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悟读书网 > 文学作品 > 受命 > 第二部 第三章

第二部 第三章

冰锋所能把握的,只是小心不走上另外一条道路而已——他也知道,一个女人与一个男人来往,或者反过来讲,一个男人与一个女人来往,假如说仅仅是友谊使然,只怕很难相信是真的。但他努力不将这种来往转化为一场恋爱。所以时时保持一种距离。叶生似乎很快就有所觉察——她很随和,但并非不敏感,看起来大大咧咧,实际上小心翼翼;说得更准确些,对自己大大咧咧,对他则小心翼翼。她也就不要求彼此关系再进一步,好像对保持现状已经很满足了。有一次在街头遇见她的一位同学,叶生介绍冰锋说,这是我的好哥们儿。

有一天半夜冰锋忽然醒来,想起祝部长罪孽深重,再也睡不着了。此后有好几天,他都没跟叶生见面。但她再来电话,他又答应一起出去玩了。冰锋并不时时为这种念头所干扰,他告诫自己只是在与叶生来往而已,等待着命运将他引上一条道路,不过还没有走到路口呢,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够走到。

叶生热爱运动,在学校是标枪冠军,冰锋则除了偶尔散散步,什么运动也不喜欢。叶生约他到工人体育场看第一届中国-澳大利亚“安保杯”足球赛。他们在工体南门见面,那里聚集着大量观众,各色人等混杂一起。叶生也跻身其间,穿了一身白色的运动衣、运动裤,一双回力白色高帮球鞋,头上戴了顶大红的棒球帽,不像惯常那样从尾洞里穿出马尾,而是用帽子压住满头长发,头发在汗带下面蓬松开来,就像一匹纯种黑毛长鬃马的鬃毛,只露出帽檐下的一张脸,脸色也不那么苍白了。

冰锋与叶生打交道很轻松;偶尔感到沉重,是忽然想到她有那样一位父亲。叶生经常仿佛有些心不在焉,当冰锋留意什么时,却发现她已经在那儿恭候了,而她自己很少挑起什么话题。在她身上真应验了“女人是水做的”那句话,但这是流动而不肆意,清澈而不浅薄的水。她可以与冰锋讨论很深刻的问题,既不奉承他,也不与他争辩,顶多止于说声“好吧”,与其说是勉强,不如说承认自己还没想周全。她还时常流露出对于普通生活的热爱,凡是自己没见过、不知道的,一概有浓烈的兴趣。看得出来,这是一个天真、坦诚,又有些憨厚的女孩。冰锋不免想,她如果不是祝部长的女儿就好了;却并不因为这一身份,而对她有丝毫反感。这样就陷入了两难:既愿意和她在一起,又指望通过与她的关系达到某种说穿了就是不可告人的目的。开始还为与叶生持续来往而自责,但也知道,舍此确实别无其他可能接近祝部长的途径。好在叶生始终比他主动,但又似乎有意不表现得太主动,不给他任何压力,仿佛一切都是自然而然。

比赛还没开始,叶生已经进入状态,像其他球迷一样狂热,甚至有些粗野,——冰锋又想起她蹬自行车的姿势,这个女孩的身体里确实有种激越、勇猛的力量,此时可谓显露无遗。她一次次站起来挥舞双手大声欢呼,还凑到他耳边喊着“曾雪麟”“赵达裕”“左树声”之类名字。中国队以三比二取胜,她的兴奋也达到了极点。散场后,冰锋说,今天应该叫我弟弟来的,他才是球迷呢。叶生听罢,好像受了点打击,这以后就不再约他看体育比赛了。

他们还去北京展览馆参观了苏联现代绘画展览。冰锋说,他们的画大概从列宾起就落伍了。当时两个人站在一幅题为《骑自行车的姑娘》的油画前面,叶生转过脸来,头上盘的高高的发髻忽然散了。众目睽睽之下,简直像新近常听人说到的行为艺术,似乎是对冰锋的话有所呼应,有意向一统整个画展的死气沉沉的写实风格发出挑战。叶生披头散发地逃进附近的一处卫生间,回来又改成马尾的梳法了。冰锋记得她刚才的模样:发髻突出了脸型和五官的特点,眼睛和嘴显得更大,颧骨也更明显;不过戴了那副黑色大圆框眼镜,得以稍稍掩盖这种突出。她的头发太多,无论梳成马尾还是双马尾都能盖住两只耳朵,只有这种发型才显露出来。耳朵不大,也不过小,服服帖帖在脑袋两侧,不像有的女人留长发,是为了遮住招风耳。

他们去首都体育馆听了一场演唱会,多半是女歌手,叶生评价说,刘欣如真诚、潇洒兼而有之,实在难得;王兰也是这路数,但真诚不如前者;毛阿敏形象高贵,只是稍嫌做作;田震质朴;张菊霞强烈;王虹可刚可柔;其余各位,大体是在她们的路数上有些变化。

有一次在西绒线胡同内部书店,冰锋正在书架前翻书,叶生轻轻拉拉他的衣袖,小声说,看,那是诗人江河。叶生兴奋地跑过去打招呼,冰锋也跟着点头示意。江河向他们推荐了一本马克·斯洛宁的《苏维埃俄罗斯文学》。还说,索尔仁尼琴的《古拉格群岛》一年多前就翻译出版了,这里买不着,要去东长安街的群众出版社读者服务部,但只卖给局级以上干部本人。他指指大厅东边紧紧关着的两扇玻璃门说,也许那儿也可以买到,但咱们进不去。告辞后,叶生说,只能求我爸爸了,可他现在去不了啊,我来想想别的办法。冰锋没有说话,情绪却忽然坏了。叶生并未发觉,回头看了一眼说,我有一本江河的油印本诗集《从这里开始》,可惜没带来找他签名。

冰锋生在北京,从小就随父亲离开,其间一度回来,却没有留下记忆。关于北京的记忆是从父亲自杀后母亲带他来的那次开始的,那是非常冷酷、像黑白照片一般的记忆。十年后再来,留在了这里。他不像所认识的那些北京人那样,总是表现出兼具丧失感与优越感,二者都强烈到令人莫名其妙的程度——他们每每为这座文化古城面貌已被破坏殆尽而痛心疾首;而自以为优越之处,恰恰基于那些已经丧失了的东西。现在因为和叶生在一起,才开始对这座城市发生兴趣。至于叶生,不知道也感兴趣,还是只为了有机会和他一起打发时间。但她总是毫不懈怠,而且乖乖听从他的安排,即使去的地方毫无意思,也不首先表示出来。

他们各买了一套《外国现代派作品选(第三册)》和《美国当代文学》,前一种里有“黑色幽默”一辑,将近二百页,不过多半是选译。冰锋从前买过的《外国现代派作品选(第一册)》和《外国现代派作品选(第二册)》,本来是公开发行的,现在也和这第三册一起改成内部发行了。他还买到这年和此前一两年内部发行的《西方现代派文学问题论争集》、《马尔罗研究》、《南朝鲜小说集》、《叶赛宁评介及诗选》、邦达列夫著《瞬间》、格洛托夫斯基著《迈向质朴戏剧》、L.J.宾克莱著《理想的冲突》、M.柏林编《当代无政府主义》、瓦利著《欧洲共产主义的由来》、霍尔茨著《欧洲马克思主义的若干倾向》、奥尔布赖特编《西欧共产主义和政治体系》、拉科夫斯基著《东欧的马克思主义》、纳吉·伊姆雷著《为了保卫匈牙利人民》、拉科夫斯基著《十二月转折》、舒尔茨著《“布拉格之春”前后》、贝利康著《永无尽头的春天》、麦德维杰夫著《让历史来审判》、亚历山大著《拉丁美洲的托洛斯基主义》和尼克松著《领导人》等。冰锋谈不上兴趣广泛,但对于自己完全无知,甚至根本没有想到的事情,还是希望知道一些,思考一下。叶生买了一本托夫勒著《第三次浪潮》,也是内部发行的,她说这书去年就读过,但被她嫂子借走了,不大好意思要回来。

他们尽量寻觅这座城市里那些有意思的地方。譬如景山前街到景山东街一带,很有情致,又不吵闹,大概旧日街道最好的景象也莫过于此了。还有从西直门走到高粱桥,路两边都是庄稼地,城里居然有这样充满野趣的地方,只是时逢深秋,不无荒芜之感;一路走到大柳树,路边的明渠又脏又臭,遂不免令人败兴。动物园后面的五塔寺特别幽静,建筑不算巍峨,却很精巧,来到此地,仿佛置身于现实世界之外。遇见一位游客,热心提示他们:宝座北壁向外鼓闪了,还有个小塔的塔刹塌了,都是唐山大地震时损坏的。还去了北海、天坛,叶生对鸟类很感兴趣,不过北京的公园里,除了麻雀也见不着别的鸟。

他们想方设法找到几家内部书店,一处在东单二条西口路南,走进一个院子,里面有两三间平房;一处从王府井书店大楼北边一个门进去,上到二楼;一处在朝阳门内大街,是一长条门面房;还有西四和东四两处新华书店的机关服务部,前一家门开在白塔寺大街上,后一家在东四北大街书店的尽里面。去得更多的是西绒线胡同东口路北那家内部书店。一幢朝南的三层楼,进了西边的小屋,交给工作人员一张有抬头、盖公章的介绍信,什么级别的公章无所谓,上写“兹介绍我单位××前往贵处购书,请予接洽”,便可以在这间屋和中间的大厅里买书。铁锋是推销员,手里有单位的空白介绍信,冰锋每次来事先填好就行了。

两个人都很留意北京的两种建筑:一是有些年代的墙,一是西洋式或中西合璧式的房屋。在老墙下面缓缓走过,很有一种历史的沧桑感。特别是离冰锋家不远的南门仓和海运仓两处老粮仓的高墙,裸露的大块墙砖略显风化,但很整齐,依旧坚实。还有朝阳门北小街南口路西九爷府的院墙,张自忠路三号院原段祺瑞执政府的院墙,西长安街新华门对面的花墙,东交民巷路北两堵洋式的墙,以及五四大街路北红楼南面和东面的院墙。他们还去了宣武区的两处地方,一是官菜园上街的观音院过街楼,拱券上面那一大二小三开间的亭廊已很破旧,木门窗都不见了;一是包头章胡同西口的拐弯抹角,拐弯处房屋的外墙角下部抹圆,上部则逐渐恢复为直角。其实冰锋住的胡同也有个拐角是这样的,只是没这么好看而已。

叶生喜欢跟冰锋一起逛书店。去得最多的是王府井新华书店,此外还有沙滩北大街的都乐书屋和后门桥头的燕京书店,在末了这家,可以搜罗到一些从前错过的书,还打了折扣。他们在新开业不久的都乐书屋买了书,就在权充柜台的长条书桌上,将那枚刻有篆字“都乐”的石印盖在书的扉页。有一次,年轻的女老板略显神秘地邀请他们晚上七点半参加一个小型聚会,说有好几位名人要来。但等他们到了,又被告知活动临时取消了。

他们来到张自忠路三号院,先绕着段祺瑞执政府大楼外面缓缓观看——这座建筑确实值得仔细品鉴,特别是钟楼、女儿墙、拱券式门窗和外廊,还有那些砖雕;然后又转进楼房环绕的庭院,却没料到有那么多住户,简直杂乱不堪。东交民巷两旁的建筑,他们最喜欢圣米厄尔教堂和法国邮政局旧址——那里现在还是邮局,门上写着“人民邮政”。邻近的十五号院警卫森严,叶生说,据说西哈努克就住在里面。冰锋知道这儿离她家很近,暗自有种逐渐接近目标的感觉。他们走过正义路,街心有座名为“求知”的石膏像:一位少女双手捧着下巴,在读平摊在腿上的一本书。冰锋忽然笑了起来。叶生马上说,在你这口腔科大夫看来,她没准是牙疼吧。来到王府井南口,叶生说,北京饭店最早还是我妈妈带我去的,是尽东头最老的五层红楼,虽然矮点,外观看着却比西边两栋更精致,后来拆了,盖了这栋新楼。叶生难得跟他提起自己的家人。

他们俩一个骑车,一个坐车,直接在约好要去的地方见面。叶生总是早来,他赶到时她多半捧着一本书在读,既不着急,更不抱怨。见到他,她很高兴,但并不表现得过分。把《心》还给冰锋时,她说,这本小说都写了七十多年了,可是一点也不过时。书里有句话,让我吃了一惊:“他就是这样一个可怕的人,也是一个了不起的人。他一边毁灭自己一边前进。从结果来看,他只不过是在成功地毁掉自己这一点上很了不起罢了。”以后她继续向他借书,还书,每次他都要精心挑选一番。

他们也去看了新建成不久的三元桥。悄悄溜进西南角的一栋居民楼,一直爬到顶层,从楼道的窗户里遥望那座据说是苜蓿叶形的桥,冰锋拍了几张照片,可惜没带长焦镜头。有一次路过西苑饭店,他们站在马路对面,久久望着第二十五层和二十六层的旋转餐厅,转得非常缓慢,几乎难以察觉。叶生说,据说这是北京登高望远的制高点,等开放了上去看看咱们住的这个城吧,不知道能看到紫竹院、动物园,还是西直门立交桥?他们去六部口看北京音乐厅的工地,还是个大基坑,约好等建成营业了,来听一场音乐会。叶生说,听说密云国际游乐场明年要开业了,到时也想去玩玩。前些时在南朝鲜汉城召开的亚奥理事会投票决定,一九九○年第十一届亚运会轮到北京举办,算算还有六年呢,那会儿咱们要是还在这里,一起去看比赛吧,一定有你喜欢的项目。我可以当个志愿者,不过已经是大龄女青年了,不知人家还要吗?

这以后叶生经常约冰锋出来玩,每次都是她先打来电话,冰锋答应了,她就说太好了;如果他那天有事,她马上说,好的,好的,咱们改一天。几乎每个星期天,或冰锋下夜班那天,甚至平常他下班以后,他们都在一起。

两个人一般都是穷玩,晚饭各自回家吃,中午若赶上饭点儿,就随便找家小吃店或便宜的小饭馆,即使是稍大的饭馆,点的也是中低档菜,无非是砂锅白肉、肉片葱头、肉片青椒、肉末粉丝、西红柿炒鸡蛋之类,一顿顶多花一两块钱。叶生对此完全无所谓,开玩笑说,我什么都吃,很好打发。那次去东交民巷,路过开业才几个月的崇文门巴黎美尼姆斯餐厅,叶生说,什么时候来吃个饭吧,这是马克西姆餐厅下设的,但那边实在太贵了,不过我还见过皮尔·卡丹本人呢。冰锋说,我不懂怎么吃西餐,准得露怯。叶生说,那就不去了,吃西餐确实有点麻烦,而且无论吃饭的,还是服务员,都那么小心谨慎,餐厅里安静得就像没有人,偶尔能听见一声谁的刀叉碰着碟子的声音。冰锋说,那还是去一趟吧。叶生说,你不会舒服的,所以不去。

冰锋给叶生带来一本夏目漱石的《心》,他想她是学英美文学的,若不为写论文,大概没必要读翻译过来的英文小说。走到交道口大街,冰锋说,不早了,你赶紧回家吧。叶生问,你怎么回去?冰锋说,穿过两条胡同就到家了。你快回家吧,我正好散散步。叶生只好骑上车走了。

他们还去逛北京新开张的几处夜市:东安门大街,地安门大街,西单路口东侧,还有西单服装商店门前。时已深秋,夜市不像夏天那么热闹了。二人边逛边吃,不再各自回家吃晚饭。冷面一斤八毛;馄饨一碗一毛四;烧饼每个五分,收二两粮票。还有灌肠,叶生是头一次尝到,冰锋说,十几年前来北京吃过,听名字以为是肉做的,那会儿灌肠添加了食用染料,是红色的。有一次在东安门大街夜市,叶生挑了两枝白色的晚香玉,两枝粉红色的剑兰,卖主说,一共六毛钱。冰锋小声说,一起买四枝,你让他便宜点。叶生说,算了吧,人家也不容易。你觉得哪个更好看?冰锋说,这个粉红色的吧。叶生说,送给你。说着就递到他的手里。冰锋说,我家里连花瓶都没有。叶生说,没事,找个杯子插上就行,我们宿舍也是这样。他们还去福长街六条逛天桥旧货市场,是个星期天,刚过八点就赶到了。叶生前些天没存自行车,铃盖被偷了,冰锋在这里帮她配上了。

叶生推着车,陪冰锋往东口走去。胡同不宽,一棵槐树的影子被月光完整地描在地上。叶生问,这话剧改编成中国场景,你怎么看?冰锋想了想说,我是一直生长在内陆的,在我的印象里,海对中国人好像没有那么大的影响,中国人对海也没有特别向往,就像奥尼尔原作里的美国人那样。虽然场景换成了吴淞口、定海,还有宁波。这种嫁接稍显生硬,细节真实与否倒在其次。经过路北一处门洞,两扇院门大门开着,看去不大起眼,叶生说,听说这里是凤山故居,很漂亮,咱们去看一下。院里二门是一座巨大的拱券门,门柱石雕底座以上,直到顶部的朝天栏杆,还有拱门两侧,满是各种形象的砖雕,清冽的月光下,精美得令人叫绝。住户很多,不宜久留,冰锋出来看见门牌是十五号,此外什么标志也没有,不禁感慨北京还真有可玩的地方。

北京的秋天不算长,冰锋和叶生开始游玩时已经过去了一半,正好来得及一起享受可能更美丽的剩下的一半。然而很快天就凉了,树上的叶子先是陆续黄了,继而纷纷落了。冰锋有时想,与叶生的交往是不是对自己的一种考验呢。他总是这样,脑子里忽然跳出一个“历史的我”或“永恒的我”去考虑问题,而另外总是还有一个“现实的我”或“此刻的我”存在。

散场出来,叶生又说,你还记得第四幕里,海生说自己是“谁都瞧不起的胆小鬼”吗?这句话原文是“Oh,God help me,I’m a yellow coward for all men to spit at!”当时导演问,要不要改一下。大家的意见是既然用原文演,还是保留原样好了,而且“yellow coward”未必一定扯得上中国人。

叶生一直想去城外玩一次。冰锋提议去半年前开馆的曹雪芹纪念馆和附近的梁启超墓。那里离香山不远,得错过看红叶的最好时候,否则游人太多了。那天他们午后在白石桥碰面,一道乘360路汽车。乘客还是很多。在卧佛寺下车,一路有几株黄栌,树上还挂着不少猩红的叶子。叶生长着一双大长腿,走路步幅很大,冰锋要努力跟上她。

幕间休息时,叶生说,那次演出,是我上大学最高兴的一个晚上,虽然我们的演技很差,从头到尾只是背台词,舞台没有布景,服装都是凑合的,但还是非常难忘。“Gimme a whiskey—ginger ale on the side.”——稍稍停顿——“And don’t be stingy,baby.”她用一种虽然年轻但已颇具阅历、有些疲倦的声调背诵道。

曹雪芹纪念馆是一排十二间窄仄的房子,第四室的玻璃柜里陈列着据说是十五年前发现的题壁诗残片,二人看了大失所望,无论水平还是趣味,都不可能是《红楼梦》著者曹雪芹所写或所抄的。接着去了梁启超墓,墓园三面环山,望去苍苍茫茫,种了很多松树和柏树,沉沉一片绿色,很是庄严肃穆。冰锋说,虽然季节还早,但多少能体会孔子为什么要说“岁寒而知松柏之后凋也”了。花岗岩墓碑上所镌“先考任公府君暨先妣李太夫人墓”是美术字体,碑两侧及衬墙上还刻着人像浮雕,都很别致。坟墓也是花岗岩建筑,周围种了一圈鸡冠花,已经枯干。又去看墓前甬道旁梁氏的弟弟和儿子较小的墓碑,还有两座赑屃驮着的石碑,右侧的无字,左侧的有字,是康熙年代某位官员所立。墓园一角有口古井,自井口探看,只见铜钱大小一块天,投个石子下去,隔四五秒才听见落水声。

开演前一刻钟,冰锋赶到东棉花胡同中央戏剧学院实验小剧场,看见叶生站在门口,穿了件卡其色短款风衣。找到位子坐下,叶生说,老师在课堂上详细分析过《安娜·克里斯蒂》,我们剧社还在学校里用英文公演过全剧,我扮演的是女主人公安娜。冰锋读过剧本,还记得安娜一上场,关于她的形象描写:“她是一个身材高高、皮肤白皙、发育丰满的二十岁少女,具有北欧后裔女子的健美体形……”觉得叶生演这角色倒挺合适。演出开始,叶生闭紧嘴巴,全神贯注地盯着舞台。平时不经心时,她的嘴常微微张开一条缝,露出整齐洁白的牙齿。

冬天的公共汽车通风差,有一股人久不洗澡或久不换袜子的臭味,他们与其他乘客挤了一路。冰锋透过车的后窗,看见天边的夕阳。隔着一排白杨树,叶子掉得差不多了,裸露着枝干,像是在那一轮暗红色的圆上胡乱画的粗细不等的黑色线条。夕阳沉落到底时,颜色变得更深,但不很澄明。天上有几缕云彩,染上了明亮的橙色余晖。他想,现在和叶生玩得这么好,似乎距离自己的目标越来越远了,尽管对他来说,那目标依然清清楚楚在那儿呢。他突然说,什么时候你到我家来玩吧。叶生立刻兴奋地说,太好了,明天行吗?冰锋说,明天我得上班啊。叶生说,就明天吧,你下了班,我再去。冰锋说,我下班可晚,也许还得拖班呢。叶生说,没关系,我等你,你给我地址。冰锋说,这样吧,我下班给你打电话,你再出门。她告诉他一个电话号码——是她家里的;冰锋想,对于她那个似乎一直遥不可及的家,终于把握住了一点切实可靠的东西。他嘱咐说,别太早来,不然傻等。叶生嘟囔道,你才傻。冰锋听了心里一沉,恰与车厢里黯淡的光线相一致:彼此竟然已经这么熟了。

叶生在电话里对冰锋说,有个话剧《安娣》,就是尤金·奥尼尔的《安娜·克里斯蒂》,感兴趣么?不过改成中国场景了,美国人导演,中央戏剧学院师生演出。冰锋说,好啊,上回听说他们演过没改编的这个戏,错过了没看上。叶生说,是晚上,你家里没事吗?冰锋说,我就一个人,没事。过一会儿她又来电话说,买着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