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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谢谢。”梅里姆的手指握着玻璃杯。喝了一口甜酒,又喝了一口。酒和女邮局局长的善良温暖了她。

“给,亲爱的,拿着这个。这是冰雪利酒。”波特太太递给她一个潘趣酒杯。

手风琴掀起音乐的声浪,波特太太的脚随着舞曲打着节拍。她比梅里姆矮,大概四十岁,皮肤白皙,面颊红润,喝东西的时候,舌头先碰一下杯子边儿,然后才抿一口。

也许应该在大厅里转一圈儿,可她生怕别人认为她卖弄风情。她伸长脖子看乐师们在做什么,希望音乐再次响起,赶快开始下一场舞蹈。人们都扯开嗓门儿大声说话,生怕别人听不到。灯笼的灯光在昏暗中闪烁,一个男人后退了一步,脚跟踩在梅里姆的脚趾上。

“你来这儿多久了,波特太太?”梅里姆问道,把耳朵凑过去,好听清楚她的回答。她很想知道女邮政局长是否知道她为谁工作,是否听过库珀夫人散布的流言蜚语。

梅里姆瞥了一眼她的肩膀,向窗外望去,似乎没有听到她们的对话,似乎承认自己在她们的聚会中没有地位。

“六个星期了,”波特夫人笑着说,扬了扬眉毛,“足够了解这地方都发生了什么事。”

梅里姆很渴,希望这是喝杯柠檬水的好机会,而不必和库珀夫人、和另外那几个“守卫”着饮料桶和茶壶的让人望而生畏的女人搭话。但是吉蒂的目光并没有停留在她的身上,而是目无所视,好像压根儿就没有梅里姆这个人。吉蒂十分优雅地朝那几个年轻女子嫣然一笑,飘然而去。

梅里姆不知道这话什么意思,只是点了点头。“你是从很远的地方来的吗?”

吉蒂走到她们跟前。梅里姆非常羡慕她粉红色礼服上的紫红色褶边。她问道:“女士们,我能为你们拿点什么来喝吗?弗朗西斯。”弗朗西斯低声说她想喝一杯柠檬水。“约瑟芬?”她也想喝一杯柠檬水。“艾维?”一杯茶就好了。

“我是从悉尼来的。沃尔特去世时,我姐夫给我安排了这份工作。”

一场下来,梅里姆累得气喘吁吁,和福斯特家两个女孩儿一起,靠着后面的墙歇歇腿儿。窗外吹来的微风让人感到惬意。她转过脸向福斯特家最小的女孩儿咧嘴一笑。女孩也报以微笑,但很快就垂下眼帘。

一个瘦长的男人加入只有两位乐师的“乐队”,不无炫耀地拉着按钮式手风琴。远处烤玉米和黄油的香味扑鼻而来,梅里姆的胃一阵翻江倒海。

房间里挤满了男人——矿工、商人、银行家、新闻记者、建筑工人——但是大厅里总共只有十一个女人:舞池里五个——个子高高的吉蒂·奥哈洛伦,福斯特家两个女孩儿,还有乔伊斯太太和乔伊斯神父的小姨子。她是从格莱斯顿来探望他们的。四个照看食品和饮料的女人。波特太太在墙角和两个男人聊天儿。一个特别壮实的小伙子,虽然洒了古龙香水,但还盖不住浑身散发着的羊膻味儿,搂着梅里姆的腰,迅速穿过舞池。他热情有余,技巧不足,瞎蹦乱跳,跟不上节拍。直到按照舞场的规矩,投入下一位舞伴的怀抱,梅里姆才松了一口气。

一个满脸胡须的老家伙,酒糟鼻子,面颊赤红,声称下一场要和波特夫人跳舞。一个抹着头油、袖口干净、瘦得皮包骨的矿工向她走来时,梅里姆的心提了起来,但那人被乔伊斯神父抢了先。神父走到梅里姆面前,说:

梅里姆从她那只好眼睛的眼角,注意到库珀太太正朝她这边怒目而视,然后朝旁边的蛋糕架转过身去。蛋糕架上堆满了蛋糕,后面站着她那几个小丑般的密友。库珀太太挤眉弄眼跟她们嘀咕起来。梅里姆挤到右边,从一群男人身边走过,他们抽着烟斗,脚跟着音乐的节拍抖动,直勾勾地看着那几个踏着舞步、一闪而过的女人。

“梅里姆,你能抽出时间来参加我们的小舞会,太棒了。”

梅里姆到达帝国酒店后面新建的大厅时,舞会已经热热闹闹地开始了。她掏出一枚硬币,交了入场费。门票收入将用于重建邮局。大厅四周挂着各式各样的灯笼——黄铜的、玻璃的,把柔和的、不均匀的光线投射在木地板上,投射在狂欢的人们身上。新鲜的锯末、煤油、蜡烛、汗水、古龙水混合在一起,形成一种令人陶醉的气味。难以置信的噪声,梅里姆真想捂住耳朵。鼓掌,叫喊,跺脚。“小提琴手”屠夫道蒂先生的琴弓在琴弦上拉锯般的上下移动,库珀先生的手风琴则从时而张开时而合拢的双臂间发出刺耳的响声。三个男人喝一桶啤酒。

她很高兴神父能在那么多人里把她挑出来,走过来跟她说话。可惜,那几位年轻女士不在旁边,看不到神父这个虽小,却表现出对她尊重的举动。当然,星期日做完礼拜,乔伊斯神父离开时,她和他握过手,行了个屈膝礼,但从来没有和他说过话。每个星期,梅里姆都盼望在梅威瑟酒店后面屋子里举行的祈祷会。她享受那种仪式感:戴上手套——虽然是破手套,而且天气已经暖和,根本用不着戴什么手套——戴上那顶漂亮的草帽,饰带系在下巴下。踮着脚走过索菲的房间,走在还没有扬起尘土、没有送货马车来来往往的大路上,向梅威瑟酒店走去。这种活动每周持续一个小时。每当乔伊斯神父讲道时,她就想象自己被她认识的人、她爱的人以及爱她的人所包围。她闭上眼睛,想象着乔伊斯神父洪亮的声音就是昆贝恩的麦克休神父的声音。只有顶着火热的太阳,步行回家的路上,想起全家人聚在一起吃周日午餐的情景,怨恨才慢慢地爬上心头——米莉要吃最后一个鸡腿,母亲把父亲的报纸扔到一边。父亲取笑汤姆的新马甲。这些场景一想起来她心里就难过。

“那些家伙就喜欢若隐若现。”索菲说。

大厅里,乔伊斯神父的声音和蔼可亲,他说:“也许你太忙了,不能在这儿待太长的时间。也许家里需要你回去……”

离开之前,她帮索菲穿上带褶边的衬裙和薄如蝉翼、半透明的细纱连衣裙。梅里姆想,和不穿衣服没有两样。

“我没事儿。能在这儿多待一会儿再好不过了。”梅里姆说,有点困惑不解。可是内心深处,他的“言外之意”像一丝微光,颤动着进入了她的视线。视觉上的裂痕渐渐扩大,变黑,直到右眼几乎辨认不出他来。

梅里姆拿起咖啡罐,拖着一把椅子走向厨房,站在暗处,爬上椅子,踮起脚,掀开一小块天花板,把罐子藏到里面。

库珀先生的男中音在大厅回荡。

“让自己热乎起来,”她说,“放松四肢,尽情跳舞或者干点儿别的什么事儿。”她向梅里姆眨了眨眼。索菲自己喝了一大口朗姆酒,把面前的钞票和硬币抖了抖,按面值大小分开,一边分一边低声数着。最后拿出一张钞票和五枚硬币。“这是你的工资。不要都浪费在潘趣酒[1]和布道书上了。”她微笑着掩饰这话带来的痛楚,把剩下的钱装进一个红色咖啡罐里。“把它藏起来,好吗,梅里?”

孩子们,风是公平而自由的,风是公平而自由的。

不过,梅里姆看出,索菲只是希望客人到来之前有人陪伴,所以在圆桌旁坐下。索菲倒了一大杯朗姆酒,把玻璃杯推到梅里姆面前。

也许梅里姆没有听明白神父的意思。

可这正是梅里姆想做的事情。她想,如果早点去帮帮忙,那些女人也许会更喜欢她,也许会跟她说一两句话。也许在那些漂亮女人装腔作势、扭扭捏捏到场之前,她可以先跟别的小伙子跳上一两曲。除了玛姬·吉尔胡里家那几个女孩和梅里姆听说过同住在华人营地附近的三个女人——当然还有索菲——梅敦只有很少几个年轻单身女人。其余的妇女要么嫁给商人,要么就是年老的寡妇,比如经营新邮局的波特夫人。

我们将要见到的帕尔默,我的孩子们,在库克敦泥泞的海岸。

“先别急着走,”索菲在另一个房间叫道,“等天黑一点再去。你得来个‘闪亮登场’。再说,如果去得太早,那些老家伙们会让你帮忙布置场地或者准备茶点。”

乔伊斯神父看着大厅那头的库珀太太。她倒了一杯茶,撇着嘴。他继续说:“有人担心你的工作……年轻女士们……”他从袖子里掏出一块手帕,擦了擦嘴。

她不知道自己的外表看起来是否整洁,但她不想用索菲的镜子。再说,那面镜子太小了,照不出她的整个身段。她很高兴索菲借给她那朵紫丁香绢花。美丽的花瓣让她想起家里放在红木梳妆台上那个漂亮的篮子。在母亲的坚持下她没把它带走。梅里姆真想知道,妹妹米莉用她收藏在篮子里的缎带和梳子时,是否想念她。也许戴她那枚镶着小珍珠的胸针时,妹妹会怀着崇敬的心情,但也许会把胸针贪婪地握在手里。梅里姆勒紧腰带,紧到几乎不能呼吸,几乎感觉不到内心的疼痛。她摸着肚子,手掌压在裙子和衬裙上面,手指感觉到腹部下垂的脂肪。是回忆还是掩饰,她不确定。她走到长椅前,把另一块烤饼塞进嘴里,把最后一点果酱抹在剩下的那块饼上,也三口两口吃了下去,噎得直打嗝。

突然,梅里姆意识到四周挤满了人。左边,一群矿工正背对着她高谈阔论。但有两个人——一个在帝国饭店帮忙干活儿的小伙子和一个抽着雪茄、头发灰白的家伙——离她那么近,几乎和乔伊斯神父站在同一个圈儿。

她睡觉的卧室对着厨房。梅里姆脱下围裙和白天穿的衣服,在床垫上躺了几分钟,希望红润的皮肤变凉。可是终于穿上那套漂亮衣服——留着礼拜天去教堂才穿的最好的衣服,花边领子已经好几个月没有机会一展风采——亚麻布还是贴在汗津津的腿上,揪扯在湿乎乎的肩膀上。刚做好的发卷儿汗水淋漓黏在脖子上,她不得不把它们高高拢起,享受一会儿凉风的亲吻。

“用不着这么客气,神父。”老一点的那个人低声说,鼻孔里喷着烟。

索菲比比画画,那样子不无夸张。梅里姆的头发散发出“希望的光芒”,索菲把自己的一朵绢花别在她的耳朵后面。梅里姆因为坐在炉火旁边,脸上的雀斑更加显眼。她摘下眼镜,这下子好了许多。她不愿意细想,不愿意深究这效果是因为她摘掉了眼镜还是因为视力模糊。

“听说今晚吉尔胡里家举行盛大舞会呢!你和那个爱尔兰哈比[2]都是少不了的人物。”在帝国饭店帮忙干活儿的小伙子对她说。

“好了,行了。”索菲往后退了几步,“真的挺好看。去照照镜子吧。”

乔伊斯神父咂了咂嘴,从眼镜上方皱起眉头,瞥了一眼那个年轻人,没有再说什么。

梅里姆很高兴,炎热已经把她的脸变得红扑扑的。

我不会再待在南方了,我的孩子。

“有些事永远不会被忘记。”索菲笑着说。她轻推了一下梅里姆的肩膀。“对吧?”

无论梅里姆从乔伊斯神父不无伤感的情绪中感受到怎样的悲哀,都被这个小伙子的嘲弄扼杀了。梅里姆对她的花边衣领万分感激。没有衣领的遮掩,从脸颊蔓延到胸口的赤红就会暴露无遗。但她对火烧火燎的耳朵就无能为力了。她敢肯定它们一定和吉蒂红粉红色礼服上的紫红色褶边一样“鲜艳”。

梅里姆可以感觉到卷发棒的热度,汗水从乳房间滴下来。“希望今晚还记得舞步。好久不跳舞了。”自从彭妮·朵兰的婚礼,她就没有跳过舞。那次,奈德的拇指划过她的手掌,大腿撞着她的大腿。

我不会再待在南方了,我的孩子。

“不要乱动,梅里!”

让音乐响起吧!

梅里姆担心索菲给她做好头发之后,蒸腾的热气就会毁掉她的“作品”,伸手去拿放在长凳上的那块烤饼,送到嘴边。

她勉强挤出一个微笑,说:“我相信你是对的,神父。忙了一整天,我确实很累。再听一首歌儿,就回家。明天会很忙。”她行了个屈膝礼,抬起下巴,向“乐队”望过去。

“嗯。”索菲把咬在牙齿间的发卡拿下来,夹在梅里姆的头发上。

请伸出援助之手,我的孩子们,这块处女地土壤肥沃!

“晚餐我给你做了汤。”她告诉索菲。

梅里姆把视线集中在右眼黑色的斑点上,全神贯注,看不见神父、库珀夫人和她的追随者,看不见吉蒂和她那几个女伴。只等那仿佛没完没了的歌声结束。

不过,梅里姆并不是害怕烫人的卷发棒,只是不习惯被别人照顾、抚摸。从很年轻的时候起,就没有人给她做头发。事实上,母亲从来没有以一种温和或非常愿意的方式对待她。每当她把梳子从纠结的头发中拽出来,或者把头发编成紧紧的辫子时,母亲总是厉声呵斥,叫她别动。梅里姆经常感到一种无形的压力,总是认为,不管被谁照顾,对所有相关的人都是一件尴尬的事情。

人们说黑人非常讨厌,长矛刺穿马和骑手。

索菲用梳子分出一缕头发。梅里姆直往后缩,几乎蜷缩成一团。“别这么害怕,傻丫头,”索菲笑着说,“烧不死你!”

她像波特太太一样,脚和着音乐的节拍轻轻敲打着地板,紧紧地咬着牙齿,绷着脸颊,做出微笑的样子。

“哦,让我来吧。”索菲一边说一边从梅里姆手里拿过卷发棒,“看你把漂亮的头发烧焦,我可受不了。”

手风琴最后一个音符刚一响起,梅里姆就抚平裙子上的皱褶,迈着悠闲的步子,向门口走去。她望着门外的黑暗,仿佛那是一个避风港,可以躲避忽明忽暗的灯光、鼎沸的人声、汗臭和烟草呛人的烟雾。夜晚凉飕飕的风吹拂着她的脸庞,给她疼痛的心注入活力。院子里,一小群一小群的男人四散开来,抽烟喝酒,她必须再待一会儿,让自己振作起精神。

她在火炉旁边坐下,拿起已经烧好的卷发棒,把一缕头发绕在上面。坚持一会儿,闻到头发烧焦的味道,打开卷发棒。那缕头发滑落下来,但只是打了一个结,根本算不上发卷儿。

“需要帮忙吗,小姐?”一位好心的矿工问道。一句好话差点儿又打动她。但她还是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说:“不,谢谢你。”然后匆匆上路。

梅里姆把卷发棒放回到柴火炉上面。“我昨晚就应该把头发用破布包好,”她说,“现在太热了,真懒得卷头发。”但她已经下定决心,就这一次。她想在舞会上打扮得漂漂亮亮。

月色朦胧,没有人看到泪水顺着她的脸颊簌簌流下。走过柠檬水工厂,走过玛姬·吉尔胡里家那幢房子。一场聚会似乎确实正在那里举行。走过一幢幢简陋的棚屋。铁匠还在干活儿,炉火闪烁着橘黄色的光,铁锤敲打着铁砧。匆忙中,鞋在一块新铺的石板上滑了一下,脚脖子一崴,摔了个马趴。左膝碰在石头上,开了个口子,疼痛难忍。她趴在地上一动不动,一声不吭,不想引起别人的注意。眼镜从鼻子上滑落下来,不知道掉在哪里。她的手在地上摸索着,在砾石和树叶间寻找。她蹲在地上,一只手遮住那只失明的眼睛,用好眼睛搜索着,搜索着。除此之外,她还能做什么呢?

最后一个发卷儿从卷发棒上掉下来,索菲的头发做好了。

什么东西从她手指间滑过时,她吓得直往后缩。眼镜。有人把眼镜放到她手里。梅里姆赶快戴上,挣扎着站起来,想知道那个好心的矿工是不是一直跟在身后。薄荷油浓烈的气味飘到了她的鼻子里,借着铁匠炉火的光亮,她看见一个身穿黑裤子和黑上衣的小个子男人。是个中国佬。

“那天祈祷会后,大家都在谈论这件事情。”梅里姆先是听到麦克莱恩家的姑娘们说这件事儿,后来领她们祈祷的退休牧师乔伊斯在“社区新闻”中又提到要开丛林舞会。乔伊斯是最近才到梅敦的。他是来收购黄金和羊群的。梅里姆一想到要随着音乐的节奏摆动裙子,在舞池里旋转,就激动不已。

[1]  潘趣酒(punch):用水、果汁、香料及葡萄酒或其他酒类勾兑成的冷或热的饮料。

“你从哪儿听说要开什么丛林舞会?”索菲说出最后两个字的时候,充满了嘲笑。

[2]  哈比(harpy):希腊神话中的鹰身女妖哈耳皮埃,又译为“哈比”,是希腊神话中的鹰身女妖,长着妇人的头和身体,长长的头发,鸟的翅膀和青铜的鸟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