,有一点对他不无触动,就是行为的意义大于思考,或者说,倘若止于思考,也就没有什么意义了。无论如何,空谈总是没有意义的,而行动是以成败决定其意义的。……这么想是不是太功利了呢?只想不做,或虽做不成……

芸芸说,以后的事情真的很难说。把话扯得远一点,祝总经理,蔡副总经理,他们如今是我的老板,但未必一辈子都是吧?我现在当然要在公司好好干了,但五年、十年、二十年之后怎么样,谁能知道。这也谈不上是什么雄心壮志,既然丢掉了铁饭碗,就不能再按那套思路想事情了,对不对?她说这样的话,让冰锋觉得已经距离自己非常遥远,遥远到他好像说什么都不对,或者多余,那就什么也不说好了。

他对弟弟说,古代有个故事,说秦桧当权时,有个军人叫施全,趁秦桧上朝,在一座桥底下用刀刺杀他。只砍断了轿子的一根柱子,没有伤着秦桧。结果被判了死刑。以后秦桧出门,加派五十人护卫,别的刺客再没有机会下手了。斩施全时很多人围观,人群有个人大声说,“此不了事汉,不斩何为?”——意思是,这办不成事的汉子,留着他干吗用呀?大家听了都笑了。刚才看的片子里史泰龙演的兰博,能算得上“了事汉”吧。铁锋应了一声,没有说话。

冰锋苦笑了一下。芸芸说,说实话,我也不知道深圳到底是个什么地方,能有多大发展机会。所以现在什么还都谈不上,真的,我们只是同行而已,你不要误会。冰锋想,等过了一段时间,假如芸芸和铁锋在一起仍然受穷,看不到发财的可能,他不离开她,她也得离开他吧?但假如他们真发了财,恐怕也很难说,无论是他,还是她。他又想,要是芸芸发了大财,花自己和别人的钱的时候,会不会变得大方一些,至少不再显得那么紧张了呢?

这时他们已经到了王府井大1路、大4路汽车站。眼看车来了,铁锋忽然说,咱们还是找个地方坐坐吧。冰锋说,好啊。他们往王府井走去。身边的虎皮墙越来越矮,到尽头成了个高台阶。拐进街口,路过新华书店大楼,还在营业。外文书店南面路边有个拱券门洞,上刻“敦厚里”三个字。这是条不深的死胡同,也可以说是个大院子。他们进了尽里边坐东朝西的闽粤餐馆。

芸芸说,当然闲聊时我也说起,这个时代,人要站高些,眼光放远些,不要只图眼前一点小利,形势变化很快,现在觉得不得了的,可能过些时候就什么都不是了。关键还在自己有本领,有志向,然后创造条件,抓住机会。我说到你——你倒真的是不图小利,人很稳重可靠,算是富贵不能淫吧。不过你已经给自己定型了,别人说什么都听不进去。你的眼光也够远,就是跟大家看的好像不是一个方向。

饭馆看样子刚刚重新装修过,还带着股刺眼睛的气味。刚过饭点儿,却只有一桌客人。一个中年女服务员走过来,拿一条有股馊味的脏搌布胡乱擦了擦桌子,态度生硬地说,广东、福建口味,吃得惯吧?冰锋要了两瓶啤酒,两个凉菜。本以为光点这些服务员会不高兴,但她根本无所谓。铁锋刚把钱包掏出来,冰锋已经把账结了。

不知从什么地方飘来一阵金银花的香味。芸芸说,我们只是一起去深圳,别的没有什么。在公司也不是同一个部门,好像上班都不在一个地方,平时未必见得着面。冰锋想,假如芸芸真的找了铁锋,其实倒也不错。铁锋找了她,同样如此。芸芸虽然不能说野心勃勃,至少不甘平凡,而且精明强干,稳扎稳打,能够成为他的好帮手。铁锋呢,或许多少也能帮助她一些。

开了瓶的啤酒先拿来了,冰镇的,瓶子上挂满水珠。虽然只点了凉菜,上得也挺慢。铁锋给冰锋倒满一杯,自己也倒上了,说,我们要去深圳了。然后举杯碰了一下冰锋的杯子,说,有什么……你多担待啊。冰锋喝了一口,很凉,到了胃里并不舒服。他想,铁锋也用“我们”来形容某种组合、某种关系,竟然与芸芸的口径完全一致。

芸芸说,也许你对我有误会,其实事情并不是你想象的那样。冰锋暗想,我想象过什么吗?她又说,我这个人对待感情是很认真的。冰锋回想起和芸芸在一起走过的这段路,从一方面说,只是在逃避,消磨,沉沦;从另一方面说,又不无可以怀念之处。这大概就是自己的全部想象吧。

铁锋说,好歹互相有个照应。说实话,这个也说去深圳,那个也说去深圳,可深圳在哪儿呢,自打咱们家搬到北京,长江以南我压根儿就没去过。要是自个儿去,真是两眼一抹黑啊。冰锋问,车票都买好了?铁锋说,是蔡总安排人买的,还都给买了卧铺。人家挺看得起我的。深圳那边的住处也给安排好了。这回一定得干出个模样来。

芸芸说,你可能会说,我怎么不给自己留条退路呢?一个人如果老是想着退路,进路就不肯走了。何况那也未必真的是条退路,说实话,在北京的日子我过够了。讲到这儿,她大约怕冰锋多心,以为连他也包括在内,赶紧说,对不起。冰锋还沉浸在自己刚才的感慨里,未作反应。

冰锋对于深圳,对于那座城市的现状以及未来,对于铁锋和芸芸即将在那里扮演什么角色,又有怎样的发展前景,完全没有概念。只好含糊地说,和有追求的人在一起,自己也不能没有追求,不然就落下了。铁锋说,是啊,我也想过,要考电大,要学外语。不过业务方面,技术方面,我倒不完全是生手。当然,工作环境不一样了,工作性质也有些改变,规矩可能没那么死,天地也大多了。

冰锋听她讲下去,不知道如何插嘴。只是当她讲到“我们”这个词,难免稍稍敏感,但并无多大反应。芸芸就这么把铁饭碗丢掉了,还是令他感到意外。他本以为她会走常规的路子——先开个病假条,去深圳看看情况,然后再做决定;这对在医院里待了这么久,人缘也不错的她来说,应该是很容易的。芸芸处事竟然如此果断,决绝,说得上破釜沉舟;相比之下,自己反而一再顾虑,苟且,到现在还一无所成。

冰锋不知道该说什么,陷入了沉默。铁锋说,我知道你有你的主意。好多年了,你心里有个结,非打开不可。这件事我不太清楚,也不想多打听。不过呢,我觉着一个人老瞎琢磨也不合适,也许都是自己个儿想出来的,未准是那么回事。我多嘴了,你别生气。冰锋有心反驳,然而说来话长,又未必能说明白,想想不说也罢,也就没有吭声。铁锋又说,你要是现在去深圳,位置、待遇肯定比我好多了,发展的机会也会大得多。

芸芸说,过几天我就去深圳,是蔡总亲自安排的。说实话,条件并不如我预期的,但我虽然也算有那么点医学背景,毕竟只是个护士,一切只能从头干起。但我肯定不回来了。我们去到那儿,人生地不熟,一开始应该很忙,也很苦。得学业务,还得学英文,我还想读个电大,怎么也得弄份学历。虽然有祝总、蔡总,但不能指望人家总照顾你,还得尽快让人看到自己的能力。

冰锋忽然说,古代有个人叫伍奢,国王要杀他,他有两个儿子,大的叫伍尚,小的叫伍员,就是鼎鼎有名的伍子胥。国王说你要是把俩儿子叫来,我就不杀你。伍奢说,我大儿子会来,小儿子不会来,他要给我报仇。国王派使者去找这兄弟俩。他们都知道国王的用意,哥哥果然来了,跟父亲一起被杀了,弟弟没来。临别时哥哥说,我以殉父为孝,你以复仇为孝,从此咱们各行其志,再也见不着面了。我常想这故事,揣摩那哥哥的意思是,赴死容易,活下来并且替父亲复仇困难,自己选那容易的,难的就留给弟弟吧。现在咱哥儿俩的情况说来也差不多:你干的是困难的事,我干的是容易的事,因为固守过去容易,开拓未来困难。他也不知道怎么会讲出这样一番话来。如果接着讲下去,大概要说,替父亲报仇容易,自己活得成功困难——那么就是铁锋,而不是他,在现实中扮演了伍子胥的角色。脑子好像有点乱了,以致他们兄弟俩竟然能以这种安排,成为对于那个古老故事的戏仿。虽然在他眼里,坐在对面,才喝了大半瓶啤酒就满面通红的弟弟,并不像是能取得多大成功的样子。

一路上两个人都没有说话。到了湖边,芸芸忽然站住了脚,声音很低,语气却很坚决地说,我辞职了。冰锋吃了一惊。芸芸说,本来打算把关系在医院留一段的,但人事处不同意,我干脆辞职了。她还是一贯的挺腰直背的姿势,穿了一身偏开口西装套裙,上衣是白色的,裙子是深灰色的。脚上是一双黑色的坡跟皮鞋,比平常鞋跟略高一点。冰锋从来没见过芸芸这般打扮,衣服料子不算太好,但也令她焕然一新。他想,这大概是她的深圳形象的彩排吧。

铁锋说,哥,这一晚上你净讲古了,说的话我都听不明白。冰锋说,我瞎说呢,喝多了。铁锋说,哪儿呀,你酒量大,我可比不了。我没什么本事,也没那么多责任感,不想被人坑,也不想坑人。就这么一回机会,再错过了,一辈子就完了。冰锋说,你说得也对。来,干了。你们走,我就不去车站送了。一路顺风。

芸芸站在一棵柳树底下等他。她个子矮,丝丝柳枝虽然垂得很低,还是够不着她的头。上来就说,咱们今天晚上说会儿话,不吃饭啊。冰锋说,好吧。他跟着她沿着德胜门内大街往北走,路边一棵接一棵都是柳树。走到德胜桥头,左拐,沿着一道河渠,来到西海南沿。半湖的荷叶,大多锈了边,伸出几枝莲蓬,已枯萎成褐色,莲子都干瘪了,露出一个个小孔,看着有如幽灵一般。不少人在湖边乘凉,有坐在马扎上的,也有很隆重地搬来凳子和小方桌的,桌上摆着茶壶茶碗。身边的树上,挂着几个鸟笼子。左手边一长溜房子,比后海边上的更显破旧。

出了餐厅,冰锋看见北侧有幢红砖三层小楼,墙上和窗子边装饰着水泥和石材的花纹,是西洋风格的。自己常来新华书店买书,每次都路过这胡同口,却一直没进来过。没想到这里还藏着这么漂亮的建筑,虽然已经略显老旧,而且看样子不知有多少家人住在里面呢。

到了星期六中午,冰锋刚从食堂回来,休息室的电话铃响了。听筒里,芸芸压低声音说,是我。我想跟你谈谈,就不去你家了,你下班到胡同东口,我在那儿等你。冰锋觉得有些诡秘,以前他们俩一起下班,都是走到西口去乘车的。

与弟弟分手后,冰锋沿着王府井大街,向北走去。商店多半已经关门,马路对面,“大明眼镜店”“红光照相器材商店”“东华服装公司”三块霓虹灯店牌亮着,望去不无寂寞之感。东风市场夜市还在营业,但大门口并没有多少顾客出入。他想,铁锋与芸芸不约而同地向他展现出踌躇满志的一面。他们即将走进一个与自己的故事完全无关的故事,而那个故事是此刻的他所无法理解,甚至无法想象的。他们也许会如其所愿取得成功,成为这个社会的新人,乃至风云人物,铁锋甚至可能改掉自己一向瞧不上的那种卑微相,变得目中无人,趾高气昂;当然也许会失败。谁知道呢,这些已经不是自己该操心的事了。

第二天上午,冰锋一连看了几个病人后,趁上厕所的工夫,下了趟楼。来到外科,平常芸芸总在分诊台那儿忙乎,今天却没有见到她。科里的一个女护士说,小丁她请假了,你不知道么?冰锋支吾着,离开了。过了一天,又过了一天,她都不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