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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阿凯笑着说:“如果他妈替他做主的话。”

“她会是你的妻子吗?”莺望着吉米。吉米正坐在柜台后面抽烟。

吉米扬了扬眉毛,但一双眼睛仍然盯着地面,交叉的腿摇晃着。

莺目不转睛地盯着那张捏在手指间的照片。一个中国女人坐在一把藤椅上,胳膊肘子旁边,放着一个细长的水晶花瓶,里面装满了蕨类植物,旁边放着一个黄铜小时钟。莺不知道那女人用什么挽住乌黑的头发,但耳垂上挂着一副耳环。照片是深褐色,但莺断定她的罩衫是用重磅丝绸精工制作的——也许是金色——她脚上穿着一双漂亮的鞋子,鞋尖微微向上弯曲。女人向旁边凝视着。瓜子儿脸,嘴唇丰润,就像一只小鸟一样漂亮。莺生出一丝醋意。

阿凯从口袋里拿出一份英文报纸,向吉米挥了挥手,示意把眼镜递给他。然后透过眼镜片,看那些曲里拐弯的洋文。他一边结结巴巴地读,一边慢慢地翻译:“一个中国女人,意思是你的新娘,会兴,”他咯咯咯地笑着,又回到那篇文章上。“一个中国女人……乘坐一艘布里斯班的船到达……一位……美丽的女人——啊——一位鲜花盛开之地美丽的女人……和她的仆人……被一群欧洲人围着——那些洋鬼子恶狗!——盯着看她涂着油彩的嘴唇,她的眉毛,她漂亮的衣服,她的小脚。”

“我们最好赶快回吧。”梅里说,耷拉着下嘴唇,抖了抖裙子上的土。

莺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她的脚很大。祖母裹着小脚,三寸金莲。可是莺的妈妈是穿着很大的鞋嫁到他们李家的。至于莺和妹妹从小就得帮家里干农活,小脚女人之美实在妨碍她们干活儿,所以也没缠过脚。

一滴雨落在莺的头上。梅里擦掉落在脸上的雨水。

“你的父母一定下了很大的决心,把她送到这里。”阿凯一边折叠那张报纸一边说。

“莺。好啊,这个名字好听也好叫。莺。”梅里做了个鬼脸,好像吃了一惊。

“阿凯,余婉薇只是去拜访她在库克敦的叔叔。”阿凯哼了一声。“走着瞧吧。”吉米从莺身边走过,在祭坛前放了一个新鲜的番茄。自从那天早上她偷偷溜进店里,他就不理她了。她从罗柏那里带回一篮豆夹,假装天刚亮就离开商店去采买的。但从吉米满脸僵硬的表情可以看出,他知道她整夜都不在家。

莺很想告诉梅里她的全名,她的真名。很想让什么人哪怕知道一次她姓甚名谁。但有点不好意思。也许觉得这样一来会暴露自己,也许她已经“名不符实”。“莺。”她说。

她把照片放回到祭坛上——刚才就是在那儿看到这张照片的。然后拖着一个板条箱走到商店前面的货架子跟前。箱子边硌着她的小腿。她打开海龟汤罐头的时候,两个男人还在争论是否应该把吉米的未婚妻带到梅敦。一想到有一群人簇拥着一顶轿子,轿子里坐着新娘,穿过灌木丛,阿凯就觉得好笑。但吉米还是不相信他这么快就会结婚。

“你叫什么名字?”

“她将是这里的第一个中国女人,会敏。”

莺听懂了“园丁”这个词,又点了点头。

吉米点点头,吸了一口烟斗。

“哦,”梅里点点头,“隔壁的园丁。”

阿凯说:“谁都会眼红你。想想看,那个愚蠢的狗东西老叶一定会气得发疯。他在这儿光棍一条,你却有个年轻漂亮的妻子陪着。我见过他的老婆,像头老水牛。我们上船时,她去送行,我朝她那张胖乎乎的大脸瞥了一眼。她决不会漂洋过海,远离家乡的舒适,到这儿陪他。”

莺点了点头,想说自己经常晚上在那幢房子周围徘徊,但觉得还是不能跟她说实话。“我去罗柏那儿买卷心菜去了。”

莺从口袋里掏出一粒葡萄干,塞进嘴里。这里的葡萄干比国内市场买到的要小一些,也没那么好吃。皱皱巴巴,很硬。但她喜欢用舌头轻轻地舔,在嘴里慢慢地吸吮,直到最后,从一个小裂口渗出甜甜的果汁。一粒葡萄干,她能含在嘴里,吸吮好几分钟。此刻,那粒葡萄干在舌尖滚动着。她想出一个好主意。记得下面的架子上有一个玻璃瓶,里面装着比葡萄干还要干、还要小的红浆果。祖母每天早上都会嚼这些浆果,说这玩意儿对视力有好处。她蹲下来,把两个姜汁罐推到一边,拿出玻璃瓶,瞥了一眼吉米。阿凯已经走了,吉米正在招呼两个买面粉的中国矿工。莺往左边口袋里倒了一大把红浆果,盖好盖子,把玻璃瓶推到货架后面,然后匆匆忙忙跑到商店后面,去搬另一箱食品,打开包装。

“为什么在那儿?”

“莺。”她打开食品包装时吉米说,声音很沉重。

莺用英语结结巴巴地说:“是的。昨晚……我在那儿。”

“你昨天夜里上哪儿去了?”

“昨天晚上,你怎么跑到那儿了?”

“我睡着了。”

“是的。”昨天晚上,莺打了那个人的头。虽然天很黑,但他倒下来的时候,莺认出他就是那天在店里欺负吉米的那三个坏蛋中的一个。

“在哪儿睡着的?”这次显得很生气。

她的牙齿特别整齐。莺用舌头舔着自己的门牙,有两颗排列不齐。“昨天晚上……”梅里说,把眼镜往鼻梁上推了推,微微眯起右眼,看着莺。

“树下。河边。”

梅里眨眨眼睛,醒了过来。她坐起来,看着莺说:“真不敢相信,我在这儿睡着了。”

吉米朝她皱起眉头。“我绝不允许我的伙计每天晚上在大烟馆浪费他的时间,也浪费我的时间。”

“小姐,我们走吧。”

“不,吉米。我从来没有抽过鸦片。我只是去散步,仅此而已。沿河岸往前走。”

莺注意到头顶乌云在聚集。该回店里去了。吉米会生气。

吉米看起来将信将疑。“我也纳闷你哪儿弄来的钱,能去叶守贵的大烟馆。”他依然眉头紧皱。“你应该在这儿待着。我不在的时候照看好铺子。如果你出去散什么步的时候,铺子被人抢了,你赔得起吗?”

正是她新发现的这种“探索意识”让她来到这个很隐蔽的地方。在等罗柏从地里拔菠菜的时候,她来到河边,看到苦咸的河水流过锯齿状的黑色岩石。她继续向前走,直到遇到一个渔夫懒洋洋地躺卧在一根低矮的树枝上,双脚在水面上荡来荡去。他对莺皱了皱眉头,莺连忙从一片茶树丛中闪开。后来就发现了这个隐藏在白千层树和灌木丛中的绿草如茵的小丘。

“吉米,我总是让叶家的仆人替我照看一会儿店铺。”没有提她从店里偷几勺红茶、烟草或泡菜作为回报。

现在她有一种满足之感——喜欢梅敦的生活,喜欢白天在吉米的小店工作,夜晚到小镇闲逛。可是一想起母亲、来悦和弟弟妹妹,她就非常难受。好在大多数时候,这些想法都隐藏在日常工作和一些小小的乐趣之下。以前在给吉米跑腿儿的时候,莺也曾多次找机会在这个地方躺一会儿,仰望晴朗的天空,不知道是否还能回到以前的生活,不知道如果没有在这里体验到的自由,她还想不想活下去。她意识到,她之所以能享受所谓自由,一是没有家人监管,二是因为女扮男装。否则她怎么能学会加减乘除和给顾客找零钱的本领呢?怎么能有机会品尝美味可口、又酸又甜的果酱呢?更不会知道男人如何去找像梅里伺候的索菲那种女人。

“你不能相信那个笨蛋,莺!你这样做很不好。如果你再让商店无人照管,我就得另外找人来这儿工作了。”

太阳鸟在低垂的树叶间盘旋。一只蜜雀,像和尚鹦鹉[1]一样,满脸阴郁,落在树枝上,看了她几秒钟,然后猛地展翅飞走。莺眨着眼睛,看着辽远的天空,觉得自己就像一只鸟——一种候鸟,也许一只燕子,逃离了家乡的冬天,希望春天回去。她想起海上航行的第一个夜晚,黑暗中传来吱吱嘎嘎的响声,她靠在来悦的肩膀上,任凭波涛汹涌的大海把他们抛向远方。那一刻,她便深信他们做了一个完全错误的决定;那一刻,她便下定决心要登上第一艘回家的船,不管付出多大的代价。但是,莺无论怎样努力,都想不起惊慌失措时她内心深处的感受,她无法再创造那种失落的感觉,那种百爪挠心的痛苦。

莺想大声叫喊,她怎么能放弃晚上“出游”呢?但她只是点了点头,垂下眼睛。葡萄干在她的舌头上融化了。

头顶的树冠树叶密密匝匝,微弱的阳光在枝叶间闪烁。莺揉了揉眼睛,拭去浓浓的睡意。她的衬衫和裤子被晨露浸湿,就像周围的草一样。莺望了望那年轻女子,梅里。她还在睡觉,半张着嘴,左眼皮轻轻抽搐。她的头发是红土的颜色,细如蚕丝。昨天晚上,莺把她带到这儿的时候,以为只需躲一小会儿。但梅里坐在草地上,双手抚弄着裙子,抬起头,目光透过白千层树,望着天上的星星,又哭了起来。她说了许多话,声音沙哑,语速太快,莺听不太懂。

[1]  和尚鹦鹉(Monk Parakeet):约有四种左右的亚种,它们的生命力非常强韧,能耐严寒,而它们的说话能力是中型鹦鹉中不错的种类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