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要偷袭,被人脸正对,害羞般扭身,窜入最近的草丛。夜摩天跑到最近的山壁下,背靠石面,刀护身前。
练刀三日,身上臭不可闻。四日晌午,夜摩天停刀休息,不知怎么想到了鬼,下意识看身后,一条黄眼灰狼匍匐而来。
不敢逃,露了后背,狼会袭上来。五十步外,是庙的残墙,可见装枣的口袋。
幸好是枣,拿了米,怎么弄熟?干枣是过冬用的,饥荒时吃四颗,能挺过一天。弟弟给的口袋,装二百颗。吃到四颗时,忽然嘴馋,连吃下十颗。
天黑了,狼未现身,可闻到它的臊气。夜摩天困得自抽一记耳光。草丛晃晃,似吓着了它。
那地方,没人去,村民说闹鬼。夜摩天知道,是亏心。没有鬼,没有狼嚎,这是片乏味的南方山岭,没野羊野鹿,引不来狼。
偷眼望天,看到银河。农村习俗,不让孩子久看银河,抬眼便要低头,因为一个个亮点是一个个神仙。
隔道岭,有座被村民毁了的和尚庙。以前有和尚,饥荒时村民抢庙里存粮,给杀了。饥荒过后,村民拆庙的砖头盖自家房,剩下几道土坯墙。
银河之美,吸住夜摩天,低不下头,心道“坏了”。更坏的事发生,眼泛白浪,睡了过去。
他没答。弟弟问他住哪儿,他片刻犹豫,看弟弟的脸,是自己五岁离村的样子,他说了。
能听到自己鼾声,能知道在做梦。梦到十三岁时安达带自己去听刘远春讲经,听到经里的“夜摩天”名字,那时自己是安达最喜欢的小孩。
“哥,你不走么?”
那时,蒙古军南侵失败,攻占的大部分城池被大宋军抢回,只剩一个无价值的山区小城——六朵城。蒙古军转而西征,连灭中亚数十国。赢得顺手,掠财丰厚,蒙古王公达成共识。蒙古的荣耀在西方,南方非正途,六朵城当弃掉。
常感孤独,其实从未一个人活过。二日后,他饿得活不了,潜回村,向弟弟要家里存米。米袋,父亲看得严,弟弟不敢拿,给了他一袋晒干的枣。
渴望南方汉地的,只有北方汉人。刘远春保下六朵城兵力,为表达南侵的意志,每年到六朵城外十二里的大觉寺,给驻军将领和杂造局官员讲佛经。
他逃了,躲在不远的山里,重练安达刀法。刀法易成,练熟了,他会回去,杀光村里大人。他发誓带领所有小孩,建一个无罪恶的新村。
宋朝流行文人讲佛经,寺庙欢迎。讲的是《华严经》,华严即花饰,繁花拥护的经典。经中一段,是佛受夜摩天天主邀请,在夜摩天天宫所讲。
母亲死了,父亲没事。一日,弟弟扛粟特弯刀来田里,说:“哥,你走吧。”弟弟听到,父亲找村人要除他,晚上睡着后大棒子打死。
夜摩天,名字好听。夜摩天,人间之上的第三重天,只有夜摩天天主一人,夜摩天众生、请佛讲经的宫殿,皆是他心念的幻化。
他没话,住下来。母亲明显忧愁,一年后,死了。他知道,天天在眼前,自己逼死了她。一年里,他干农活,青天下弯腰,当是向黑海女和挨砍的工人磕头赎罪。
刘元春讲,人间亦如是,只有你一人,他人他物都是你想出来的。相由心生,眼前所见的一切,皆是你内心的外现。
他父母生了新小孩,五岁样子,跟夜摩天眉眼像,一看便是兄弟。夜摩天抱住弟弟,哭了。父母在旁边看着。
听到这句,十三岁的夜摩天看向安达。他的存在,因为我想有位值得尊重的父亲……
夜摩天岁数的小孩,已吃光,村里跑的是新一茬小孩,活泼健康。他的归来,引起全村大人恐慌。
刘远春身前,放一百个水晶球,指示为是人间真相。每一个水晶球上都映现九十九个水晶球,每一个人都是全部人间……
十五岁逃出杂造局,拎着粟特弯刀,回过家。凭残存记忆,翻腾三月,找到吃小孩的村庄。
十六岁的夜摩天骤然惊醒,黄眼灰狼直面而来。狼的腥气,似乎熟悉,淡些便似安达死去的夫人。
我的逃处……
她是唯一长时间看他的人,在她注视下,五岁的他将提炉抡得神乎其技,撞到墙壁、铁器的刹那,燕子般回返。
十方披蓑衣,稻草人般远去。
她的瞳孔湖蓝色,美得他不敢看。一日她说:“向我飞。”他照办,提炉沾衣即返,没打到她。
夜摩天说他有。
带给她极大喜悦,之后总喊他这么玩,一玩便很长时间,他没有一次打到她。因为她,懂了工人们唱的粟特歌词“宝石一样的人”。
雨水消灭踪迹,三人冒雨出行。行上官道,十方告辞,说她有个逃处,够她一人用,无法带别人,对夜摩天言:“你是江湖人,你该有你的逃处。”
宝石一样。准确的词汇。如他的手一样准确。
想到失信于纯想良娣,夜摩天叹口气。
狼牙临近,他张了眼,身体仍睡着,抬不起手中刀。顺着他的眼,狼望向银河。点点星光吸住它,它的头跟他一样,再不能低下。
十方撩开裙摆,大腿染红,正一品落的。相扑表演,裸露比这多。十方告诉,不能再去扬州,亮相等杀。他现今是一个有女人的男人,为了正一品,要逃生。
太阳升起,夜摩天醒来,地面并无狼足印迹。它是我想出来的?他吃了枣,继续练刀。狼出现过两次,悠悠走过,夫人的步态。确定是幻觉。
她,杨大官人和安达都怀疑的骗子,真是皇宫厨娘?
次日,山壁下练刀的夜摩天,听到弟弟喊“哥哥”,惊惧至极。庙的残墙下,狼在窜。弟弟攀在墙头上。
她没让。
他也是我想出来的?不能原谅父母对我动过恶念,想有个好心的亲人,于是想出了弟弟。
知道正一品难过,同屋厨娘表达,侍卫可睡她。
曾怀疑弟弟。拿了弟弟给的枣,回残庙,吃到第四颗,突然想到,根本就没有父亲找村人杀自己的事,弟弟想成为家里唯一的孩子,编了这事,逼我走。
皇帝到北方,住进蒙古大都,刘远春为忽必烈营建的新城。厨娘分配,二人一屋。同屋的厨娘,在皇帝七岁时,跟一位侍卫私通,他们没别的地方,侍卫半夜摸进屋。为防被发现,正一品不能出去,忍在屋里。
恨得想回村砍弟弟。吃到第十颗,断了恶念。杂造局相互嫉妒着长大的孤儿集体,坏了他心。
想到要迎上,正一品难过了二天。此事没发生,蒙古国策,对大宋皇帝要礼遇。造次厨娘的军官被斩首,再无人敢上车。
狼是我想出来的,是那天要砍弟弟的恶念幻化。夜摩天上前,一刀捅进狼腹。
如果上车的是多个军官,怎么办?厨娘们抽签,选出三名后备,正一品不幸抽中。
如一个挨打惯了的孩子,没有挣扎,狼倒下。死得轻易,正是我想的……
男女事,她知道。随皇帝从南方被掳到北方,途中有个押解的军官上马车,擒住个厨娘造次。事后,厨娘们要求那厨娘,你已破身,为保护姐妹,再有军官上车,你要迎上。
上次回家,弟弟问他躲哪儿,是盘算给他送饭。七日里,逃过父亲眼光,吃饭藏一半,攒下二十个窝头。
厨娘名义上也是皇帝的女人,最低一等,可以宠幸,但罕有这样的先例。蒙古灭南方大宋时,大宋皇帝还是个四岁小孩,难抱指望。
我想出的亲人,这么好。
说上了,不觉得对他有恨意。正一品突然下床,愤愤穿衣,夺门而去。夜将尽,室生微光,她回来了,上床搂十方,硬得似冻僵。蹭了十方满腿血。
带上二十个窝头,夜摩天远去。
还是大雨,上不了路。敲门声起,十方红脸进来,跟他说正一品。昨晚,正一品和十方同房,引领话题,讲了半宿笑话。十方脸疼得不能再笑,正一品问起她和文散春的床事。
一路南游,住过一座座城,卖夫人给的项链宝石、镜子金花过活。活着,为验证“世间万象皆是我心所变”。
次日醒后,看她指过的地面,二片铜钱大血迹,干成褐色。她落下的?
诸多小事,随心即变。夏日里想下雪,似雪的柳絮飘过。想在路上捡万两黄金,送殡队伍吵闹而来,撒下满路的纸钱。
严重地不快,夜摩天睡去。
世间是我,我是世间。自问自答,全有应对。
被搂着,令她难受,一会儿后说:“躺不住了。”穿衣下床,临出门,弯腰指地,又“唉”了声。
身体年轻,旅舍有卖夜的女人。她们都是他想出来的……后来,他不再这么想。她们是她们,他是他。
不敢想,她没经过男人。事过,她猫一般跳起,为床铺未染血而“唉”了一声。靠上她,袭来股无形之物,晨气般沁入肺腑。
有过一次眷恋,他没本事带走她,她也不喜欢他。无论他怎么想。
途中大雨,入宿客栈。夜半,她敲夜摩天门,外出淋了雨似的浑身打战。她衣服是干的,夜摩天放她进来。
人间非我心。狼是受银河光荧蛊惑,而不吃他。一刀杀狼,不是奇迹,是他连日练刀的成果。
得正一品赞同,扬州繁华,够死前享乐。她遣散班底,按行规,之前盈利班底分四成,班主分六成。世行纸币,千金银两,随身可带。
不再想杀村人,仍一直练刀。二十六岁,卖光了宝石金花,过上比刀赢钱的日子。又试过刘元春在大觉寺的讲话,对手是我想出来的,想赢便赢。二次被砍伤,不敢再这么想。
天下之大,想起纯想良娣的脸,便觉无处可逃。夜摩天无意去深山荒境,选择去扬州,方便她找到他。
既然弟弟不是我想出来的,有别于我,那么,弟弟是我的逃处。三十七岁的夜摩天如此想,带正一品进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