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把杯子递给阿凯。阿凯喝茶的时候,手哆哆嗦嗦,茶水洒在外衣上。“我让那些狗看看。”他端杯子的手软绵绵地直往膝盖上滑,莺及时接住茶杯。
“茶,”阿凯喃喃地说,眼珠转了转,看着莺,“茶。”壶嘴碰着茶杯嗒嗒嗒地响,她的手抖得厉害。如果阿凯没有辫子,他就回不了中国。很长一段时间都不会。直到头发重新长出来。
吉米说:“我想知道,朋友,等到天亮了,酒醒了,你是否会为自己的行为自豪。”
“为什么呢?”
阿凯噘着嘴,变得暴躁起来。“我不想再迎合三义堂那些狗。我不会再那么做。现在他们知道我是认真的了。”
“剪了,”吉米靠在柜台上,凝视着阿凯说,手指放在鼻子上,“当着大家的面儿,自己把它剪了下来。”
莺望着吉米,想知道到底怎么回事。
“他的辫子哪儿去了?”她被吓得一阵眩晕。
“阿凯欠了三义堂的债,还晚了。三义堂的人打了他。告诉他,必须回中国,到他们开设的一家赌场干活儿,直到还清欠债。”
直到扶他在椅子上坐好,莺才注意到阿凯的脖颈儿。深棕色,光秃秃的什么都没有。她走到另一边,满腹狐疑地找他的辫子,只看到后脑勺有几缕参差不齐的头发。她不由得向后退了几步,撞倒一个篮子。篮子里的土豆撒出来,在地板上跳来跳去。
莺想起阿凯鼻孔里的血迹,注意到他左眉毛边上有个口子,颧骨肿得老高。
“让他坐到那边。”吉米朝柜台后面的椅子点了点头。
吉米继续说:“今天晚上,我们就是到三义堂,帮他还了这笔欠债。”
他们俩一起用力,把那人扶起来,跌跌撞撞走进商店。那人哼了一声,晃了晃脑袋。莺借着灯光一看,原来是阿凯,鼻子上的血迹已经变黑,浑身上下散发着浓烈的酒气。
“谢谢你,会兴。好朋友。我很快就会还给你的。”阿凯闭上眼睛。莺不知道他是睡着了还是昏过去了。
“帮我把他弄进去。”吉米说。
“阿凯把钱交给他们,然后剪掉了辫子。”吉米补充道。
莺松开手,任凭裙子落下,然后一脚踢开,跟在吉米身后,走到门外。雨水中四仰八叉躺着一个人。
阿凯睁开一只眼睛,说:“我拿出刀的时候,你看到他们一张张狗脸上的表情了吗?会兴。”阿凯咧着嘴笑,说话的时候直吐唾沫星子。“他们以为我要捅他们一刀呢。”
“把那玩意儿脱下来,快来帮帮我。”
“你喝了那么多酒,我不该让你去他们那儿。”
她慢慢回转身,吉米是从后门进来的,站在那儿眼睛瞪得老大,直盯盯地看着她。他看起来虽然恼怒,但更困惑不解。
“我不会被那些狗东西吓跑的,”阿凯咕哝着,“茶。”
“莺,你干什么呢?”吉米生气地说。
“但是,”莺压低嗓门儿对吉米说,“这下子他不能回家了。如果回去,会被处决。他们会绞死他。以叛国罪枪毙他,或者砍下他的头。”
她一下子僵在那儿动弹不得。
“也许你可以说是一群鬼佬把你的辫子剪掉了,”吉米对阿凯说,“我听说过这种事。我们都听说过,不是吗?”
“莺!”
“听说过,听说过,”莺说,“或许政府当局会格外开恩,特别赦免。”但是一想到政府派来的收税员,一想到他们如何凶神恶煞,逼迫母亲交税,她的心都要碎了。
莺用左手把裙子别在腰间,右手抚摸着光滑的面料,在店里走了几步。她特别喜欢裙子蹭在腿上的感觉和裙裾拖在地板上在身后发出沙沙沙的响声。要是这衣服再合身一点,要是她再丰满一点就好了。她不由得想起梅里小姐凝脂般的皮肤。要是能再变成女孩,穿着裙子在街上闲逛就好了。她又看了一眼那张照片,觉得做一只麻雀也比做一只关在笼子里的金丝雀好。
“我不会回去的。就在这儿待着了。再来杯茶,莺。”
她打开一块,发现那布料原来是一条女人的裙子。是库珀太太可能穿的裙子,或者女邮局局长穿的裙子。她在自己身上比量着,裙子下摆一直垂到地板上,裙腰太宽,足可以在她身上绕两圈。莺拿起另外一条。这条虽小,但对于她还是太大了。她把它贴在胸前比量着,检查前门是否锁上,估计吉米至少还得一个小时才能回来。莺没有脱裤子,只是把裙子拉到臀部上方。她知道裙子高高隆起的那边应该在后面。虽然其中的原因她无法理解。白人女性坚持用这种厚厚的垫子盖在臀部,也许是为了不慎跌倒能缓冲一下,不过莺觉得更可能是为了避免被男人不老实的手指掐到。
莺又给他倒了一杯茶,递给他。
她拿起一个粗麻布包裹,打开一包刀。刀很锋利,骨头柄。不知道该把它们放在哪里,她就先摆放在柜台上,然后搬起一箱沉重的靴子,靠墙一字排开。她撬开最大的板条箱的盖子,看了看里面装着的吉米为白人矿工订购的一捆捆斜纹布,拿出来摆放在平常放布的架子上。还剩两块深蓝色的、分量较重的布料,她有些犹豫不知道该怎么办。
“你要是在场就好了,莺。我把辫子剪下来,啪的一声扔到他们脚边,对吧,会兴。”他兴高采烈地拍着大腿,咯咯地笑着。
莺很想知道吉米的未婚妻在库克敦过得是否愉快。她叔叔是否允许她到城里参观游览,还是只能待在他家商店后面的小屋?她也许穿着漂亮的衣服,头上戴着漂亮的饰物,但莺估计她未必见过英国人跳舞,见过他们搂抱在一起,在大厅里旋转。她也没有尝过柠檬水或兔肉馅饼。想到这里,莺生出一种优越感,连声啧啧,表示同情。
莺站在他面前,几乎要哭了。“但是,阿凯。你明天早上可能就后悔了。真的可能。”
她呻吟着坐了起来,决定继续干活儿,拆开那天早上运输队从库克敦带来的板条箱。吉米说,雨下个不停,这可能是未来几个星期最后一箱子货了。她走到柜台后面,停下来又看了看吉米未婚妻的照片。她真漂亮。莺也感觉到梅里小姐对这张照片上的女人的爱慕之情。那一刻,她多么希望梅里小姐能看见莺——穿着一件漂亮的、金光闪闪的黄上衣,胸前缀着母亲绣的荷花。当然,这是不可能的,因为莺现在是个男孩,那件漂亮的上衣早就没了踪影。莺仔细看着那张照片,看到女人手腕上的珠子,罩衫下摆上绣的蝴蝶。莺心里想,等到再次还我女儿身的时候,我会用金黄和天蓝色的丝线在罩衫上绣一只凤凰。
阿凯噘起嘴唇,努力思索着。“也许……也许我会把辫子作为纪念品保存起来。”他嘴角露出一丝苦笑,“但仅此而已。”
她把毯子和席子搬到店里,扔在屋子前面那个角落的木地板上。吉米晚上打麻将回来,睡在斜对面,靠近柜台的地方。她躺下,凝视着柜台上的灯,直到目光移开时,眼前出现一个发光的“盲点”。她闭上眼睛,让身体各个部位都放松下来,尽快入睡。就像妈妈教她的那样,从脚趾开始。但还没到大腿,就有一种熟悉的、让人不安的刺痛感流过两条小腿。她睁开眼睛,看见一只蟑螂在天花板上爬行。
莺躺在黑暗中,把手小心翼翼放在身体两侧的木头地板上。她知道,如果手指尖沾了薰衣草油,再抹到脸上会灼伤皮肤。仅仅是薰衣草油味儿,就能让她眼睛流泪,呼吸也变得急促。但刚才,她毫不犹豫地清洗了阿凯鼻孔周围的血迹,又在伤口上抹了薰衣草油,希望能减轻疼痛。然后和吉米一起扶他在莺的席子上躺下睡觉。
雨太大了,莺不能像往常那样出去散步。到处都是雨水,寸步难行。自从上次沿着逐渐被洪水吞没的河岸遛弯儿到现在,已经三天了。因为生活中缺了点什么,她心里沉甸甸的。但是到底缺了什么,她自己也说不清楚。甚至躺下睡觉的时候,四肢也会因为不安而疼痛,好像两条腿会在空中飘走。她凝视着被雨水压弯的桉树黑色的轮廓,不知道梅里小姐是不是在吃她送的浆果。
并不是硬硬的地板让她难以成眠。她的手指抠着磨损的木头,皮肤紧紧贴着厚厚的木板。她为阿凯担心。阿凯似乎不知道,也不在乎,他给自己惹了多大的麻烦。她转过头,想在黑暗中看清他的轮廓,惊讶于他的勇敢。
吉米在店铺后面扩建了一个棚屋,帆布墙上布满了霉,散发出一股臭味,有点像臭脚丫子的气味。尽管看不见摸不着,但潮气无处不在。晚上,他们不得不把被褥搬到店里,在地板上睡觉。
但是,阿凯似乎很高兴,没有丝毫烦恼。莺简直不敢相信。她转过身,盯着屋顶,眨了三下眼睛,仿佛要探测黑暗有多么深沉。每个人迟早都要回家,不是吗?吉米,叶,无数来这里寻找黄金的同胞。甚至罗柏。他到过南方那么多地方,到处栽种从家乡带来的龙眼树。她试着想象再也不能回家会是怎样一幅情景——再也见不到母亲,再也见不到桑树和泥泞的小路。但每次想象,就好像有一把纸扇在她的脑海中展开,挡住她的思路。相反,她想到的是梅敦。那里的喧嚣、污秽和不断上演的胜利与艰辛。她还得在面包店里尝一个淡而无味的面包,上面放一勺果酱。她多么希望吉米允许她花点钱买一张柔软的负鼠皮。她就那样躺着,许久难以入睡,耳边是阿凯酒醉后的鼾声。吉米在睡梦中辗转反侧,她感到一种奇妙的震颤,肩膀不由得放松下来,对阿凯做出这样一个令人难以置信的选择不再持肯定的态度。
莺站在吉米的店铺后面,能听到雨水抽打上涨的河水的声音。一团薄雾遮住月亮,黑暗包裹着小镇。她扭动着脚趾,鞋子里还湿漉漉的。她想,只要雨不停,鞋就干不了。而看起来绵绵细雨干脆就没有要停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