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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节

他有了越来越多的汉人老师,长大后有了越来越多的汉人幕僚,都需要翻译,直到刘远春出现。父亲说一口纯正的宫廷式波斯语,见忽必烈前,四十天练就,真是聪明。

为何波斯语不会让人忘本?王室没有解释。

直接交谈的欢愉,令忽必烈一见之后,留父亲连谈了二十余天,定下交换天下的大计。

忽必烈十岁,已受汉化,那时还人在草原。蒙古王室给他聘汉人老师授课,规定他学汉人的聪明,不学汉语。王室成见,说了汉语,会忘记自己是蒙古人。他学波斯语,中亚诸国的王室皆说波斯语,蒙古王室遵从此标准。

文散春比父亲聪明,波斯语三十二天学会。他是多才多艺,不是父亲的治世之能。忽必烈年轻时跟父亲一起修道教长生术,比父亲活得长,像所有七十岁的蒙古老人一样,有着近乎神的权威感。

世侯子弟们希望文散春重演父亲当年风采,一番话折服忽必烈,令其遵守承诺,重行汉化。

世侯子弟们改正天下的心愿,寄望于文散春跟忽必烈的一席谈。他有口才,没有对忽必烈开口的自信。日子拖久,他逃了,来到热乎乎的南方。

中亚白人掌权后,南方汉地未能改变北方,开始异化。一座座南方名城,变得像波斯湾古镇。

赵国公失踪半年,国公府由妹妹回娘家接管,对外封锁消息。唉,不该在妓院斗殴,惹来轰动南方的追杀,让妹妹注意。死于我手的杨次子,是我的克星,绝了我的好日子。

真金太子像个世侯子弟一样被冷落。名义上是大元的军事统帅、首席财务官,实则除了有权看机密文件,并无军权和财权,不能任命任何官员。

妹妹一直未育。文散春妻妾皆具,怀孕即流产。带异族灭本族之国,大不义,刘家该绝后……

他还追求一生最后的战功,要吞并汉地之外,那些远在伏尔加河、波斯湾,名义称臣实则独立的蒙古诸王的地盘。打仗的钱,由汉地出,中亚白人当官后,主要是索钱。

太子正室称为太子妃,是位蒙古女子。为躲开战功家族,挑选的贫家女,十五岁还在草原上挤牛奶。妹妹叫刘纯想,是仅次于太子妃的良娣(第一侧室),三品官待遇。

年老的忽必烈又活成了蒙古人,像所有蒙古老人一样,想到子子孙孙。刘远春死后,他没了束缚,大量任用中亚白人填补官场,冷落汉人世侯子弟。

女儿像父亲,纯想良娣继承了刘远春“视万物如刍狗”的名士气派,一双冷静透亮、看穿荣辱的眼。刍狗,草扎的狗形,祭祀时摆上供台,受尽恭敬,祭祀后扔了,贱如垃圾。

年轻的忽必烈是个“唯我”的人,认为人只有一生,求一生辉煌。蒙古帝国日后怎样?我已不在,与我无关。

文散春知道,在她心中,自己也是只刍狗。此生富贵,是父亲给的,没了赵国公名号,什么也不是。唉,南方半年,终于活得贱如垃圾。我的快乐,她看不起。

忽必烈是蒙古人中口碑不佳的一个王子,没有继承大汗的可能。他明白汉人世侯们的用心,情愿交换。果然,只有汉人能帮他,倾北方汉地的人力财力,打了四年内战,降服草原上的兄弟们,当上蒙古大汗。太子送入刘家,为兑现承诺,还汉人一个天下。

一见纯想良娣,安达便气弱,谦卑恭顺。查哥哥下落,她查清了六朵路杂造局的底细。

活成异族的恐慌,令北方汉人急于打破跟南方的隔绝状态,家有军队的世侯们想出一个危险的复国之法——帮助蒙古人强大到可以打下南方汉地,统一南北后,再用南方纯正的汉文化,汉化蒙古帝国。恢复文化,等于复国。

造火器,公认的废品率高,把好的当成废品,便可不上交朝廷。扣下的火器,先是走私过境,卖给南方大宋的土豪大户,大宋灭亡后卖给反元的起义军。起义军都是一小股一小股,不懂联合,难成事,不断新生与被歼灭。他们生生死死,安达一直在赚钱。

蒙古人过不了长江。南方汉人的守城技术和庞大水军,迫使蒙古武力转向,西征中亚,远达欧洲。

能当上杂造局总督,是贿赂了一个蒙古战功家族,罩着他扮成粟特人谋得此职。开发了卖敌军火的生意后,更需罩着,赚的钱,自己留三十分之一,其余献给战功家族。

忽必烈给父亲的真正回报,不是赵国公,是汉人天下。汉人失去北方百余年,北方由契丹人、女真人、蒙古人轮番占据。异族统治令北方汉人异化,契丹人曾建立辽国,蒙古人称北方汉人为“辽人”,活得像契丹人的一支。

三十分之一,是自利的极限,超越这比例,会招祸。战功家族满意,算上灭大宋前的小二十年,他当了三十余年总督,不升不降,在蒙古军职系统里,显眼地长。

蒙古小孩十岁上学,真金拜父亲为师,一月里有半月在刘家,等同养子。他是确定无疑的下一代大汗和皇帝,谁教化了他的脑子,谁便掌握日后的草原与汉地。

安安稳稳的三十年,难改心慌,总觉有被清查的一天。那一天是哪一天?据说行善可以抵消祸事,他领养孤儿、善待下属,深得爱戴,被称为“安达”——真正的朋友。

忽必烈违反忽里勒台,用汉人的太子继承制,自己一人指定真金为继承人,杜绝兄弟跟他争,屏蔽王族叔伯和战功家族操控他,把他交给了刘远春。

受人尊敬,是种享受,曾想断了军火生意,真正做个总督。想过一次,不再想。买卖是他创办的,创办后便是战功家族的了,断了买卖,便断了官位,断了命。

起名“真金”,不是“真的黄金”,是佛教观念“真的心”。蒙古大汗继承法,诸王子机会平等,由王族叔伯和战功卓著的将领家族选举,名为忽里勒台。这是草原上通用发音,突厥、鲜卑、契丹、女真都用,意为聚众决议。蒙古人的忽里勒台要回到被称为“老营”的斡难河上游,蒙古人起兵之初的营地。

纯想良娣清场,仅留上桌的人,说安达卖敌火器是大罪,要他指控身后的战功家族。安达望向夜摩天,眼里是被亲人出卖的悲哀。

刘家男子只剩下他。还有个妹妹,按刘家渊源,十四岁成太子侧室。太子是她自小熟悉的人,太子名字是父亲起的。那时忽必烈初识父亲,请求为子起名,是蒙古人表达至高尊敬的方式。

误会我跟她一伙?夜摩天不做表情,把话说清:“我不知情。我是回家。我的刀法是您教的,人和刀听您的。”

一代豪杰的父亲,死相如街头乞丐,瘦成十岁孩子的体重,塌了鼻梁。

闪过一丝父辈的慈爱,安达向纯想良娣恳求。三十年来收养百名孤儿,最小的一拨八九岁,成年的已在杂造局供职,这是他做的善事。行善要单纯,卖敌军火,从不让他们参与。不知者无罪,请让他们保持现有生活。

策动蒙古军打南方汉地,真的不该。父亲为了三个哥哥建军功,派上前线。名将品相的哥哥们,轻易死去。研究道教长生术的父亲,未活过六十岁,操持忽必烈按汉法称帝、建国大元后,生下病,床上受了三年苦,拖拖拉拉逝去。

纯想良娣看安达的眼里,有了尊敬。犯法,需要绝对忠诚的人,施恩孤儿,长大可卖命——这是常人思路。舍此便利,安达非常人。

受夸奖的感觉,如阳光晒在后颈,痒痒的舒服。他前面有三个哥哥,威武雄强,富于韬略。他只想当个发明小物件的神童,一辈子受夸,痒痒的舒服。

作为人证,指控战功家族,他做不出,为战功家族殉死,也做不出。他提出变通之法,不当人证给物证,三十年卖敌军火,都留有账目。

文散春是化名,“散春”应和父亲名中的“远春”二字,他是第二代赵国公。刘远春有四子,他是最小一个,五岁会削薄木片做战船模型,八岁改良了冻疮药,得父亲推荐,成蒙古军用。蒙古西征曾到欧洲多瑙河东岸,多瑙河,远在天边,有他的药。

三十年,他花销不多,军火上的个人盈利,大部分还在,躺在密道里。这笔钱,作为他对赵国公府的孝敬,换他和新婚夫人二人性命。

国公座位铺虎皮,白熊皮是蒙古皇室专用。

纯想良娣:“你行过善,善有善报。天不报我报,钱我收了。”

文散春半天才抬脸,没了傲气。赵国公卫队挑来虎皮椅披,给他座位铺上。正一品被逼起身,她的牛毛椅披撤下,换上白熊皮,领头汉人女坐在主人位上。

安达舒口气,文散春慌了脸。所谈是秘事,十方、正一品、夜摩天三人还在桌上,按妹妹秉性,不回避,是已视他们为死人。谈话结束,即处死。

赵国公卫队进杂造局,入餐厅,领头者是位汉人女,蒙古王族着装,六位仕女搀扶。行到依旧喝汤的文散春身前,唤了声:“哥。”

注意到哥哥,纯想良娣笑了,未嫁姑娘般纯真的美颜:“要杀的不单是眼前几个,还有整个杨家。已派人去扬州,杨家霸道日久,绝户是报应。”

大宋皇帝姓赵,封刘元春为赵国公,表示他家以后领袖汉人,是忽必烈对他的回报。他七年前过世,儿子承位,为第二代赵国公,传说会设计战船、发明火器,聪明超过乃父。

以杨家违抗皇命的名义。招西方异族填补汉地,是大元国策。年初,忽必烈下令禁绝汉人的道教,道观划归吐蕃人、波斯人所有,任意改作别用。杨家在扬州有二所道观,捏造其抗命不交,家丁殴打官吏,便可派兵剿杀。

第一代赵国公,刘远春,他一代世侯子弟里最聪明的人,蒙古王子忽必烈的首席谋臣。一步谋划忽必烈挫败诸王子当上蒙古大汗,二步谋划蒙古军灭了南方大宋,忽必烈成为统一汉地的皇帝。

父亲也是这么办事的,文散春:“能否变通?”

六朵进来,汇报杂造局外发生屠杀。杨家打手尽死,凶徒是一队骑兵,看马匹徽标,是赵国公卫队。

纯想良娣现出父亲眉眼:“赵国公民间浪迹,传到朝廷是笑话,你遭轻贱,还怎么办大事?怜惜杨家人命,你就发愿下辈子挨千刀,做猪羊还吧。”

安达歪嘴一笑,额头生出道皱纹,跟嘴角的笑纹形状一致。以自小对他的观察,夜摩天知道,安达在暗叹不值,想尝皇帝口味,不料请来的是个玩口才的人。

女人厉害,安达白了脸。文散春说十方是他女人,夜摩天是他朋友,要保二人性命。第一次听到有人说自己是朋友,夜摩天抬起眼。

菜过后,汤盅上桌,正一品开口解释:“做的是大好山河,不便过于美味。因为汉人久失疆土。”说完仰头,等叫好的神情。

文散春跟妹妹说话,像跟家长抗争的小孩。蒙古习俗,男孩不得无礼,女孩可以指责长辈错误,出嫁前会有一段管家的时光。刘家理想是汉化天下,自家生活却多处蒙古化。纯想良娣出嫁前,管父亲的大小事,哥哥们犯错,父亲不当面说,都是她代为训斥。

正一品的菜,无菜样,仿大宋山水画造型,峰峦叠嶂,江波荡漾。入口甘美,深嚼略苦。

自小的权威,她驳回求情:“结亲相扑女、比刀赚钱,二桩下贱事,必得抹了。”指敲桌面,表示话题结束,吩咐安达去取账本。

铁矛入胸,天郎肺叶破裂,继而被马踢断颈骨。

账本取来,装二个衣箱,记录得全。还有副本,大宋科举考试作弊的小抄技巧,针眼大字迹,密密麻麻抄写在一条牛皮腰带上。纯想良娣赞一句:“安达心细。”

泪里不见矛和马,显出那位死于他手的女人——橘红色的千九,刺伤她时,是抱她上床的冲动……

官升三级的喜悦。安达对自己的反应倍感羞耻,再次感慨女人厉害。

无战壕依托,步兵无法与骑兵抗衡,马队来回冲刺,如案板上刮来刮去的刀。天郎向速儿告辞:“东家,我的命是你的。”官道上被十方伤脸,单眼哭着大步奔出。

收下账本,她表态,账本用途,为日后要挟,现在她不想树敌,所以一切照旧,安达还是总督,随身警卫换成赵国公府的人,不许潜逃。

铁板上的肉起了颠簸,山口奔出持矛骑兵。数量不多,八十余匹。天山草场的白马,白毛渗汗后,正午映出金色,夕照下似涌血。

她:“你的钱,我收了,心疼吧?”安达说不心疼。她:“你心疼。我不要,还是你的。”

相扑男被反绑于一根长绳上,速儿筷子夹肉,给他们喂食。有人问她会不会真杀十方,速儿回答,继承杨家,得领头复仇,大娘死活,看她运气。

要挟战功家族的伏笔,日后落实,她会遵守跟安达的前约,不当人证,放他逃。唯一变化,是出密道时可带上密道里的钱。

杂造局外,杨家打手也在吃饭,挖坑生火,铁板烘烤,有饼有肉。

她说她有很多这样的伏笔,到了需要落实的一天,说明赵国公府运衰,已在拼死挣扎。杂造局的伏笔,她应该永不会用,安达当总督将当到命终。

皇家规矩,吃菜时有乐师伴奏,说话抢音,不雅。上汤后,乐师退下,是交谈时段。

起身行礼,安达服气,她是比自己更会谈判的人。刹那妄想,她代自己跟敌军交易,三十年盈利会翻倍……

正一品目光扫来,友好温和:“桌上摆菜啦,不能再说话。想说话,等汤来。”

再次行礼,安达指向夜摩天:“请饶他一命。江湖上不会再有夜摩天,他只是我收养的孤儿支尔哈朗,从未出过杂造局,余生也不会走出杂造局半步。”

夜摩天开口:“我走那天……”

我如此次要,原以为他俩大事谈妥,不会再谈我,对于安达,我可弃掉……

句句对抗,是下人间的谈话方式。这么说下去,降身份,安达不再理她,对视夜摩天。夜摩天一直在看他,安达一双汉人的黑色瞳孔里,有着被砍伤的工人、金发垂臀的黑海女、相互嫉妒着长大的孤儿们。

眼有潮意,夜摩天起身:“这个活法,没意思。”不顾安达,向纯想良娣言:“我无罪,罪人般处死,我不服。”

正一品回答做不了,带来的料只够一桌,桌上的皆是深山大泽采来,往来行程少则二月多则半年。

大事已妥,纯想良娣没了说话兴致,斜眼问他要怎么样。夜摩天说自己靠比刀赚钱,她口里的下贱事,想领教国公府勇士刀技,比刀赢了他,他交命。

一桌菜不过五人。夜摩天、文散春、十方、安达加夫人,厨娘上桌,便多了一人。十方自觉站起,安达变色,说粟特人待客如敬神,要十方坐。吩咐女用告知夫人不用来了,请正一品多留一日,明日专做一桌给夫人。

纯想良娣:“你赢了呢?放你走?”

厨娘是御用,聘厨娘给私人做菜,对皇帝不敬,所以名义上是厨娘做主请客。女童将椅披举近,逼安达让座。椅子上的披物表明地位,自高身份的人出门做客,会自带椅披。

“没想赢那么多,您要杀人灭口,不会甘休。今日走了,你可选人再比。我输了交命,赢一天活一天。”

开餐了。正一品披大襟走入,身后女童撑张牛毛椅披,夜摩天给她的披风改制,扎上了金丝布边。安达诧异厨娘也上桌,正一品答复,厨娘坐主人位。

纯想良娣重开笑容:“你倒不贪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