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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索菲,我得出去一会儿。”

一直卧在后门的“叮当”站了起来,盯着房子的前面。这时梅里姆觉得听到口哨声。她站起身来,走得更近些听。是的。肯定是莺的声音。但是天已经黑了,比他们平时在树林里见面要晚得多。梅里姆抓起披肩。

“出去一会儿?太晚了吧。”索菲在床上坐着,抬起头看了一眼。她膝盖上放着已经打开的纸盒。眼睛闪闪发亮,脸颊发烧,声音里充满哀怨。“你最近怎么总是不在家。今天又要去哪儿?不用说,去做祈祷已经太晚,晚餐该买的也已经买了。雨下得很大,水桶早就盛满了水,也不必去河边了……”

可是莺呢?她的朋友。离开他,她会很难过,会想念他的恶作剧,也会想念他的陪伴。梅里姆坐直了一点。也许——她心头一热——也许他能跟她一起走。他们可以一起去库克敦。那里有很多中国人开的店铺。她可以当个清洁工,他当个店员。然后,谁知道呢?她会攒足够的钱去南方,也许莺想回中国。一想到这儿,梅里姆的心就隐隐作痛。

“有一个特别会议,”梅里姆说,“跟别的女人在一起。”

索菲拿起那盏灯,走进卧室,来回走动着。灯光摇曳,洒向门口,切碎了茫茫夜色。梅里姆捡起那个棕色纸袋,把另一块果干儿放进嘴里。不过,总得等雨停了再说。四轮马车还不能在这条路通行。

索菲望着天花板。

她想起自己存下来的那点儿钱,藏在旅行皮包底部一顶拧成一圈的帽子里。十一英镑九先令几便士。足够跟下一批运输队的人一起去库克敦了。

“为了建一座新教堂,准备举行义卖。”人们总是在谈论这类事情,尽管从来没有什么结果。但索菲不会知道。

梅里姆觉得自己不能再这样下去了。借着一缕灯光,她凝视索菲瘦削的身影和脸颊上的月光。真的不能。本来克莱姆就已经让她心神不定,现在又加上一个德莫特。就像一剂毒药流遍全身,让她阵阵眩晕恶心。

“好吧,那就去吧。”索菲转过脸,朝盒子里看了看。

一阵马蹄声又把她吓了一跳。她趴在凳子上,越发放低身子,把那包果干塞回到口袋里,侧耳静听。马蹄声远去,一切又归于沉寂。没有向门口走来的脚步声。

梅里姆提着厨房里的马灯,但把光调得很暗。脚下的道路一片泥泞,沙砾发出刺耳的刮擦声。五六个男人在彼得森出租屋后面的火堆周围漫无目的地乱转,还有两个男人在啤酒棚屋敞开的门口晃来晃去。梅里姆蹑手蹑脚地走过,回头看了一眼,很高兴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她又拿了两块放在舌头上,不知道莺的说法是否正确——这玩意儿对视力有好处。她闭上好眼,向厨房望去。透过眼睛里那块饼干似的“污渍”,她觉得似乎少了几分灰暗,看得更清晰。哦,也许真的有点好转。

走到僻静的小路和森林的幽暗处,梅里姆把马灯的光调亮,在摇曳的微光中注视着自己的脚步。有什么东西擦了一下她的胳膊肘。她倒吸了一口凉气,举起马灯,看清是一只鸟儿从后面飞过。匆匆忙忙往前走的时候,布布克鹰鸮不停地向她扑过来,追逐被马灯的光亮吸引的飞蛾。

面对那锅炖菜,梅里姆也没有胃口。小腹疼得厉害,她只能小心翼翼地趴在凳子上,从围裙口袋里掏出装干果的纸袋,从里面拿出一块皱皱巴巴的果干儿,想象着它新鲜时一定红得令人难以置信,而且果肉很厚,果汁很多。她把果干儿放在牙齿间,咬成两半。甜甜的,回味时有点苦涩。但主要是甜。她用舌头轻轻舔着咬在臼齿间的果肉。

走过雨水浸泡的树叶,梅里姆钻进她们的树林,一看到莺,便挨着她在帆布垫子上坐下,两个马灯的光环骤然融合在一起。她揉着小腹,忍着疼痛。“梅莺,这次给我带什么好吃的了?”她问道。

“也许再晚一点。”索菲说。

莺咧嘴一笑,在衬衫口袋里翻来翻去,拿出一个小包。她打开手帕,一块新月形金黄色的点心出现在眼前。她掰下一块,递给梅里姆。梅里姆吃了一口。像蛋糕一样柔软,但又像饼干一样酥脆。里面包着馅,不太甜,口感略粗。她把剩下的点心塞进嘴里,免得松软的酥皮从手指缝里掉到地上。

“没什么大不了的,能吃,”梅里姆嘟囔着,双手叉腰,眼睛盯着锅,“你想现在吃还是等会儿再吃?”

“你喜欢点心吗?”

“梅里,你可从来没有把晚饭做砸了,是吧?”索菲微笑着把杯子倒满。“‘叮当’这下子有吃有喝,可要高兴了。”

“很好吃,梅莺。”她紧绷着膝盖以防抽筋。小帕蒂出生之后那些日子,她经常被这样的疼痛折磨。

梅里姆确信那匹马已经从她们门前走过后,把剩下的硬面饼子塞进嘴里,没去理会因为紧张而不停痉挛的胃。一股刺鼻的煳味吓了她一跳。她连忙把锅从炉子上端起来,用木勺在炖菜里刮来刮去,锅底已经黑乎乎的煳了一层。

莺熄灭马灯,在帆布上躺下,十指交叠,放在肚子上。梅里姆把马灯的灯光调得很暗,闭上眼睛。一只青蛙在不远的地方呱呱地叫着。

炖菜咕嘟咕嘟冒着气泡,梅里姆掰开硬面饼子,放一块到嘴里,没滋没味儿地嚼着,真希望能有黄油抹着吃。她刚把另一块送到嘴边,听到嘚嘚嘚的马蹄声由远及近。面饼掉到她的手心,又滑落到地板上。她弯下腰,觉得骨盆里扑扑跳动。骑马人叫了一声,好像是彼得森回到他的出租屋,嚷嚷什么。

远处的营地有人在拉手风琴。琴声穿过茫茫夜色时隐时现。一种宁静的感觉油然而生,虽然不无沉重。想想看,如果离开索菲,或许能在库克敦找到另外一种生活,宁静就可能永远属于她。但她能真正重新快乐起来吗?就像小时候,爸爸胳肢她,直到笑得肚子疼。或者从面粉厂旁边的商店带回一块包心糖果。或者奈德送给她那束包心玫瑰——从舞会回家的路上,他厚着脸皮,当着朋友们的面,把玫瑰花送给她。

“叮当”坐在门口看着。梅里姆叫它进来,觉得有它在屋里,能给她壮壮胆,但狗不肯进来,只是在尘土中来回甩着尾巴。没用的狗。

她面对莺,侧身躺下。“我能告诉你一件事情吗?”

索菲还在桌子旁边坐着,借着微弱的灯光假装看书。但梅里姆确信她已经一个多小时没有翻过一页,而是喝了三杯杜松子酒。

莺转过脸,看着她。“告诉我,梅里小姐。”

夜幕降临,一阵清凉的小雨带来一股疾风。和每个月来例假时一样,梅里姆的小腹会持续疼痛好几个小时。她把胡萝卜放到昨天剩的肉汤里,加了点面粉和水让它变得稠一点。她心不在焉,一直竖起耳朵听会不会有克莱姆的动静,差点儿把糖当盐放到菜里。每当有马从大路上跑过,她就屏住呼吸,紧张地盯着门口张望。

“我有个孩子(baby)。”

索菲点点头。“也许这样最好。把缎带系上,好吗,梅里?”

“Bay-beee?”也许莺还不知道这个词是什么意思。在这里,在这个到处都是男人和堕落的女人的遥远小镇,她哪有机会和必要学这个单词呢?

梅里姆看到索菲有点犹豫,不由得皱了一下眉头。“好吧,如果你估计克莱姆要来……”

“是的,孩子(baby)。”

“这样最好,你说呢?”

尽管她知道她不可能完全听懂她说的话——也许正是因为她知道她听不懂——她还是告诉莺,她从厨房椅子上挣扎着爬起来,羊水从大腿间喷涌而出。那汹涌而来的痛苦!父亲不得不伸开胳膊紧紧地搂住她的胸膛和肩膀,想把她稳住,而她却因为疼痛不停地摇晃。她非常愤怒。妈妈和助产士在教堂义卖场大谈什么样的海绵蛋糕最好吃时,她却被黑色的痛苦吞噬着。此刻,她努力微笑着向莺描述那仿佛从天而降的巨大的力量,将婴儿娩出体外。

“星期三。”

讲到帕蒂时,她安静下来。那个包在襁褓里的小东西,几乎没有头发,眼睛肿胀紧紧闭着,就像刚在酒吧里和人打斗过一样。梅里姆笑了,用指尖擦了擦鼻子,意识到自己在哭。

索菲咬了一下嘴唇,说:“今天星期几?”

莺突然坐起来,熄灭马灯。梅里姆用胳膊肘子支撑着身体,侧耳静听穿过灌木丛向她们这边走过来的脚步声。她们屏声敛息,一动不动。两个黑影在灌木丛中跌跌撞撞地从他们身边走过,在前方不到十五英尺的树枝上坐下。

“你想让我把丝带系在树上吗?”

“快过来,我一口就能咽下去的小美味。”一个男人说。

她们朝四周看了一眼,确信索菲的中国客人都走光了。

女人笑了,告诉他当心他的手。

索菲站起身来,椅子腿把地板刮擦得吱吱响。“来,帮我收拾一下。”她一边说一边把铜钱收起来放到铁罐里,把咖啡罐藏到屋顶下面。梅里姆整理好散落在桌上的纸牌,放到鞋盒里,还有中国人玩游戏时用的一个很好玩儿的小耙子。扫地上的南瓜子皮和花生皮的时候,索菲从桌上捧起一陶罐米酒,一仰脖,把剩下的酒都喝了下去。她舔了舔嘴唇,把罐子递给梅里姆。“给你,找个地方放到厨房。”

梅里姆仍然用手撑着,半躺半卧,僵在那里。她看见莺的眼睛闪闪发光。她们被困在这儿,动弹不得,也不能发出半点儿声音,否则肯定会暴露自己。

索菲面无表情,但目光暗淡起来,一动不动地坐着。梅里姆把买回来的东西放到厨房的长凳上。她买了两根胡萝卜和两个土豆,忘了买鸡蛋。

那两个人面对河流,尽管梅里姆无法确定男人是谁,但她确信女人是凯蒂·奥哈洛伦。不管在哪儿,她都能辨认出她那嗲声嗲气的、傻里傻气的声音。两个人没有多说话。不一会儿,两个身影就合二而一,梅里姆只听到亲吻的声音和一阵呻吟。

“我在镇子里看到德莫特了,”梅里姆说,“他是和克莱姆一起走的,是不是?估计克莱姆也回来了。”

她在黑暗中掩嘴窃笑。很遗憾,不能把这个故事宣扬出去。因为没法解释她为什么这么晚跑到灌木丛看到这一幕。但是,当然,每个星期天看到凯蒂和她的家人神气活现地出现在教堂里的时候,她会因为知道这个秘密偷着乐。

梅里姆回到家里时,看见索菲独自一人坐在狭窄的客厅里。桌上散落着中国硬币,她正在往咖啡罐里放泪珠那么大的一个金块。

她的左髋骨开始麻木,小心翼翼地翻了个身,让右侧着地,在帆布上躺好。

走进吉米的商店时,她觉得浑身湿漉漉的。通常,她和莺会偷偷地相视而笑。但今天,莺瞟了她一眼时,梅里姆只能做个鬼脸。莺带着询问的神情看她,她无奈地摇了摇头。无法解释那种让她血液凝结、行动迟缓的恐惧。她知道,德莫特又像鬼一样在镇上出没,而克莱姆会去纠缠索菲。也许他现在就在那里,像以前一样,空气中弥漫着怨恨。梅里姆几乎可以闻到他那种宛若发了酵似的存在。

女人低声说了些什么。

看来他们从什么鬼地方回来了。这就意味着克莱姆也回来了。她茫然若失地盯着一篮子面包,紧张得连气都喘不过来。

“没事儿,亲爱的。只是一只鸟或别的什么东西。”

德莫特!从玛姬·吉尔胡里家的前门走了出来。

梅里姆的头枕在伸出来的胳膊上。莺静静地躺在她身后,犹如照在她背上的一缕晨光。

梅里姆突然转身,几乎扭到了脚脖子。她改变方向,径直朝面包店走去,希望他没有看见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