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里已经装好炉子,是新搪的,生了火,就摆在进门不远。为了多留下一点热气,烟筒一直伸到尽南头的窗户才拐出去。叶生说,怪不得窗台上码了那么多煤呢。她要冰锋打开炉盖,炉火烧得正旺,她烤了烤手,又指着炉台上摆的一圈烤得焦黄的馒头片说,看着很香啊,我能吃一块吗?在冰锋眼中,此等举止其实类似“公主来到人间”,但看她一副没心没肺的样子,只好说,请,请。叶生带来一小盒巧克力,冰锋记得自己有一次偶尔说起爱吃这个,她居然记在心上。
过了几天,叶生来电话说,我还能再去你家玩么?星期天她早早来了,杨树的秃枝上落满了乌鸦,还在嘎嘎叫呢。冰锋听见门洞里停放自行车的声音,撩开窗帘,透过外面窗台上码的两摞蜂窝煤的间隙,看着叶生走进院子,还穿着那件风雪猴,头上换了顶粉红色的女式兔毛帽,脚上穿着回力白色高帮球鞋,步子很轻,不知怎地惊动了枝头的一只乌鸦,叫着飞了起来,声音没有刚才那股悠闲劲儿了,而显得有些紧张,其余的乌鸦也跟着尖叫着扑腾腾飞走了,就像那棵树忽然散了架。冰锋打开门迎接她,叶生回头看着飞远的鸦群说,这叫寒鸦,个头不大,全身一码黑,只有肚子那儿羽毛是白的。
叶生忽然说,我想上厕所。冰锋说,只能去胡同里的公共厕所了。叶生说,你陪我去。冰锋说,我带你去,在外边等你。他们出了院门,不远处有个老师傅正在吆喝:焊洋铁壶嘞!有钢种锅换底!身边放着一副挑子,一头是个生着火的铁炉子,上面坐着壶水;另一头是装着铁砧子、黑白铁板和铝板的木箱。一阵风刮过,冷冷清清的胡同里扬起了尘土。叶生问冰锋,你家没有什么要修的吗?
冰锋说,今天来不及做饭了,咱们出去吃吧。雨已停了,增添了一股寒意。来到胡同口一家个体的和平饭馆,菜做得不怎么样,还不便宜。冰锋付钱时,叶生说,我下次来,咱们在家里做饭吧。冰锋说,你会做饭吗?叶生说,不会,但可以跟你学啊。然后她说,不早了,我该走了。叶生骑上车,还是惯常的那个姿势,冰锋看着她被一盏路灯照亮,地上有她的影子;然后进入黑暗中,又被下一盏路灯照亮,影子已经看不见了;再被下一盏路灯照亮时,只剩下小小一点,然后就消失在远处了。
公共厕所的两个门口分别标着“男”“女”,门是带弹簧的,开了可以自动关上,但无论男人女人,进出都是用脚踢开。叶生进去了,马上跑出来说,满员了。冰锋指指胡同口说,要不去那边那个?就是有点远。叶生说,我等会吧,没那么急。一个老太太一边系着裤子,一边出了厕所。叶生又进去了。冰锋等了好久,她才出来,很神秘地告诉他:一个挨一个,蹲成一排,还真有点……不容易啊。冰锋猜她本来想说“撒不出尿来”,就笑着说,你还没赶上冲厕所呢,清洁工都是大老爷们儿,喊一声“女厕所有人吗?”不等回答,就从男厕所这边顺着墙上的窟窿直接把水管子捅过去了。叶生听了目瞪口呆:这样啊?她惊讶的表情看着很可爱——这个女孩,无论什么样的出乎意料的表情,几乎都可以归结为真挚可爱。
叶生告诉冰锋,她又去参加了一次诗歌小组聚会,有几位新成员加入,都属于尚未崭露头角但很有实力的诗人,还来了个电影学院的女学生,在前些时上映的《我们的田野》里扮演过角色。他们聊起电影演员来,冰锋提到冷眉、殷亭如、张晓敏和林芳兵。叶生说,我喜欢殷亭如,今年春天还看过她演的《锅碗瓢盆交响曲》呢,她总是扮演工人、售货员这类角色,让人想起公主落难,她显然极力压抑自己天生的为那些角色所不需要的气质,但毕竟还有些许流露。然后接着讲诗社的事:有人给Apple支招,把事先滴了一点鸡蛋清和血的尿样倒进医院验尿的杯子里,化验报告果然说疑似急性肾炎,于是她向单位请了病假,这样就有时间写作了,但病假不能请太久,不然该吃劳保了。杨明写了一篇超过万字的文章,题为“顾城《一代人》批判”,所论并不限于那首诗,但哪儿都发不出来。冰锋想起过去那段日子,不知道算浪费时间,还是确实有所收获。
冰锋说,中午在家吃饭吧,咱们去买点菜。叶生像个小跟班,随他去了旁边胡同的农贸市场早市。冰锋问,想吃什么?叶生说,喜欢吃蔬菜,咱们在饭馆里吃不着素炒菜。冰锋买了一条刚死不久的胖头鱼,一捆菠菜,一个菜花,几根黄瓜。叶生马上跟他学会了砍价,故意绷着脸来对卖菜的说,商店里卖一毛五一斤,顶多两毛,你这儿怎么那么贵呀?而且乐此不疲。
冰锋忽然说,住这儿,最怕的就是夏天下大雨——就像咱们那回在Apple家赶上的那种。房顶老是漏,找房管局修了好几回了。漏的时候得预备几个盆,这儿那儿摆上接水,一晚上滴滴答答的。有一回雨下得特别大,没完没了,顶棚鼓起一个个大包,开始不知道得赶紧把它捅破,结果一大张顶棚纸被积水压得哗啦一下掉了下来,把床上的被卧都弄湿了。说到这里,他苦笑一下,不再说下去。叶生沉默了片刻,轻声说,你真是个了不起的人。
回到家里,叶生说,闲着也是闲着,我来收拾一下屋子吧。她把自己的一头长发打了个结,用报纸折了顶船帽戴在头上,问,像不像女特务啊?然后在肩上搭了块旧毛巾,用鸡毛掸子拂去三面墙上落的尘土。接着擦了书桌,把乱堆着的书和纸收拾齐当。见书柜门的玻璃和隔板都有点脏,又动手擦了起来。她很小心,用湿抹布擦玻璃,用干抹布擦隔板。换了一盆水,又去擦屋门上的四块玻璃。管子里的水已经很凉,手都冻红了。玻璃上布满雨水留下的污痕,不大容易弄干净,她凑上去用嘴哈气,然后再擦。冰锋隔着玻璃看见她张着大嘴,被她发现了,假装生气地做了个鬼脸,反倒逗得他笑起来,她气得挥了挥拳头。叶生显然根本不会干活,动作生疏笨拙,但很投入,也很认真,忙得连话都顾不上说了。
叶生大概从未来过这样又小又穷的人家,但没有挑剔或蔑视之意,反而处处感到新奇,而且态度诚恳,毫无夸张做作。然而冰锋并不希望叶生在可能出现的各种反应中,总是选择最好的一种,尤其还是天真无邪、玉洁冰清的好。虽然这在她完全是本能的,也很轻松、简单,说实话根本就不存在选择。如果她对眼前的一切流露出些许不满,从而显示出彼此境遇的差异,可能反倒使冰锋觉得容易跟她打交道一些。
冰锋去到屋前自家搭的小厨房里做饭。叶生已经擦干净门上的玻璃,伸了伸懒腰说,歇一会儿,剩下的下午接着干吧。她凑过来看他怎么煮饭,切菜,炒菜,红烧鱼。午饭很简单,但看起来对叶生来说,能在冰锋的家里吃饭,而且是他亲手做的,简直是一种幸福。尽管她并不张扬,反而比平日内敛,甚至略显羞涩——她不仅感到了幸福,而且在享受幸福。
并不明亮的灯光照着这小小的屋子,必要的家具之外,并没有多少空间。冰锋早晨已把被子叠好,床单铺平,看着倒很干净。纸糊的顶棚发黄了,墙上落着不少尘土。叶生凑到书柜前,眯着眼睛一排排仔细看着,不断发出欢呼,啊,你有这本!啊,还有这本!请问我能打开柜门吗?她一本本翻看那些书,又一一放回原处。回过头来像个小孩子恳求说,能借给我看吗?保证每次只借一本。又坐在书桌前的椅子上,问,你是在这儿写作么?冰锋自嘲地说,我还什么都没写呢。
吃完了饭,叶生抢着收拾碗筷,拿到厨房去涮。冰锋正在擦桌子,听见厨房里咵啦一响,紧接着是她的一声尖叫。他赶紧跑过去,叶生张着两手,手里的丝瓜瓤子沾满泡沫,一个碗在地上打碎了。冰锋问,没伤着手吧?叶生还在被惊吓的状态中,摇了摇头,懊丧地说,可是碗碎了。冰锋安慰她说,没关系,粗瓷的,而且早就不成套了。叶生这才稍稍释然,噘着嘴说,我在家不怎么干活,不要怪我啊。
天已黑了。冰锋拉了一下灯绳,屋顶悬挂的日光灯却不亮。蹬着凳子去拧灯管上的憋火,还是不亮。他抱歉地说,憋火坏了,得换一个。手忙脚乱地在抽屉里找出来,安上,灯才亮了。这仿佛是故意渲染他生活在何等苦寒的境况之中。叶生却觉得很好玩,看着包装的瓦楞纸说,这叫憋火啊,不是启辉器么?那个坏了的憋火根部有些发黑。叶生说,把这个给我吧,留个纪念。
叶生要接着擦窗户上的玻璃,冰锋说,窗台上码着煤呢,明年春天再说吧。她不无委屈地说,你是怕我又要闯祸吧。冰锋说,那就擦吧,但挪动那些蜂窝煤太麻烦,这样吧,里面整个都擦,外面只擦露出来的上半截。叶生好像不大满意,不过马上说,明年春天留给我擦啊。于是冰锋擦外面,叶生擦里面,她还不时提醒他哪里没擦干净,两个人忙活到傍晚,叶生才高高兴兴地离开了。
叶生从书桌上拿了个杯子,问,能用吧?去院子里的水龙头接了水,回来倒在花瓶里。冰锋说,买花干吗?叶生说,我喜欢啊。她站在花瓶前,脑袋凑近那束花,本来稍显苍白的脸上仿佛映照着花色,语气流露出些许娇嗔。她的娇嗔很温柔,一点也不显得不讲理,虽然二者的距离很接近,多少有种危险的美。她忽然小声说,你讲过别买花的,买的时候我给忘了,别生气啊。
下次叶生带来了一套四个碗,是唐山产的骨瓷,她推说正赶上商店处理,价钱很便宜。叶生到冰锋家来,这样他们就不用再在街上闲逛,冬天已经到了,北京也没有那么多可去的地方,还省得在饭馆吃饭。不过得知小西天电影资料馆内部放映意大利电影回顾展,叶生托人买了两套票,都是晚场,晚饭又得在外面凑合了。叶生看起来有些迷离马虎,但与冰锋约见面——在冰锋看来这谈不上是约会——照例回回早到。回顾展放映了安东尼奥尼的《奇遇》《红色沙漠》,费里尼的《甜蜜的生活》《我的回忆》,维斯康蒂的《小美女》《罗科和他的兄弟们》,还有《艰辛的米》《布贝的未婚妻》《鞑靼人的沙漠》《随波逐流的人》等。那几位导演他们耳熟能详,但作品平生头一次看到,每次散场都要认真讨论一番,叶生推着车,陪着冰锋走了一站又一站。冰锋更中意安东尼奥尼,叶生更倾心费里尼,共同的印象是前者好像更深邃,而后者也许才情更大。冰锋喜欢《奇遇》和《红色沙漠》的女主角莫尼卡·维蒂,叶生则喜欢《罗科和他的兄弟们》里饰演罗科的阿兰·德龙。她说,这是我的偶像啊,自打国内公演《佐罗》,我就开始崇拜他啦,但没想到这部片子里他这么年轻、忧郁,但好像更帅了。
这时屋里已经该生炉子了,但上星期天冰锋忙,还没来得及装上。春天拆了炉子,把烟囱、拐脖洗刷干净,口用报纸包上,吊在房檐底下。得去胡同里找人帮忙,连搪炉子带安烟囱。冰锋说,你换双鞋吧,不然该感冒了。叶生说,我没穿袜子,脚可能有点捂了。冰锋说,没关系。就找了双夹脚趾的塑料拖鞋给她。叶生蹲下解鞋带,相当麻烦;终于露出两只白白净净、稍显骨感的脚,相比她的身材好像略小一点。本来屋里就有股潮气,这下又添了淡淡的脚臭味。冰锋对气味特别敏感,不由得眉头一皱。叶生脸一下红了,赶紧把脚伸进鞋里,拉开屋门,踩着鞋后帮跑出去了。还没待他追到门外,她又回来了,原来把那束花落在外面窗台上了。是一束盛开的百合,绽开的粉红色花瓣中,伸出一簇簇紫得发黑的花蕊,屋里的空气立刻改变了。就出去那么会儿工夫,她已经把鞋重新穿好;这时从背包里掏出一个大花瓶,把花插在里面,摆在书桌上。花瓶材质并非水晶之类,但造型和花纹都很考究。屋里弥漫着浓郁得近乎呛人的花香。此举不仅掩盖了她刚才脱鞋的冒失,甚至还在二者之间建立起一种奇怪的因果关系。
有一次叶生约好要来,但冰锋下班很晚。天色特别阴沉。他走进院子,看见她戴着灰色的毛线帽,穿着尼龙绸面两面穿的腈纶棉袄,坐在门前低矮的台阶上打瞌睡,屁股底下垫着书包,身边放着一本浅绿色封面的《园丁集》。冰锋到了跟前她才醒来,仰面望着他,眼神很是迷惘。冰锋觉得不大好意思。窗台尽头,两个空花盆摞在一起,他拿起一个来,示意给她看,下面的花盆里有一把钥匙。他说,这是给我妈来时预备的,但她病了,来不了了,一直没收起来。你来早了,可以开门进屋等我。叶生说,我去看看你妈妈吧。冰锋说,不用了。叶生说,啊,好的,那替我问她好。两个人进了屋,冰锋赶紧摸一下烟筒,还好是热的,封着的炉子没灭。他取下盖火,添了块煤,有些后悔告诉叶生钥匙的事,好像有点冒失。
冰锋说,你瞧,我们这院子多小。叶生四下看看说,还好啊。葡萄架只剩下一张铁丝网,葡萄藤已经埋进土里,成了一个小土堆。杨树残留的叶子都被雨水打掉了,一片片服服帖帖地粘在地上。冰锋边开门锁边说,我家里更破,你做好思想准备啊。叶生轻轻地拍了一下他的后背,让他别再说了。
冰锋去厨房做饭,叶生力所能及地帮他打点下手。他炒了个辣子鸡丁:把青椒切成丁;鸡胸脯肉去筋,切成丁,用团粉、酱油、料酒浸泡,临下锅前用笊篱沥去多余的汁;把油锅烧热,关火,将鸡丁下锅,炒至油凉,取出;重新烧热炒勺,用剩下的油炒青椒丁;快起锅时将鸡丁加入,稍事搅拌,一并盛起。她边吃边说,你记得吗?咱们在东华门的蓬莱饭馆吃过这道菜,你这手艺快赶上那儿的了。有这本事,要是出国的话,开不了诊所,也能开个饭馆。
他下车时,雨还没停。走进院子,看见叶生在他家的屋檐下站着,穿了一件铁锈红色的日式两面穿腈纶毛绒风雪猴,但没戴衣服上连着的帽子,头上是一顶蓝黑色的贝雷帽,帽檐下露出宽宽的光洁的额头,黑色的长发拢在脸庞两侧。她的脸轮廓明显,戴这帽子很漂亮,甚至有点美艳,尤其还淡淡地涂了口红。帽子上别着一枚金色的胸针,样式简单,只是个大别针而已。手里捧着一大束鲜花,背着个大包,房檐很窄,台阶也低,不光脚上穿的回力蓝色高帮球鞋,连裤腿都被雨水潲湿了。
他们以前交谈的内容都很文艺,现在熟了,随便聊起天来。叶生说,前些天《谭嗣同》剧组在故宫乾清宫拍摄时,灯光过热,把地毯烧了一个洞,还是清代的呢,以后电影好像只能在故宫里拍外景了。对了,你的诗剧,写了多少啦?冰锋说,还没动笔呢。叶生说,快点写吧,等公演了,给我安排个小角色。冰锋说,八字还没一撇呢,再说中国什么时候公演过诗剧呢?叶生说,反正得给我个角色,谁呢?我要好好读点相关的书了,看看伍子胥的故事里都有哪些女角。
冰锋出了医院的大门。天阴下来了,隐隐有阵阵雷声。才到新街口,开始掉点了,先是看见地上落了些一两分钱大小的雨点,继而头上和身上也感到了。大概这是今年最后一场雨了。幸亏带了件帆布雨衣,又大又厚,几乎把书包塞满了。他赶紧跑过马路,到了车站,雨越下越大,雨点隔着雨衣轻一下重一下地敲打着他的头。已经无法通知叶生了。
冰锋曾经学过人像摄影,也曾把这间屋子布置成暗房。拍摄一朵花,只有某一个角度最美——那一刹那,那朵花好像竭力向着镜头展现自己的美;拍摄一片花也如此,在那个角度,它们不约而同地各自成为最美的形象。其实人的脸也是这样。除此之外,至少有一个角度,还能显示出与通常所见其人的相貌、性格相异之处,如长得美的人有个角度丑,性格善良的人有个角度凶。他用这副眼光看叶生,的确她有的角度不太好看,但例外的是,无论哪个角度,她都显得和善、温柔。精神好的时候,堪称光彩夺目;一旦稍稍疲惫,眉眼之间就很忧愁甚至凄苦,其实并非心境使然,就是这个样子而已。
此前叶生不止一次提出要到冰锋家里来玩,冰锋一直没答应。但他也知道,如果不让她来自己家,他更不可能去她家了,而不去她家,就什么都谈不上。上一次叶生重新提起,他还是没搭茬儿。她嘟囔道,哦,不方便啊。他知道她误会了。临别时冰锋说,其实来我家没什么不方便的,我一个人住,就是地方太小,又脏又乱。叶生说,怎么会呢。
这时,外边传来一阵非常轻微的沙沙的声音。冰锋拉开门一看,下雪了。雪花仿佛是诞生自黑色的夜,缓缓地飘落人间,院里地面已经积了薄薄的一层,洁白而新鲜,还没有留下一处脚印。他说,得去关水管子了,不然明天早晨就冻了,还得烧开水浇开。这又引起了叶生的兴趣,非要问是怎么冻法,又是怎么浇法。
第二天下午病人不多,四点多就没人了。冰锋对护士长说,我早走一会儿。平日最后一个病人多半是冰锋看的,下班比别的医生晚,护士长也就没说什么。他给叶生打电话,她马上就接了,似乎一直守候在电话机旁。冰锋说,我至少得一小时才到家,你别来早了。
叶生没有骑车,冰锋拿了把伞,送她出门。那是把木杆塑料雨伞,叶生打的是红色的自动尼龙伞,一把总要十二三块钱,外面还不多见。她忽然说,你听,一朵一朵的雪花落在伞上,声音像小针在刺,简直可以用清脆来形容了。冰锋看见她说话已经带哈气了,想到冬天真的来了。他说,是啊,等到明天早晨,地上的雪都化了,满街泥泞,肮脏不堪,不过“千树万树梨花开”的景象,应该还是有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