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锋向她介绍说,这是我弟弟,陆铁锋。铁锋点头哈腰地说,您好!您好!叶生大方地说,欢迎,来吧。院里的悬铃木叶子已经掉光,枝头稀稀拉拉剩下一些干枯的小铃铛似的果实。叶生特地淡淡地涂了腮红,描了眼影。在冰锋眼中,这并没有超出她本来形象清纯的界限,不过原来时常流露的那种张皇,好像特别易受惊扰的神情不见了。
到了大门口,冰锋按铃,听见门卫问,找谁?冰锋说,祝叶生。门卫不很客气地说,等一下!过了几分钟,小门开了,叶生站在门口,穿着大红色的羽绒服,没拉拉锁,只把前襟搭在一起,气喘吁吁的。她指着冰锋对门卫说,这是我朋友,下次他来,让他直接到我家吧。朋友这个词有些暧昧,门卫隐晦地露出会意的表情。冰锋看了一眼铁锋,他正东张西望,似乎没有听见她的话。真正有反应的其实是冰锋自己——这下解决了进门的难题,但叶生如此张扬,他还是不很舒服。
叶生掏出钥匙,打开房门。门厅里扔着两捆灰色的羽绒裤。大厅里钢琴上水晶花瓶里,插着一束白色的马蹄莲。张姨态度比上次更显亲切,把他们引到一楼的客厅,就在餐厅的对面。屋里摆着一圈黑色的真皮沙发。祝部长穿了一身银灰色的毛华达呢中山装,坐在正中间的一张沙发上,冲着来客招了招手。背后两扇大窗户之间的墙上挂着一个横幅:草书大字“龟虽寿”,后以小字抄录全诗,上款“祝国英部长雅属”,下款“××敬书”。是位有名的书法家,到处都能见着他的字。房间一角放着一个花几,摆了一盆君子兰,叶片宽阔肥厚,开着几朵橘红色的花。
下午暖和的阳光照着兄弟俩,把他们的影子投在地上。挨在一起的两个身影徐徐前行,弟弟比哥哥矮半个头。铁锋穿了件PU仿羊皮猎装,手里提着个网兜,装着冰锋买的两斤橘子,两斤苹果。有个中年妇女蹬着一辆平板车,车上装着六箱酱油,从他们身边经过,停在前面。来了一个顾客。一瓶多少钱?三毛九。能赚多少呀?实话说,三毛三批发来的,交了税,一瓶赚四分钱。她又蹬上车继续前行。铁锋说,哥,我一直想跟你商量一下,干什么能挣点钱啊?厂子效益不好,奖金都快发不出来了。前些日子听说倒彩电冰箱来钱多,每个环节都收一道手续费。把交给上家的摊在给下家的价钱里,从下家收的就是赚头了,二百台彩电能赚一万多块,离货源越近赚得越多。这是紧俏商品,进一台彩电,还要搭配一台收音机,十台半导体呢。可惜我只找着倒了好几道手之后的。听说又开始查处了,要按牌价销售,可商店里哪儿有卖的啊。
祝部长已经能够下楼,说明身体状况有所好转,冰锋把这想法告诉他。祝部长显然很满意,但只是淡淡地说,不过稍稍稳定而已,还是不能掉以轻心啊。然后就将上次对冰锋说过的有关自己病情的话,对铁锋重说了一遍。冰锋想起听叶生讲,春节前后有多少人来拜年,那么这番话他大概也是一说再说吧。对面的一面墙都是书柜,有不少英文书,一层隔板上,放着叶生第一次去他家带走的那个憋火。
冰锋带了铁锋一同前往。他需要一个见证人;尽管他的真正意愿,是想让弟弟成为自己的帮手。冰锋从未跟铁锋讲过父亲为何自杀,以及存在一个仇人的事。虽然铁锋蒙在鼓里,未必当得好见证人。今天只是安排他在场就是了,以后再找合适时机向他详述一切。
已经快五点了,还不见人送信进来。冰锋有些担心:这次他们待在客厅,是否还会像上次那样把信送去楼上书房呢?信会不会早到或迟到呢?或者它被留在传达室,没有准时送来?他甚至想,即使信准时送到,以祝部长的阴险狡诈,会不会看穿他是专门为了守候而来,否则怎么那么巧呢?
冰锋和北京的几个诗歌爱好者通过信,对本市的信件送达时间有所了解。如果都在市内,所属的邮局距离不太远,赶上前一天最后一班取信时间前把信丢进邮筒,通常在第二天下午送到收信人那里。当然也有例外,或许第三天才送到,或许第二天上午就到了。但他决定赌一回。如果上午去祝家,需要在前一天第一次取信之前寄出,但那样信是第二天上午还是下午收到就没准了。好在叶生让他下午来。冰锋特地找了个离自己家比较远但又同在东城区的邮筒,戴上手套,在去祝家的前一天下午三点到五点之间把信投寄了。
叶生似乎看出他不很安生,凑近了说,我跟你讲过吧,我们家的人很没有意思的。她用了一种淡淡的,但味道很清新的香水。她说,到我房间去,或者我弹钢琴给你听吧。
信封不能粘现成的字,那样传达室的人看着奇怪,会给没收的。冰锋在大学学生会刻过蜡版,油印刊物,于是用那种工工整整的字体写了。他戴着手套粘的信纸,写的信封。
就在这时,张姨进来了,端着一个托盘,放着五六封信。祝部长照例与客人打声招呼,一封接一封地看起信来。冰锋转过身去,用眼角的余光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叶生以为冰锋在看窗外,也把脸转向这边。夕阳映照的湛蓝的天空上,几缕泛红的云朵旁边,飘着一只白纸糊的风筝。一根线引向围墙之外,看不见放风筝的人。叶生问,你喜欢放风筝吗?冰锋说,小时候放过。叶生问,现在还放吗?冰锋把脸转向她,正好将祝部长看得清清楚楚。无法分心,只是重复地说,小时候。叶生开始讲自己放风筝的经历,提到了“双鱼”“蝴蝶”之类。
我是一个被你迫害致死的人。你这一罪行虽然鲜为人知,但并非不为人知。我的灵魂还活着,我要复仇。知名不具。
冰锋看见祝部长拿起那封信——信封和邮票普普通通,但那些字看着不免怪异。他读了会有什么反应呢?会不会立刻查问:你爸爸叫什么名字?会不会因受刺激而导致心肌梗塞复发,就此一命呜呼?……万一他突然跪倒在地,痛哭流涕,道歉认罪,请求宽恕,自己又该怎么办呢?
剧本很精彩,中国青年艺术剧院的表演话剧味很重,演这个戏倒也合适。冰锋却有些心不在焉。他前几天想好的一个计划,已经按部就班开始实施:祝家门卫严,人又多,即使找到机会与祝部长单独相处,也不大可能有足够时间详细讯问,这一环节不如提前进行。还记得上次在书房里,祝部长看信的事,就写了一封信,正文是用从报纸上剪下的字粘成的,有些歪歪斜斜:
祝部长慢慢用小剪刀剪开信封,把信纸抽出,展开,只瞄了一眼,就一并丢进脚边的字纸篓里了。神情没有丝毫变化,仿佛根本没看见这封信,或者类似的信早已收到过不止一封。
晚上,他们去东长安街上的青艺剧场看布莱希特的话剧《高加索灰阑记》。趁还没开演的工夫,叶生说,你没看电视转播除夕晚会吧,听说现场连照明设备都没有,信号转播也是断断续续,简直糟透了。冰锋打断她说,下个礼拜天,我能去你们家吗?叶生说,好啊,欢迎!冰锋问,带我弟弟一起去行吗?叶生说,行啊,我正想见你们家的人呢。还有什么人,都请来吧。冰锋又问,上午,还是下午?叶生说,下午吧,正好大川两口子也来,上次他说想再跟你见个面。
冰锋的心咚咚跳着,还在回味刚才那一瞬间发生的一切,脑子一时没有任何判断,任何评价。听见叶生在问,那么你呢?她也许已经讲完了有关风筝的话。冰锋望着窗外,那只风筝也被夕阳染上了些许红色。他尽量平淡地说,我小时候放风筝,在我们老家的一个空场上。有一次放得特别高,一轴线都快到头了。忽然有个不认识的大人走过来,伸手把线扯断,风筝一下子没影了。那人一句话没说就走了,只记得他穿着一身黑衣服。到现在我也不明白是因为什么。那以后我再也不放风筝了。叶生嗔怪地说,真是的,我给你讲那么愉快的故事,你给我讲这么悲惨的故事。就在这时,天上刮起一阵大风,那只风筝一个倒栽葱掉下去了。
叶生把风车交给冰锋,自己举着那串糖葫芦,一路吃着,在人群里挤来挤去。她戴着白色的毛线帽,围着白色的毛线围脖,穿了件大红色的羽绒服。冰锋提醒道,有个人在隆福寺专门用刮脸刀片割女青年的羽绒服,前几天按流氓罪判了八年呢。叶生说,不是已经抓着了么,那就没事了。过了会儿,她又说,假如人非得犯一种罪的话,还是应该犯流氓罪,当然不是割羽绒服这种下三滥的勾当。
大川来了,看上去很像结婚照上的新郎:一顶黑色的呢子礼帽;一身铁灰色毛哔叽西装,样式很新,贴兜,后面双开气,前襟两个扣子,系着上一个;一条棕红色斜条纹的真丝领带,用一个银色哑光的领带夹夹在淡蓝色的衬衫上。他像老朋友似的跟冰锋打招呼,冰锋把一直躲在自己身后的弟弟介绍给他,大川说,欢迎,欢迎。虽然客气,语调里却有种难以掩饰的冷淡。冰锋看了一眼铁锋,他好像并未察觉。
冰锋和叶生如期去逛了地坛庙会。多年来第一次举办,游客很多。他们先去看天桥艺人表演拉洋片、摔跤、硬气功、皮条和单杠,民间手工艺的摊位有卖风筝、空竹、面人、泥人、鬃人、兔儿爷和毛猴的。叶生买了一个风车,举在手上,风吹着哗啦啦转得飞快。风味小吃的摊位供应茶汤、果子干、白水羊头、宫廷素食、棉花糖、爆肚、烤羊肉串之类,她买了一串大糖葫芦。
大川对身边一位看着比他年轻不少的女人说,这就是冰锋,我跟你说过的那个名牌大学生,还是学医的。那女人热情地说,是吗,幸会!大川说,蔡尚芳,我爱人。公司是我们一起张罗的,业务规划,团队建设,主要靠她。这段时间一直在深圳那边,明天就回去了,今天来看看老爷子。冰锋记得也在病房见过她,但她显然也忘记了。尚芳比叶生稍矮,留着齐肩短发,发尾烫成外翘卷,斜分刘海,脸型、五官长得很精致,外眼角稍稍上挑,眼神挺媚,脸上经过仔细化妆,看着比叶生艳丽多了,只是说话时嘴角微微有点咧,流露出几分强势甚至蛮横之相。她脱掉身上的紫裘皮大衣,交给张姨。里面穿着一件粉色的高脖领羊毛衫,一条黑色的粗花呢裙子,裙脚露出一双紫红色的长筒皮靴,靴跟又细又长。
冰锋出了门,怀里揣着那个装着父亲照片的小相架。外面很冷,他放下棉帽护耳,围好围脖,立起棉大衣的领子,又戴上口罩,但是一呼气就把眼镜片弄模糊了。他没有乘车,而是一个人步行穿过整个城市。车公庄大街,平安里西大街,育教胡同,后车胡同,前车胡同,西四北大街,地安门西大街,地安门东大街,张自忠路,东四十条,东直门南小街。一路静悄悄的,这城市好像与平时一样,早早睡了。真的只剩下他一个人了。接着陆续有人出来放炮仗了,变得越来越热闹。快到自己家已经接近十二点了,炮仗声噼噼啪啪响成一片,有几块天都被焰火映红了。不止一次,余烬未灭的烟花差点落到他的头上。
叶生问,龙龙呢?尚芳说,留在家里了,阿姨带他呢。我们刚去部里参加了个会。叶生对冰锋说,龙龙是我的小侄子,你真的想不到他有多漂亮,多聪明,可惜今天没来。这是我嫂子,这么说吧,女人能干的正事她都干过了,女人干不了的正事她也在干,而且干得比男人还好。尚芳打断她说,你呀,老说这种二百五的话,男人女人听了都不乐意。她转过脸来对冰锋说,说实话,我这个小姑子,天底下就找不着这么好的人,一点心机都没有,整个人就像是透明的。然后故意压低声音说,你可得对她好点啊。大川赶紧说,别瞎开玩笑!冰锋被弄得很尴尬,幸好铁锋正仰头望着水晶吊灯出神,没有听见。叶生揶揄了尚芳一句:我哪儿比得上你啊,女强人。转过脸来小声告诉冰锋,别看我大哥有派头,其实什么都离不开她。
冰锋向母亲告辞,她匆匆摆了摆手,眼睛仍然不离屏幕,好像生怕错过了什么。冰锋想,她大概连我也快忘记了吧。他给母亲买了一个既能随身携带,又可替代热水袋或脚炉暖被窝的煤球暖炉,刚才忘记拿出来了。小妹将他送出大门,他把装着暖炉的纸盒递到她手里,说,你留着用吧。小妹轻轻叹息,你又白花钱了。
主客一同移步餐厅。菜比上次更丰盛,还开了一瓶红葡萄酒,除祝部长外,每人面前摆了一杯。那只猫出现在门口,很守规矩地没进屋子,在那里自得其乐地用爪子按住自己摆动的尾巴,尾巴又动起来,它转过身子扑过去,却扑了个空。大家都被逗笑了。叶生对冰锋说,你看看它,比我透明多了。
吃完晚饭,小妹说,妈,春节晚会开始了。回到自己房间,打开电视。母亲还坐在原处。小妹又跑回来,高声喊道,妈,您不是要看吗?母亲应付事儿地啊了一声。过了会儿,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赶紧起身跟着女儿走了。当冰锋来到房间门口,她已经聚精会神地盯着电视屏幕了。但她不会记起演员都叫什么名字,也未必明白他们正在唱或说的是哪些内容吧。
祝部长忽然清了一下嗓子,大家静了下来。他说,孩子们,我跟你们说几句话。我这一辈子,无论做什么,首先考虑的都是怎么符合组织的需要,组织的利益,我问心无愧,没有什么要忏悔和宽恕的。声音并不高,但坚强有力,威严稳重,脸上一时神采奕奕——很难想到在这么个病怏怏的身体里,还蕴藏着如此大的能量。在座的人,甚至包括冰锋,都被震慑住了。屋里的气氛一下变得凝重了。
对冰锋来说,这个年过得非常凄凉。饭菜吃到嘴里,没有一丝味道。一家人相互贺年,也显得那么空洞、虚假——母亲看似不明所以,别人各自举着盛啤酒或橘子水的杯子凑上去碰她的杯子,就算她也参与了,还教她喊过年好,她像个乖巧的孩子努力模仿着。冰锋的心思并不在她身上,而在别处:这家里已经没有父亲的位置了。虽然本来那位置就微不足道,仅限于摆在母亲床头柜上的一张照片,现在连这个也没有了。
大川笑了笑,试图打破这尴尬的场面:您又想起什么来了?屋里很热,他脱去上装,衬衫的前兜上面绣着“Pierre Cardin”,解了领带,脖子上挂的大金链子又露出一截来,转过头对冰锋和铁锋说,老爷子这叫壮怀激烈,老革命,不服老啊。尚芳随即高声说,谁说爸爸老了?您精气神儿真好,这下我可以跟您告假,踏踏实实回深圳啦。除冰锋外,各位都笑了起来,紧张的气氛一扫而空。大家开始吃晚饭。祝部长解嘲地说,都是大病一场,所以有感而发。现在病好了,过去啦。快,吃饭吧。啊,今天还有客人。仿佛这才留意到那哥儿俩的存在,夹起一筷子菜,隔着好几个人,颤颤巍巍地放到铁锋面前的小碟里,铁锋受宠若惊地站起身来。他又要给冰锋夹菜,被身边的叶生拦住了。菜里有一道金钩青菜头,是用猪油烧的,还加了鸡汤、水淀粉勾芡。尚芳说,这是爸爸老家的人捎来的吧?我家阿姨在北新桥菜市场买过,服务员还介绍这菜怎么吃法,有什么营养价值呢,但不如这个新鲜。
过了一会儿,听见背后母亲在问,这玩意儿搁这儿干吗?冰锋回过头来,她指着那个相架,一脸困惑不解的神情。显然已经忘记父亲这个人了。冰锋装作同样不明白地说,是啊。母亲要把那相架拂到地上,他赶紧伸手接住。她的阿尔茨海默病不可遏止地发展,竟然到了如此地步。冰锋不仅对这种状况,甚至对母亲这个人都失望极了。自己不仅丧失了唯一的知情者、当事人,甚至连正在谋划的复仇之举,也没有可以告慰的对象了。
吃完晚饭,祝部长由大川和尚芳扶着上楼休息,临走他还和冰锋打招呼:少陪了啊,今天没请你上楼去看看花,又有新开的啦。等大川夫妇回来,几位来到客厅,张姨端来一个大果盘,还说冰箱里有新买的冰激凌。大川问铁锋做什么工作,铁锋说,在北京电子管厂,跑业务。大川说,是吗?起身从柜子里拿出一个比火柴盒大一倍的小黑匣子,在他面前晃了一下,问,知道这是什么吧?铁锋说,这是寻呼机。大川说,去年才引进,上海是模拟的,得给基站打电话问是什么信息;今年广东有数字的了,可以直接显示。北京还没有呢。公司正在大力推广这种业务。你怎么看啊?铁锋说,这要是推广起来,能给大家提供不少方便,市场应该不小。大川笑着说,你也是个人才啊。
小妹悄悄告诉冰锋,妈妈把爸爸的小相架扔到垃圾桶里去了,还说这是谁啊,我给捡回来了。说着递给了他,相架的一角磕掉了一块漆。冰锋不敢相信,把相架举到母亲面前,小声说,这是我爸啊,您怎么啦?母亲像是敷衍了事地笑笑说,是啊,我知道。冰锋说,那您还扔?母亲纳罕地问,谁扔的?冰锋只好将相架放回床头柜上。
大川对冰锋说,记得上次我跟你说公司有主打项目,就是这个。先进口,以后合资办厂,进口设备,引进技术,国产化,这样就有实业了,不是空手套白狼了。现在的这些公司,只干点倒卖批文、倒卖物资之类的事,我看维持不了多久。尚芳一直没说话,这时取出一张名片,欠起身来递给铁锋,铁锋双手接住,一直举着。她又递给冰锋一张,上面印着“博远科技信息开发公司副总经理”。
他们聚在母亲的房间。灯光黯淡,母亲舍不得花电钱,屋顶的日光灯管是十五瓦的。室温只有十四五度,母亲和小妹都穿着棉袄棉裤,冰锋前些时送来的电暖器放在墙边,没插电源。
大川对冰锋说,医疗这块也是这样。我们正在跟外方洽谈,准备合资生产心脏起搏器。你们不是外人,但这两件事都先别说出去。他叹了口气说,现在国际上医疗科技发展很快,也许过几年,老爷子这个病就不至于这么束手无策了。当然一开始进出口还是大头,医疗设备什么的,都得进口。我还是等你的信儿,怎么形容呢,虚位以待,对吧?
今年的春节被称为“本世纪最晚的一次春节”。那天冰锋早早到了母亲家,先去粮店把节日供应的圆粒大米、富强粉和补助食油买了,又带回一斤肉和青韭、韭黄、蒜苗、大茭等几样细菜。铁锋也回来了,手里提了个塑料袋,装着几条冰冻黄鱼。他说,三里河新开了一家大型自选市场,价钱比平价贵四倍。今年虽然集体所有制单位上浮一级工资,年底奖金又发了一百来块,但照物价这个涨法,真不顶什么事。
兄弟俩离开时,两捆羽绒裤已经被移到大厅墙边,大川说,来,一人挑一条,号有大有小,拣自己合适的。冰锋说,谢谢,我有。大川说,拿吧,客气什么,厂家送的。冰锋摆摆手。尚芳说,别勉强人家。对铁锋说,你来一条吧。铁锋正盯着那捆裤子看呢。她抽出一条,说,这个准合适你,我给你捆一下。
外面电话铃突然响了,死寂的夜里声音出奇的大,吓了他一跳。不会还是叶生打来的吧?好在是急诊挂号窗口的电话:来病人了,嗓子眼被鱼刺扎了。冰锋忙完之后,走到诊室门外,只有一楼大厅亮着盏灯,候诊室大半都笼罩在黑暗里。他还记得叶生上回坐在那儿,一身洁白,仿佛遗世独立。刚才折磨他的思绪重又袭来。他必须通过她去接近她的父亲,但又不愿利用她,尤其不想玩弄她的感情——这个人善良,简单,简直毫无设防。
叶生走在冰锋身边,一直没说话,到了大门口,终于低声说,今天有点对不起。铁锋抢着说,哪儿的话啊,谢谢啦!说着扬了扬手里捆成一卷的羽绒裤。冰锋用比她更低沉的声音说,别送了,留步吧。叶生站住了,他甚至没有回头看她一眼。
聊到最后,叶生说,有一件事,还是告诉你吧。那天你来我们家,爸爸、大川,还有张姨,都说你人很纯朴,可靠,脚踏实地,没有野心,可能现在错失机会,但将来一定有更大的机会在等着你呢。爸爸还问起你的家庭情况,我说是好人家。冰锋含糊地应了一声,挂上电话。叶生显然又回到那天那种“不对”的状态了,而且变本加厉;但也许她已经认定,这就是“对”。迄今为止,冰锋都是通过不承认或不明确自己与她的关系以保持心理平衡,这种平衡如今已有要被打破的可能。夜里他躺在休息室里间那张狭小的床上,心情纷乱,辗转反侧。
走出一小段路,铁锋忽然拍了一下那卷羽绒裤,像是自言自语:居然有人说我是人才。似乎过于兴奋,又对哥哥说,我看这家那姑娘对你不错呀!冰锋断然地说,我跟她只是认识而已。话说得丝毫不容商量,也不允许别人再作猜想。兄弟俩都沉默了。
叶生说,每年过年顶烦人了,部长要来,几位副部长要来,老干部局局长也要来,一拨接一拨,得一连应酬好几天。今年爸爸病了,但这些肯定是回不了的,至于他那些老部下就尽量回了。有的实在盛情难却,只能由大川两口子和我接待,客套话来回说。你又不来。冰锋只好报以沉默。叶生说,对了,今年地坛有庙会,咱们去逛逛吧。约定初三下午在地坛南门见面。
冰锋的思路渐渐清晰起来。回想起今天祝部长的言语,声调,神情,正构成自己心目中仇人的形象。可以说已经讯问过了,对方也做了陈述,只差判决和执行了,而他在心里已经做出了判决。祝部长竟然连自己那一份责任都拒绝承认。这个人毫无悔意,甚至根本不愿面对那段历史;或许对他来说,被迫害致死的人根本就没有存在过。他已经成为一种代表——他因拒绝自己应负的责任而可以被认定为责任方的代表。找他复仇,就是找责任方复仇。他那种态度,确切地说,那些想法,比他本人还要可怕。说到底,祝部长只是一个载体,真正的凶手是他的那些想法。所以必须向他宣布罪行,然后做出判决,并予以执行——这将具有一种警世作用,就像伍子胥对楚平王的复仇一样。如果他寿终正寝,或者无所察觉地被杀死了,那些想法将毫发无损地更换一个载体继续活下去。这个晚上,冰锋与伍子胥终于达成了一致。
一天晚上冰锋在科里值班,好长一段时间没有病人来看急诊,叶生打来电话。他们认识以来,这是在电话里聊得最久的一回。过几天就是春节了。叶生说,除夕晚上想不想去工体看晚会?电视台还实况转播呢,有票,七点半开始。没等他回答,又说,其实我也不大感兴趣,还是别去了。但那天你能找我来吗?咱们一起在院子里放炮仗吧。家里买了好多花,爸爸说,要驱驱晦气。冰锋说,我得回家看我妈啊。叶生说,那我打传呼电话给你拜年。冰锋说,大年三十,人家不管传呼。叶生说,那么咱们不能拜年了?冰锋说,不如现在就提前拜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