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我走了,来悦会怎么想?”她一边说,一边把鸟儿和杵一起放到祖母留下的臼里。“我一个人离开,对哥哥不公平。也太无情。”
莺把手伸进麻袋,掏出来悦雕刻的那只鸟。她轻轻抚摸着鸟儿纹理粗糙的翅膀,吻它的喙,鼻子贴着鸟脖子,吸它的木香。不知道这淡淡的香味是不是来自遥远的记忆。
“我会对他解释的,莺,”吉米说,“他会为你大难临头,顺利逃走而高兴的。”
吃完晚饭,阿凯把碗放到水桶里,就告辞了。临走前,对莺说,不等天亮,就得出发。“我们自己走,在河对岸等潘成龙的人。但愿不要碰上警察。”
“也许吧。”
吉米点点头。
吉米拿出一个鼓鼓的麂皮袋子。“你把这些钱带走。欠三义堂的钱,我已经留下了。过几天,等你走了,我去还你欠他的债。”
“至于你嘛,莺,”阿凯嚼着鸡蛋继续说,“你要等到一艘名为“鲍恩号”的船。这条船经过新加坡去香港。到了库克敦我会帮你买票。这孩子的钱够买船票吗?”他看着吉米。
莺看着钱袋,说:“吉米,你能把钱寄给我妈妈吗?以防……”
阿凯一边吃米饭和鸡蛋,一边笑着说:“等我在什么地方安顿下来,就派人来接你。一定找到一个好地方,让你开个漂漂亮亮的商店。你可以带着老婆一起在那儿过活。”
吉米似乎在掂量手里的钱袋,沉思了一会儿。
莺虽然为自己感到难过,但也为吉米感到一丝伤感。他一个人留在这里,失去助手和好朋友。
“这也正是我们想办的事。我一定寄些钱给她,其余的你留着旅行用。”他把大部分硬币都倒进另一个钱包,然后把袋子递给她。
“啊,是的,”吉米低着头,喃喃着,“是的。这是个好主意,朋友。”
“还有一样东西给你。”他把一张叠好的纸放在她的袋子上。“一到库克敦,你就去找余婉薇和她叔叔。阿凯会带你去的。在这封信里,我催促她和你一起乘坐‘鲍恩号’回家。”
“是的。我也得走。我陪这个男孩先去库克敦,然后继续向南,到三义堂的人去不了的地方躲一阵子。”
莺想起了吉米祭坛旁照片上的那个可爱的女人。“可我用不着她跟我一起回家。”她说。陪伴一位陌生女子的重任把她吓了一跳。
“阿凯,你让潘成龙再加两个人?”吉米又问。
吉米摘下眼镜,揉了揉眼睛,然后小心翼翼地戴上,说:“我已经把真实情况都告诉她了,莺,梅莺。我的意思是,你冒充她的女仆。那样警察就抓不住你了。他们要找的是男人。”
可是看着吉米一脸焦急,莺便意识到她必须离开。觉得恶心。
莺把钱包装到口袋里。“她要是不同意呢?”
有时候,她头脑发热,想象自己可以在丛林里生活,就在她们的小树林里。梅里姆可以去看她,给她带食物。或者白天躲在森林里,晚上睡在罗柏的鸡舍里。不管付出多大代价也要留下。
“她不会不同意,”他说,“我让她回家,准备我们结婚的事。”
莺想起哥哥——他对她现在的情况,对她在梅敦的生活一无所知。还有梅里,她不能离开梅里。现在不能。
莺的目光落到那封信上。“吉米……”
阿凯歪着头。“也许,”他转过脸,“这是你最好的选择。”
他把脸转了过去。
“你疯了?”吉米说,“他们会认出莺,然后呢?”
“吉米,我一直是个负担。”
阿凯看了吉米一眼。“也许他可以藏在这儿,直到……”吉米说。
“不,不。”他拿起烟斗。“收拾碗筷吧。”
“可是我想留下来。”
莺把信塞到口袋里,站起身,把锅碗瓢盆收到一起,想了想,又放下来,满脸通红对吉米说:“吉米,谢谢你。”
“是的,莺。你不能在这个地方待了。”
“不,不。”他连声说道,迈着缓慢的步子走到店里,一缕青烟在他头顶缭绕。
“等等,”莺说,她正跪在地上收拾洒在地上的米饭,好像一瓢凉水浇到身上,“等等。你们要送我走吗?”
阿凯来接莺时,吉米还躺在床上睡觉。不过,莺怀疑他只是假装睡觉。她在黑暗中碰倒立在墙边的铁锹,阿凯从桶里唏哩哗啦翻来翻去找干净杯子喝水时,他怎么能听不见呢?
“两个?”
她和阿凯一起走出后门,借着马灯微弱的亮光,把扁担搭在肩膀上,袋子放在一个篮子里,食物装在另一个篮子里。
“说了。连钱都给他了,让他再加两个人。
“我睡不着。”上路之后,她对阿凯说。“好呀,用不着我背你了。”阿凯开玩笑地说。不过,莺并不觉得昏昏欲睡。她警惕性蛮高,心情沉重,一点儿也快乐不起来。
“你跟他说了吗?”
“再见,会兴。”阿凯在黑暗中低声说。
“潘成龙的人马明天早上到库克敦。”
再见,吉米,她在心里说。
“有什么情况?”
阿凯把灯笼放得很低,以便看清脚下的路。
“没错儿,我的朋友。”阿凯冷静地说。
再见,叶家的仆人。
“别逗了,阿凯,”吉米一边说,一边把帆布门帘系好,“有什么情况,赶快告诉我们。告诉我。”
他们的鞋在土路上沙沙作响。再见,肉铺掌柜。再见,梅威瑟酒店。一条狗被他们的脚步声惊醒,懒洋洋地叫了几声。再见,明龙店。她向莱斯利街那边张望着。再见,医生先生。再见,叶守贵。打起精神——不要因为快走到城边儿,离她越来越近,离要说“再见,梅里”那一刻越来越近,而心神不定。
“你以为我是警察,来抓你的吗?”
最后,经过罗柏的菜园,离她家越来越近时,莺实在忍不住,噘起嘴唇,用力吹气,打了一声口哨。哨声让她放慢脚步。她走了五步,深呼吸,又吹了一声。口哨声穿过比夜空还黑的巨大的铁树林。
有人似乎在掀帆布门帘,他们俩连忙转过身。阿凯进门的时候,莺已经藏到箱子后面,一碗鸡蛋饭掉在地上。阿凯手放在肚子上,哈哈大笑。
“莺,你这是干什么?”阿凯抓着她的胳膊肘说,但莺的注意力集中在那幢房子门口一闪而过的黑影上。她的皮肤仿佛迎着扑面而来的气流跳动。急促的脚步越来越近。她把篮子扔到地上,一把将梅里拉到怀里。
“当然不会。”他坐在她对面,说话的声音听起来有点烦躁。他用筷子戳着米饭,看上去心神不定。“必须把你送走。我原以为你在这儿,有我的保护很安全,可是现在……”
“莺,你疯了。警察正在找你。”
莺把碗放在膝盖上。“请不要告诉任何人,吉米。你不会告诉别人吧?”
“我知道。”她借着微弱的灯光看梅里的脸。她面色苍白,眼睛通红,但没有哭。莺心想,这一次,也许哭泣的人会是她自己。胸口热浪翻滚。“我得走了。去库克敦。”
“我确实纳闷,”他继续说,“一直纳闷。”
“好。很好,莺。”梅里伸出手抚摸莺,手指顺着她的头发滑过耳朵,滑到下巴。把头靠在莺的头上。“能去那儿最好。你会安全的。”
她的心猛地跳了一下。然后又跳了一下,把手掌压在胸口。
莺抓住梅里的手。“你也走吧。和我一起走,梅里。”她捏着梅里的指尖。
他转过身,把锅里的菜倒到自己的饭碗里。“我家里有个外甥女叫梅莺。一个漂亮的小姑娘。”
梅里的额头贴在莺的额头上。“哦,莺。”
他们互相凝视着。热乎乎的炒鸡蛋把她捧在手里的碗变暖。
“你走吗?”心里充满希望,但对梅里的语气也不太确定。
“她说:‘告诉梅莺不要让他来看我。这里很不安全。告诉梅莺。”
“我得照顾索菲。”
“什么话?”
莺把头往后仰了仰,想看清楚梅里的眼睛。“你不走?”
他把碗递给她说:“她还说了些别的话。”
“我不能走。”梅里把头靠在莺的肩膀上。热乎乎的呼吸有一股淡淡的茶味。“莺?”
她点点头,吓得喘不过气来,眼巴巴看着他把鸡蛋舀到米饭上。
“哦?”
“她要我提醒你,昨天晚上有人看见你了。果然如你所料,莺。”
“谢谢你,成为我的朋友。”
“哦。我听到了。”
莺的软底鞋磕磕绊绊踩在石头和树根上。十二位同胞排成一路纵队走在前面,七个走在后面。一行人沿着去库克敦的路艰难跋涉。一辆马车隆隆隆地驶过,车上坐满了人,箱子堆得很高。两只拴在车上的山羊在旁边小跑。从打莺最后看了一眼梅敦马路上的镶边石和小镇边儿破旧的啤酒屋,已经过去好几个小时了。虽然肩上的担子还没有让她生出不堪重负的感觉,但是和梅里分手是她离开家人几个月以来经历过的最难以忍受的痛苦。烈日当头,她像一朵晒蔫了的小花。
他把米饭舀进碗里。“梅里小姐今天早些时候来过。”
“莺,”走在身后的阿凯轻声说,“不要太难过,慢慢就好了。”
“我不会出去。”她说,拿定主意等他睡着以后再设法溜出去。
她点了点头。“是的,阿凯。”胸口有一种撕心裂肺的痛,她想冲到前面,直到弯下腰,喘着粗气。
“我今晚不出去,莺。你没有机会溜出去见梅里小姐了。”
“很遗憾,莺。人生就是这样,爱的代价迟早都是悲伤。”
她侧着身子走到一把椅子跟前。“吉米,你今晚出去吗?”
莺手扶扁担,艰难地走着,心里充满了困惑。明亮的阳光照在身上,他们穿过一条浅浅的河流。莺眯着眼睛,用听说过的故事以及自己的过往掂量阿凯这番话的分量。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从来没有想到过应该用这样的观点看待爱——随着时间的推移,爱终究成为永远的悲伤。既然如此,也许最好的办法是压根儿就不要去爱。
吉米咕哝着,但没有看她。他蹲下来点燃炉子,在平底锅里煎了五个鸡蛋,加入切碎的菠菜,少许酱油。莺饿得肚子咕噜咕噜直响。他看起来没有生气——不像父亲发现来悦做了什么错事,就吹胡子瞪眼。相反,吉米看起来很平静。但她从他眉头紧皱,不肯多看她一眼的样子,知道他对她不满。
黄昏时分,他们停下来休息了一会儿。她意识到阿凯这句话的关键在于让她想起母亲,想起来悦和别的兄弟姐妹,想起梅里。她深信,就像荷花的根须一样,即使有一个块茎被切断,爱的能力也会继续生长,缠绕,带着千般温柔连接在一起。她用颤抖的手指把米饭塞进嘴里。
“谢谢。”她说。
“走吧,我们得继续走,”阿凯说,弯腰挑起担子,“用不了多久你就能安全上船回家了。”
吉米关门时,前门上的门铃丁当丁当地响着。她听见他从后面的房间匆匆走过,然后把帆布门帘一直拉到地面,严严实实,不让一丝亮光透到门外的夜色之中。他把三个板条箱拖到一边,让她爬出来。
莺失去了自制力,指甲抠进手掌,直到灼热的疼从她身上消失,伸开手指,凝视着掌心留下的“新月”。
莺太郁闷了,没有可以休息一下的地方。阿凯临走前,把一袋面粉放在桶上,堵住她藏身之地的缺口。她要这样躲多久?整整一天,直到半夜,她都蜷缩在这个角落里。两腿时不时抽筋,疼痛难忍,扶着墙壁站起来,想缓解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