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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第五章

还没说上几句话,听见张姨在楼下喊,阿叶,你的电话!叶生答应着,跑出去了。屋里只剩下冰锋和祝部长了,距离不过一米多远。冰锋的心咚咚咚跳着,难道等待已久的时刻突然降临了吗?怎么办呢?他感觉自己的两只手突然有了劲儿,不知道应该摆成什么姿势——是否直接扑上去,掐住那个人的脖子,一鼓作气把他给掐死呢?

叶生介绍说,这是陆冰锋,陆大夫,还是个很棒的诗人呢。祝部长说,很多作家都是弃医从文的,中国有鲁迅,外国有契诃夫。冰锋很想对这种人云亦云的说法予以订正:契诃夫一辈子都当着大夫,一直未“弃”;鲁迅没有学完基础课就退学了,不曾接触过临床,谈不上“医”。但只是虽然低沉,却很清晰地叫了一声“伯父”——这对他来说,简直是奇耻大辱。叶生说,他带的礼物在楼下,是你爱吃的叉烧肉、肉松,还有笋豆,特地到浦五房买的呢。祝部长听了,面有悦色。叶生话说得亲切,语调又嗲,更令冰锋生出一种自己颇有些谄谀的不快之感。

祝部长指了指茶几另一侧的沙发,平静地说,坐吧。冰锋坐下了,两只手别扭地放在腿上。他忽然很沮丧。窗外日光暗了一下,是一只不知什么鸟儿倏尔飞过。对面书柜玻璃上模糊地映出并排而坐的两个人,柜子里一格格摆的都是领袖人物的全集和单行本。祝部长有气无力地说,听阿叶说,我住院的时候,你帮了不少忙。你是大夫,我的情况用不着瞒你,从前得的是心绞痛,这回变成心肌梗塞,这就叫量变质,辩证法啊。但一个人活在世上,早晚都得去见马克思,早一天晚一天又有多大区别呢?冰锋不知道该说什么,祝部长好像对他是否回答并无所谓。

回廊东头连着一条直的走廊,南边第一个门是书房,门开着。一个很大的写字台,旁边是一长排书柜,一对褐色的真皮沙发,中间摆张茶几,前面放了个痰盂。祝部长坐在沙发上,转过身子,冲他们招了招手,以示欢迎。冰锋以前见到他都是躺在床上、闭着眼睛,现在要好好看看这个人。他头发花白,身材不高,体形肥胖,让冰锋想起在内科实习时学过的“典型的冠心病体征”:体重过高,高血压,高血脂,糖尿病,等等。反正他长得跟叶生一点也不像。记得体征里还有一条“情绪紧张”,教科书上说:“冠心病在情绪紧张及遇事易兴奋者中患病率较高。”祝部长看去却是个集阴沉与威严于一身的人。他穿着一件手织的驼色开襟毛衣,一条藏青色的哔叽裤子,脚上是双黑色的圆口布鞋。

茶几上有个白瓷盘子,上面放了盒开过封的红双喜牌香烟,还有个做工精美的金属翻盖打火机。冰锋不免纳闷,心脏病这么重,抽烟不是自杀么?仿佛故意要做给他看,祝部长抽出一支烟,点燃之际吸了一口,但马上就吐了出来。他举着指间夹住烟卷的那只手,偶尔用另一只手将飘散的烟赶向自己,鼻子深吸一下,看上去特别享受。忽然感慨地说,身体不行了,真是没什么意思了。人活到一定岁数,就活成苟且了。

冰锋凑近玻璃隔断看着里面,叶生在他身边说,这是爸爸最喜欢的地方,如果他精神好,又跟你投缘,会带你来看他的花的。爸爸身体不好,我劝他搬到一楼,他说二楼有他的书房,还有花,离不开。其实我最喜欢的花是郁金香,这儿没有,总梦想什么时候去荷兰看一次郁金香和薰衣草。冰锋看着这间比他那十二平方米的家还要大的花房,忽然明白,进门时她大概是想叮嘱他对自己所过的生活有一点心理准备。然而一定也看出来了,他对此既不羡慕,又不嫉妒。倒是她今天略显反常,不大像平时那么洒脱坦荡了。

一个中年男人敲了一下开着的门,走了进来,是祝部长的秘书。送来一份“大参考”,还有几封信,又出去了。祝部长说,稍候,我看一下。戴上老花眼镜,用小剪刀剪开一个信封,取出信,看了,放在一边;再剪开第二个信封,接着看。一举一动都比常人缓慢,仿佛生怕引起心肌梗塞复发。他们坐的沙发上方,墙上挂着两个条幅:“衙斋卧听萧萧竹,疑是民间疾苦声。些小吾曹州县吏,一枝一叶总关情。”“咬定青山不放松,立根原在破岩中。千磨万击还坚劲,任尔东西南北风。”署的都是“板桥居士”,还钤着章。冰锋站起来,凑近去看。祝部长在背后低声说,放心,真的,五十年代这种东西不贵。冰锋想,这家里一切都保存得这么完好,居然没有经历过任何冲击。

二楼正对着楼梯口是间花房,就在一楼门厅的上面,用玻璃隔断隔着,里面朝南都是落地的玻璃窗,每个窗户顶上卷着一小卷细竹帘子。窗前有一长排三层的阶梯形花架,上面摆着大大小小的花盆,不少花都开了。屋顶垂下一些钩子,吊着花盆,冰锋认得出的垂吊类植物有千叶兰、吊兰、吊竹梅和佛珠。几个大号花盆种着大棵植物,有棵文竹长得很高,郁郁葱葱。为了保持湿度,地上还放着几盆水,整幢房子暖气都烧得很热。靠西墙有个木制的工作台,墙上挂着浇水壶、喷雾瓶、修枝剪、铲子之类。

一阵脚步声,叶生回来了。她说,大川一会儿来。祝部长说,我去浇浇花,你们也跟着来吧。叶生会心地朝冰锋挤了挤眼睛。祝部长走得很慢,他们俩压住步子跟在后面。

楼梯分为两段,下段楼梯沿北墙上行,中间的平台在大厅西北角,上段楼梯沿西墙上行,直达二楼。水泥拦板漆成与墙一样的白色,上装木制扶手,转弯处做成弧形。快到二楼时,冰锋凭栏探看了一眼楼下,感觉就跟他在医院走出科室的门,在回廊边上俯视门诊大厅一样。

花房里,花架一角是盆景区,有一棵种在碎坛状的泥盆里的榕树,盘曲的树桩又肥又大,顶着一大蓬嫩绿的叶子。还有一棵种在长方形紫砂盆里的腊梅,老态龙钟的枯枝上开满了黄色的花朵,看着油腻腻的,有点像绢扎的,不过能微微闻到芳香。根旁的腐殖土上,还长了几小片青苔。另外有一盆,几株主干扭合在一起,光秃秃的,罩着塑料袋。祝部长说,这是紫薇,到春天就发芽了,一年能开两回,六月一回,十月一回。他补充说,你看那边的蟹爪兰开得正好,其实可以通过控制光照来调节花期,很有趣,但我现在没有这个精力了。

进门是个很大的门厅,一位打扮朴素的中年妇女候在门口,亲切地说,是陆大夫吧,欢迎欢迎,老听阿叶夸你,一看就知道她没瞎说。叶生说,这是张姨,对我可好了。走进去是大厅,挑空中庭,正中悬挂一盏水晶吊灯,没有开灯,那些挂件暗暗地发出反光。冰锋仰望二楼的屋顶,高得简直令人眼晕。大厅的一角斜放着一架黑色钢琴,上面摆着个很大的水晶花瓶,插着几枝暗红色的月季花。另一边是楼梯。叶生坐到钢琴跟前,打开琴盖,抬起两只手臂,转过头来兴奋地说,我弹一段给你听听吧?冰锋四处张望一下:不怕影响……休息吗?叶生吐了吐舌头说,对了,先上楼见见我爸爸吧。

祝部长边用一个装有细眼喷头的长嘴壶浇花,边对冰锋说,米兰,茉莉,杜鹃,栀子花,茶花,这些南方的花,对北方的土质、温度不大适应。冬尽春来的时候要特别留意,往往过得了冬,但到了花期,骨朵掉了,甚至枯死了。时不时要朝着花隔空喷水,制造一个潮湿温热的环境。过去没有南方的土,有人出主意,在花盆里放个锈铁钉子。后来我托人从南方运来一些土,全换过了。浇花的水也要养,自来水不能直接浇花。他指着墙角的几个大瓶子说,这有的是清水,有的是肥水,有的是杀虫的。然后又说,这是宝珠茉莉,你闻闻,多香啊。这是四季海棠,顶着满头满脸的花。这花越晒越好,水要见干见湿,干一点,叶梢马上焦了,湿了呢,又有可能烂根。一般说来不用怎么上肥,阳光顶要紧,等到天暖和了,可以搬到院子里,但又怕下大雨,打坏了叶子。有时也要修剪一下多余的叶子,免得压住花苞。记着,水合适,阳光灿烂,很少有落苞发生。还有这个,光照也得充分。那是一棵金橘,挂着不少小小的果实,叶子油绿油绿的,有股淡淡的清香。

叶生从挎包里掏出一串钥匙,手冻僵了,钥匙相互碰撞发出响声,她用其中最大的一把打开房门。门的上半部镶着四块磨花玻璃。进门前叶生似乎要对冰锋说什么,但犹豫了一下没有开口。冰锋却只感到兴奋、紧张:自己首先要能进入院门,然后进入房门,得是在没有别人的时候,但这家里的人好像还不少呢。

转到背阴处,祝部长说,这些花不能晒,至少不用那么多阳光,仙客来,马蹄兰,吊兰,昙花,文竹,还有仙人掌类的。仙客来俗话叫萝卜海棠,花有好多种色,你看,白色的,浅粉的,桃粉的,玫瑰红的,深红的,黑紫的,花朵有大有小。再看这叶片,深绿色,上面还有花纹。花骨朵先藏在叶片中间,盛开时就高过叶片了,开得齐刷刷的,但又不那么张扬,看着安安静静的。这花喜光,但不耐暴晒。屋里不能太热,水也不宜浇得太多。冰锋还看到一盆黄花兜兰,就是又叫拖鞋兰的,也在盛开,他记得五月在北海公园花展的香港展厅见过,没想到这家里也养了。在那次展览上,冰锋还第一次知道了“切花”。本来想提一下,随即打消了念头。他甚至想不到自己会与仇人站在一起聊天。

大门接近这幢房子的远端。他们从一排窗户下面经过,叶生指着第一个和第二个说,这是我的房间。窗户又高又大。里面窗台上,忽然有一只黄色的狸猫钻出窗帘的缝隙,神情淡漠地看着他们。叶生说,这是我养的。那只猫打了个哈欠,伏下身子,但并未闭上眼睛,还是一脸迷茫。

冰锋一边听祝部长说话,一边观察着他,或许被误解为特感兴趣,祝部长讲解更来劲儿了。终于告一段落,他对女儿说,晚上请人家在家里吃个饭。对冰锋说,我就不下楼陪你们了。站在花房门口,目送着这对年轻人下楼。

远处有四幢灰色二层小楼,两两相对,外观一模一样。叶生家是右边第二幢。朝东那面墙上,五叶地锦快要爬到二楼窗户了,残留的叶子锈蚀的红色,给建筑物增添了几分萧条没落的意味。看上去这家人已经住了不少年头,而且属于过去的年代。

叶生显得很得意,踮起脚尖迈下一级级踏步,又忍不住低声说,我爸爸好像还挺喜欢你的。冰锋清楚意识到,有些东西已经逼近自己的底线,只要开口,就会爆发出来。在他眼中,叶生今天整个状态都不对。他有意打击她一下,把语气放重些说,他得注意身体啊。叶生果然愁苦起来:是啊,他这一病,邀请他参加的会议啊,出席的活动啊,还有去外地考察啊,都去不了了,部里给他保留的阅文室也好久没去了,现在只是在家里看看定期送来的文件。冰锋回过头,楼梯口已经不见祝部长了。

院子挺大,甬道两旁,几棵高大的悬铃木,粗壮的灰白色树干,枝头只剩下少量枯叶,还有一些干了的小球状果实。偶尔掉下一两片叶子,被风吹着划过地面,发出不像纸片而像金属片留下的声音。后面的草地已经枯黄,还有几丛光秃秃的灌木。北方不少树一年总有四五个月只剩下枝干,此时灌木不说比乔木难看,至少平庸乏味得多。

他们来到一楼,大厅东头有一条与二楼一样的走廊,叶生的房间在尽头处。简洁大方地布置着几件家具,靠窗户的整整一面墙上,贴着带花纹的淡红色墙纸。床上盖着泡泡纱床罩,冰锋还是头一次见到这东西,颜色是比墙纸更浅的粉色。枕头也被罩住,上面放着个很大的天蓝色毛绒洋娃娃。另一面墙上挂着两张镶了镜框的黑白照片,一张是叶生与一位中年妇女的合影,背景里有北海公园的白塔。她大概还在上小学,眼神已经有些迷蒙。身边应该是她母亲,也是高个儿,和叶生很像,但更漂亮,一看就是个有文化、有修养,性情也很好的人,母女俩相互非常依恋。另一张背景是体育场,叶生正在投标枪,看着比现在更清纯,神情隐忍而坚毅,也是一头长发,齐额束着一条深色的发带,穿着白色运动上衣和短裤,腋下隐约有块汗渍,平平的胸,两条瘦长有力的腿。照片照得很好,正好抓住了标枪脱手而出的那一瞬间。

冰锋说,好的,你带路。大门旁柱子上有个门铃,门里开了个小门。叶生按了铃,里面传出一个中年男人的声音:谁呀?叶生大声说,我。小门开了,门卫站在门口,并不是冰锋几个月前见过的那个人,对叶生的态度很谦卑。

叶生说,我本来住在楼上,上了大学,应该独立一些,就搬下来了。冰锋说,你爸爸身体这个状况,家里有人照顾他吧?叶生说,有两个阿姨,张姨在我家很多年了,我就是她带大的,现在家务归她料理,还帮爸爸浇浇花。但她一直坚持老规矩,从来不和我们同桌吃饭。小李买菜,做三顿饭,不在我家住。还有王秘书,现在爸爸病着,他没什么事可干,帮助张姨照顾一下爸爸,他也每天回家。司机小赵也是早上来,晚上走,如果有急事,打个电话马上就赶过来。我现在功课不多,一般都在家住。晚上张姨和我照顾爸爸。我哥哥嫂子有时也来。

冰锋乘车,叶生骑车,两人差不多同时到的崇文门电车站。他们走过马路,果然是冰锋去过的那条胡同,也果然是他曾经守候的那个院子。快到门口了,冰锋站住了脚。迈进这道门的一步,无论对自己,还是对叶生,都非同小可。叶生奇怪地问,怎么啦?其实我们家没什么好,我平常都尽量住在学校宿舍。

叶生坐在单人沙发上,那只猫走过来,一下跳到她腿上,接着就打起瞌睡,仿佛她的腿只是凳子之类的东西。叶生凑过去亲它的脸,猫的态度照样漠然,甚至不很耐烦。叶生说,有一回我妈妈的忌日,去八宝山扫墓回来,在胡同里看见这只流浪猫,就抱回来了。那会儿它还很小,走路两条后腿向外一撇一撇的。爸爸不喜欢猫,怕把他的书抓坏了,又怕咬他的花,说好第二天送给人家。那天晚上我特别孤单,这只猫忽然来到床前,蹲在那儿。我看着它,它跳到床上,动作很轻,好像尽量不吓着我,也不让我反感。我正不知道怎么办好呢,它钻进被窝,就在我身边躺下,头也枕在枕头上,一声不响地睡着了。这对我真是莫大的安慰,当时眼泪都出来了。第二天我告诉爸爸,我要留下这只猫。爸爸说好吧,但别让它上楼。张姨把猫领到楼梯前,在它的脑袋上狠狠敲了一下。我看着很心疼,但它居然记住了,从不上楼。只是常蹲在楼梯前,歪着头望着上面。

他们进了百货大楼,来到卖营养品的柜台前,冰锋对服务员说,来一瓶蜂王精糖浆,一瓶维生素E。叶生连忙拉住他的手说,家里来客人都送这种营养品,堆着好些呢。你一定要花钱的话,跟我来吧。她带他去了浦五房,指着玻璃柜里的叉烧肉和肉松说,这都是我爸爸爱吃的。售货员还特地给挑了块偏瘦的叉烧肉。但叶生刚才的话,却让冰锋心里像被针深深扎了一下,久久都不舒服。

外面传来一个男人洪亮的声音,叶生说,大哥来了。二人迎了出去。大哥正走进大厅,水晶吊灯照着他乌黑油亮的背头。他脱下黑色的呢子大衣,交给站在身旁的张姨,只穿了件淡黄色的衬衫,胸前绣着一个鳄鱼商标。体魄很大,衬衫紧紧裹在身上,领口敞着,脖子挺粗。叶生向他介绍冰锋,冰锋见过他不止一次,但他显然对自己毫无印象。大哥看着派头不小,正是当下走红的那类开拓型人物。他向冰锋伸出手,握起来强劲有力,说话底气也很足:祝大川。又递过一张名片,上面印着“博远科技信息开发公司总经理”。

饭馆斜对过的小卖部墙上,挂着块写着“公用电话”还画了个听筒的牌子。叶生冲售卖窗口比划了个打电话的动作,里面有人拉开玻璃,把连着一根线的黑色电话机递了出来。叶生在电话里说,张姨,我要带一个朋友回来,很重要的朋友哦,晚上请小李做点好菜招待人家。挂上话筒,交了五分钱。冰锋说,不能空着手去啊。叶生说,不用客气。冰锋说,去买点东西吧。

张姨说,饭做得了,边吃边聊吧。大川说,还真有点饿了。就带头走向餐厅,是那条走廊北面的第一个房间。他问站在门口的厨娘小李:老爷子吃了么?小李说,专门给他做的,您放心,减了盐了,张姐送上去的。王秘书已经走了。大川还是上楼去了。餐厅里摆着一张大圆桌,上面铺着崭新的塑料桌布,每个座位前都有一套放着勺子的小碟。菜已经上齐了。屋里有一个酒柜,一台东芝牌的双开门冰箱。

吃完饭,叶生看了看手表说,都这会儿了,也没地方可去了,到我家去吧。这是冰锋期盼已久的,但一直不愿操之过急,她又迟迟未曾发出邀请。如今机会突然来了,他还有点意外,只是说,好的。叶生说,很抱歉,这么久才请你来我家。说实话,家里的人没有多大意思,我怕你看不惯。你能答应,真是太好了。

大川回来,叶生和冰锋才动筷子。小李又进来问,菜够吃不?对口味么?她的厨艺绝对与大馆子里的师傅不相上下,冰锋明白,那天叶生夸奖自己做的菜好吃,不是故意奉承,就是情有独钟。有一道菜是香煎带鱼,每一块都又宽又厚,还特别入味。冰锋想起前几天去自己家附近卖副食品的四店,那里卖的可比桌上这盘差远了。售货员告诉他,今年元旦供应的带鱼每条重二到四两,因为带鱼汛期间老刮大风,影响了鱼品规格。

冰锋下车的时候,叶生已经把自行车存好了。他们来到王府井,亨得利表店旁的夹道里有家凤凰餐厅,是王府井商业职工食堂开设的,近日才对外营业,开到下午三点。点了一瓶啤酒,一个小拼盘,两个菜,两碗米饭,不到四块钱。山东风味,菜很可口。

叶生告诉哥哥,冰锋是一位口腔科医生。大川问,哪个学校,哪届的?冰锋说,北医,七七届。大川本来态度近乎敷衍,突然来了兴致,对冰锋说,公司有个业务是医疗设备进口,要代理一些外国公司的产品,这方面需要人才,愿不愿意一起创业?不瞒你说,我们正在做一番大事业,公司设在深圳,那儿是特区。在北京虽然有老爷子的各种关系,但不是说有句话吗,好男儿志在四方。说着他欠身去取桌上摆得稍远的一瓶啤酒,领口露出一截大金链子。

叶生听冰锋讲自己不会滑冰,就说,那你干吗叫这名字呢?好像彼此关系已经亲密到可以稍稍不讲理了。又问,咱们去哪儿?冰锋指着银锭桥的方向说,听说鼓楼已经维修好了,要不要去看看?但没走出多远,叶生忽然喊道,不成,饿死啦!冰锋说,我请客,让你等这么半天。叶生说,我想起一个地方,据说又经济又实惠。咱们先到地安门,你坐3路汽车到东华门,在那儿碰头。

冰锋对这话题毫无兴趣,但也点点头,表示明白,甚至理解。吃完饭,小李来把碗筷收走,桌布撤掉,给各位上了茶,还端上一个果盘。大川的态度更加亲切,简直是开诚布公:公司虽然另外有主打项目,但是个综合型的公司,还有别的业务,特别是医疗设备。CT啊,B超啊,需求量将会很大。上次老爷子住院,我在医院待了几天,想到这一块可真不小,得抢先手。进口设备办批文什么的,都有路子,不光是老爷子的熟人。你是医学专业出身,还是名牌大学,又是恢复高考头一届的,公司很希望有你这样的人才。冰锋说,我还没评上中级职称;到现在为止,还是想好好当个医生。大川说,将来政策放宽,没准可以办医院,到那时一定借重你。

叶生用手背抹了抹额头的汗珠,说,累死我了。解下外套穿上,还是那件尼龙绸面两面穿的腈纶棉袄,是军绿色的,但她皮肤白,穿着很好看,后面下摆正好遮住屁股。她穿外套、毛衣,总喜欢大一号的,有时恰到好处,有时看着很垮。上了岸,换上一双彪马高帮粉白拼色皮面板鞋,看着很厚实。又围上一条白色的粗毛线围脖,把冰鞋的鞋带拴在一起,一前一后搭在肩上,然后和冰锋一起去找她的自行车。

冰锋起身告辞。叶生穿上外套,围上围脖,送他出来。他再次觉察到门卫森严。她好像有什么话要说,陪着他走向胡同口,却久久沉默不语。有一团落叶被风吹着,在路边打起旋儿,他们背着风前行,好像被人在后面一把接一把地推着。叶生终于开口了:刚才我大哥说的,你觉得怎么样,就怎么样。冰锋嗯了一声。他们只要一张嘴,就吐出一团哈气。叶生说,我知道你有你的志向,也有你的定力——虽然我不很清楚,但你花那么大精力学医,我想你是要当个好医生,我也相信你肯定能当成。还有你对文学的爱好,在我看来也下过大功夫,一听你说话就明白,决不是闹着玩或者凑热闹的。你是那种厚积薄发的人,而且不急于求成。我想你这个人无论干什么都会认认真真,坚持到底,不会半途而废。

冰锋走到湖边,一长溜柳树,枝条都干枯了。在众多滑冰的人当中,一眼就看到了叶生。她戴着白色的毛线帽,头发在脑后梳成一根又粗又长的辫子,穿着烟灰色的粗棒针套头毛衣,将一件外套围在腰间。脚上的冰鞋几乎是全新的,白色的真皮帮,白色的鞋带,有个小小的黑色鞋跟,不大像商场里卖的二三十块钱那类。她的动作特别飘逸,仿佛从某种禁锢中释放出来。瞧见冰锋,她招了一下手,接着又滑了一两圈,完成一个完整的旋律似的,很潇洒地转回来,在他跟前停下。

冰锋觉得,叶生到现在总算恢复了正常状态,但他却不想接着这话头讲下去,尽管她讲得很真诚。两人道别后,冰锋边走边想,是啊,我不会半途而废。

一个星期天,冰锋上午上班,另有一位同事值整天班。他给叶生打电话说,一共挂二十个号,看完就没事了,咱们可以见面。叶生说,我睡个懒觉,然后去什刹海滑冰,你下班了,到那儿找我好吗?冰锋说,快则十点,慢了十二点也说不准。叶生说,不要紧,我可以一直滑下去。值整天班的吴大夫是个老太太,手很慢,二十个病人,她才看了五个,剩下都是冰锋看的,完事已经过了十二点,到北海后门下车都快一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