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道之后,夜摩天的看人兴趣从十方转向文散春。杨家打手是旧日军人,专业的围追堵截,每逢绝境,女人们要靠文散春灵机一动想法脱险。
被逼得动脑子,他常发火。看得出十方更爱他了,追击不紧时,两人还避开众女,钻树丛缠绵过二次。
夜摩天知道,江湖经验在军事技巧前是儿戏,脑子聪明逃不了八日,文散春的焦躁是做戏,掩盖他对山区作战和军队习惯的熟悉。
他原是军队上的?难怪之前江湖上无任何信息。按他才智气派,至少是领兵五百的军官,不知犯了何罪,贬落民间。
此地山形,夜摩天熟悉,是他自小生活的地方,五岁来的,十五岁离开。六朵路杂造局,是蒙古军在南方最早的杂造局,早于大元建立前二十余年。那时蒙古军南侵失败,攻占的大部分城池被大宋军抢回,战利成果只剩下六朵城,守住则需驻扎军队、建杂造局。二十余年里几度要放弃,终于等来蒙古大军重来的一天。
比刀之约,文散春定在六朵城内,杂造局在城外山里,有段距离,算是两个地方。夜摩天忍着心慌去了。
不料还是到了这,该重逢的人,躲不过。女官以地为名,叫作六朵,五岁入杂造局时,他见到的第一个小孩。她劝他:“见了我,你就别哭了,我也无爹娘。这里有许多好玩的。”十五岁,她发现了个好玩的,让他成了她第一个男人。
夜摩天和六朵是杂造局总督收养的孤儿。总督是一把手,其次是监管与副监管,此三职汉人不能担任,只能是蒙古人或是给蒙古贵族做过二代家奴的中亚白人。总督是湖蓝眼的粟特人,第二种情况。
离开多年后,夜摩天发现自己不知总督名字,人总是忽略自己熟悉的人,从小随着别人喊他“安达”——蒙古语,真正的朋友。
六朵路杂造局造火器,蒙古军西征掳来的中亚工匠,已在局里繁衍一代,一直不雇用汉人帮工,为保持人数,下一代将跟突厥女人混血。
今日厂区不见工匠。六朵解释,听闻汉人皇帝的御用厨娘来到南方,安达请来慰劳夫人——夜摩天在时的夫人已过世,去年娶了新人,刚怀孕。
她死了?她脸漂亮得让人不敢看,走近了,似来了一匹狼。她有狐臭,五岁到十岁的夜摩天,是跟在她身边提炉熏香的侍童……
六朵说,正一品规矩大,灶台要开在杂造局正中央,聚天地灵气入菜香。正中央是主厂房,只好停工。
总督兼神职,大炮造好后,由他安装炮筒上的金属饰片——龙头、鳄鱼头、牛头、牡丹、蔷薇、向日葵等花样。装上饰片,大炮便获得生命,人一样上战场。
安装金饰是神圣行为,要在高台上,两旁有运炮上下的滑道。高台下现搭了三排灶台,一排六个火位,架起两排长桌办配料,二十位帮厨忙活。
高台上砌了座独火灶台,官道上骂人的女童陪着正一品。为免落发丝,她以纱巾兜住高髻,裸着脖颈双臂,凝视笼屉钻出的蒸汽,名臣大将的肃穆。
正一品要求,为保菜肴初成的鲜气,饭桌离灶台不得超过二十步。安达无奈,将餐厅安排在高台上,搭建木板隔间。夫人未到,他一人歇息在里面。
虽是一夜建成,以杂造局效率,仍做工繁复,门扇镶黑铁饰片,粟特人喜爱的螺旋卷曲的树叶花饰。
闻到人身血腥,正一品回头。夜摩天终于看清她脸,嫩如婴儿的眼皮,微翘的鼻尖。
听到动静,安达开门走出,一眼瞪上夜摩天。六朵叫出夜摩天的蒙古名“支尔哈朗”,安达叹道:“你大了这样。”
支尔哈朗,蒙古语“珍贵的礼物”。他是安达在路上捡的。
安达五十余岁,粟特人特有的红胡子,年轻时暗如瘀血,中年后变淡,老年粉如樱花。记忆里,他和局内工匠都是白人,今日重看,他虽眉高鼻隆,还是汉人的凸凹,他的瞳孔是黑色……为何记成湖蓝眼?
他,就是他,未被冒充。胡子是染的,他是个冒充粟特人的汉人。
双眼如遭刀刺,夜摩天垂下头。
安达好客,要来人都上桌,遭正一品喝止:“一桌菜,最多五人。”菜量小,方能雕琢口味。大份炒菜,只是个热乎劲。
三位相扑女不必上桌。上桌前,需洗浴。在烧木炭的蒸室里,夜摩天身上第一层汗出来,想起过世的安达前夫人。记忆中安达的湖蓝色瞳孔,是她的。
她是真的粟特女人,生不出小孩。她三日进一次蒸室,驱子宫阴寒。杂造局造武器,杀气重,她说是她生不出孩子的原因,安达给她修花园,养孔雀、梅花鹿破杀气。
孔雀和梅花鹿跟她一样,美的动物,走近了腥气。她后来说,养动物破不了杀气,要抚恤孤儿,人对人做善事。
他是这么给捡来的。
她有一堆孤儿,近三十个,养在石头修的大房子里,为避免石头寒气伤小孩,墙面地面上包木板,每人一张护栏床。
地板上,第一次见到女孩的臀。夜摩天来的第一天,管孩子的仆人午睡未醒,六朵指挥几个男孩,扒了一个女孩的裤子,其他孩子看热闹。
男孩女孩都五六岁,男孩智商发育比女孩迟,还是伙笨蛋。对夜摩天,六朵识别出是同等智商,邀他在女孩臀上拍一掌。
夜摩天拍了,留下个紫印子。女孩哭声大,来自欧洲亚洲交界的黑海,金发人。
孩子的集体如此邪恶。他吓着了,为不示弱,拍出这掌。六朵对他满意,定他为自己打扫卫生的下手。
夫人认为,孩子要勤快。他们每日清洁住所,劳动时间是早餐后。上手干活,下手帮衬。六朵擦桌子,他涮抹布;她洗地,他换水盆。
六朵力气大,越干活越大,每天都欺负人,孩子们怕她怕到十四岁。十四岁的她突然说话慢了,十分好听。过了一年,她要夜摩天当下手,做了男女事。
粟特风俗,死过人的房子不再住,杂造局里有许多弃用的石头屋,她和他在那里。
十年里,没跟黑海女说过话。十年后,她金发长得垂至臀,给自己挑了个男人,一位三十多岁的粟特工人,有着迷人的成年人的凶悍。
侮辱他人是比性更快感的事。做过噩梦,黑海女指挥一堆工人把六朵架到厂房,扒了她裤子……
醒后想,真发生,自己该怎么办,抡刀杀人么?
金发消耗大脑养分,黑海女忘了童年事,没有任何行动。他没忘,打她的手一直在。
和大人睡过后,她更美。那一巴掌,是他唯一罪恶。趁她单人时,掳她去死过人的石屋,她沿途没喊叫。他没说道歉话,把在六朵身上学的,用在她身上。
之后,他持刀闯入厂房,将三十多岁的工人砍伤。内心想象,伤不至死。
青春如此邪恶。他逃离了杂造局。
逃离前,向夫人告别。收养的孤儿里,他曾是夫人最喜欢的人。
打黑海女一掌,是到杂造局的第一天。见夫人,是第二天。为保密火器技术,杂造局不能进汉人,听安达捡了个汉人小孩,夫人好奇来看,身边跟着个晃提炉的侍童。
提炉是有透气孔的银盒,里面卡着点燃的香,外系银链,夫人所过之处,要抡个遍。孩子们一日一人轮班做,今日当班的是个回纥小孩。
夫人叫夜摩天来她腿上坐坐。坐上了,夫人笑称他比看起来重,说:“骨头沉的小孩都聪明。你能学会这个么?”指向提炉。
甩几下便顺了手,夫人当即换下回纥小孩,让夜摩天晃提炉跟她走了。
提炉也向夫人身上抡,使香气落衣。他能让提炉最大限度凑近夫人,快碰上了,又燕子般飞开。夫人赞誉:“汉人小孩,手巧。”
他在玩,为免被看出来而闷着脸。之前,他有爹娘,一男一女养的孩子,受不了活在三十个小孩里面,受不了伺候大人。他得玩。
无表情的他,显得格外认真,为让香气多落一点在夫人身上而竭尽全力。夫人赞誉:“汉人小孩,忠心。”
抡提炉,随夫人吃饭,山珍海味。一人一日的轮班,变成十天里五六天是夜摩天去。好吃好喝让他占了,招所有孩子讨厌,所有孩子又都怕他,因为他是夫人喜欢的人。
童年未过,知道了特权。
十岁后,他们不再服侍夫人,随安达学习。先是学刀,他第一次学,让安达惊讶:“你练过。爹娘是江湖人?”
他是安达运送武器途中,路边捡的一个饿晕的野孩子。救醒后,说父母早他饿死。安达没多问,想当然认为是农家人。
安达对了。他爹娘是农家人,在四十几户的小村。五岁时,闹饥荒,草根树皮吃尽,一个女孩来到他家,他被送去女孩家。娘送的他,他偷听过爹娘说话,远方大村子,大人们交换孩子吃。
他狗一样咬了娘的手,狗一样速度跑了。娘追不上,急得哭,背后的声音惨极了……
他抡刀的手感,来自给夫人抡了五年提炉。十五岁逃出杂造局,二十六岁比刀为生,向对手报名刀法,报的是“提溜刀”。提溜,北方传来的土话,晃悠着拎东西。倒是符合他手腕灵活的刀技特征,实则是,“提溜”是“提炉”的谐音……夫人活在他手腕上。
回答安达,爹娘习武,自小学过刀。
安达信了。立他为典范,手把手教他,让其他孩子照着他学。他又得了安达的宠。
十岁的孩子们已会伪装,满脸真诚地讨好他。受宠的感觉很糟糕,夜摩天觉得自己偷了他们的东西。刀法之后,再上别的课程,他开始懈怠。
安达再没捡过汉人小孩,夜摩天是个下不为例的人。安达期望他学好火器制造,他没上心。安达冷淡了他。
夫人还是没生出自己的孩子,有新捡来的小孩给她晃提炉。十岁离开她去上学,到十五岁,夜摩天没找过她,她也没找过他。失宠,让人心安。
砍了工人,安达震怒,领头搜一间间死过人的空房,大喊见了就劈死,全局警卫跟着。趴在屋顶上,清楚看到他们一线人怎么走,杂造局地方大,不单是死人房。安达是不是要放他走?
他去看夫人了。五年了,她身上的气味淡了些,说:“汉人小孩,你没长歪,很快会变成个招女人喜欢的漂亮男人。”
打开一面兰花雕饰的墙,一条七百米甬道,沿壁堆垒着许多箱子。装的是金银,安达的私财。大元用纸币,纸币在贬值,只有蒙古贵族可贮金银,民间用会定罪。
既是密室,又是逃路,安达给他们夫妻备下的。真有那么一天,累箱金银得抛下。出甬道,是山里,警卫巡逻不会过的地方。
“别怕山,多转转,能出去。”她取出一条宝石项链、嵌十二朵黄金雕花的镜子给他,嘱咐宝石拆散一颗颗卖,金花折下一朵朵卖,以防歹人盯上。
她:“拿它们换你一眼。我临死,你回来看一眼。”
她没说她怎么找到他。出走十一年,没想过,二十六岁,他开始比刀。有名了,足够她找到他。
她肯定找到他了。比刀后,江湖传说他是北方世侯子弟,受贬暂落民间。世侯拥有军队,南方打手忌讳他,不敢暗算。早想到,谎言是她放出,以保他性命。
比刀十一年,她的信使没出现。以为她活得好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