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看病人的间隙,冰锋想起来,昨天和前天,是首都高校运动会,叶生比赛的日子。也不知道她的成绩如何,取得名次没有。她说过,这是最后一次参加这项赛事了。叶生房间里那幅投掷标枪的照片上,她的身姿,她的神情,一瞬间在冰锋眼前特别清晰,简直令他吃了一惊。
有一天,口腔科的大夫、护士们正各吃各的饭,芸芸来了,举着一根咬了半截的黄瓜。小孙说,这就是你的午饭吧,那么瘦还减肥。芸芸说,你们听说了吗,昨天晚上工体出事了,中国足球队跟香港队比赛输了,一比二,世界杯小组赛没能出线,散场后观众又打警察,又烧汽车,抓了一百多人呢。冰锋忽然担心起来,叶生会不会也在其中呢?他还记得那次看足球赛,她一副热血沸腾的样子。隔了一个多月,这还是第一次想到她。但随即自嘲起来:这个年头闹事的,都是那些对社会现状不满的人,穷人,没有前途的人,怎么会有叶生呢?倒是该给铁锋打个电话。赶紧拨过去,是本人接的,他松了口气,但还是问,没事吧?铁锋说,没事啊,怎么了?冰锋说,昨儿晚上没看球去?铁锋说,我能不去吗?可是没票呀。等了半天,也没等着退票,就回家了。电视转播也错过了。输了还是赢了?
过了几天,冰锋值夜班,科里别的人都走了,芸芸来了,带着从食堂打的两份晚饭。她说,我陪你一会儿吧,不过到九点我得走了。两人在休息室里,一边吃饭,一边说话。只有一个患急性牙髓炎的病人,冰锋给做了开髓引流,很快处理完了。回来后,他提起她那次参加青年护士护理知识竞赛的事。芸芸说,报名的时候我心里没什么底,反正医院鼓励参加,还可以占用上班时间。但一着手准备,就知道自己还是应该参加。我在部队是卫生员,比起正规护校毕业的,可能多点工作经验,但底子真是太薄了。正好趁机补补课。筛了好几轮,选出六十五个人参加决赛。有必答题、抢答题、笔算题、外语翻译题、正误题,最后评出一二三等奖,一共二十个人得奖,我得了三等奖。唉,都是外语不行,拉了分。陆哥,你要是有空,能教教我英文吗?前些日子紫竹院举办英语之角,就在水榭对岸的无名亭,我还报名参加了呢。但程度太差,实在跟不上,就没再去。
以后中午休息,芸芸常到口腔科来。每次都是来找小孙的,但都要跟冰锋打个招呼,趁别人不注意,带给他点吃的,无非水果、瓜子之类。下班他们俩也总是一道走,但并不相约,每当冰锋路过外科诊室,芸芸就出来了。虽然一起走的只是到汽车站那么一小段路。
她讲得很真诚,也很恳切。眼前的这个人,仿佛想要攀登到某一高处,毕竟力有不逮,却又不肯放弃。冰锋又感到了那种对于“好”的努力追求,这是他素所敬重的。但他对此的反应,却是说了句在自己看来有些俗气的话:上个月不是文明礼貌月吗,我听小孙说,你们全科收到四十多封表扬信,你就有四封。
下班了,冰锋路过外科诊室,朝里面探了探头,芸芸正好出来,两人就一起走了。她穿着米色涤卡上衣,深蓝色裤子,脚上是一双黑色灯芯绒面的布鞋,肩上斜挎着个红色的女式人造革包。到了汽车站,两人要乘的依然不是同一方向的车。冰锋要过马路,芸芸跟在身边,他觉得奇怪,她说,我下班没什么事,送送你。到了车站,冰锋说,咱们还是到对过去,我送你吧。芸芸说,陆哥,跟我客气什么,就在这儿等你的车。语调里流露出部队出身的人那种说干脆也行,说潇洒也行的劲儿。冰锋只好站住。车来了,芸芸招招手说,明天见!说完就走了,并没有目送他上车,乃至等车开动。冰锋在汽车上看着她走在车头前面的人行横道上,脚步很快,果然是军人的样子。他想,这是个大方、爽朗,一点也不黏黏糊糊的女人。
芸芸依然很真诚地说,我也就是尽心尽力,其实连这个都谈不上,就是恪尽职守。——你能体会这之间的区别吧?都说护士是白衣天使,有人找对象还专门挑护士,觉得一定特别会照顾人。刚开始干这行可能真有这份心,但实在是遇见的病人太多了,各种各样,不同程度,上一个应该同情,下一个比这还重,而且这工作又太紧张,也太累了,都磨练得坚强起来了,也就是心变硬了,很难再动感情了。我看大夫也差不多。但其实病人要求的并没有那么多,那么高。只要把自己那份工作做到位,技术过关,不出问题,比方扎静脉针一针见血,打屁股针不痛,病人已经觉得你是特别关照他了,如果态度再好一些,他就该夸奖你充满爱心了。又比如我在病房的时候,到点给病人发药,哪怕晚一分钟,他就抱怨你丢下他不管了,但准时到达病人床头,又有多难呢?这不是唱高调,但我确实不愿意混日子,既然干这行,还是希望有点出息。
第二天中午,芸芸来口腔科找小孙玩,拿了几个李子,顺手递给也在休息室的冰锋。她穿着护士服,头发全被白帽子遮住,更显得面色黝黑,但五官算得上端庄,而且有开朗坚毅之相。
这样的话,很能打动冰锋。那种实实在在的感觉,似乎在他过去交往的人里,还没有哪一位身上有过。这时芸芸看看墙上的挂钟说,我该走了,十点钟必须到家,不然我爸妈该不放心了。明天见。他站在科室门前,看着她的身影消失在楼梯口。她这番话,好像同样体现出一种对于“好”的努力追求。冰锋来到栏杆前俯看门诊大厅,芸芸正好穿行而过,脚步飞快,地上的影子追着她。她并不知道他在看她。他一直看着她推开大门出去了,心里有些恋恋不舍。
两人乘360路汽车回城,车上人很多,将他们挤得紧紧挨在一起,没法说话了。车窗外,路边种着不少女贞树,先是一块绿色的,接着是一块很亮的浅黄色的,望去仿佛突然被阳光照亮似的。其实光线并无变化,是大自然在刻意渲染效果——一种有关阳光灿烂的善意谎言。到了动物园,冰锋要换乘107路电车,往东;芸芸住在百万庄,坐102路电车,往西。冰锋说,我送你上车吧。芸芸说,别客气。冰锋还是送她上了车。车门随即关上。她转过身,隔着门上的长条玻璃,轻轻冲他挥挥手。
下一个星期天,冰锋值半日班,一早芸芸就来告诉他,她也值半日班,下班一起走。不到十二点,都完事了。出了门诊大楼的门,芸芸问,你着急回家吗?冰锋说,不着急。芸芸说,陪我逛逛街好吗?冰锋意识到,他们的关系好像进了一步,但还是答应了。芸芸说,那咱们在食堂吃完饭再走吧。冰锋说,医院食堂的饭实在太难吃了。芸芸说,五月十号起副食调价,听说饭馆价钱涨得厉害。冰锋只好跟她去了。
下山时,芸芸说,我叫你陆哥吧。冰锋说,行啊,这称呼听着挺新鲜。芸芸说,我在广东当的兵,那边人喜欢这么叫。在公园门口,冰锋买了两块紫雪糕,花了一块二。芸芸说,那么贵,别买了。冰锋递给她,她咬掉一片裹在外面的巧克力,吃得很开心。
路边的洋槐花早已谢了,叶子被晒得蔫蔫的。和各种花竞相开放的春天相比,夏天反而是个安静的季节。芸芸穿着白色短袖衬衫,粉色碎花裙子,都是的确良的,总是粘在身上,脚上穿着柔色尼龙袜,平跟塑料凉鞋,裙子下摆与袜口之间,露着一截小腿。她的腿很黑,很细,但看着矫健有力。他们沿着大街一路往南,逛了新街口百货商场,燕枫服装店,西四百货商场,造寸时装店,东方服装店,西四家具店,冰锋只是陪她,但她什么都没买。路过电影书店时,他说,咱们进去看一眼。她说,我在这儿等你,不着急啊。在门外站住。冰锋明白她大概没有逛书店的习惯,就一个人上了楼。但想着她还在太阳地里,匆匆扫了两眼,赶紧下来了。
冰锋平时不大运动,有点爬不动了,芸芸伸出手来拉他,还时时提醒他小心。她虽然个子小,却挺有力气,精神头儿也足。一直爬到山顶。冰锋前年来过,差不多也是这季节,景色相同,唯一的变化是添置了三台观光望远镜。冰锋问,要看一下吗?芸芸说,站在这儿看看就行了,不用花那个钱。
又走过一家商店,橱窗里摆着一台彩电,一个饭锅,一个不锈钢锅,一个气压出水热水瓶,站着的男模特儿穿着西装,打着红领带,旁边坐着一个穿连衣裙的女人和一个孩子,背板上写着“一对夫妻一个孩”。街上很热,屋里悬挂着两个大吊扇,却也不太凉快。芸芸挑来拣去,特别仔细,冰锋站在一旁,并不觉得自己没有耐性。她终于选中了一条豆绿色的柔姿纱连衣裙,和外面橱窗里女模特儿穿的款式相近,问他,好看吗?她个儿矮,穿上很难说好看或不好看,但他还是说,好看。她说,那我买了啊。交了钱,营业员填好收款单,和钱一起用高处一根紧绷的铁丝上挂着的铁夹子夹好,根根铁丝从商店四周的柜台向一角的收银台集中,那里比柜台高出不少,一位收银员坐在上面。营业员一扬手,铁夹子顺着铁丝嗖的一声飞向收银台。他将那条裙子叠好,用纸包上。夹着盖过章的收款单和零钱的铁夹子,又从收银台顺着铁丝飞了回来。
吃完了,接着上山。芸芸走在前面。她无论坐、站,都挺着腰板,人直直溜溜的,即便爬山时也尽量如此。穿了条牛仔裤,屁股上有个红香蕉苹果模样的金属商标,脚上是一双新的解放鞋。冰锋本来想说,我只看见牛仔裤的形状,没看见你的形状。但觉得关系没这么近,开这种玩笑不合适。转念又想,想起开这种玩笑,说明彼此的关系已经不那么远了。芸芸一口一个陆大夫,冰锋说,别这么叫,叫我冰锋,或者老陆。
芸芸本来还想去西单的,但天气太热,两个人都汗流浃背。正好走到缸瓦市102路电车站,芸芸说,不如到我家坐会儿吧,一趟车就到了。车上更热,还很挤,即使在窗口,迎面吹来的也是阵阵热风。在百万庄下车。这里离母亲家不远,冰锋想是否应该就此辞别,可还是跟着芸芸走了。他们一前一后走在路边的阴凉地里。冰锋买了一个郑州三号西瓜,地上立的纸牌子写着“保甜,保密”,两个人忍不住笑了起来。
芸芸说,我是护士,改革还没轮到这一块,但以后不知道怎么样。可能对医护人员的要求会越来越高。医院里的人事关系倒是比外面简单些,像你们大夫,尤其是你这样的——小孙跟我说过——有本事就不用求人,得罪了谁也不怕。说这话时,她用一副景仰的眼光看着他。冰锋笑着说,我可没那么大本事,但也是慢慢适应,一开始分到这里也不习惯。记得上班刚一礼拜,科里发电影票,我跟杜大夫是一起分来的同班同学,各领到一张。第二天护士长说,大概没你们的,得要回去,她去问问。一会儿管工会的技工小褚来了,真把票要回去了,说如果你们补交这个月的会费,就还给你们。老吴大夫看不过去了,说把我那张给他们吧。别人都不吱声。她还给院工会打电话,说这么做不合适。到了中午,全科人都去看电影了,就剩下我们俩。说实话,今天是我来医院头一回参加工会活动。芸芸低声说,幸亏你来了。
那是座相当破旧的四层简易楼。芸芸住在顶楼,楼道里很脏,墙上到处都是乱涂乱画的痕迹。他们与一个穿着圆领衫、浑身汗臭的男人擦肩而过,以后有段上楼的路程,就穿行于那个人留下的浓重的臭味之中。房子的结构与母亲家相仿,是两居室。芸芸说,这间我爸妈住,这间我哥哥嫂子住,他们都出去了。两间屋子的门都关着,过道相当逼仄,光线很暗。
芸芸忽然说,你带饭了吗?冰锋这才想起来,都到中午了。他说,就是发的那个面包,但汽水已经喝光了。芸芸说,我的也喝了,我另外还带了水和吃的,一起吃吧,够两个人的。他们找了块大石头,各坐一边,中间腾出地方权当饭桌。芸芸从背包里取出一个军用水壶,一个维生素面包,两个茶叶蛋。倒满一壶盖,递给冰锋。沏的是花茶,虽然凉了,但酽酽的,看着很解渴。冰锋说,别让我喝脏了。芸芸说,没跟你介绍过,我是当兵出身,没那么讲究。冰锋说,那你先喝。芸芸说,你就喝吧。冰锋喝了,芸芸又倒满一壶盖,转个方向,自己接着喝。两人交替用壶盖喝水,吃午饭。
冰锋把西瓜递给芸芸,她打了一盆凉水拔上,然后说,我家没条件,你拿凉水擦擦身吧,我平时都在咱们医院里洗澡。冰锋闻闻自己身上都臭了,芸芸也差不多。他到卫生间里,脱了衬衫、长裤,擦了个身。衣服都汗溻了,一时不能穿回去。回到过道,坐在凳子上,只穿着内裤,很不自在。芸芸说,我也擦个身吧。从卫生间出来,只戴了个白色的布质胸罩,又厚又硬,穿了条浅粉色的泡泡纱裤衩。她长得短小精悍,身上的皮肤也很黑。
到了闻松亭,冰锋问,咱们是走容易的道,还是走难的呢?芸芸说,当然走难的了,咱们是来爬山的啊。他们离开人们通常登鬼见愁走的那条老路,左拐,沿着公园残破的外墙边一条踩出来的小道上山。墙内墙外有不少酸枣树,还没有开花,几棵松树,长了些小小的黄色果实。稍远处是大片的黄栌。一点风都没有,树林虽然还是新绿颜色,但纹丝不动,无限寂静,令冰锋想到远古时候,人类甚至动物都还没有之前,大自然也许就是这般景象。不由得心生敬畏,好长一段路没说什么。
两个人对坐了一会儿,芸芸说,咱们在一起吧。声音很小,像是试探,又像是自言自语,仿佛假如冰锋拒绝,她就可以否认自己说过一样。以后他回想起此事,“做爱”一词当时还不通用,若说“发生关系”未免生硬,“干那件事”则显得粗俗,觉得她的话相当得体。冰锋回答,我也这么想。芸芸半欣慰、半感激地一笑,然而却是真诚的。但她随即起身,到她父母的房间里去了。剩下冰锋,不知如何是好。
芸芸问,那下一步改革呢?冰锋说,听说要拉开各级医生收入差距,外地有的地方已经有专家门诊了,一个专家号收两块钱呢。这么一来,科里的主任医师,就是主任;副主任医师,就是两位副主任,应该都会多上点班了。但几位老主治医可能更不愿意多干活了。据说改革有个重要内容就是收费价格适当调整,不知道除了专家号这么高,还有什么别的内容。芸芸说,那跟我们护士就更没关系了,小孙也跟我说过。冰锋知道,刚才他讲的,大概她已经都从小孙那里了解过了。
芸芸从屋里搬出一个钢丝折叠床,打开,支好。她说,这是我每天晚上睡觉的床。这样一来,过道就剩不下什么空间了。冰锋能想象到芸芸的父亲,母亲,哥哥,还有嫂子,夜里从房间里出来上厕所,在黑暗中为了避免撞到芸芸的床,小心翼翼地贴着墙边移动的样子。芸芸又进去搬出一床褥子,铺好,再铺上床单。她搬折叠床和褥子的动作,既谨慎,又麻利,像是既怕碰坏什么东西,又怕耽搁久了,对不起有点尴尬地站在一旁等候的男人。冰锋觉得,这更能体现出一种他所敬重、所怜悯的对于“好”的努力追求——而且不仅是她的,同时也是他的“好”。他被感动了。
芸芸很认真地听着。冰锋接着说,我只是个住院医,改革跟我有关的主要就是这些。奖金确实比原来多了,但并没多太多,所以有的老大夫每天都是干到完成定额为止,宁肯不要那点奖金。剩下的病人还是我们这些年轻大夫看,天天都不能准点下班。定额每个医生也不一样,这么说吧,职称或职务越高,定额就越少。我们主任基本不上班,两位副主任在院里有兼职,都有理由不常看门诊。
芸芸又到另外一间卧室去了一趟,出来递给冰锋一个粉红色的小纸盒,是上海市乳胶厂生产的金香牌避孕套,十只装,大概已经用了四五只。芸芸用比刚才更小的,已经成了耳语的声音说,我哥哥的,不知合适不合适。我也不知道怎么用。冰锋取出一只,芸芸把剩下的送了回去。她回到过道,仰面躺在折叠床上,先摘掉胸罩,又脱去裤衩,都塞在枕头底下,闭上眼睛,用依然轻得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来吧。她的身上,连胸罩和裤衩遮住的地方颜色都不浅一点。
二人结伴上山。芸芸说,陆大夫,我们科也要改革了,咱们医院改革,你们科是试点,不知都改了些什么?冰锋说,嗬,这么严肃的问题。说实话,到现在为止没有什么大动静,最早奖金大家是一样的,各个科室也没什么区别,基本奖,全勤奖,废品回收奖,就这几样。出了差错,请假过多,干私活,还有病人提意见,都扣奖金。后来改成奖金跟每天的工作量挂钩,每个医生都有定额,完成以后,多看病人多些收入。每天下班由护士长统计,每月发一回。
冰锋也脱了裤衩,先按了按芸芸旁边空的地方,看折叠床放得是否牢靠,担心两个人一起把它给压塌了。然后稳稳当当地爬到她身上。两个人都是第一次,像是共同完成一项工作,安静地相互配合,甚至近乎无声地彼此切磋,动作都很谨慎小心,谈不上如醉如痴,更没有所谓高潮——冰锋想,也许得等下回或下下回吧。他只听见折叠床嘎吱嘎吱地响。两个人的汗流在一起,刚洗干净的身上又黏糊糊的了。过程之中芸芸还一直留心门外,一再问,没人开门吧?我妈没回来吧?完事之后,冰锋很想与芸芸并排躺一会儿,可是那床只有六十公分宽,紧紧贴在一起都很玄,稍不留心就会把其中一个挤下去,所以不够惬意。
她仿佛猜出了他的心思,说,您还不知道我的名字吧,我叫丁芸芸。冰锋说,别您您的,你就行了。芸芸身材瘦小,皮肤很黑,剪着齐耳短发,眉毛细细的,眼睛睁大时圆圆的,鼻梁略窄,但挺直,相貌说是平淡也行,说是本色也行。戴了顶白色遮阳帽,背着个军用背包。冰锋听小孙说过她们俩一边儿大,二十四岁。
芸芸忽然轻轻叹息道,都是因为天太热了。冰锋说,我会好好待你的。两个人都出了一身汗,虽然与刚才在街上相比,并不觉得特别难受,只是彼此看来样子有些难受而已。芸芸问,再擦个身吧?然后有点不好意思地说,我爸妈怕费水,没装淋浴,我说了也不听。其实那卫生间特别小,还放着很多杂物,也没法装淋浴。医院里每周三、六浴室才开放,上午男职工洗,下午女职工洗。
后面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陆大夫,等我一下。冰锋回头一看,是外科的一位护士,跟小孙很熟,常来他们科玩,见着冰锋总是客气地打声招呼,多少也算熟人。去年参加全市青年护士护理知识竞赛,得了三等奖,全院年终总结大会上,院长特地提到这件事。但冰锋忘了她的名字,只记得姓丁。
冰锋说,下次到我家去吧。这句话似乎感动了芸芸,她抱住他的身子,在他与她之间是她小小的乳房,拥抱之际他感到了它的小,但惟其如此,他感到她将自己托付给他的那份诚恳,真挚。他想,一定要好好待她。冰锋凑过去亲了芸芸一下,他的动作像刚才一样生疏笨拙,但她还是感受到了他的情意,害羞地低下了头。然后他们各自穿上了衣服。
进了公园东门,天气不错,太阳也不毒。开始是集体活动,路过香山饭店,到了双清,合影一张,宣布解散,改成自由活动。一拨人去碧云寺、植物园,另一拨去爬鬼见愁,虽然安装了吊椅索道,他们还是决定徒步登到山顶。冰锋也在爬山之列,七八个人,脚步有快有慢,不久就散开了。
冰锋说,咱们出去吃个饭吧。心想也算是一种纪念。芸芸说,我妈妈快下班了,你赶紧走吧。西瓜也来不及吃了,真对不起。今天我非常高兴,真的,一辈子从来没有这么高兴过。她把他送到门口,说,等过些日子吧,咱们一定好好吃个饭。冰锋想起她中午提到饭馆涨价的事。这真是一个有定力,也会过日子的女人。
五一劳动节,口腔科所属的工会小组组织三十岁以下的职工去香山游览。冰锋闲着没事,就报了名。报名的人不少,但来了一看,总共不到二十位,科里只有他一个。工会小组长给各位买了门票,一人发了一份午餐:一个小圆面包,一瓶塑料瓶装橘子水。这种包装是新上市的,大家看着新鲜,一阵欢呼,有人当下就咬开瓶嘴喝了,但咬得很费劲儿;好不容易喝上了,又嫌不够甜,纷纷抱怨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