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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我不,珊。”

快上呀,你这个大傻瓜。

来悦,你真是个吓坏了的大孩子。

剪羊毛工人十指交叉,用一双手做了一个可以踩着翻身上马的“台阶”,然后朝来悦点了点头。

“我不敢,珊。会掉下来的,然后看起来像个十足的大傻瓜。”

不。你看上去像个傻瓜。

来悦拿起扁担和筐子,挑在肩膀上,让那些白人明白他可以步行。

来悦朝剪羊毛工挥着手。

彭宁顿叹了口气,摇了摇头,一边上下揉搓着满脸倦容,一边向马厩走去。矮胖的剪羊毛工人和他的伙伴们坐在一起嘀嘀咕咕,说着什么。烟斗升起的烟雾和雨雾混在一起。

珊痴痴地笑。他会把你像抱婴儿似的抱起来。

来悦不知道他们是不是在议论他。他凝望着早晨灰蒙蒙的天空,故意做出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也试图以此分散自己的注意力。他的目光透过蒙蒙雨雾,越过宽阔的围场,似乎看到一个水坑。烘烤面包的香味和吱吱作响的培根那么诱人,但他无动于衷,把那一切都当作天外之物,而不是他需要的东西。身体已经学会拒绝渴望,拒绝它不应该得到的快乐。他用拇指摩擦着尾椎骨,感到心满意足。

那三个剪羊毛工人看起来很开心。其中一个矮胖、鼻子扁平、壮得像个拳击手一样的家伙,比比画画走过来,意思是他可以帮助来悦爬到马背上。

过了一会儿,彭宁顿牵着一头矮小的骡子回来了。这头骡子一望而知非常温顺。彭宁顿把它拉到来悦面前,说:“我们得走很远。骑上吧。”

“上马。”彭宁顿还说了些什么,来悦没听懂。彭宁顿指着地平线,挥动着手臂,说:“远。非常远。”

那头骡子睫毛很长,一双眼睛没有神采。来悦心想也许可以信任这个家伙。剪羊毛工人和彭宁顿帮他把筐子系在马鞍上。来悦轻轻松松就爬到骡子背上。这家伙太矮了,来悦的脚几乎够到地面。彭宁顿骑上大灰马,两个人从马厩的院子里走出来,狗跟在骡子后面小跑。

来悦向后退了几步。自从小时候,舅舅把他抱到一匹油光水滑的黑骏马背上骑了一下,他就再也没有骑过马。舅舅牵着马只小心翼翼地走了四步,来悦就吵着嚷着要下来,回到妈妈的怀里。

雨水从彭宁顿的油布雨衣上流下来打湿了母马的屁股,从来悦的帽沿上落下来,不停地打在他的鼻尖上。他们停了几分钟,彭宁顿和四个工人说了几句话。这几个人正抡起铁锤敲打木头桩子,往泥地里砸,然后把铁丝绕在桩子上,做成围栏。围栏围着一道大坝。坝刚挖了一半,铁锹还插在泥水里,穿过大片空地,向地平线延伸。

彭宁顿牵着一匹灰色母马走了过来,骂骂咧咧地说:“都他妈的让淘金闹的,连他妈的牧羊人也雇不到,羊也没他妈的人去放。”接着对来悦说:“上马。”。

雨停了,骡子和母马迈着沉重的步子走过两座大坝,来悦的不安也随之增加。他回头看了看,想估计一下离农场已经多远。还想知道沙利文和他的人现在已经走了多远。他知道,他不可能独自回到梅敦,回到莺的身边。更不可能回家。

彭宁顿瘦骨嶙峋,两条腿很细,裤子很肥。宽边帽子下面,一双眼睛显得格外疲惫,瘦削的脸上过早地现出刀刻般的皱纹。农场工人已经三三两两在附近开始干活儿,但剪羊毛工人——三个壮实的汉子——还在马厩旁等着,嘴里嚼着硬面饼子和鸡蛋。

他们来到一个很大的牧场。一群群羊在草地上吃草。彭宁顿和来悦走近时,羊群就像海滩上的波浪一样,忽而散开,忽而又靠近。

彭宁顿匆匆走过,示意来悦跟着他到马厩去。

彭宁顿在一个小屋前停下。小屋是用当地的千层树树皮搭建成的。两个男人从门口走出来,一边戴帽子一边向彭宁顿望过去。

来悦咬着嘴唇,鼻子发酸,眼窝发热。外面大雨倾盆,他走进雨幕之中。如果眼角流泪,也没有人——甚至他自己——知道。

“你们俩这是睡大觉呢?”彭宁顿说,“这羊放得好舒服呀!回去吧,到西边的地里修水坝。在该死的雨季到来之前尽量多干点活儿。

他们都认为你是个负担。

那两个人一句话也没说,抬起脚就走了。

负担。

来悦从骡子背上爬下来,跟着彭宁顿走进小屋。屋子里,遍地泥泞、杂草,几乎把脚上的拖鞋粘下来。石头和黏土砌成的黑魆魆的壁炉靠右边那堵墙。壁炉上面是摇摇欲坠的烟囱。对面的墙脚放着一块麦秸做的床垫。彭宁顿把留给来悦的那份肉干、面粉、糖和茶放在角落一个木箱里。

狗又没精打采地叫了几声。它回头望了望,没有什么特别的东西。他们已经被丢在这里。没有用处。

彭宁顿走到小屋外面,看了看羊群。“你照看羊,拉里。你是我的牧羊人。牧羊人。”他提高嗓门儿,重复了一遍,以示强调。然后伸开手臂,朝四周划拉了一下。“那儿,那儿,你可以看到围栏。”他瞥了来悦一眼,看他是否明白他的意思。“可是,那儿……”他指着一片树木稀疏的草地说,“还没有用围栏围起来。还没有围栏,你明白吗?你的工作就是看着这些羊。看着。”他睁大眼睛看着那群羊。“晚上,晚上,把它们赶回来。数好数。总共一百二十三只。对一个牧羊人来说太多了,但是……”他又嘟囔着淘金的事,然后昂首阔步,走到一个用木头和铁丝结结实实围起来的围栏跟前。

如果你被这些白人杂种抢了,我一点儿也不会惊讶,来悦。你事事不顺。

围栏里满地是泥,两个饮水的石槽里盛满了水。

来悦努力克制着自己,没有去追赶那几个人。但他毫不怀疑,倘若他追过去,他们也会像抽狗一样,用鞭子抽他。他讨厌他们。是的,讨厌。很讨厌!但他已经习惯了他们的存在,熟悉了他们的生活方式。他知道沙利文不喝没有糖的茶,本特和卢卡斯不是亲兄弟,而是某种更亲密的关系。他还知道,弗里茨曾经在深夜哭了好几个晚上。哈格蒂有五个孩子——大儿子名叫帕特——住在一个叫戈尔韦的小镇。对他来说,他们已经不再陌生,不像刚认识的这些白人。他们已经划分成不同的群体,对中国佬总是严加防范。他把钱包在腰带的暗兜里装好,朝四周瞥了一眼。

“天快黑的时候,我会派两个人来帮你把它们赶到围栏里。”

但是沙利文真的会回来吗?来悦站在小屋门口。红毛狗的爪子陷在泥里,汪汪汪地叫着,没有跟在骑手后面继续上路。起初,它想和另外那条狗一起走,但是弗里茨朝它狠狠地抽了三鞭子,把它赶了回来。

来悦环顾四周,满眼雨水冲刷过的碧绿。森林向远方延伸,灰蒙蒙的天空像穹庐笼罩四野。焦虑达到顶峰,在他的耳边拍打着无声的翅膀。

沙利文说的话来悦大部分都能听懂。藏在特制的腰带里的钱包又一次鼓了起来。再等一阵子,会更鼓。几乎够他回到家乡的芳草之地,远离这里的泥淖、虱子、凶残的白人和土著人。

“土著人?”

“彭宁顿会给你八英镑四先令,让你照看他的羊群。你在这儿等我们,等回到海岸后,我会把剩下的运输费给你。你会有好日子过的,拉里,”他重复道,笑了起来,“我们已经看到你对黑人有多么凶狠。”

彭宁顿摇了摇头。“没问题。”他大步流星走到灰色母马跟前,从枪套里抽出两支步枪,递给来悦一支。他举起枪做了个示范,然后指了指他刚才给来悦的那支。“黑人不会找你麻烦的。”

“你会有好日子过的,拉里,”沙利文说。那天早些时候,他们给马饮水,准备去西边更远的一个牧场。他们在彭宁顿牧羊站待了两个晚上。沙利文和哈格蒂睡在主屋,格子阳台、铁皮屋顶、封檐板一应俱全。而来悦和其他人睡在鸡舍旁边的单身汉棚屋里。来悦睡在离母鸡最近的地方,隔着薄薄的墙壁,听得见它们的咕咕声、咯咯声。鸡虱子在衬衫上爬来爬去,在发际线周围和胳肢窝咬来咬去。一地鸡毛在落满灰尘的地板上飘来飘去。

来悦手里握着沉甸甸的来复枪,心安了许多,焦虑的翅膀不再拍打。他把拇指放在冰冷的击铁上,想象着扣动扳机,钢铁骤然间爆发出的巨大的热量,感觉变得敏锐。他看到远处树上墨绿色的叶子,近处绵羊身上一缕缕纠结在一起的羊毛,两只在田野里巡游的燕子俯冲而下。他闻到彭宁顿身上新鲜的肥皂味,闻到自己身上尚未洗掉的马厩里的臭味。羊在咩咩地叫。一滴雨落在他的右手臂上。

来悦和红毛狗看着沙利文和他的手下被瓢泼大雨吞噬。

“不。黑人不会来找麻烦。小心野狗。如果羊受伤或生病了,”——他捂着肚子,模仿生病的样子——“赶快来告诉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