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外两个人也站了起来。古德温的手握住别在皮带上的科耳特左轮手枪,第三个人熄灭了那堆篝火。没人再笑。
罗德眯起眼睛看着来悦,慢慢地站了起来。他走过去,站在来悦身边说“你不会那么傻吧,拉里?”他把一块面包扔到空中,红毛狗跳起来,龇着牙一口咬住吃了起来。
来悦目光低垂,满脸羞愧,连气都喘不过来。
你必须动手!要么一切都完了,来悦。
“天哪,他快哭了。”古德温说。
他能开枪吗?触摸背枪的带子时,他的手指有些颤抖,不知道是否有时间把它握在手里,拉枪栓,扣动扳机。连发三次。不知道他是否有这样的胆量。他气喘吁吁,心跳得很快。
“不,你没必要这么做,拉里,”罗德说,语气并不刻薄,“为什么不赶快回家去呢?总有一天在家里能赚到更多的钱。”
杀死他们。把钱夺回来。你有足够的时间埋了他们的尸体,彭宁顿永远不会发现。
来悦转过身,快步走开,但他能听到他们的笑声,听到他们翻身上马,扬长而去。
来悦想起他的来复枪,耸了耸肩膀,感觉到它的重压,舔了舔干裂的嘴唇。
夕阳西下,最后一缕霞光染红绵延的山脊。来悦很快就会被黑暗包围,回家的路上,没有马灯照亮。他左看看,右看看,转了一圈儿,心咚咚地跳着,有点恶心。红毛狗上哪儿去了?
杀死他们。
你为什么要逃跑?你为什么总是逃跑?
“没错儿,他不在家。”罗德解释道。他朝来悦咧嘴一笑,缺了一颗门牙。
“我不是逃跑,珊。等彭宁顿回来我就告诉他。他一定会让他们把偷走的钱归还我。”
“不在?”
你害怕了。怕那些人。
古德温把手帕塞进裤兜。“你运气不好,我的朋友。彭宁顿不在。”
“我没有害怕。”
“我要告诉彭宁顿。你们拿了我的钱。”
他想继续数围栏柱子,但不记得已经数到多少了。牙龈后面仿佛有什么东西颤动了一下,不由得加快脚步。
“不知道呀,伙计。你搞错了吧,拉里。”
你是害怕了。
“什么钱?”罗德向对面那个家伙眨了眨眼。那个男人正在用蓝手帕擦脖子上的汗。“你知道钱的事吗,古德温?”
他在茂密的草丛中绊了一下,打了个趔趄,跪倒在地上,听到珊倒吸一口凉气。起初,他以为她为他难过、着急。但珊什么也没说,他意识到她是为他堕落到如此地步而羞愧。他闭上眼睛,低下头,又沉浸在那种仿佛溺水的痛苦的感觉之中。许久,他慢慢地睁开眼睛,凝视着一片草叶中间的褶痕,看到手指旁边有几粒干羊粪蛋儿,看到蓟细细的绒毛,看到一只蚂蚁爬过一团新鲜的袋鼠粪便,还有脉络清晰的枯叶。
“我的钱呢?”来悦又说了一遍。
他爬起来,盯着那棵孤零零挺立在茅草中的铁皮桉,嘟囔了一声:五十六。他一边走,一边倒着往回数,声音很大,希望能压过珊的“嘀嘀咕咕”。尽管仍然可以听到她在他耳边断断续续的唠叨:软弱,令人失望,如果……
“听不懂你在说什么。”罗德一边说一边揉搓着红狗的耳朵。
回到棚屋的时候,最后的一点亮光渗进傍晚的天空。羊在羊圈外边走来走去,等着被关进围栏。但是太晚了。他累得筋疲力尽,强打精神生着火,把一铁壶水放在火上,准备烧开泡茶。他尽量不去看被那三个家伙挖过的墙角,那里曾经埋藏过他微薄的积蓄。
他两脚分开,瞪着那个叫罗德的家伙。“我的钱在哪儿?”
他一屁股坐在凳子上,珊的责备在耳边回荡。害怕。咩咩叫的小羊羔。她说得没错。他一直很害怕。来悦还记得,小时候,夜里睡不着,浑身发冷,手脚僵硬的时候,就去找母亲。虽然已经是深夜,母亲还坐在织布机前纺纱织布。
至少得试一试吧,来悦。她的声音里充满了恼怒。
“我害怕。”
来悦希望自己像刺猬遇到敌人时那样,将浑身的刺拢挲起来。那是一种不屈的天性。可是与此同时,不祥之感传遍全身。再次面对这些人,他已经知道结局如何了。
“告诉我,你怕什么?”妈妈一边说,一边用线穿起一块丝绸。
“喂,瞧那儿,小伙子们,”一个家伙说,把杯子里的茶根儿倒在草地上,“瞧那条狗拖着什么过来了。”
“怕贼,怕杀人犯,怕妖魔鬼怪,狐狸精,狼,还有……”
红毛狗在前面跑着,比来悦先到那几个人跟前。他现在似乎打定主意,还是等见了彭宁顿再说。但他知道如果就这样一句话也不说,珊一定会斥责他。
“来悦,没有什么东西能伤害你,”她总是说,让他过来,强壮的手臂搂住他的肩膀,手指亲切地抚摸着他的手臂,“什么也伤害不了你。”
然而,他不再确定颤抖的双腿、战战兢兢的心,是否会带着他一路跋涉走到彭宁顿的家。他好一会儿才走到那几个人身边。在那令人尴尬的时刻,他一直低着头,看自己的脚,觉到他们都盯着他看。步态变得笨拙,好像脱臼了一样。
但那是很早以前的事了。
来悦摇了摇头,继续往前走。没走多远,看见那三个人蹲在一堆篝火旁边,在树荫下喝下午茶。他突然感到不安。这是和他们面对面谈问题的好机会——如果不要回积蓄,一切都完了——可是看到他们在一起,他便觉得应该一言不发走过去,继续寻找彭宁顿。
羊在羊圈外面咩咩地叫着,窜来窜去。壶里的水已经开了,咕嘟咕嘟地响。
你还在等什么?
来悦坐在那里,双手抱头,身体前倾,不知道还能不能从头再来。他意识到,刚踏上这块可恨的土地时,他过得还好。那时有点钱,更重要的是,还有希望——希望积累足够的财富拯救他的兄弟姐妹,赎回他们家那几亩薄田。
他已经走到牧羊场边缘,疲惫不堪,不知道离彭宁顿的家还有多远。从旁边看,大坝像深埋在地下的浑浊的眼睛。小山那边传来一头公牛哞哞的叫声。他又停下脚步,环顾四周,直到向远处延伸的田野和森林仿佛在他眼前旋转。现在,愤怒已经消退,恐惧把他的肌肉变得僵硬,脊椎骨嘎嘎作响。他的眼睛在远处树木的枝叶间搜寻,呆呆地望着重重叠叠的阴影。有什么人,什么东西在看他吗?他想起黑人,想起那只黑色的大鸟。
倒霉的日子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抽鸦片,麻痹自己,寻求安慰的时候?还是莺生病的时候?
五十七……五十八……五十九……
或者,在那之前,失去珊的时候?
他越走越慢。
不,我的爱人。还记得吗?可以追溯到更远。你的父亲。
最好先告诉彭宁顿发生了什么。
水冒泡了,汩汩声被一只绵羊的叫声打断。
五十五……第五十六根柱子藏在铁皮桉后面。来悦停顿了一下,伸出颤抖的双手。他脑子里一盆糨糊,什么也想不清楚。他挎着步枪,但也许应该带一把斧头,或者用来割茅草的大砍刀。
他的父亲。来悦倒是爱听对父亲的责备。但珊插嘴警告:来悦,记住!谨防不孝之念。
他没理会她,心里想,对,他会告诉彭宁顿那几个红发恶魔偷了他的东西。来悦一定要把钱拿回来。他需要那些钱。
于是他在记忆里搜寻,渐渐回到年轻时的父亲身边。那个心情忧郁的男人一边背诵诗歌,一边教来悦如何用倒伏的桑树木料雕刻人像。有时,他用微微颤抖的声音吟唱诗句:“松涛在耳声弥静,山月照人清不寒”……“墙角数枝梅,凌寒独自开”。来悦闭上眼睛,低声念叨着他能想起的诗句。他最先想起来的是描绘山里秋天景色的诗句,但不记得整首诗。还有另外一首,也是关于秋天的。但这首诗充满伤感,读了让人心情沉重。他试着用母亲经常哼唱的曲调唱出这首诗。歌声盖过水壶里嘶嘶嘶的响声。
像羊羔一样咩咩叫。
后来,父亲屈服于自己的软弱,染上各种恶习,来悦就想把这些诗教给弟弟妹妹们。莺和来成喜欢学习,淑却总是闷闷不乐,不愿意被人打扰。来悦寻思,诗会让她跟他们老死不相往来,就打消了教她的念头。他想起珊。尽管他不能和她生孩子,但她决不允许他再和别人结婚。
“也许直接找彭宁顿最好,珊。告诉他发生了什么事。”
你会成为家庭链条上的一环。
但是这样急匆匆穿过牧场的时候,心中的怒火渐渐熄灭了。
来悦点点头,没理会铁壶烧干嘶嘶作响,冒出难闻的气味。他低声念着最喜欢的那首诗,但不能把所有的诗句都背出来,只能用嘶哑的声音勉强说出第一句,“独在异乡为异客”,他颤抖着吸了一口气,说道,“想家了”。
在最初的愤怒时刻,他的脑子里闪过一个个念头:用铁锹,或者更确切地说,用刀子刺死那些白鬼。剥他们的皮,抽他们的筋。以牙还牙,以眼还眼。
珊凑到他身边。不要哭泣,我的爱人。我替你念完。她朗诵着,声音甜美:独在异乡为异客,每逢佳节倍思亲。遥知兄弟登高处,遍插茱萸少一人。
你打算怎么杀他们?
它提醒来悦,没有人会想念他。也没有什么可想念的。昏暗的棚屋里,他的思想像瓷器一样粉碎了——困惑不解的碎片,清醒明亮的碎片,在他的脑壳里颤抖着移动。有的聚集在一起,釉面上只有泄露“内情”的裂缝,但大多数都破碎了,飘浮在空气中。
五十四……
一只羊咩咩叫。来悦抬起头,慢慢地从凳子上站起来,从火上拿起已经冒了烟的壶,点上灯,准备出去。
五十二………五十三……来悦一边数着围栏的柱子,一边穿过围场,朝彭宁顿家的方向跑去。红毛狗兴奋地叫着,不时撞上来悦的小腿,咬他的胳膊肘。来悦大叫着把它赶开,弯下腰去弄右脚的鞋子。大脚趾在鞋上磨出一个洞,他不得不把脚往后缩,让它在鞋里舒服一点。他直起身子,继续大步穿过深深的草丛。
他要数羊,让自己慢慢平静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