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里姆扫了一眼商店里其他白人,还注意到吉米把土豆装进纸袋里的时候,偷眼看着他们俩,心里想,不能对一个中国佬表现得太友好。
梅里姆不知道是否应该问他叫什么名字。但见到他很高兴。他不是从德莫特手里救了她吗?他陪她度过了那个漫漫长夜——回想起他们在一起的时光,她自己也承认,有他在身边感到很安全,甚至很舒服。他和蔼可亲,夜色中有一种无形的吸引力,就像她家里那只西班牙猎犬博尼和她一起躺在床上一样。
“好的,谢谢你。我要两块薄荷糖,再要一捆菠菜。”她对男孩说。
中国男孩笑了。“是的。我在这儿干活儿。”
付钱的时候,她朝祭坛上摆着的那张照片点点头。“那是谁?”
“哦,我觉得你很面熟,”她说,“我一定在这儿见过你。你在吉米店里干了好长时间了吗?”
“吉米的妻子。”
是那个中国男孩——她的中国男孩——站在她面前,手里拿着一罐薄荷糖。他叫什么来着?“云”?也许是“星”?就像大街上那个帐篷理发店的中国男人?
梅里姆很惊讶,不知道为什么她没有和丈夫一起来这里生活。
“梅里小姐,”她身旁一个温柔的声音说,“你想要硬糖吗?”
她又瞥了一眼照片,无法想象这么可爱的一个女人能搬到这个蛮荒之地,忍受这里的危险和艰苦。“她待在家里吗?”
像往常一样,她的目光被吉米的金色和深红色相间的祭坛吸引。香烟袅袅,夹杂着马粪和泥土的臭味,还有吉米出售的各种各样外国食品怪怪的气味。一个矿工大衣上溅满泥浆,但大脑袋上戴着的圆顶礼帽颇为讲究。他往旁边闪了一下身子,梅里姆看到祭坛上摆着一张照片。她歪着头,凑过去,好看得更清楚一点。照片上是一个穿着华丽罩衫的年轻的中国女人。她和这一带已经“人满为患”的、衣衫褴褛、几乎半裸的瘦小的中国人截然不同。梅里姆往左挪了挪,这样她那只好眼睛可以更仔细地研究照片上的女人。雅致。这就是她要形容她的词。这个女人看起来很优雅。梅里姆的母亲描述昆贝恩学校的一位老师时,经常用这个词。那个老师是个苗条的英国女人。她喝茶的时候,往杯子里挤一点柠檬,吃烤饼的时候用一块花边手帕擦掉嘴唇上的奶油。梅里姆认为这个中国女人看起来要比库珀太太和梅敦其他小姐、太太优雅得多。
“她在库克敦。吉米很快就娶她为妻了。”
她跺着靴子上的泥,走进吉米的商店,取下顶在头上的雨衣。狭小的店铺里挤满了男人——就像浑身湿透的杂种狗一样臭气熏天——表面上看是来买东西的,但实际上是为了避雨。她把两瓶桃罐头扔进篮子里,抢在一个中国人前面,买下最后一个凤尾鱼罐头。看到吉米的柜台上摆着绿色的蔬菜,就挤过去,希望那是菠菜。只要还记得妈妈是怎么做馅饼的,她就能用从肉店里买到的任何肉做菠菜馅饼。梅里姆做馅饼的时候总是缺东少西,结果做的馅饼更像一堆肉末。
“很快?”
梅里姆把索菲的雨衣顶在头上,向吉米的商店匆匆走去。雨水打在油布上发出沙沙沙的响声。她很高兴有这件雨衣遮风挡雨,不仅不会把头发淋湿,而且她希望,万一碰上德莫特,不会被那个坏蛋认出。那个晚上之后的头三天,每当有人影落在门口,她就吓得直往后缩。是德莫特来报复吗?是索要她拒绝给他的东西吗?她想起那天晚上他对她说的话:老实点儿!真是个混蛋。梅里姆想起她们刚搬到这儿的时候,索菲拿给她看的那把小巧的手枪。不知道现在藏到哪儿了。不过梅里姆不知道如何打枪。
“是的,”中国男孩说,“不久以后。”
“清朝中国人,好伤心,好伤心。”克莱姆一边慢慢地唱一边将枪管装到枪身上。“所有的卷心菜。”他继续唱,瞄了瞄手枪黑洞洞的枪口。“烂成一堆泥!”他用讽刺的口吻问:“让你难过了吗,索菲?”他凝视着索菲,瞳孔就像从惨白的石头般的天空升起的太阳。
梅里姆满腹狐疑,摇摇头,转身就走。中国男孩儿的英语还不足以把他想表达的意思说清楚。梅里姆从刚走进店里的几个人身边挤过,在门前台阶上停下脚步,穿好雨衣。
克莱姆又摆弄他那支手枪时,梅里姆把糖罐和茶匙放到桌子上。
“给你,梅里小姐。”男孩追上她,递给她一个纸袋。
梅里姆拿着糖罐从厨房回来的时候,脚刚要迈过门槛,就听见克莱姆说:“我喜欢你,索菲。不愿看到你惹上麻烦。”他俯身吻了吻她的脖子,用空着的那只手捧起她的乳房,拇指在凝脂般的肌肤上划过,留下一个黑点。然后,咬着牙,捏住她的乳头,直到指尖周围浅棕色的乳晕变白。索菲手里的扇子颤动着合了起来。“你应该停止接待那些异教徒,”他说,“我是认真的。别的不想再说。”
她看到里面装了半袋干红浆果。“哦,不。不用,谢谢。”她要把袋子塞回他手里。
梅里姆把茶杯放到桌子边儿,紧挨克莱姆那堆科耳特左轮手枪的零部件。克莱姆左手拿着左轮手枪涂过油的枪身,把小零件逐一安装好,最后把枪柄推到金属凹槽里。
“对梅里小姐的眼睛有好处。吃。吃。”男孩指着自己的眼睛。
壶在炉子上发出哗啦哗啦的响声。梅里姆提起来,倒到茶壶里沏茶。她很高兴克莱姆今天没有喝朗姆酒。哦,应该说还没有。等他喝醉酒时,他对中国人恶毒的咒骂通常以摔盘子打碗和在可怜的索菲身上留下青一块紫一块的伤痕结束。
“我吃这个?”
“那你就应该搬到墨尔本去。”克莱姆把枪管扔在桌子上,拿起枪柄,在一块抹布上滴了一点油,使劲擦,直到它闪闪发光。
“是的。是的。”他伸出五个手指。
水开了,在壶里咕嘟咕嘟地冒泡。
“一天吃五粒?”
“克莱姆,亲爱的。这事儿我们已经谈论过八百次了,”索菲说,她的声音甜美,但态度很坚定,“如果我不为他们服务,就赚不到钱。”
他满脸微笑使劲点点头。
“太令人作呕了!索菲。你要是和他们当中的哪个人怀了孩子怎么办?”克莱姆一边说,一边用一根细铁丝来回捅手枪的枪管。“你会把一个什么肤色的小魔鬼带到这个世界上来呢?你不能这么干。”
“多少钱?”
水壶变热时,梅里姆跑到后门门口坐下,尽量离火炉远点,在一个桶旁边削土豆皮。
“不。不。我送的。请你吃。”
梅里姆朝屋里瞥了一眼,看见索菲坐在克莱姆对面的圆桌旁,手里摇着一把漂亮的纸扇,长袍从肩膀上滑落下来。克莱姆那支科耳特左轮手枪拆卸下来的零件放在桌子上。他戴着一顶新款美国佬毡帽。梅里姆在库珀百货商店外面见到过这种帽子的广告。一顶七先令。梅里姆一直担心克莱姆会生她的气,甚至因为他的朋友被打昏而打她。但是日子一天天过去了,他什么也没说,德莫特也没有再来。梅里姆怀疑德莫特是不是喝了太多的格洛格酒,那天晚上的事情完全不记得了,包括脑袋挨了一棒子。
梅里姆低下头凝视着袋子里的浆果干儿。她并不想吃这玩意儿。也许有毒。或者又苦又涩。不过依然对他微笑着说:“谢谢你。你太好了……”
“梅里,能不能来杯茶呀?”索菲在隔壁房间喊道。
男孩把手掌放在胸口,说:“莺。”
梅里姆走进厨房,雨水从铁皮屋顶的缝隙滴到她放在地板上的一个罐子里。一个杯子和一口平底锅接住滴在被褥上的雨水。她端着已经满了的平底锅,从后门把雨水倒出去,再放回到漏雨的地方。尽管冷雨下个不停,屋子里还是闷热潮湿。
“啊,对了!”她猛然想起男孩的名字。“莺。”她在嘴里念叨着。
袭击事件发生后的第二天早上,梅里姆回到家里的时候,怒火在心里燃烧。她要明明白白告诉索菲自己对她的看法。在德莫特这个禽兽不如的家伙对她性侵的时候,她却无动于衷。梅里姆很想离开这里,到别的地方找活儿干。这地方妓女很多,她们完全可以给一个像梅里姆这样“堕落的女孩”“丢尽脸面”的女孩一碗饭吃。她一肚子怒火。可是,那天早上晚些时候,索菲从卧室里走出来的时候,梅里姆看见她肿胀的脸颊,便把那些滚烫的字都咽了下去,只是恶狠狠地往炉子里扔了几根木柴。
她面带微笑,走到街上,把雨衣顶到头上。靴子溅起点点泥水,喜悦呵护着她的心。有人想到她,想到她的眼睛,她很感动。买培根的时候,她和肉铺老板开了几句玩笑,买面包时称赞面包师的香草味面包片好吃。和莺初次见面的时候,他让她想起木鸭。而慈眉善目、脸很长的吉米,也许更像袋鼠。
雨又淅淅沥沥下了起来。跨过那位中国菜农帮她在泥泞的小道上垫的木板,回到她们那幢房子。从远处看,菜农还很年轻,动作灵活。但走近,她注意到他的辫子上有一缕缕白发,鼻孔里挓挲出粗硬的鼻毛。她又想起那个中国男孩儿。是他帮她逃脱那头令人作呕的蠢猪德莫特的魔掌。想起她整夜睡在他身边,竟然相安无事,咬住嘴唇,强忍着没有笑出来。她可真是胆大妄为。梅里姆挺想把这件事告诉索菲,但恼怒使她守口如瓶。
快到家的时候,尽管下雨,梅里姆的脚步还是慢了下来。一想到闷热、密不透风的房间,她的情绪就低落下来。霉味、蘑菇味,还有那个该死的烧木柴的火炉,一到下雨天,只会冒烟。她真的,真的希望克莱姆赶快离开这里。他对索菲说,他要长途跋涉一个月——带领一支包括那个混蛋德莫特在内的运输队向西进发。梅里姆希望平平安安过日子。每次克莱姆来找索菲,她就遭了殃。他把她当作奴仆指使,却不给任何报酬。梅里姆跨过一个水坑,喃喃地说:“真不知道她为什么要忍受这个男人。”但同时,她又想到索菲看克莱姆时那副小心翼翼的样子,蹑手蹑脚,缩头缩脑,还夹杂着某种渴望。梅里姆想起来都替她难为情。索菲和其他嫖客都是那么快活,“就事论事”,不带任何感情色彩。可是在这个男人面前,变得简直像一条漂亮的毛巾,任由他揉搓。
天低云暗,梅里姆凝视着灰蒙蒙的天空,为大雨停歇后的平静高兴。如果雨继续下,她永远也弄不干索菲的床单。她想到无情的洪水漫过河边的草皮,淹没了草皮上拥挤的帐篷。不过比她来这儿之前那些年要好得多。最早来这儿淘金的矿工没有预料到雨季多可怕。有的人被洪水困在这里,连续好几周,没有足够的食物,牲畜和帐篷都被上涨的河水冲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