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送她出了屋门,说,你等一下。拿起窗台上的花盆,取出那把钥匙,略显郑重——至少不显得随便——地交给了她。这是向她也是向自己表明,他不是那种随便占便宜的人,他一定会对对方负责,他已经对彼此的关系给予了某种确认。芸芸没有推辞,把钥匙加到自己包里的钥匙串上,高兴地说,放心,我不会弄丢的。那我走啦,《四世同堂》七点三十五开始,我得赶回去,路上得一个钟头呢。其实周三晚上还会重播,但快到九点才演,电视在我哥屋里,我嫂子嫌太晚了,有意见。冰锋又想起她家那狭窄的过道,一家人小心翼翼、尽量互不干扰地生活着……他向来没觉得自己家没有电视机是种欠缺,现在却多少感到歉疚了。
下午他们又在一起睡了。吃完晚饭,收拾停当,芸芸说,我该回家了。冰锋说,非走不可吗?芸芸说,我爸妈管得特别严,绝对不许我夜不归宿。我不能让他们着急。只能星期天有空过来。接下来的话声音很低,但他还是能听见:他们说,必须先结婚,才能住在一起。冰锋不知道如何回答。芸芸说,咱们俩算是好了吧?冰锋点了点头,又觉得不够,补充道,当然算了。
芸芸和小孙很熟,显然将自己与冰锋在搞对象的事告诉给她了,科里的人大概很快都知道了。李副主任兼着医院的工会主席,曾一再动员冰锋参加市总工会举办的鹊桥联欢会,现在不再提起,应该是知道他有女朋友了。芸芸干脆把饭菜拿到口腔科来热,中午也在那里吃,大家或许注意到了,冰锋每天吃的都跟她一模一样。但因为他们没公开,所以别人也不挑破。冰锋上班很忙,中午偶尔有空,芸芸约他到医院后面的小湖,那里有座假山,山顶有个亭子,坐上十来分钟,随便说说话。湖边有几株老态龙钟的垂柳,半湖都是张张搭在一起的荷叶,伸出几枝粉红色的花苞。来这儿的多是住院病人或病人家属,很少见到穿白大褂和护士服的,冰锋觉得未免招摇,芸芸则不以为意。但下班后虽然一起只走一小段路,她却总是在医院门外等他,不想让院里的人产生某种猜想。看来她愿意公开承认他们在谈恋爱,而且引以为荣;但对二人的关系已经到了什么程度,却严格保守着秘密。她告诉给小孙的,也一定是挑着说的。
冰锋忍不住又想到了叶生,几个月前,她也在这里收拾过房间,和他坐在一起吃饭。但她只是对自己从未接触过的生活感到好奇,尽管真诚,毕竟像是闹着玩;芸芸则是踏踏实实过日子的人,未必有多大乐趣,但确实担得起一个家来。这是个很能干也很会操持家务的女人,只可惜一向英雄无用武之地罢了。
芸芸星期天来和冰锋睡一觉,做两顿饭,收拾一下屋子,吃完晚饭就回家了。有空的时候,她就织几针毛线活——是为冰锋织的一件深灰色的膨体纱毛衣,但不敢拿回家去,所以进展缓慢,后片还没有织好。她说,我不会织什么花样,就是平针,但一定要为你织一件毛衣。冰锋想起那次她临走时说的话,觉得自己可能让她为难了;但又发现,二人确定了关系之后,她其实并不急于结婚,当然也不会就此同居——家庭、单位,还有整个社会环境都不允许。她似乎愿意暂时保持现状,很享受这种正规谈恋爱、偶尔越越轨的过程。
芸芸带来一捆韭菜,一小包虾皮。在厨房里,冰锋看着她忙乎:和面;洗净韭菜,切成末儿,放入虾皮,加盐、味精,倒上香油;将醒好的面团揉成剂子,各擀成圆圆的一片,用小碗倒扣着割成皮子;往馅里打一个生鸡蛋,拌好;放一勺馅在面片的一边,对折,按紧,折出花边;在平底锅里倒点油,加热后将盒子平铺入锅,小火烙至两面金黄。出锅时,香味十足。她的动作熟练,利落,从容,甚至带有节奏感。冰锋想,这个人真的很有意思,说好今天来做韭菜盒子,果然来做了,一点也不给人惊喜。本来事先可以不打招呼的,但她显然不愿意,或者没想到。唯一给他的惊喜是,她做的韭菜盒子太好吃了。
芸芸只爱看甘肃出的月刊《读者文摘》,每期必买,平时放在包里,有空就拿出来看一篇,即使来冰锋家,也是如此。再就是追着看眼下每星期天连映两集的电视连续剧《四世同堂》。有时边做饭,边哼唱那片头曲:“千里刀光影,仇恨燃九城……”总是唱这前两句,配合着烧饭、炒菜的动作。像是在与自己认真切磋,如何能唱出小彩舞唱的京韵大鼓的韵味。冰锋觉得很好玩,但没敢笑出来,芸芸显然不是一个能开玩笑的人。后来连他脑子里都常常飘过那旋律了。她还和他讨论电视剧里的某个人物,或某段情节。冰锋几年前读过老舍的原著小说,很不喜欢,尤其是善有善报、恶有恶报的人物命运设计,他想,无论历史还是现实,哪儿有这回事,无非是老百姓可怜的自我安慰罢了。他对芸芸说了,她有点不高兴地说,我不懂你这是什么意思,再说,咱们聊的是电视剧,我又不想读什么小说。冰锋本来还想说,自己读过《骆驼祥子》,再读《四世同堂》,觉得写这本书时,作者的境界与觉悟好像还不如当初他笔下的祥子高呢。但芸芸对此肯定无法理解,那么也就没有必要谈了。
冰锋重又躺下,还没睡踏实,芸芸就来了。她轻轻敲了一下玻璃,没等他起来,就推门进屋,好像知道留了门。很快脱光衣服,上床钻进他盖的毛巾被里,身上有一股急着赶路带来的热气。她说,我给你订了一份牛奶,每天早上你喝了再上班。冰锋想告诉她,母亲带着他们兄妹仨刚回北京时,订过半磅牛奶,兑两磅水,一家人喝,铁锋和小妹伸出舌头抢着去舔纸盖背面偶尔沾上的一点奶油,但他忍住没说。两人起来后,芸芸先化了妆,然后开始收拾屋子,扫地,擦玻璃。她带来一瓶玻璃擦净剂,说是一块钱一瓶呢,虽不便宜,但经用,擦了也干净。边干活边对冰锋说,我看见对门的葡萄结了不少,不过还都是青的,咱们也在窗前种点东西吧,丝瓜、扁豆什么的。
芸芸见冰锋不搭自己的茬儿,就说,晚上你也找个地方去看吧,真的很好看。唉,你们家怎么不买电视呢?要是有电视就好了。我们家的彩电是十四寸的,干扰还特别大,屏幕上老闪雪花,总是一边看,一边转拉杆天线。冰锋一直在跟她商量去买一台冰箱,已经到商店看了几次,买的门道也摸清了:最近展销华日牌电冰箱,在交款提货处多花一百块钱,就可以从人家手里倒过来一张冰箱票。他问,那么是买冰箱呢,还是买彩电呢?芸芸想了想说,还是买冰箱吧,对你用处更大。
星期天,冰锋很早就被一阵敲门声吵醒了。外面有个男人在喊,牛奶!是你订的吧?他懵懵懂懂爬起来,没等开门,那人又说,给你搁这儿了,赶紧在门道装个箱子,不然丢了不管啊。冰锋把门打开一个缝,人已不见,外面窗台上放着一个白色的玻璃瓶,封住瓶口的纸用猴皮筋箍着。他拿进来,不再锁门,芸芸说好今天要来。
平常冰锋与芸芸说话的内容,也与从前他与叶生聊的大不相同,虽然他已经记不太真切与叶生聊过什么了,现在他和芸芸之间,话并没有那么多。叶生是个文艺女青年,和她说的其实都是些不着边际的话,冰锋现在挺烦“文艺”的了,觉得不接地气,而且搞创作,自己的才情未必够,叶生大概也如此,都比Apple差远了。酝酿已久的关于伍子胥的诗剧搁在那儿,几乎被他遗忘了。
他们走进新街口北大街南口的副食商场,到蔬菜区看了看,芸芸说,这韭菜倒是不老,星期天我去给你做盒子吃。家里有平底锅吧?穿过相邻的新华自选商场,她撇了撇嘴:东西这么贵,还这么多人。出了门,是西直门内大街东口。到了车站,冰锋想抱她一下,被她阻拦住了,说,别这样,大庭广众的。临上车时,她回头说,明天还给你带饭啊。
有空的时候,冰锋陪芸芸去逛商场,或者逛各种各样的展销会,尤其是服装、轻工展销会。从前和叶生也一起去过这种地方,但她留意的是新,芸芸看中的则是便宜,虽然多半是看,很少真掏钱买什么。芸芸是个过日子锱铢必较,而且不辞辛劳的人,为了便宜几毛钱,不惜穿过半个北京城,挤公共汽车,奔波在太阳地里,从这家商场来到那家商场。冰锋陪着她,觉得对此也可以理解:大家都是过穷日子的,只是程度稍有差异而已。像叶生那样无忧无虑、随心所欲的人,毕竟少见。只是偶尔怅惘,他离曾经预期的那个自己,真是越来越远了。
下班后,她还是在医院大门外等他。走到半路,芸芸说,今天我得回家了,我爸妈让我每天晚上十点之前必须到家。昨天我骗他们说,临时替同事顶个夜班,但不能天天这样。别生气啊。然后小声说,早上忘了告诉你,我可高兴了。她被自己的话弄得很不好意思,脸都红了。不过冰锋还是稍感失落,本以为她会一直住在他家呢。
芸芸对冰锋说,有个朋友家晚上组织舞会,咱们一起去吧。冰锋说,我不会跳。芸芸说,什么时候我教你。冰锋微笑,算是婉拒。芸芸说,那我自己去啦。冰锋说,小心点,别惹事啊。芸芸说,就是快三、慢三这些,不会惹事的,再说人家音乐放得很低,窗帘挂得严严实实,邻居听不着,对面楼也看不见,而且到九点半准散,我刚好能赶回家。她还在演乐胡同工人俱乐部报了一个女子健美班,第一次冰锋陪她去,在院门外面等着。她出来时样子挺累,精神头儿却很好,说,教练真不错,编了一套操,学员们跟着音乐,又压腿又踢腿的。
冰锋回味着过去的这一天,却想不出应该如何形容。后来有一回他陪芸芸逛街,走进一家家具店,那里摆了一张长沙发,芸芸坐上去,也让他试试,虽然并不打算买。这是带弹簧的沙发,跟他以前坐过的硬的不同,他忽然觉得芸芸第一次来家以后,自己就是这种感觉:实实在在落座了,然后软软地陷下去,陷下去,简直不想离开。
星期三上午,冰锋接到一个电话,是Apple打来的,问,你看不看《一个死者对生者的访问》?一出先锋话剧。冰锋想答应,但又担心叶生也去,就问,都谁去啊?Apple说,就两张票,一个记者朋友送的。离你们医院不远,人民剧场,今儿晚上七点。冰锋和她约好在门口碰头。中午见到芸芸,冰锋犹豫要不要告诉她,随即想,自己秘不示人的东西也许太多了,能示人的还是示人吧。又说,不好意思,人家就给了一张票。芸芸说,没事,我又不爱看话剧,我还得回家看重播的《四世同堂》呢,上星期天家里停电了,漏了整整半集。不过你下班离开演还早呢,我陪你找个地方吃点东西吧。
他们一起在胡同口的早点铺吃了早点,一人一个油饼,一个薄脆,一碗豆浆,冰锋的加了糖,芸芸的是淡的。快到医院门口时,芸芸说,你先进去吧,饭你自己拿着。
离医院不远有一家新开业的个体饭馆,专门卖饺子。芸芸问,八两或九两饺子,怎么收粮票?售货员说,都收三两粮票。芸芸说,那就九两吧。是猪肉西葫芦馅的。一块四毛四,冰锋付了钱,芸芸嘟囔道,还是贵啊。这是他们俩第一次在外面吃饭。饺子端上来,各吃了一个,肉少到几乎成了素馅的了,芸芸忍不住要理论一番,被冰锋劝住了。但她还是大声说,这倒好,猪肉价格放开了,自有应对的招儿。饭馆里没安空调,热得人不能久待,两人赶紧吃完,就分手了。
冰锋醒来时,早晨的阳光透进窗户,芸芸枕着她的一只胳膊仰面躺着,睁大眼睛望着纸糊的顶棚,脸上有种自如、舒展的表情。但她马上就起来了,从挎包里取出一件叠得平平展展的衬衫换上,又拿出一个很小的化妆包,略略化了化妆。然后去厨房做饭,一份是冰锋的,一份是自己的,各装了两个铝饭盒,饭盒是她带来的。等冰锋起来,她很快把毛巾被叠好,摞在枕头上面,摆得整整齐齐。他想,这要是床棉被,她一定会像军人那样叠得见棱见角吧。锁厨房的门时,他发现芸芸把灶台、碗柜和窗台都给收拾了,好像从来没有这么干净过。
路边的几棵国槐,开了不少淡黄色的花,闻着不如洋槐的花香。冰锋走在树下,想起从前读过一篇小说,描写一对青年男女在一家饭馆里初次见面,点了两碗馄饨,男的正在谈文学,女的忽然打断他说,馄饨少给了一个。作者意在贬损那女人境界低,过分实际。现在冰锋却觉得,计较馄饨个数的女人生活态度不无可取之处,而高谈阔论文学的男人未必多么高尚。如此写法,毕竟还是与现实的人生有些隔膜。
雨一直在下,时而打闪,打雷。在闪电的一瞬间,能看见夜空之下,院里那棵大杨树像是要扑到窗户上。冰锋想,居然没漏雨,还挺给面子。夜里天气凉,两个人合盖一床毛巾被。这是一张一米二宽的单人床,芸芸把身子尽量贴紧冰锋躺着,从脸蛋一直到脚丫子。她的皮肤稍显粗糙,接触起来涩涩的。也许床还是太窄,但她显然非常享受这种躺法。之后就睡着了。她的睡相很好,一动不动,连呼吸都调匀,轻微,令人感到稳重,安全。冰锋尽量贴着墙,好在芸芸个子小,不大占地方。墙上返潮,还长了硝,对着床的墙上挂着一大块布。贴上去很凉,能感觉到硝霜隔着布被压碎了,轻微地响着。
快开演了,Apple才匆匆赶到。蓬松的超短发,纯棉的白色短袖T恤,白色三骨裤,一副意气风发的样子。前不久冰锋翻看《诗刊》《人民文学》等杂志,都有署名“平果”的组诗,放在显赫的位置,还给了很大的篇幅。他想,这一定是Apple,有几首他记得她当初在聚会时念过。果然如杨明所预言的,Apple轰轰烈烈地登上诗坛了。也出现了一篇批评文章,针对的是她作品中的性爱内容,认为格调不高;几位评论家著文反驳,于是她又被称为“有争议的青年诗人”,影响更大了。不过辩护者举了聂鲁达的《二十首情诗和一首绝望的歌》为例,冰锋觉得反倒坐实了她描写的是性爱,而在他看来,那只不过是象征手法而已。此外他也听朋友隐约提到,外间有些关于Apple私生活方面的传闻。他想,这大概与批评她的人一样,都是读了她的诗,信以为真了。
冰锋把床上的毛巾被拉开,抱歉地说,对不起,只有一个枕头。芸芸把冰锋的枕头往里推推,自己脱了上衣、裤子,叠成枕头,放在旁边。然后关了灯。这一次他们自如多了,也快意多了,但不约而同地没有发出任何声音。院子不大,稍有动静,别人家就能听到。记得从前每到周末,隔壁陈家的大女儿带着新婚丈夫回来,两口子整夜怪喊怪叫,薄薄一墙之隔,冰锋静静地躺在床上听着,反倒有些不好意思。不过人家毕竟是正经结了婚的。
中场休息时,冰锋说,好久不见了,你最近发表的诗,我都读了。Apple说,谢谢。什么时候找个机会坐下来,听听你的意见。态度虽然诚恳,听起来却近乎敷衍。冰锋想,过去诗歌小组聚会时,得到赞许,她就兴奋不已;受到批评,她也虚心接受,那种日子或许一去不复返了。这两方面的意见,现在可能都听得太多了吧。他问起诗歌小组的现状,Apple说,偶尔聚聚,名存实亡了,主要是各位都很忙。冰锋说,那是好事啊。
芸芸把桌子擦干净,外面天上忽然被一道闪电照亮,紧接着是轰隆隆一阵雷声,听着好像天都炸裂了。很快就听到雨点啪哒啪哒落在院子里的地上。窗户透进来一股凉快的气息,他们赶忙起身关上。雨点打在玻璃上,一下又一下,声音清脆。芸芸低声说,潲雨呢。黑暗的背景下,雨滴连成一道道粗细不等的线,弯弯曲曲流淌下来。
散场后,冰锋说,这个剧未免流于形式,至少不够深刻。Apple说,毕竟破了唯物主义。冰锋说,但也没访问出什么来啊。出了剧场大门,冰锋正要道别,Apple忽然说,我跟你说件事。两个人在台阶下一处稍僻静的地方站住。Apple绷起脸,语调严厉地问,你跟叶生到底是怎么回事?冰锋一直纳闷她今天怎么会忽然心血来潮约自己,原来是为这个,就说,没什么啊。Apple说,你们没谈恋爱?冰锋说,没有啊。Apple说,呸!你连这个都不敢承认,这孩子真可怜啊。
刚进家门,芸芸就说,你告诉我,米,油盐酱醋,做饭、炒菜的锅,还有煤气灶,都在哪儿,剩下的就别管了。她很麻利地做好了晚饭。虽然是家常菜,口味很好,而且与中午冰锋吃的不重复。见家里没有冰箱,她说,明天早上我再给你做要带的饭吧。吃完饭,她去厨房把碗涮了。这些事都干得自然而然,就像是她的本分一样。对于冰锋有几分寒酸的家,芸芸毫无挑剔,只说,奇怪,你们家没有电视呀?冰锋说,没有,我不看。芸芸说,那晚上怎么过呢?光看书啊。
冰锋本来打算告诉她,自己有女朋友了,甚至可以说出芸芸的名字、身份;但又一想肯定会传到叶生那儿,对她进一步造成伤害,而她毕竟是无辜的。就说,我们并没有正式谈恋爱,她也许有什么想法,但我不清楚。Apple说,这孩子可是第一次谈恋爱。学校里不少男生觉得她是个大美人,尤其是那股清纯劲儿最难得,抢着中午帮她打饭,在自习室替她占位子,但她从不理会,就像一直睡着了。遇见你,突然醒了过来。可是你把她悬在半空中,就不理了。
下了公共汽车,芸芸问,家里有菜吗?冰锋抱歉地说,没有。打算提议去外面吃饭,又记起昨天她的话,就没说。他们来到四店,芸芸买了一块钱的猪肉,又去农贸市场买菜,她嫌冰锋挑选得不够仔细,一一重新来过,但态度亲切,并不令他不舒服。
冰锋说,我们没有说是在交朋友啊。Apple说,你这就有点卑鄙了吧?我真奇怪,你身上有什么值得她这么喜欢呢?一个挺穷的小大夫。也许因为你是理科生,又喜欢文学,但你也没写出什么东西来呀,甚至都不知道你能写什么,我们聚会了那么多次,你拿出过哪怕一行诗么?冰锋没想到她居然这样说,一时哑口无言。
下班路过外科诊室,芸芸不在。冰锋觉得奇怪,走出医院大门,看见她站在路边一棵槐树下等他。树上垂下些扯着细丝的青绿色的吊死鬼,地上也有弓着身子在爬的,她不断挪动位置,以免爬到脚上。冰锋想起古书上讲的“尺蠖之曲,以求信也”,“信”就是“伸”——好像是说自己。芸芸穿了昨天买的那条连衣裙,转了四分之一圈身子给他看,还说,其实我有一双高跟鞋,但穿不惯。芸芸穿着一向简素,今天脚上是双一字带的黑色平跟皮鞋,已经是不同以往的打扮了。到了胡同口,她轻声说,今天去你家吧。冰锋说,好的。想起此前与叶生来往那么久,彼此只摸过一次手;如今自己好像已经没有什么底线了。
Apple说,叶生不喜欢同龄人,喜欢比自己大几岁的,成熟一些的,你大概就是这点长处,可是我也没看出你怎么成熟来。这孩子就是爱情小说看得太多了。Apple的话很伤人,而冰锋并不愿意被她伤害;但这种伤害要过些时候,等他再次回味起来,才能深切感到。此刻他只是诧异,她身为才华出众的诗人,怎么会关注这种世俗的事情。临分手时,Apple叮嘱道,你要跟她分手,当初就不该跟她来往;现在既然已经分手,以后就不要再来往了。
冰锋打开高温柜的门,里面有一大一小两个铝饭盒,分别装着米饭和炒菜,菜是青椒鸡丁和西红柿炒鸡蛋。一看就知道是早上现做的。冰锋从白大褂的兜里取出口罩戴上,发现也给换了一个新的。中午饭他吃得很可口。
观众早已散尽。Apple骑着自行车,消失在空空落落的护国寺街的尽头。冰锋还在原地没动,站在一盏孤零零的、有很多蚊虫绕着飞的路灯底下。他一直对自从打了那个电话,叶生就再也不和自己联系了感到意外。虽然不止一次,隐约觉得叶生的身影出现在候诊室的人群中,待他出去张望,却又没看到她。他不免想到,她的性格中有另一面——他记起她骑车的姿势,滑冰的动作,还有在球场看台上的表现,柔软之下另有一种刚强的东西,决绝的东西。但他也想,没准自己想多了吧。她对自己的感情并没有那么深,所以才不再坚持,毫无抵抗地接受了分手。于是他对因断绝与叶生的关系而断送向他父亲复仇的机会感到后悔,觉得自己真是一事无成;儿女情长是一回事,自作多情是另一回事,但怎么能再找到机会呢?
冰锋第二天上班,在休息室里间换白大褂,外面电话铃响了。是芸芸打来的:是你,太好了。午饭给你准备好了,在你们科的烤箱里呢。吃完不用刷饭盒,我来取。以后你就别去食堂吃饭了,我也带饭,多做出一份,不麻烦。休息室里有个很大的高温柜,用于消毒托盘、探针、镊子、口镜之类,辟出一角,供医生护士们加热带来的饭菜。大家工作素来很忙,中午常常连到医院食堂吃饭的工夫都没有。
现在听了Apple的话,原来叶生为此很是痛苦,冰锋才明白自己想错了。他想,也许可以用周敦颐《爱莲说》里的“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来形容叶生,虽然他并不认为那篇文章写得多么好。叶生确实是既不同流合污,又不得意忘形。不过他又想,这样的女人,爱起来也不容易。相比之下,倒是与芸芸来往轻松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