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一十八。
啊——啊克!
一只羊淹死在大坝下面。水浸透厚厚的羊毛,太重了,来悦无法把它拉到干燥的地面上。一百一十七。
“但是叼走小羊羔的不是狗,姗。”他扫视群山,仿佛在寻找袅袅升起的烟雾,寻找土著人,寻找野狗。他能感觉到它们的眼睛在看他,但他看不见它们。在哪里?在哪里?
啊——克!
杀死它,来悦。
晚上,来悦听珊唠叨、催齐法特说话的时候,狗挣脱绳索跑了。这次损失了两只小羊羔:一只丢在棚屋门口,已经被撕咬得残缺不全。另外一只被拖进灌木丛,任由它大嚼大咬去了。
来悦担心,如果彭宁顿计算出红毛狗叼走几只小羊羔,他将失去唯一的伙伴——唯一能在身边喘气儿的朋友。
来悦,你该怎么办?老板一定会很生气的。他不会给你工钱。没有钱。没有钱。没有钱。没有钱。回不了家。杀了那条狗。是保你自个儿,还是保那条狗,来悦。
口干舌燥。口干舌燥。弯下腰,像骡子一样饮水。
颤抖的手指放在步枪的扳机上。
你必须杀了它,来悦。
是那只黑鸟在“啊——啊,啊克”地叫吗?他抬起沉重的头,静静地听着。
另外一个羊羔。红毛狗,红色的口鼻。
还有更好的办法,珊轻声说。
一百一十八,一百一十九,一百二十。早晨的太阳在他的眼睛里闪烁着白骨般的光芒。在哪里?在哪里?
脑子里好像一盆糨糊。生菜叶在“糨糊”里漂来漂去。晃荡。晃荡。
头晕目眩,连做硬面饼的力气也没有。他觉得脑袋太重,似乎需要用两只手托着才能抬起来。
爬到小溪边。
一百一十八,一百一十九,一百二十,一百二十一。一定是数错了。天太黑,没法重新数一遍。
漫长的下午,他一直盯着盘绕在全然无用的“藏身之地”上面的那根绳子。
他是不想明白。
一百一十五。
他非常激动,抱怨别人偷了他的钱,想以此转移彭宁顿的注意力。但是老板听不明白。
啊克。啊——克。啊克。
“老板还不知道下小羊羔的事呢,珊。他只惦记母羊。狗又不会去叼母羊。”
漫长的下午,凝望着那一棵棵大树。
你应该杀了这条狗。
如果彭宁顿发现羊被狗吃了,他一定会把你赶走。
红毛狗夜里咬伤一只小羊羔。哪个夜晚?来悦是什么时候在大坝旁边挖了个坑,把那个还散发着三叶草味的小东西深埋在地下,免得狗再把它刨出来?
漫长的下午,凝望……
只有一百二十二只羊。
没有人。没有彭宁顿。没有钱。
黑鸟。黑鸟在哪里?
不管怎么说,你会死在这儿。死在深山老林。
土著人。零。
回不了家。
听话的羊儿。一百二十三。
你一定会死在这儿。
茅草尖仿佛抹了一层淡红的颜色。
看到那只黑色的大鸟栖息在棚屋的屋顶上时,来悦一点儿也不害怕。它抖动着漆黑的羽毛,歪着脑袋,眨巴着玛瑙一样的眼睛看他。他带着凳子和沉甸甸的绳子,踉踉跄跄走向河边的桉树林。他已经在绳子两头各系了一个环,牢牢拉紧,就像要用这根绳子拖重物一样。他听到黑鸟扇动着翅膀从头顶掠过,但没有注意它落到哪里。他想把绳子的一端系在一根高高的树枝上,试了一次、两次、三次,但是绳子太重,怎么也系不住。他沮丧得连气都喘不过来,连哭都哭不出来。又试了一次,举起绳子向树枝使劲扔去。这一次,树枝仿佛伸出一只手,接住绳子,扔到另外一边。来悦抓住从树枝上垂下来的绳子头,往下拉,穿过另一个环,直到绳子牢牢地系在树枝上。
和森林交界处有四十四根柱子。也许树林后面还有。哪天去看看。
你怎么才能找到我?
一只蜻蜓在空中飞来飞去,像一条银色的鱼在水中游动。
来悦从口袋里掏出珊的雕像。这一次,不再头晕,而是十分清醒。他的手指很稳,紧握刻刀,在雕像的脸上轻轻地刻出一只眼睛,然后又刻出另一只眼睛。他把她放在一块面向大树的石头上。“你现在可以看见我了。来找我。”
一百二十一,一百二十二。数羊。一百二十三。
黑鸟呱呱地叫着,最后嘎嘎地叫了两声。
把马蹄修好。
来悦爬上凳子,把绞索套在脖子上,感觉粗麻摩擦下巴。
没有下雨。一天。第二天。第二天。第二天。没有下雨。
想起家乡漫山遍野的桑树,采摘水果和播撒稻谷的农民。
围栏有六十五根柱子,由整齐的立杆和对角撑竿编结而成。和西侧农田交界处有六十五根柱子,和森林交界处有四十四根柱子。再数一次。四十二,四十三,四十四。重新开始。西边有六十五根柱子……
啊——克!啊克!
一只蜻蜓在空中飞来飞去,像一条金色的鱼在水中游动。
身穿黑色衣服,头戴斗笠,斗笠向太阳倾斜,又向赭色大地倾斜。
沙利文说过,马蹄要像修指甲一样修好。把泥土、粪、石头子儿抠出来。一百只母羊……一百二十二,一百二十三。
他看到的是来成吗?他的弟弟。弟弟有一块胎记:飞翔的鹤。他已经是个男子汉了。搂着妈妈。
四十七,四十八,四十九,五十……
啊——克!
下雨了,又下雨了。
谢谢你,来成。微风吹过,树叶沙沙作响,他的低语在小溪上荡起层层涟漪。
那几个人不再帮他把羊赶进羊圈,但羊已经知道了这个“仪式”。一百二十一,一百二十二,一百二十三。听话的羊儿。
啊——啊——克!
雨,雨,雨,雨。没完没了地下雨。来悦数羊,数羊。一百二十一,一百二十二。数羊。一百二十三。
黑色的羽毛让他窒息,黑暗遮住他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