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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部 第五章

但是芸芸却不愿意停下话头,边用擦子把西葫芦擦成细丝,放进一个大碗,边说,你为什么不多想想咱们的未来呢?冰锋说,一般来说,我对未来不感兴趣。他能清楚地察觉到,自己是故意这样说话。芸芸停下手来,看着他说,那我干吗跟你这儿耗着呢?

芸芸仿佛没听见他的话,继续说,祝总、蔡总都很看重你。去深圳的事真的可以找他们,公司正好开展这方面的业务,需要咱们这种懂医的人,尤其你是科班出身,上来就能管一摊呢。起步这么高,太难得了。冰锋说,我不去,尤其不会通过他们去。芸芸说,那你就是对咱们的事不上心。冰锋不再开腔,觉得继续说下去势必大吵一番,似乎没有必要。

冰锋放任自己继续故意说下去:没有过去就没有现在,没有现在就没有未来。芸芸正要给碗里的西葫芦丝加盐,突然来了气,把盐瓶子重重地撂在桌上,说,我不跟你瞎扯了。哼,还“一般来说”!好的,就算我白搭工夫了。她手都没洗,回到屋里拿起自己的挎包,腾腾腾地走了。

芸芸开始准备午饭。冰锋不愿和她这么生分下去,就跟到外面,站在厨房门口。芸芸打算做糊塌子,但带来的西葫芦挺老,她用一个刮子去皮,语气亲切地说,你还是考虑一下吧,机会难得啊。咱们一块去,有什么不好呢?冰锋心里忽然厌恶起来:现在她这么动员他,显然是为自己着想;这个女人已经精明到根本不顾及别人想法的地步了,但这还能算是精明吗?就冲这个,我也不去。——彼此的隔阂竟然这么大了,仿佛大地中间横亘着一道巨大的冰缝,而他们各自站在一边。他语气坚决、不容商量地说,你去吧,我不去。

第二天来到科里,冰锋多了个心眼,提前打开高温柜看看,果然不见那两个他一直在用着的饭盒,知道芸芸不再给他带午饭了。中午,他到食堂去吃饭。回来已经该上班了,好像她也没有来过。

芸芸不再吭声,也穿上衣服。她今天穿了条当下流行的黑色健美裤,正把裤脚的襻儿套在脚上那双浅棕色中跟皮鞋的底上。冰锋用眼角的余光看着她,觉得那么小的个子,这么打扮并不好看;但他却不想跟她说了,因为好像无所谓——他只是对自己的这一反应,稍稍有些诧异。

但冰锋还是有些担心,下午趁休息室没人的工夫,打电话问铁锋:你带着芸芸去祝家了,是吗?铁锋大概本来打算瞒着他的,略显尴尬地回答,是啊,确实一起去拜访过一次。就待了一会儿,人家也挺忙的。想起上回祝总特意说过欢迎我再去,才去的。

冰锋穿好衣服,走开了。芸芸也起来了,整理着床铺,只穿着胸罩和裤衩,都是乳白色的,更显得她身躯乌黑。她的动作比平时粗鲁,显然也不高兴了。终于忍不住说,你明明有门路,干吗不告诉我呢?冰锋断然地回答,第一,这根本不是门路;第二,就算是门路,我也不会用的。

冰锋担心的是他们早晚会遇到叶生,那就麻烦了。他说,以后还是别再去他们家了。我是你哥,说话你也不听啊。铁锋说,我这不是想法找条门路吗?都是丁护士着急,一个劲儿地催我。蔡总也说,祝部长身体不好,最好尽量少打扰他。公司在北京饭店有办事处,她约我下次在那儿见面。

芸芸独自躺在床上,伸开双臂,叉开双腿,半条胳膊和一只脚搭到床帮外面。过了会儿,她说,你怎么看着不大高兴啊?冰锋说,你们没提我吧?以后见面千万别提我。当然我希望,不要再跟这家人见面了。不过他也知道,铁锋和芸芸肯定还会去找祝大川夫妇。芸芸说,我们没提,是祝总主动提的,看起来他还是对你有兴趣啊。你有学历,还是名牌大学。他问,你有什么打算?

护士长出现在休息室门口,示意冰锋赶紧回去看病人。等她走开了,他继续说,我和芸芸最近……意见不大一致。我们的事一直没有定,现在更难说了。你见着祝大川、蔡尚芳或者公司别的人,千万别提我,也别提我跟芸芸的关系。假如人家对你感兴趣,那是因为你自己有本事,就像你那回说的,觉得你是人才,而不是因为别的什么关系。他们对芸芸,最好也这样。现在人人都吵吵着要下海,是那么容易的事吗?得想清楚自己到底哪门本事过硬,人家到底有什么用得着你的地方,不然将来对自己,对公司,都是麻烦。铁锋客气地说,明白了。

冰锋稍稍松了口气。自己关心的问题已经有了答案,但内心深处好像仍然被什么所驱动,继续问,还见着谁了?芸芸说,嗯……还有祝总和蔡总的儿子。那孩子长得真漂亮,还聪明,人家可真会生啊,将来一定是个人物。冰锋不再作声,从床脚那边下了地,转过身来严肃地说,那种人家,最好不要再去打扰。看样子他们没有见到叶生。他既庆幸避免了麻烦,假如铁锋说起芸芸与自己的关系,对她肯定是个巨大的打击;又稍感失落,不知道她现在怎么样呢?

冰锋下班路过外科诊室,往里面看了一眼,没有见到芸芸。走出医院大门,她也没在那里等他。从这天起,他们俩不再一起走了。

冰锋一时气愤不已;芸芸没看着他,并未发觉。她接着说,蔡总也在,我看她才是公司的大拿呢。再说她爸爸还在位,有权有势,而且正管这一块。冰锋说,你还见到他们家什么人了?芸芸说,见着祝部长了,祝总的爸爸。冰锋问,他身体怎么样?芸芸说,不怎么样吧,病病歪歪的,就打了个招呼,没说什么。停了一下,又补充道,祝总、蔡总都说,老人家身体不好,但事业为重,而且机不可失,他们近期要回深圳拓展业务,只能拜托家里人照顾了。

下个星期天,冰锋很早就出门了,回到曾经是母亲的,现在只剩下弟弟妹妹的家。前几天下过一场大雨,窗户前面那片玉簪,叶子边缘有些枯干,白色的花瓣也已锈黄,不那么香了。家里还是老样子,只是母亲房间的墙上,挂着她的一幅遗像。她正和蔼地笑着,仿佛是在人间之外的什么地方,饶有兴致地注视着继续活下去的儿女们。

下个星期天,芸芸躺在冰锋身边,还像习惯的那样枕着自己的一只胳膊,仰望顶棚,忽然说,你认识一位祝总经理吧?冰锋一愣,想起她指的是祝大川,就说,不熟,而且已经不来往了。忽然觉得不对劲儿,坐起身来问,你怎么知道这个人?芸芸照样那么躺着,慢条斯理地说,我前天下夜班……跟铁锋一起去他们家了。

铁锋正在看电视,播放的是第十三届世界大学生运动会的专题报道。他说,我去见了蔡总,在北京饭店,公司的办事处。冰锋不感兴趣,没接话茬儿。铁锋自顾自地说,嗐,差点出事。也赖我,拿了两条烟去,一条希尔顿,一条骆驼,是托人买的内部烟。没承想蔡总不乐意了。她说,咱们要做这么大的事业,怎么能来这一套呢?而且你整个给弄反了,你进公司,不是你求公司,是公司求你,明白了吗?她一绷脸可真威严。这算是我进公司上的第一堂课吧。

芸芸又问铁锋在哪儿上班,铁锋漫不经心地回答着。这一顿饭,他的兴致始终不高。吃完了,芸芸涮了碗筷,要把桃子洗出来。铁锋说,别忙了,我该走了。芸芸说,我也回家了,我住甘家口,你去哪儿——啊,这么近?正好同路。两个人一起走了。

冰锋说,那么你去深圳,已经定下来了?铁锋说,可以这么说吧。那天他们看我一身的汗,还让我在卫生间洗了个澡呢。冰锋本来想问芸芸是不是跟他一起去的,工作的事是不是也定下来了,但却没有言声。

芸芸很快就把饭菜做好了,还是家常便饭,比平时添了一个菜,还有两瓶啤酒。只有一把椅子,一个凳子,芸芸坐在床边。三个人碰了碰杯。芸芸问,你们刚才说的什么总经理呀?在深圳?铁锋说,哪儿啊,人在北京,公司开在深圳,大着呢,正在招兵买马。看见冰锋沉下脸来,赶紧说,得,你不让我找他,就算了。

再下一个星期天,芸芸忽然来了,比平时到得晚些,冰锋已经起来了,也就没有上床的事了。她抱歉地说,上次没做成糊塌子,你没吃着,我又买了一个西葫芦,特嫩,连皮都不用去。就到厨房忙乎起来。但是一有空,就回到屋里,和冰锋聊起深圳来。告诉他,那里气候怎样,人们的生活习惯如何,还有关内、关外之类的。语气变得平和多了,仿佛他们俩根本不曾为此闹翻过。芸芸说着说着,突然冒出一句:我跟你说,铁锋——

冰锋摆摆手说,我跟这家人已经不来往了,也不想再有联系了。铁锋说,别介啊,好歹也是个关系,咱们上哪儿一下就认识个总经理呢?冰锋斩钉截铁地说,我不会去找他的,我希望你也别去。我说真的,听见没有?铁锋不吱声了。

冰锋正弯腰收拾一堆打算卖废品的旧杂志,她站在他背后说话,马上顿住了;他觉得自己什么反应都没有,幸亏背对着她,用不着做出什么反应,也不必看她当下的窘态。芸芸对于自己的口误似乎无从应对,来到他跟前,隔了好一会儿——对两个人来说真是太漫长了,其间好像听见顶棚上有一只耗子脚步轻轻地跑过——才困窘地说,我的意思是,你听我说……冰锋表情淡漠地看着她说,明白。然而芸芸始终走不出自己造成的阴影,再也打不起精神来了。最后甚至说到,咱们姑且撇开你我之间的关系。冰锋还是不动声色地说,好的。

芸芸回来了,一个人在小厨房里做饭。铁锋赶忙站起来,把吃饭用的小圆桌收拾干净。她得空进来打声招呼,问,哥儿俩聊什么呢?铁锋似乎急于找个人说说心里话,也顾不上彼此只有一面之缘了:我跟我哥说,在北京活得太没意思,想挪动挪动了。我想去深圳。当然不是胡闯乱撞,得挖门子,找路子。讲到这儿,他把脸转向冰锋:对了,上回你领我见的祝大川,祝总经理,他怎么样?

又隔了好一会儿,芸芸开口了,仿佛觉得一切都得从头说起:不管别人,我自己确实想走,离开北京,现在就是要去深圳,闯一下。我跟你说过了,我还年轻,还有机会,现在又难得有这个关系。时代变化很快,我们不能落伍。你也是这样,所以我觉得,应该再认真考虑一下。原谅我最近态度不太好,但我是很认真的。你再考虑一下,怎么样?冰锋敷衍地说,好的。我这里……他想了想,还是把心里话说出来了,态度也认真起来:一切要等我办完一件大事再说。但随即想到,办完了事,我还能脱得了身么?

父亲的事情,只能讲到这儿为止。冰锋仍然不想与任何人具体分享父亲的遭遇,包括弟弟在内。他记起那次给祝部长写匿名信,曾经打算让铁锋当见证人,结果没有用上;但即使用得上,大概也不是那块料吧。弟弟谈不上有什么信念,又不肯脚踏实地,人当然不坏,却未必能有多大出息。铁锋抱怨说,你倒是不着急啊。我可怎么办呢?现在厂子就发那么点工资,真是混不下去了。

芸芸没再答腔,去厨房接着做饭。中午吃了她做的糊塌子,手艺的确很高,一滴水都没放,完全是用加盐杀出的汁跟鸡蛋和的面,出锅后闻着很香,也很好吃。吃饭时她随便聊些无关紧要的事,冰锋附和着,但两个人的话并不多。她收拾好碗筷,说还要去个地方,就走了。

冰锋说,这就算了了吗?铁锋说,那怎么才算了呢?说实话,我挺满意的了。我一直念咱爸的好,虽然对他也就影影绰绰记着一点,他当初到底是怎么回事我不很清楚,但说起来我也用不着很清楚。冰锋说,他的仇还没报呢。铁锋略显吃惊地瞪大眼睛说,报仇?没听谁说起这个呀。你找着这个人了?冰锋没有说话。

第二天冰锋上夜班,中午芸芸没有给他带饭。下班回家,发现昨天早晨走时凌乱的书桌,被收拾得利利落落,上面放着一张字条:

铁锋说,咱哥儿俩一块儿走,怎么样?互相有个帮衬。冰锋摇摇头说,不。说得一点商量的余地都没有。铁锋问,为什么呢?总得给个理由吧?冰锋犹豫了一下,决定实话实说:爸爸的事还没了呢。铁锋说,怎么没了呢?不是给他平反了吗?工资也补发了,咱家的房子,咱妈的退休待遇,小妹的工作,都给解决了啊。

钥匙我放回老地方了。

铁锋接着说,现在我得替自己考虑考虑了。我来就是想跟你说说这事。前些日子打算当回倒爷,五十吨计划内钢材,一倒手,交完工商税,能赚两万多块,另外有个倒乳胶手套的路子,但都需要本钱,一下子凑不上。又有朋友商量合伙投资日本哈哈快餐车,提供中式热快餐,也卡在这个环节上了。左思右想,不如现实点,去深圳试试吧。现在想去那儿的人不少,早去的可能机会更大一些。冰锋看着弟弟,不置可否地笑了笑。真有意思,他也提到深圳,看来那的确是个人人向往的地方啊。

四下看看,芸芸的东西都不见了,一样也没有留下,包括那件一直没有织完的毛衣,那瓶带来用的珍珠霜,还有她的毛巾、牙刷。牙刷甚至没有留在门外放垃圾的土筐里。还记得芸芸那次来这里过夜,第二天早晨说,咱们俩共用一把牙刷吧。冰锋说,我可是口腔科大夫啊。她说,噢,我忘了这茬儿了。出去买了两把,一把粉把的,一把蓝把的,将他的也给换了。以后她只是星期天白天待在这里,但还是愿意在漱口杯里摆两把牙刷,偶尔用一下。现在只剩下冰锋那把蓝把的了。芸芸真像一个过客,走过他的生命,什么都没有留下。

铁锋透过窗户望着芸芸远去的背影,直到消失在门洞了,才回过头来。冰锋想,他别是要打听什么吧,自己与芸芸的关系,好像一下子很难跟别人,尤其是家里的人说清楚。铁锋却根本没提这件事,而是感慨道,咱妈没啦。回过头来想,她老人家挺替儿女着想的,没有拖累咱们太久。我谈不上是孝子,但也算尽心尽力了。冰锋说,多亏你和小妹照顾啊。

冰锋来到屋外,把窗台上的两个花盆分开,果然看见了那把钥匙。他任由它仍旧放在那里。万一她改变主意回来了,发现钥匙不在,该说他太绝情了。冰锋想,大概是铁锋将他所说与芸芸的关系的话告诉了她,而芸芸也许理解为他特意传话过来,不免受到伤害,二人的关系因此更趋恶化。他多少感到过意不去。又想起前天芸芸那次口误,也不知道她与铁锋之间,到底是怎么回事。或许自己的话也误导铁锋了?

芸芸态度大方,边起身给他沏茶,边说,暖壶里的水是新烧开的。俨然以家庭主妇自居,不像偶尔来做客的样子。铁锋带来两斤大久保桃,顺手递给了她。芸芸满意地笑着说,在这儿吃晚饭吧,我去买菜。她现在不急着回家了,说是《四世同堂》已经播完,接下来没有什么可看的电视剧了。

冰锋又想,他对铁锋说的自己与芸芸的关系的话,竟然是因为叶生——一个早已成为虚幻的影子似的女人。无论如何,他与芸芸的关系要比与叶生的深得多。自己好像有点不知轻重,甚至本末倒置。但事已至此,似乎又无可挽回。想到几个月里与芸芸的交往,不禁一声叹息。

母亲丧事办完后的星期天下午,冰锋随手翻着新的一期《读书》,芸芸坐在床头织毛衣,一只袖子刚刚起手,身边的毛线团被扯得转来转去。床上换了新床单。这时窗户上露出一个戴着运动帽的脑袋,铁锋来了。芸芸和他只在宣武医院见过一次,以后她就没再露面。铁锋忽然在这儿遇见她,未免稍感意外,但马上热情地打了个招呼。

冰锋打算到街上随便转转。院里的葡萄架,沉甸甸地垂下一串串已经变紫、上面淡淡有层白霜的果实,今年收成不错。刘老太太坐在架下的阴凉地里,身边乱七八糟堆着好些条牛仔裤,还有一堆金属商标,正拿着一把钳子,用小铆钉将商标装在裤子的后兜上,装好的放在一旁。冰锋走过,她正好装完一条,自嘲地说,得,成了香港的啦。冰锋平常很少跟她搭话,今天却站住了脚,拿起一个镀铜的铁片看看,模样倒是红香蕉苹果,但制作特别粗糙,又翻翻那摞裤子,说,您这不成啊,布料,做工,扣子,拉链,没一样是真的。刘老太太说,架不住便宜啊,反正不是我买,也不是我卖。冰锋笑笑,走出院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