察视自身,瘦成十岁孩子体重的病躯。旁有侍者,他衰弱得口不能言,做手势叫拿来镜子。镜中的脸塌了鼻梁,黄了眼白。这是七年前——大元建国四年,第一代赵国公刘远春的临终景象,夜摩天是他的一念恍惚。
死亡,无漂浮感。如早晨醒来,有了另一张脸。睁开眼,见到跪在床下的文散春和纯想良娣,比认识的他俩要稚嫩。文散春面无棱角,一双乖孩子的眼。纯想良娣清秀,还无日后的魅力。
北方世侯间,也有权力之争。刘远春五岁,他家遭其他世侯联手攻击。为停战,父亲放弃了他这个儿子,模仿蒙古做法,将他交出当人质,作为自裁军队的保证。
她愉悦抬头,按下匕首。
示弱,招来毁灭。他,未能造成停战。他家地盘被吞并瓜分,父亲被逼当和尚,消失在大山里。母亲改嫁,他的兄弟姐妹投到异族里,不许做汉人。他在一所杂造局当童工,成了粟特人。
当下喜欢上她,千般爱慕,此生未曾有。夜摩天:“想清楚了。”
因为聪明,得杂造局总督夫妇喜爱,充为养子。三十七岁,他遇上忽必烈,一席谈,获得二千突厥兵三千回纥兵一万汉兵,重新成为世侯。三十七岁,他已找不回父亲和兄弟姐妹,一个人恢复刘家。
三十七岁,还无心接纳一位女人。否则,进山后便会遇上弟弟,找到家。怀疑她是骗子,本质是心里拒绝她。十方冒雨分别后,剩下他和她,本该庆幸。
面对当年联手毁灭他家的世侯们,他选择宽恕。交换天下的婉转大计,折服了他们。从此,北方世侯再无内讧,捧刘家为盟主。
十三岁听刘远春讲经,世间万象皆我心想象……我怎么把她想成这样?
和忽必烈的友谊,让他得知蒙古崛起的秘密——“杀男人和杀王”。草原上有许多民族,相互抢劫是常态,弱者望风而逃,撇下物品和女人,强者不会追杀。
她笑了,说忘了火药里混着毒剂。蹲在一边,铜管在地上轻划,如大人睡觉后不敢走远,就地玩的小孩。
忽必烈爷爷一代的蒙古人改了此习俗,不受物品女人磕绊,要追杀男人,以灭族为准则。令诸多异族恐怖,主动归降,放弃祖先,改做蒙古人。
正一品掏匕首,抵夜摩天咽喉,说不忍心他受苦,帮他了断。夜摩天说无痛苦,已麻木,有些事还没想清楚,请放他多活片刻。
草原陈规,杀将不杀王。一族战败,不杀首领一家,杀战将泄恨。忽必烈爷爷宣称杀王不杀将,敢跟蒙古人打仗的战将值得尊敬,归顺做蒙古人,便可饶命,首领一家则要杀绝。
拖了许久,今日方下手,是纯想良娣看夜摩天有趣,考虑过收编,做个闲笔,日后不知什么事可用上。朝中生变,纯想良娣不考虑了,城门口的暗哨通知了她。
从此,战争稍不利,王者便弃军弃民逃出草原。
不忍心问她那晚血迹。她主动说了,是兔子血,灌于皮囊,混进免凝固的药水,和尚刺血写经是一样的药。
蒙古崛起时全民十四万,可打仗的青壮年男子为四万。四万蒙古兵能打遍天下,因为一路收编外族降军去打更大的仗。
正一品:“干我这行,命不好。八个月造势,才扮成了厨娘,让流氓糟蹋,忍着啦。”
四万蒙古兵不断安插在新征服地区,插秧般插完,蒙古军中越来越难见到蒙古人。各族降军继续卖命打仗,无人注意此事,蒙古早期的可怕战绩震慑着他们。
夜摩天:“不在呢?”
在各族降军的想象中,一旦反叛,蒙古人会骤雨般降临,将自己的种族屠杀干净。不知四万蒙古兵已盐溶于水般稀释在欧亚大地上。
正一品:“是真遇上了流氓。老天让你在。”
二百条牦牛只需一条牧犬。牧犬死在路上,牦牛依然会沿路走下去,不会骚乱。忽必烈靠大众记忆统治北方汉地,如一个梦。
难怪,从未对她真正喜欢,因为她的一切皆假。夜摩天笑了:“初次见面,你安排得巧。”初次见面,她遇上流氓,逃到他比刀的场地。
三十七岁的刘远春利用这个梦,让所有北方世侯臣服,去实现自己的梦——统一南北,汉化天下。
街面上杀人了,六朵城捕快杜捕头跑来。正一品掏出国公府腰牌,要他管束街面,让路人远离。她是纯想良娣派出摸安达底细的探子,也是纯想良娣口中,将要诛杀夜摩天的江湖人。
去六朵城外十二里的大觉寺里讲经,因蒙古主力西征,忽必烈在诸蒙古王子中尚处弱势,谈不下搬兵南侵。刘远春来了说不出什么,只好讲经。
正一品拿支半尺长铜管。大宋发明的飞龙枪,喷射火药与毒剂,大宋时是硬纸管,绑在二米木杆上,离手远才不会自伤,现今进化成铜管,手持无碍。
大觉寺听经的将领都是汉人,自愿剃成蒙古人发型。望着讲经台下,刘远春曾有一念,希望下面有个汉人小孩,上一代人已异化,只有寄望于下一代人。
奇怪的响动,不是天际雷音,不是海面风声。没有痛感,夜摩天后背洞穿。
或许,这是幻化出夜摩天的最初一念。
闲人的口里,有说太子未死,受贬入民间,成了汉人。入城深了,望见角抵社殿顶,夜摩天忽生狂想:真金太子是否会像文散春一般,去比武招亲,十方是男人的好归宿……
临终,想到忽必烈或许不会交换天下……惊得不愿死,体衰已说不出话。一念飞到数年后,在儿子需要的时候,告诉他蒙古军的秘密。
纯想良娣由三品官待遇升为一品官待遇,接管赵国公府与太子府。她在太子病逝前落下身孕,如所生是男孩,将有继承忽必烈王位的概率。
蒙古军里已无蒙古人,统治者的地位是被统治者想象出来的,忽必烈的统治本是空幻,汉人兵力足以恢复汉人天下……
刘元春一生努力,尽皆幻灭,只为儿子争下块毯子。真金太子同时病逝,举行四十日度亡法会。修习喇嘛教、年已十五岁的南方大宋皇帝受忽必烈指令,参与其中,杂在吐蕃法师里唱经念咒。
夜摩天,为跟文散春说话而诞生,诞生后便忘了此事。根据刘远春少年做人质、改当粟特人的记忆,自补经历,成了完整的另一个人。
公爵之血,不染大地,他被裹在毯子里闷死。毯子不再打开,裹尸送往蒙古人发祥地——斡难河上游,以古代蒙古人安葬部落酋长的待遇葬之,忽必烈还是礼敬刘家。
三十七岁,刘远春跟忽必烈成为好友,两人不但一起修道教长生术,还将波斯、印度哲学论辩过一遍。其中一个辩题,历史并不存在,人只有这一代。上帝造世界,也造了人的记忆。
未到六朵城,路上已知十方又开办比武招亲。城门口是消息传播处,各路闲人的嘴里,听到文散春。他终去与忽必烈一席谈,获罪身亡。
之前的人类历史,并不存在。我们之前,没有汉人,没有蒙古人。眼前纷争,因上帝要看我们做这个游戏。忽必烈没辩过刘远春,同意了交换天下……
夜摩天问正一品:“回城里去吧?”她说好。这是她唯一的一点好。
成大事者,会强力放弃个人情绪,有仇不报,有怨不言。幻化为另一人,强力消失,不报不言的部分,成了夜摩天。被忽略的情绪如此多,亟须缓和,告知文散春蒙古军的秘密,如此次要。
和正一品站在光秃秃的山顶,想起十方。这种女人不会逃,只会回角抵社,守业到死。还想起纯想良娣,她派出江湖刀客,自己却逃了,她该感到多么无趣。
看着镜中生机将逝的脸,刘远春想起大觉寺讲解“夜摩天”的话语——他不变化,亦不被变化,没有任何物与他匹配,没有任何人可与他为敌。夜摩天里的众生、迎佛讲经的宫殿以及佛本身,皆是夜摩天天主一念幻化。
此上,是夜摩天想象。他没找到十五岁找到过的家。
当年的大觉寺中,看着讲经台下汉人将领们剃成蒙古发型的颗颗头颅,刘远春朗声道:“人间亦如此,皆是你一念所幻化,想出一切物与你匹配,想出一切人与你为敌。哀哉,你在变化,你被变化。”
父亲老了,不记事。弟弟孝顺,每日带他遛弯。弟弟娶的是同村长大的女孩,已生二儿二女。夫妻勤劳,盖出八间房,扩大了家……
刘远春合眼,正一品匕首按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