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已在畜栏和莫坎波之间为你造了个隐蔽所,”阿巴德说,“很深,用了不少石头,子弹是穿不透的。你不能待在这儿,他们会到这里来。”
“劝世者”望了若安·阿巴德一眼,示意他讲下去。若安·阿巴德的手指指到圆圈上。
“他们带来了大炮,”若安·阿巴德又说,“我昨天晚上已经看见了。向导带我进去过‘杀人魔王’的营地。圣所和教堂将是他们首先攻击的目标。”
“他们不会从这条路来,”阿巴德指着通往盖莱莫波的村口说,“所以比拉诺瓦兄弟俩正好把老弱病残运往那里,减少伤亡。”
利昂·德·纳图巴太疲劳了,手中的笔滑到了地上。他推开“劝世者”的双臂,将头倚在“劝世者”的膝上,只听得耳边嗡嗡作响。他隐约听见“劝世者”问:
“神父,官军已经逼近。”阿巴德一面说一面蹲到地上。他说这句话时声调很高,把利昂和女信徒们吓了一跳。他抽出短刀,先在地上画了个圆圈,随后又画了许多条线,指出官军的来路。
“他们什么时候到这里?”
“劝世者”伸出一只手,塔拉梅拉吻过后以双手紧握,虔诚地端详了好一阵。“劝世者”为他祝福,他画了十字。若安·阿巴德示意他可以离开了。塔拉梅拉一面后退,一面恭敬地点着头。出门前,玛丽亚·瓜德拉多也像待阿巴德和格兰德那样给了他一杯牛奶喝。“劝世者”探询地望着他们。
“最晚今天夜里。”若安·阿巴德回答。
“好吧,孩子,”“劝世者”低声道,“帕杰乌和你们这些同伴的忠诚及勇敢会得到好耶稣的奖赏。”
“那我现在就到战壕里去,”“劝世者”平静地说,“让贝阿迪托把圣像、基督像及装着好耶稣的那个盒子都找出来,叫他派人把所有的圣像和十字架都搬到敌基督来的路上去。会有许多人死,但不应该哭泣。对虔诚的信徒来说,死亡就是幸福。”
塔拉梅拉极力抑制着在“劝世者”面前的胆怯心理解释说,帕杰乌烧毁卡龙毕庄园后并没有赶到官军前面去,而是埋伏在“杀人魔王”西塞的侧翼,目的是待官军进攻贝罗山时一举扑向官军后方。塔拉梅拉没做更多的解释,随后再次讲到了马被累死的事。他说已告诉守在战壕里的信徒们将死去的马吃掉,并说,如果另一匹马也死去,就把它交给安东尼奥·比拉诺瓦处理……然而就在这时,“劝世者”睁开了双目,塔拉梅拉没再继续说下去。“劝世者”的目光深沉、阴郁,这更增加了塔拉梅拉的紧张。利昂看见塔拉梅拉用力揉搓着手中的帽子。
利昂·德·纳图巴的幸福时刻到了:“劝世者”的手刚刚放到他的头上。他在生活面前妥协了,进入了甜蜜的梦乡。
“任务已经完成,神父,”塔拉梅拉终于记起来,“卡龙毕庄园已经烧掉。卡纳布拉沃男爵带上全家及几个庄园守护人到盖伊马达斯去了。”
鲁菲诺转身离开了卡龙毕的深宅大院,此时觉得身上轻松多了:已和男爵一刀两断,达到自己目的的方式更多了。他走出半英里,投宿在孩提时代认识的一户人家里。屋主一家人没提起胡莱玛,也没问他去卡龙毕的因由。他们盛情款待他,次日清晨还给他带了路上吃的干粮。
“你把辛蒂奥和克鲁塞斯带来的帕杰乌的口信给神父讲讲。”若安·阿巴德向塔拉梅拉提示道。玛丽亚·瓜德拉多也早给阿巴德端来一碗牛奶和一个面包,所以他刚才说话时嘴里是满的。
他在路上整整走了一天,一路上遇到许多前往卡努杜斯的朝圣者,他们总向他要吃的。这样一来,天黑时他的干粮便全光了。他在从前常和卡龙毕别的孩子夜里举着火把烧蝙蝠的山洞旁睡了一夜。翌日,当地的一名百姓告诉他,刚刚有一支官军到过那里,甲贡索人也总在那一带徘徊。他怀着不祥的预感朝前赶路了。
利昂此刻心里想,街道司令大概也是一夜没有合眼。阿巴德满头大汗,风尘仆仆,愁容满面。格兰德正在满意地喝着玛丽亚·瓜德拉多刚刚为他端来的一碗牛奶。利昂想,二人准是奔波了一夜,从这个战壕跑到那个战壕,从这个路口跑到那个路口,一会儿运送火药,一会儿检查武器,一会儿又商量什么问题。利昂自语:“战争可能就发生在今天。”塔拉梅拉仍然跪在地上,手里攥着揉成一团的皮帽。他身上背着两支猎枪,一串串子弹好像狂欢节时佩带的装饰。他紧咬双唇,说不出话来,后来终于喃喃地说,辛蒂奥和克鲁塞斯已经骑马回来了。现在死了一匹马,另一匹可能也完了,因为他临来时看见那匹马汗如泉涌,奄奄一息。山羊不停地跟着跑了整整两天,差一点也送了命。塔拉梅拉沉默了,不知还该说些什么,两只眯缝眼向若安·阿巴德投去求援的目光。
傍晚时分,鲁菲诺来到卡拉卡塔郊外,远处是一座座错落散布在仙人掌和灌木丛中的住宅。被灼人的阳光曝晒了一天,现在坐到芒果树及塞柏树荫下,顿时觉得舒坦极了。鲁菲诺突然注意到那里不止他一人。几个人影鬼鬼祟祟地从卡汀珈里钻出,朝他包抄过来。他们一个个身背马枪,手持弩弓和砍刀,挎着铃铛和木哨。鲁菲诺认出其中有几个是帕杰乌的同伙,但帕杰乌本人并不在场。这伙强人的头目光着脚,长得很像印第安人。他将一根手指伸到嘴边,向鲁菲诺打了个手势,要鲁菲诺跟他们走。鲁菲诺犹豫不决,但那甲贡索人的目光告诉他,他必须跟他们走,这是为了他好。鲁菲诺当即想到了胡莱玛,他的表情告诉了甲贡索人这一点,于是甲贡索人会意地点了点头。鲁菲诺发现树木丛中还埋伏着另外一些人,其中几个身上披着草,把身子遮得严严的。他们有的伏下身子,有的蹲着,也有的趴在地上,窥视着一条条小路及卡拉卡塔村。他们都示意鲁菲诺赶快躲起来。过了一阵子,鲁菲诺忽然听得传来沙沙的声响。
“神父,塔拉梅拉昨晚得到一些情报。”若安·阿巴德说。
这是一支官军的巡逻队,十个士兵都穿着灰红相间的军服,领头的是一位满头黄发的年轻军曹。有个向导在为官军带路。鲁菲诺心中思量:那向导定是甲贡索人的同党。军曹仿佛预感到了什么,顿时提高了警惕,用手扣住扳机,从一棵树跳到另一棵树后;士兵们也随即向前移动,躲到大树后面。向导在小路上走着。鲁菲诺身边的那些甲贡索人顿时无影无踪,卡汀珈中没有一片树叶在动。
若安·阿巴德、若安·格兰德及塔拉梅拉三人一起进来了。这是利昂第一次在圣所里见到塔拉梅拉。街道司令阿巴德和天主卫队队长格兰德吻过“劝世者”的手便站起来,但代替帕杰乌来的塔拉梅拉仍然跪伏在地。
巡逻队来到第一幢宅院面前。两名士兵将院门踢开,走进去,其他士兵掩护他们。向导蹲在官兵身后,鲁菲诺发现向导在向后面退却。不一会儿,那两个士兵出来了,摇着头,打着手势,告诉军曹宅院内空无一人。巡逻队又冲向另一个院落,也照例搜索一番,但结果一样。然而,一所高大的房子门前突然出现了一个头发蓬乱的女人,随后又出现了一个女人。两个女人惊恐地张望着。当官兵发现她俩并举枪瞄准时,她们喊叫着,叫他们别开枪。鲁菲诺惊诧不已,如同上次听大胡子女人提到加利雷奥·加尔的名字时一般。向导趁人不备之际,溜进树林里去了。
雄鸡报晓,晨曦洒在香蒲上。运水人吹起分发饮水的号角。“劝世者”醒了,在床上默祷。玛丽亚·瓜德拉多立即走进门。利昂虽然一夜没合眼,但也已欠起身子,准备记录“劝世者”的至理名言。“劝世者”闭目祈祷了好一阵子,其间,女信徒们给他濡湿双脚,穿上凉鞋。玛丽亚·瓜德拉多给他端来一钵牛奶,他喝了,还吃了个玉米面包,但没去抚弄小白羊。“他这样苦闷不仅仅因为华金神父的事,”利昂·德·纳图巴思量道,“也因为眼下的战事。”
官军将那所房子围住,鲁菲诺意识到他们在和两个女人谈话。后来,两个士兵随两个女人走进房内,其余的士兵严阵以待,等候在外面。不一会儿,进去的两个士兵出来了,摆出一副淫荡的姿势,唆使别的士兵也照他们那样去做。鲁菲诺听得官兵们发出一阵狂笑,又喊又叫,一齐朝那所房子走去。到了门口,军曹派两个士兵在门外放哨。
利昂根据“劝世者”的呼吸声断定他已进入梦乡。他又听了听女信徒们寝室那边:连亚历杭德里娜·科雷娅都入睡了。利昂夜不成眠是因为眼前的战事吗?战争已经迫在眉睫。若安·阿巴德、帕杰乌、马坎比拉、彼得劳、塔拉梅拉以及把守大路和战壕的人都没有来听训诫。利昂看见教堂周围、壁垒后面个个全副武装,有带火枪的,也有带猎枪的,身上背着子弹带,手里攥着箭镖、棍棒、菜刀,来来去去,仿佛随时待命。
鲁菲诺身边的卡汀珈里开始骚动起来。埋伏其中的甲贡索人时而匍匐在地,时而俯身向前,时而又蹑足而行。鲁菲诺估计他们起码有三十多人。鲁菲诺急忙跟了上去,追到那个头目身边。“我的妻子在那儿吗?”鲁菲诺问。是和矮子在一起的那个女人吗?是的。“那大概就是她了。”头目回答说。正在这时,一阵枪响,门前放哨的两个士兵应声倒地;与此同时,只听得房内哭天喊地,乱作一团,又听见响了一枪。于是鲁菲诺拔出了短刀——这是他身边留下的唯一武器——随着甲贡索人冲了上去。官兵有的冲到门口,有的趴在窗上,边射击边撤退;刚撤出几步,有的被甲贡索人的羽箭或子弹击中,有的被甲贡索人追上,死于利刃之下。这时鲁菲诺滑了一跤,摔倒在地上。当他从地上爬起来时,听到了一阵木哨声,看见甲贡索人正将一具血淋淋的尸体——赤身裸体的官兵的尸体——从窗口扔下来。尸体落到地上,发出一声巨响。
他想起了上次欢迎朝圣者的情景,问自己以后还要不要参加。他受了多少惊吓呀!他有多少次险些被极力想靠近“劝世者”的人闷死、踩死呀!四处火把通明,香烟缭绕,朝圣者如潮涌,一个个伸着手想去触摸“劝世者”。天主卫队好不容易才在人流中开出一条路。利昂被挤倒在地,眼看就要被人流吞没。于是他只得高声呼喊,让天主卫队抬起他来。近来,除了圣所之外,他什么地方都不敢去,因为街上也不保险了。信徒们争先恐后地抢着去触摸他的脊椎,以为会带来好运。人们像抢洋娃娃似的把他抢回家,向他询问有关“劝世者”的各种情况,一缠就是几个小时。难道他的后半生只能关在这四堵泥墙里度过?需知苦难的深渊是无底的,一场灾难过去,另一场随之而来,永无完结。
鲁菲诺闯进宅院,一见那惨不忍睹的场面顿时吓得目瞪口呆。几个官兵倒在地上呻吟着,身边围着手持利刃、棍棒和石块的男男女女,他们狠命地打那几个躺在地上的官兵,用刀戳他们;后来闯进来的人在一旁呐喊助威。四五个女人在那里尖声尖气地叫着,正将几个官兵——其中有的早已断了气,有的已奄奄一息——的衣服撕去,要让这些男子当众丢丑。满地血污,臭气熏天。地上有几个洞,甲贡索人可能原本藏在里面等着巡逻队到来。一个女人额上受了伤,缩在一张桌子下呻吟着。
他应该感激的不只“劝世者”一人,否则不公正。在他体力不支、无法行走时,别人不是曾背过他吗?为了使他改变信仰,别人,尤其是贝阿迪托,不是再三替他祈祷过吗?玛丽亚·瓜德拉多对他还不够体贴、关怀、亲热吗?他极力想象着这位世人之母对他的爱抚。玛丽亚·瓜德拉多为把他争取过来尽了最大的努力。在那云游四方的日子里,每逢发现他身衰力竭、形容憔悴,她便像给贝阿迪托按摩四肢那样给他按摩身体。在他发烧的时候,她让他睡在怀里,好让他暖和些。他身上穿的衣服是玛丽亚替他做的,脚上穿的用木头和皮革做成的灵巧的手套鞋也是玛丽亚亲自设计的。那他为什么不喜欢玛丽亚·瓜德拉多?无疑,是因为玛丽亚·瓜德拉多在沙漠上一次当众忏悔时承认对他产生过厌恶的感情,说她曾以为利昂相貌丑陋,是魔鬼投胎。玛丽亚呜咽着承认了这些罪孽,捶胸顿足地恳求他饶恕。他说他原谅她,并称她母亲,但心里一直不这样想。“我这个人喜欢记仇,”利昂想,“如果有地狱,我必叫它燃烧几个世纪。”从前他一想到火就感到毛骨悚然,现在却觉得十分平静。
甲贡索人剥下官兵们的衣服,收缴了枪支和干粮袋。鲁菲诺断定自己要找的人不在这间房里,于是急忙拨开人群,朝厢房跑去。三间厢房并排着,其中一间的门敞开着,里面空荡荡的。他走近第二间厢房,透过窗缝瞧见里面有一张木板床,看见女人的两条腿耷拉在地上。鲁菲诺推开门走进去,躲在里面的正是胡莱玛。胡莱玛没有死,她转过脸见是鲁菲诺,顿时吓得魂飞天外,蹙起眉头缩作一团。胡莱玛身旁坐着的矮子——他好像认识鲁菲诺——惊恐万状,显得更加矮小了。满头黄发的军曹倒在床上,虽已动弹不得,但两个甲贡索人仍在用刀捅他,而且每捅一刀他就大叫一声,鲜血直溅到鲁菲诺身上。胡莱玛一动不动,呆呆地瞅着鲁菲诺,她面无人色,鼻涕拖得长长的,眼里充满恐惧和无可奈何的神色。那个长相很像印第安人、光脚的甲贡索人头目来到房内,帮两个甲贡索人将军曹抬起,从窗口掷到街上。甲贡索人收拾起被打死的军曹的军装、枪支及行囊准备走了。当他们走到鲁菲诺身边时,那头目指指胡莱玛低声说:“您瞧,是她吧?”矮子嘟囔了几句什么,鲁菲诺一句也没听懂,他默默地站在房门口,此时此刻,他那张脸仍毫无表情;他的心渐渐平静下来。初进来时,他简直失魂落魄,可此时已完全镇静下来。胡莱玛瘫在地上,站不起身。透过窗户,可以看见男男女女的甲贡索人正向卡汀珈走去。
他在脑子里重复着:“你的一生就是悔过的一生。”然而,生活中,他有自己无比幸福的时刻。比如发现一本新的读物——一本残缺不全的书、一本旧期刊上的几片散页或任何其他印有文字的纸张,从中看到一些令人神往的东西。又比如,想象阿尔梅娅尚在人世,仍然是纳杜沃的一名娇艳少女;他为她歌唱,她不但没生他的气,反而朝他笑。又比如,把头倚在“劝世者”的膝上,“劝世者”将手指伸到他的头发内,分开头发,抚弄着他的头皮。他昏昏欲睡,全身热乎乎的。他意识到,正是由于伸进他头发里的那只手和他面颊靠着的那几块骨头,他才度过了生活中最艰难的时刻。
“他们走了。”矮子低声说道。他的一双眼睛一会儿望望胡莱玛,一会儿瞅瞅鲁菲诺。“胡莱玛,我们也该走了。”
利昂忆起多年前在特皮多郊野的那个夜晚。当时围坐在“劝世者”周围的香客有多少?祈祷完毕,他们便开始高声忏悔。轮到利昂忏悔了,他一阵心血来潮,贸然说出几句从前谁都未听他说过的话:“我不相信上帝,不相信天主教。神父,我只相信你,因为只有你使我感到自己是一个人。”一阵静谧。利昂被自己的痴情狂言吓得浑身颤抖,他发现香客们一双双惊愕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就在那天晚上,“劝世者”告诉他:“你所经历的苦难,即便魔鬼见了也会被吓一跳。无人知道你的心灵是纯洁的,因为你一直在洗罪。没什么可后悔的,利昂,你的一生就是悔过的一生。”
鲁菲诺摇了摇头。
因此,利昂久久不能入睡。会发生什么事情?战祸又将来临,信徒们和魔鬼已在塔博莱里诺较量过,所以此次战斗将更加残酷。双方将进行巷战,伤亡定会更加惨重;而自己呢?很可能成为首批阵亡者之一。他在纳杜沃时曾险些被大火烧死,是“劝世者”救了他的性命,可现在不会有人救他了。当时他出于感激,跟随了“劝世者”;也正是出于感激,他不顾以四肢爬行的痛苦,也不顾山高水长,一直和“劝世者”形影相伴,走遍了天涯海角。利昂知道,他们中的许多人至今在怀念昔日那种游荡生活。那时,他们人数很少,“劝世者”完全属于他们。今非昔比!他想到成千上万的人羡慕他们日夜待在“劝世者”身边。虽然表面如此,他也从来没有得到和“劝世者”单独谈话的机会。“劝世者”可能是唯一始终平等待他的人,因为他从未发现“劝世者”把他看成一个弯脊椎、大脑袋、误落人世的怪物。
“你走吧,她留下。”鲁菲诺平静地说。
利昂心里想,既然华金神父再也来不了卡努杜斯,那么纸张很快就会用完,到时就只好用比拉诺瓦杂货店里的洇墨纸了。华金神父很少和他说话,从他见到神父起——即神父跟在“劝世者”后面跑到贡贝来的那天上午——曾多次在神父的目光中发现,自己的那副模样一向引起的人们那种惊异、不悦、厌恶的神情,并且总是将目光从自己身上移开。但华金神父现已落入“杀人魔王”率领的官军手里,而且很可能被处死。此事对“劝世者”来说犹如晴天霹雳,所以利昂心里十分难过。“孩子们,我们应当高兴,”“劝世者”那天下午在新教堂布道时说,“贝罗山已经有了自己的第一个圣徒。”但利昂·德·纳图巴后来发现,“劝世者”回到圣所后十分伤心。玛丽亚·瓜德拉多给他端来了饭,但他没吃一口;女信徒们为他清扫房间时,他没像往日那样去抚摩亚历杭德里娜·科雷娅(她已哭得两眼红肿)按在他身边的小白羊;利昂将头倚在他膝上时,他也没伸出手来抚弄。利昂后来听他叹息道:“弥撒做不成了,我们现在成了失去父母的孤儿。”利昂预感到大祸将要临头。
然而矮子并没走,他感到茫然,恐惧,犹疑;他在空荡荡、充满臭气和血腥味的房里踱来踱去,时而诅咒自己的厄运,时而呼叫着大胡子女人,时而又画着十字乞求上帝的怜悯。就在这时,鲁菲诺跑遍了三间厢房,找来了两床草垫。他将草垫拖到一进院门的正房里,从那里可以看到卡拉卡塔村唯一的街道和村上所有的住房。他拖着草垫走进正房,动作完全是机械的,连他自己也不明白打算干什么。但草垫就放在那里,他现在明白了:睡觉。他全身像充满了水、即将沉没的海绵。他拿起一条带钩的绳索,走到胡莱玛面前,命令道:“跟我走。”胡莱玛随在他身后,既不惊奇也不畏惧。鲁菲诺让她在草垫旁坐下,将她的手脚捆在一起。矮子惊愕不已,魂飞魄散。“你别杀她,别杀她呀!”矮子喊。鲁菲诺躺下身去,连瞧都没瞧矮子一眼就命令道:
利昂·德·纳图巴一面侧身聆听,一面思忖:“他要和我说话了。”他那瘦小的身躯高兴得战栗了一下。“劝世者”仍静静地待在床上,但利昂通过他的呼吸声知道他是醒是睡。利昂又在黑暗中听了听。是的,“劝世者”醒着。他的双目可能是闭着的,但他眼内正注视着下凡来找他谈话或他爬上云端晋见的某位神灵:圣人、圣母、好耶稣或天父;他也可能正在思考着明天要讲的那些引人入胜的事情。利昂将把“劝世者”的至理名言记录在华金神父带来的本子上,未来的信徒将像人们现在阅读《福音全书》那样阅读它。
“你待在那儿。如果有人来,就叫醒我。”
加尔望着乌尔皮诺消失在几棵光秃秃的大树后。他正要闭眼睡觉,突然发现一棵树干上钉着一块木板,木板上的字迹隐约可见:卡拉卡塔。这名字在他脑海中萦绕盘旋,直至睡去。
矮子不解地眨眨眼,但不一会儿便同意了,一跃跳到门口。鲁菲诺已闭上双目,但没有睡去。他在想,他之所以还没杀掉胡莱玛,是想看着她受苦还是因为他此刻已将她弄到手、火气消了?他听见胡莱玛——离他有一米远——在另一床草垫上躺下去。他透过睫毛偷偷地瞅了瞅她:她瘦多了,两眼深深陷了下去,一副听天由命的神情;而且衣衫褴褛,头发蓬乱,胳膊上露着一片淤青。
“我去看看能不能找点儿吃的东西,”乌尔皮诺说,“您睡一会儿吧。”
鲁菲诺醒了,他一跃而起,像要摆脱噩梦的折磨似的,但他记得自己并没做梦。他没理会胡莱玛,径直走到矮子身旁。依然待在门口的矮子凝视着他,眼里闪射着惊恐和希望的光。他能不能随鲁菲诺出去一趟?鲁菲诺点头同意了。一路上,二人谁都未和谁说一句话,鲁菲诺趁着夕阳余晖找到一点可以充饥解渴的东西。回来的路上,矮子问鲁菲诺:“你会杀她吗?”鲁菲诺避而不答,只是把找来的草、根、茎、叶从褡裢里掏到草垫上。他给胡莱玛松了绑,但没看她,或许看了也全当没看见。矮子嘴上叼着根草,一个劲儿地嚼着。胡莱玛也机械地咀嚼着,吞咽着,并不住地揉搓手腕和脚踝。三人默默地吃着。夜幕降临,虫豸鸣叫得更欢了。鲁菲诺心里想,眼下这股臭味很像那天夜里他设下陷阱捕猎时在一只死虎旁嗅到的那股臭味。突然,他听胡莱玛问道:
加尔双腿疼痛,两只脚肿得鼓鼓的,没走多远就说想再歇息歇息。他一面俯下身去一面想:“现在的我不再是从前的我。”他看了一眼头下枕着的那条胳臂,瘦多了,仿佛不像是自己的。
“你为什么不一刀杀了我?”
“这事可实在令人难以理解。”乌尔皮诺嘟囔道。
鲁菲诺仍然望着空荡荡的房子,好像根本没听到她的问话。然而,他此刻又在倾听一个气急败坏、撕心裂肺的声音:
加尔怒不可遏,当即吼道,他没有妻子。他已回答过这个问题,乌尔皮诺怎么又来问?他恨透了乌尔皮诺,真想大骂一通。
“你以为我怕死吗?我不怕。相反,我正盼着你来杀我呢。你以为我还没有活够吗?你以为我还没有活腻吗?要不是怕造孽,要不是上帝阻拦,我早已自尽了。你说,你什么时候杀我?你为什么不现在就杀?”
“如果鲁菲诺要杀您的妻子,您真的不管吗?”乌尔皮诺问加尔,“那您干吗把她抢走?”
“不,不。”矮子结结巴巴地说。
他们歇脚的地方是一间空荡荡的农舍,残留着大火烧过的痕迹。这里看不见花草,也没有水。加尔揉揉双腿,由于长途跋涉,两条腿都抽筋了。乌尔皮诺突然来了一句:他们已经越过封锁圈。随即指指从前有畜栏、牲畜及牧人而现在一片荒芜的地方。封锁圈?将卡努杜斯和其他地方隔离的圆圈。照他们的说法,圈内是好耶稣执政,圈外是魔鬼当道。加尔沉默不语。无论如何,名称无关紧要,只不过是一种装饰。如果有助于那些没有受过教育的人看清里面所装的东西,即使不用正义与非正义、自由与压迫、解放了的社会与阶级社会等概念而用上帝与魔鬼这两个名词也未尝不可。加尔思量道,马上就要到卡努杜斯了,他将目睹年轻时在巴黎见到的情景:群情激昂的人民为捍卫自己的尊严而浴血奋战。是的,如果他能取得他们的信任和理解,就可以帮助他们,至少可以把他们不懂而自己跑遍天涯海角才学来的那些道理告诉他们。
鲁菲诺依然一动不动,也不回答。是时天色已晚。过了一会儿,鲁菲诺觉得胡莱玛爬着来到他身旁。她全身颤抖,心里涌上厌恶、希望、怨恨、气愤、思念交织在一起的复杂感情,但她不让这种感情有丝毫流露。
二人走出卡汀珈,来到一片长满契克—契克树的高地上。乌尔皮诺劈开一只契克果,果肉又酸又甜,可以解渴。那天,他们又遇到过一群群前往卡努杜斯的香客。加尔从香客疲惫的目光中看出,他们个个虽然面带愁容,但内心蕴藏着巨大的热情。加尔为此感到十分欣慰,顿时精神倍增,激动不已。他们抛弃了自己的家园到一个战祸临头的地方去,这不就表明人民的本能是正确、可信的吗?他们之所以去那里是因为他们本能地感到卡努杜斯是他们渴望的正义和解放的象征。他问乌尔皮诺何时能到。如果不出意外,傍晚就可赶到。会有什么意外吗?难道他们还有什么钱财,会有人来拦路抢劫吗?“他们会杀掉我们。”乌尔皮诺说。然而加尔并不因此而气馁。他笑了笑,心想,这次来卡努杜斯虽然失去了两匹马,但无论如何对自己的事业有益。
“看在圣母的分上,看在好耶稣的分上,你忘了吧,把过去的事忘了吧,”胡莱玛战战兢兢地说,“那是被迫的,不能怪我。我自卫过呀。鲁菲诺,你别折磨自己了。”
接着,乌尔皮诺告诉加尔,离卡努杜斯已经不远,叫加尔不必为找马匹费神。事实也确实如此,由于卡汀珈里草木茂盛,藤蔓攀绕,所以徒步行走和骑马是一样的速度。但马匹被抢走,装着干粮的褡裢也没有了,所以从现在起,只得靠干果和树根充饥。加尔省悟到,自离开卡龙毕以来,由于对往事的回首,他心里一直闷闷不乐,于是按照老办法,尽力去想那些抽象的或不是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情。“科学和愚昧水火不容。”历史的结论是:宗教一向只能起到麻痹、阻止人民起来反抗其统治者的作用。但卡努杜斯不正是有趣的例外吗?“劝世者”利用宗教迷信唤起农民对资产阶级秩序及保守思想的仇恨,让他们去向那些一向利用宗教迷信奴役、剥削他们的家伙开战。宗教,如大卫·休谟所云,至多不过是“病人的一场幻梦”,这一点是毋庸置疑的;但在某些情况下——如卡努杜斯现在这样——却可以被用来使那些社会的牺牲品克服自身的惰性,采取革命行动,并在革命过程中用合乎理性的科学真理代替非理性的神话及偶像。有没有机会就这一命题给《反叛的火花》写封信呢?他又想和乌尔皮诺说话了。乌尔皮诺如何看卡努杜斯?乌尔皮奴嘴里嚼着什么,好一会儿没有回答,最后才以事不关己无可奈何的口吻回答:“他们会砍掉所有人的脑袋。”加尔思量道,谈话到此为止。
胡莱玛抱住了鲁菲诺,但鲁菲诺当即轻轻推开了她。他站起身,一言未发,重新将胡莱玛绑上,又回到自己原来坐的地方。
“他说贝罗山和‘劝世者’有天父、好耶稣及圣灵的保护,”乌尔皮诺回答,“不再需要别人去帮助。”
“落到我头上的是饥饿、干渴、劳累,令我不愿再活下去了,”鲁菲诺听她哭诉道,“你快杀了我吧。”
“他说什么呀?”加尔问。
“我会杀你,”鲁菲诺说,“但不是在这里,而是在卡龙毕。我要让众人看着你受死。”
加尔发现乌尔皮诺神色慌张。他们已在闷热的卡汀珈里走了足足半个小时。乌尔皮诺盯着一根树枝低声说道:“我们已被包围了。只好等他们走近再说。”两人下了马。加尔没发现周围有别人的任何迹象。但不一会儿,便见几个手持刀枪弓弩的人从树林中冒了出来。一个上了年岁、膀大腰圆、赤裸身子的黑人向他们打了个招呼——加尔未解其意——问他们由何处而来。乌尔皮诺回答说从卡龙毕来,要到卡努杜斯去,并且指指来路说,他们之所以从那条路来是怕落到官军手里。两人一问一答,加尔听不懂他们在说些什么,但看上去两人的态度不像是不友好。加尔见黑人抓住乌尔皮诺坐骑的缰绳,翻身上了马。就在这当口,另有一人骑到了加尔的马上。加尔朝前跨了一步,站到黑人面前,手持猎枪的甲贡索人当即瞄准了加尔。加尔做了个手势,要他们别动手,他有话要和他们说。加尔告诉他们,自己得马上去卡努杜斯,有重要事情告诉“劝世者”,并说他是去帮他们对付官军的……然而,当发现甲贡索人脸上完全是一副冷漠、厌恶、讥讽的神态时,他闭上了嘴巴。黑人等了片刻,见加尔仍缄口无言,于是嘟囔了一句什么。加尔未听懂。那些甲贡索人和来时一样,悄然而去。
胡莱玛呜咽了好一阵,最后才渐渐停息。
直至几个小时后,他们才又开了腔。他们在路上遇到一伙香客,香客们从车上的水缸中舀了点水给他们喝。当他们把香客们抛到后面时,加尔心里泛起一股沮丧的感觉。这种感觉是由乌尔皮诺那几个出乎意料的问题及其那训诫式的口吻引起的。他不愿去想胡莱玛,也不愿去想鲁菲诺。他此刻想到的是死。他并不怕死,正因为如此,他才多次向死神挑战。如果他在到达卡努杜斯之前被官军抓获,他将奋力反抗,直至逼得他们杀了他,免受严刑拷打之苦,也免受威逼恫吓之辱。
“你已不是从前的鲁菲诺了。”胡莱玛喃喃地说。
这时,乌尔皮诺说了句什么,但加尔没有听懂,他让乌尔皮诺重复一遍。这次乌尔皮诺讲得很清楚:他在问加尔为什么要去卡努杜斯。“因为那里现在发生的事情正是我一生为之奋斗的事业,”加尔对他说,“那里的人正在建立一个既无压迫者也无被压迫者、人人平等自由的社会。”加尔尽量用最通俗易懂的字眼向乌尔皮诺解释卡努杜斯的存在对世界有何重大意义、甲贡索人今天干的事情又如何符合早有许多人为之献出生命的理想。加尔滔滔不绝地讲话时,乌尔皮诺没有打断过他,也没看他一眼。加尔意识到他刚才的一席话犹如微风吹在巨岩上,对乌尔皮诺毫无作用。他终于沉默了。乌尔皮诺歪斜着头——加尔感到十分惊奇——低声说,他原以为加尔是到卡努杜斯去救自己的妻子。更令加尔惊奇的是乌尔皮诺接着向他提出了一连串问题:鲁菲诺不是说要去杀她吗?您会不会袖手旁观看着她死?难道她不是您的妻子?那您为什么把她抢去?“我没有妻子,也没有抢过任何人,”加尔大声争辩道,“鲁菲诺说的是另一个人,那完全是一场误会。”乌尔皮诺又沉默了。
“你也不是从前的胡莱玛了,”鲁菲诺顶了她一句,“我现在才明白为什么上帝很早就惩罚你,不让你怀孕。”
此时群星闪烁,他们在一片长满维拉梅和马坎比拉的树林里下了马。吃干粮时二人谁都没有说一句话,加尔连咖啡都没喝就睡了。加尔做了个噩梦,梦见许多死人。当乌尔皮诺将他唤醒时,天仍然黑黝黝的,远处传来可能是狐狸的叫声。乌尔皮诺已煮好咖啡,备好马。加尔想和乌尔皮诺聊聊。乌尔皮诺在男爵手下干了多久?他对甲贡索人怎么看?乌尔皮诺回答这些问题时总是支支吾吾,闪烁其词,所以加尔不便再问。乌尔皮诺这种不信任态度是加尔的洋腔洋调引起的还是二人在观察思考事物的方法上存在巨大差异而造成的?
月光突地透过门窗斜射进来,照亮了飘荡在空气中的尘埃。矮子依偎在胡莱玛脚下,缩作一团。鲁菲诺也躺下了,他咬着牙关苦苦思索了多久?他听到胡莱玛和矮子在说话,以为自己刚从梦中醒来,其实他一直没有合眼。
几个小时后,他们又上路了。刚走一程,便遇上了一条肮脏不堪的咸水溪。他们就用这溪水洗了洗脸,清爽一下。他们越过沙丘,穿过长满蓟草及仙人掌属植物的原野。加尔一路上心急如焚。回想起那天在盖伊马达斯黎明时的情景。他当时本会被打死,但被他奸污了的胡莱玛救了他。他沉浸在对往事的回忆中。此刻他又惊诧地发现自己失去了时间概念:已记不清今天是几月几日,只知道依然是1897年。在他纵横奔波的这片土地上,时间仿佛已被取消,或成了按照自己的节奏运转的另一种东西。他极力回忆着他触摸过的那些头颅,回忆着时间概念究竟出了什么问题。存在不存在一个把人和时间联系起来的特殊器官?当然存在。那么,它是一小片骶骨、一个看不见的凹窝还是一定的体温?他已记不起器官的部位,但还记得如何判定器官的功能正常与否、准时还是不准时、能预见未来还是一贯地临时应付、能有条不紊地安排生活还是过得杂乱无章……“如同我现在这种生活。”加尔思量道。是的,他的人格与众不同,命中注定要漂流四方、终生颠沛,只能混沌不堪地过一生……这一点,他在卡龙毕庄园满怀激情地总结自己的信仰及主要经历时就已得到证实。他曾为无法理清那些令人头昏目眩、光怪陆离的奔劳、景物、信仰、险阻、激情及不幸而心灰意懒,而且非常有可能的是,落入卡纳布拉沃男爵之手的那份自传并不能充分反映他一贯的人生哲学、他的坚贞不渝,反而使本来杂乱无章的东西被人看作条理分明的东西。对革命充满热情,他对如此众多的百姓遭受苦难和凌辱忿忿不平,决心为改变这种状况而贡献自己的一份力量。“您的信条中没有一条是现实的,您的理想和在卡努杜斯发生的事情也毫不相关。”男爵的这句话重新在他耳边响起,这使他十分生气。一个仍然生活得好像法国革命从没发生的贵族庄园主怎么能理解他的理想?什么人才认为“理想主义”是个坏名词儿?一个被腹地义民夺取了一座庄园、另一座庄园也面临被焚毁危险的庄园主怎能理解在卡努杜斯发生的事情?卡龙毕此刻无疑已是一片火海。是的,他可以理解这场大火。他清楚地知道,单凭盲目迷信或狂热是办不到这一点的。甲贡索人正在摧毁压迫的象征。他们虽然愚昧,但凭直觉知道,几个世纪以来的私有制在剥削者的头脑中如此根深蒂固,致使他们认为这种制度神圣不可侵犯,认为庄园主是上等人,是半个上帝。这场大火不正好证明上述这一神话的虚伪性吗?不正好可以消除被剥削者的恐惧心理、使饥寒交迫的劳苦大众看到有产者的权力可以被摧毁、劳苦大众完全有力量消灭私有制吗?“劝世者”及其信徒,虽然身上带着宗教的印迹,但明确自己的矛头所指。他们知道斗争的矛头应指向压迫的根源:私有制、军队、蒙昧主义的道德观念。撰写现在落入男爵手里的那份自传是否是一种错误?不,自传无损于自己的事业,但把这样一件个人的东西交给一个敌人岂不荒唐?因为男爵是他的敌人。虽然如此,他对男爵本人并无敌意。这或许因为多亏了男爵,他才理解了自己耳闻目睹的一切、自己的话也才能被他人所理解,而这样的事是他自从离开萨尔瓦多以来不曾有过的。他为什么要写那份自传?是因为他知道自己会死吗?是因为资产阶级本身的软弱,不甘心在世界上未留下任何痕迹就悄然逝世吗?当他突然想到胡莱玛可能已经怀孕,心里感到一阵慌乱。他每逢想到“子女”二字,心里就泛起一种厌恶感,也许正是因为这一点,他才在罗马下了不与异性交往的决心。他想,对父道的恐惧是他的革命信仰的产物。一个人有了子女,要责无旁贷地给孩子吃,给孩子穿,要照顾孩子,哪里还谈得上行动自由?在这个问题上,他是始终如一的:不娶妻,不要儿女,不要任何可能限制他自由而削弱他叛逆精神的东西。
“既然没有人强迫你,你干吗仍然待在这里?”胡莱玛对矮子说,“你怎么能受得了这股气味?你知道这里会出什么事吗?你最好还是到卡努杜斯去吧。”
加利雷奥·加尔虽然整整走了一夜,但身体并无困乏之感。两匹马虽然又老又瘦,但直到近中午时分才略显疲劳。向导乌尔皮诺是一条身强力壮的大汉,铜褐色的皮肤,嘴里总叼着支雪茄。要和他讲清一件事实在太困难了,他们俩一路上几乎没说什么话,直到中午停下来吃午饭,到卡努杜斯还要走上多久?乌尔皮诺吐掉嘴里的烟蒂,给了加尔一个含糊的答复。如果两匹马都撑得住,两三天就可以到,可那是在平日,现在这种时候就不一定了。他们现在走的不是直路,必须绕着弯走,既要避开甲贡索人,又要躲过官军,因为不论碰上哪一方,都会夺去他们的坐骑。加尔突然觉得困顿不堪,当即倒在路旁睡着了。
“我害怕离开这里,也怕留在这里,”矮子呻吟道,“我不能独身一人。自从吉普赛人把我买来,我就从没有单独一人生活过。我和别的人一样,害怕死呀。”
但是那天中午,官军还是遇上了渴望中的复仇机会。部队绕行路过一座小山,远远看见山顶就有头牛——此情此景已屡见不鲜——但只见牛头牛皮,不见其他任何东西,牛身上所有能食用的已被秃鹫啄食殆尽。一个士兵心里一怔,顿时意识到这头死牛定是甲贡索人的藏身之处。他刚要说话,几个士兵已离开队伍朝死牛那边跑去,边跑边喊。正在这时,牛身下钻出一个瘦骨嶙峋的甲贡索人。手持砍刀、刺刀的官兵一拥而上,扑向那甲贡索人,并当即砍下他的头,来见西塞上校。官兵向西塞上校提出要用大炮将人头射至卡努杜斯,让叛匪知道官军的厉害。西塞上校趁此机会对近视记者说:这下看到官军的高昂士气了吧?
“连刚才等着官军来的那些女人都不怕死。”胡莱玛说。
“仇要报,”西塞上校说,“而且为期不远。你们要把自己的劲儿留着,不要白白浪费。”
“那是因为她们确信自己会死而复生。”矮子尖声尖气地说,“倘若我也有那样的把握,也就不怕了。”
这场战斗伤亡不大:两人阵亡,三人受伤。追击甲贡索人的巡逻队虽然没抓到一个甲贡索人,但带回十几头羊,总算可以改善一下伙食。但不知是因为粮草日益短缺、饮水日益困难,还是因为离卡努杜斯愈来愈近,事实是部队在这次战斗中显得十分慌乱。遭受伤亡的连队要求莫莱拉·西塞立即处决华金神父,作为对甲贡索人的报复。近视记者发现,围在西塞上校白马周围的官兵一个个哭丧着脸,眼里闪射着愤恨的光,你一言我一语、七嘴八舌地嚷着,西塞上校没去阻拦他们,只是一面听着一面频频点头。西塞上校最后向他们解释道,华金神父不是普普通通的甲贡索人,等部队开进卡努杜斯,他了解的情况对第七步兵团将十分有用。
“我可不怕死,尽管我不知道自己会不会复活。”胡莱玛以坚定的口吻说。鲁菲诺知道,她这话是说给他而不是说给矮子听。
营地的另一头响起了军号声,大部队又集合出发了。
天刚蒙蒙亮,鲁菲诺就被什么惊醒了。是风声?不,是别的。胡莱玛和矮子同时睁开了眼。正当矮子要伸懒腰时,鲁菲诺朝他“嘘”了一声,叫他别出声。鲁菲诺躲在门后朝外窥视着。一个长长的男人身影,没带猎枪,沿着卡拉卡塔唯一的街道朝这里走来,并不时地探头到各家去张望。来人走近了,鲁菲诺认出是乌尔皮诺,卡龙毕的乌尔皮诺。他瞧见乌尔皮诺双手伸到嘴边,喊着:“鲁菲诺,鲁菲诺!”鲁菲诺从门上探出头,乌尔皮诺看见了他。乌尔皮诺看清楚了,松了口气,睁大双眼叫着。鲁菲诺一手按住刀柄,朝乌尔皮诺迎了上去。他没向乌尔皮诺问候。他从乌尔皮诺的外表看出是远道而来。
晨曦初露,营地那边响起铃铛的叮当声和羊的咩咩叫声。几棵小树开始摇晃。从第七步兵团防线一侧探出几个脑袋,正要离去的巡逻兵返回来了。从睡梦中被惊醒的士兵用力睁开眼,用手兜着耳朵倾听着。是的,是铃铛声和羊的咩咩声。他们睡意蒙眬、布满饥渴之色的脸上顿时露出渴望和喜悦的神情。他们揉揉眼,相互默默地使了个眼色,随即悄悄起了床,朝灌木林跑去,那是一向出现铃铛声和羊叫的地方。首先挨近灌木林的几个士兵远远就望见在那灰蒙蒙的地方有几只白羊:咩,咩……此时,他们已经抓到了一只绵羊,可就在这时,枪声响了,两个士兵应声倒地,说不清是被马枪还是被箭镖击中。
“我从昨天下午一直在找你,”乌尔皮诺非常友好地高声道,“听说你要到卡努杜斯去,但我遇上杀了官军的那伙甲贡索人,整整走了一夜才走到这里。”
近视记者一言不发。他们回到茅屋后,老记者随即和衣而卧。然而,近视记者没睡,他把写字板放在膝上,在油灯下写报道,直至熄灯号响过才钻进被窝。此刻,他想象着士兵睡觉的情景:每四人一排,怀中抱着长枪露天而睡,身旁是一门门大炮和圈在畜栏里的战马。近视记者久久不能入睡,又想到了营地里专靠口哨传递消息、四处巡逻的哨兵。然而,就在他躺在行军床上辗转反侧、烦恼苦闷的同时,耳边响起被抓来的华金神父的喃喃低语及他的那些话。西塞上校和老记者的话是对的吗?在卡努杜斯发生的一切是否可以按照关于阴谋、叛乱、颠覆等概念的通常解释理解为政治家们企图复辟帝制的阴谋?今天听了胆怯的华金神父的一席话,他确信不能那样理解。那里发生的一切错综复杂,非同一般,以他的怀疑主义观点来看,既不能称作神圣的事业,也不能称为魔鬼的暴行,又不能简单地视为信仰。那么究竟是什么?他用舌尖舔了舔空空的水壶,随后睡去。
鲁菲诺郑重其事地听着乌尔皮诺讲,一言不发。乌尔皮诺眼里闪着同情的光,仿佛在提醒鲁菲诺,他们以前是很要好的朋友。
“得了吧,说什么英王陛下的密使到过腹地,我从不相信这种鬼话,”老记者轻声道,“可我也不相信华金神父的说法,他把那里的一切说成是对上帝的爱。他们拥有那么多枪,造成的灾难那么大,手段又那么高明,所有这一切单靠目不识丁的塞巴斯蒂安分子不可能办到的。”
“我把他给你带到这儿来了,”乌尔皮诺缓缓地说,“男爵本来要我把他送到卡努杜斯去,但我和阿里斯塔科合计了一下,决定如能遇到你,就把他交给你。”
“卡努杜斯发生的事是我们所无法理解的,”近视记者回答,“比我原来想象的要复杂得多,混乱得多。”
鲁菲诺脸上显出惊愕和怀疑的神情。
“你遇到了什么事这样激动?”老记者问。
“你带来的是他?那个洋鬼子?”
近视记者走出帐篷。夜幕降临,皓月当空,月亮的光辉洒满了整个兵营。军号声响起,吃晚饭的时间到了。他朝着与一向怕冷的老记者同住的茅屋走去。军号声在远处回荡,四处已燃起篝火,一路上是三三两两要去吃饭的士兵。近视记者在茅屋内见到了老记者。老记者和往常一样,脖子上依然系着围巾。就在他们排队领饭的当口,近视记者将自己在西塞上校帐篷中耳闻目睹的一切告诉了老记者。领了饭,他们坐到地上边吃边聊。晚饭吃的是稠粥般的糊糊,些许有一股参茨淀粉味,里面有面粉和两块方糖。此外还有咖啡喝,那味道美极了。
“是那头没皮没脸的山羊,”乌尔皮诺故意装出十分厌恶的神态,朝地上吐了一口唾沫,“现在你杀不杀他抢走的女人,他不管。他不愿谈论这件事。他说她不是他的老婆。”
“到了卡努杜斯,神父先生会是个有用的人,”西塞上校回答,“另外,通过这件事,要让人们晓得,天主教对共和国的支持并不像某些人想象的那样真心诚意。”
“他现在在哪儿?”鲁菲诺眨眨眼,用舌头舔了舔嘴唇。他暗自思量,这不会是真的,乌尔皮诺不会把他带到这里来。
西塞上校瞅了他一眼,仿佛直到现在才发现他。
但他还是听乌尔皮诺讲述了找到洋鬼子的详细经过。
“我以为您要枪毙他呢。”等士兵将华金神父带走后,坐在地上的近视记者说。
“虽然这件事和我没有关系,但有件事我很想知道一下,”乌尔皮诺接着问,“你杀掉胡莱玛了吗?”
“你熟悉那个地方,可以帮向导的忙。此外,到时候你可以帮我们辨认那些头头脑脑。”
鲁菲诺摇摇头。乌尔皮诺没再说什么,好像在为自己刚才的好奇感到惭愧。他指指身后的卡汀珈说:
审讯结束了。两个士兵来带走华金神父。神父出门前,西塞上校对他说:
“一场噩梦。他们把在这儿杀死的官兵吊到树上去了,兀鹫正在啄食那些尸体呢。真叫人毛骨悚然。”
“我们必须杜绝敌人逃跑的一切可能。”
“你是什么时候和他分手的?”鲁菲诺急忙打断了乌尔皮诺的话。
华金神父爬到座位上画起来。莫莱拉·西塞、塔马林多及库尼亚·马托斯三人围着他。待在角落里的《消息日报》的近视记者此时松了口气:华金神父不会脑袋搬家了。华金神父忐忑不安地画着。西塞上校及其副手不时地询问战壕、陷阱及道路被切断的情况,神父结结巴巴地回答着。近视记者坐到地上,接连打了十来个喷嚏。他觉得头晕目眩,口舌生烟。西塞上校及其副手此刻正在和华金神父谈什么“器械库”“前哨阵地”,看来,华金神父不懂这些名词。近视记者打开水壶,痛痛快快地喝了一口,心里想,又违反喝水的规定时间了。他感到茫然、惆怅,心不在焉地听着几位长官议论着华金神父提供的混乱不堪的情况。西塞上校在说明哪些地方该配备机关枪,哪些地方需要大炮,各连队又如何配合作战,如何左右夹攻,围堵甲贡索人。西塞上校指出:
“昨天下午,”乌尔皮诺回答,“他快累死了,挪不了窝儿。他也没有地方可去。他不仅脸皮厚,身体也不行,也不认识路……”
“好的,好的,”华金神父爬向折叠桌,“凡是我知道的,我一定讲。我没有理由向您撒谎。”
鲁菲诺紧紧抓住了乌尔皮诺的手臂。
“桌上有纸,”莫莱拉·西塞说,“我要一幅详细的卡努杜斯地形图。街道、入口、各个地方的防御设施通通画上。”
“谢谢。”他凝视着乌尔皮诺的双眸说。
华金神父泣不成声,身子不住地抽动着。
乌尔皮诺点点头,鲁菲诺松开了他的手臂。两人并未告别。鲁菲诺眼里闪着寒光,奔回刚才那间正房。矮子和胡莱玛见他回来,吓得立即站起身来。鲁菲诺只给胡莱玛解去脚上的绳索,没动手上的。他以迅速、娴熟的动作将绳索套到胡莱玛的脖子上。矮子尖叫一声,双手捂住了脸。然而他并没有勒死她,而是打个活套,要拖着她走。鲁菲诺逼着胡莱玛随他走到外面。乌尔皮诺已经离去。矮子落在后面,一跳一跳地向前追赶着。鲁菲诺转身命令胡莱玛:“别出声。”胡莱玛一会儿撞到石墙上,一会儿被树枝挂住了衣服,但她始终没有开口,一直紧紧跟着鲁菲诺。矮子被他们甩在后边,不时朝吊在树上被兀鹫啄食的官兵尸体喊叫着什么。
“是的,先生,我想卡龙毕庄园也得应酬他们,向来如此。不过,现在的情况不同了,许多人走了。我在卡努杜斯没见过什么庄园主、政治家或外国人,我所见到的全是些穷人。先生,这就是我知道的全部情况。我和他们不一样,我不想当殉道者,请别杀我。”
“我这一生在乡下见过许多不幸的事情,”男爵夫人望着被毁坏的庄园土地说,“倘若萨尔瓦多城里人见了,一定会被吓坏。”她瞟了男爵一眼。男爵受主人何塞·贝尔纳多·穆拉乌少校——少校躺在摇椅上摇来摇去——影响,也坐到摇椅上摇了起来。“你还记得那头发了疯、朝放学的孩子冲去的公牛吗?我当时被吓晕了吗?没有,我可不是软弱女性。又比如大旱那年,我见过许多可怕的事情,是吧?”
“他们从卡纳布拉沃男爵的庄园得到过资助吗?”莫莱拉·西塞打断了华金神父。
男爵点点头。何塞·贝尔纳多·穆拉乌及阿达尔贝托·德·古穆西奥——他是从萨尔瓦多来彼得拉·维尔梅拉庄园拜访卡纳布拉沃男爵一家的,到此地不过刚刚一两个小时——听着男爵夫人的絮叨,极力显出毫不介意的神态,但男爵夫人那坐立不安的样子着实使他们心里不悦。她是个机敏的女人,一向温文尔雅,喜怒毫不外露,以微笑在她和别人之间筑起一堵看不见的城墙。可此刻她怨天尤人,东拉西扯,喋喋不休,好像得了癔症。就连不时捧着花露水进来给她润湿前额的塞巴斯蒂娜也不能使她沉默。男爵、穆拉乌及古穆西奥都劝她去休息,但她不听。
“我说不清楚,真的说不清楚,”神父哭泣道,“对了,我想起来了,有些庄园主送给他们钱粮。先生,这和对付强盗一样,得给他们点儿好处,让他们到别的地方去,免得他们不停地来骚扰呀!要不然……”
“我已经准备好了,让灾难一齐来吧。”她把白皙的双手伸向他们,做出一副恳求的架势,“眼睁睁看着卡龙毕成了一片火海,比我目睹母亲临终还要伤心,比我听着她痛苦地呻吟还要难过,比让我亲手灌她鸦片酊还要痛苦。那熊熊大火仍在这儿燃烧。”她拍拍自己的腹部,耸耸肩膀,颤抖着说:“就像他们在那儿焚烧我那几个夭折的孩子呀。”
“为他们提供援助的是什么人?”西塞上校问,“哪些人在为他们提供钱粮和武器?”
她左顾右盼,时而看看男爵,时而瞅瞅穆拉乌或古穆西奥,希望他们相信她讲的全是真心话。古穆西奥朝她笑了笑,曾多次想把话题引开,但每次都被男爵夫人拉回卡龙毕被烧一事上来。这次他又想把话题岔开。
“我说实话:我给他们送过药品、粮食,还为他们托人办过事,”华金神父呻吟道,“此外,我给他们送过炸药、火药和爆破筒,是我在卡萨布矿为他们买的。这无疑是我的错误。先生,我说不清楚,我以前从来没考虑过这事。我从来没见过像他们那样虔诚、善良的人。所以我虽然讨厌他们,可又羡慕他们。你千万不能打死我呀!”
“可是,亲爱的埃斯特拉。一个人不管遇到什么灾难都得忍受呀。我不是给你讲过我妹妹阿黛林哈·伊莎贝尔被两个奴隶杀害后我的悲痛心情吗?后来找到了她的尸体,可尸体当时已被匕首戳得千疮百孔、面目全非了。我能不伤心吗?”古穆西奥躺在摇椅上嗓音沙哑地说,“所以,我现在喜欢马胜过黑人。野蛮无耻是下等人、劣等种族的天性,而且这种天性有时会达到无法无天的程度。但是,亲爱的埃斯特拉,说来说去,一个人还是得服从上帝的意志,听从命运的安排,会发现生活中虽然有种种烦恼,但依然有许多美好的事情。”
“虽然我多次警告你,可你还是在磨蹭时间,神父先生。”西塞上校说。
男爵夫人将右手搭在古穆西奥的一只手臂上。
“你不能打死我!长官,先生,千万不能打死我呀!”华金神父双膝跪到地上。
“真不该让你又想起了阿黛林哈·伊莎贝尔,”男爵夫人亲昵地说,“请原谅我吧。”
但是,他嘟囔了一声就缄默了,因为莫莱拉·西塞已将插在子弹带上的手枪拔了出来。西塞上校平静地打开保险,瞄准了华金神父的太阳穴。近视记者的心简直像一面大鼓,由于怕打出喷嚏,憋得太阳穴都痛了。
“不是你让我想起了伊莎贝尔,是我从没忘掉她,”古穆西奥握着男爵夫人的双手,笑嘻嘻地说,“事情已过去了二十年,可仍然像发生在今天上午似的。我之所以给你讲这件事,是要你看到卡龙毕被烧是一个能够愈合的伤口。”
“他们不是政治家,他们对政治一无所知,”华金神父回答,“他们不赞成世俗婚姻,所以有了个敌基督。先生,他们是地地道道的基督徒。他们不明白既然上帝创立了圣礼,为什么还要有世俗婚姻……”
男爵夫人本想笑笑,但没有笑出来,反倒哭了。正在这时,塞巴斯蒂娜捧着瓶子进来了。她一面把花露水涂在男爵夫人的额上和脸颊上,小心翼翼地抚摩着男爵夫人的皮肤,一面用另一只手替男爵夫人把散乱的头发拢回去。
“他们说共和国就是敌基督,这话是谁教给他们的?又是谁把那里的宗教狂热引向针对现政权的军事行动?我要知道的是这些,神父先生。”莫莱拉·西塞的声音愈来愈大,近乎声嘶力竭,“又是谁把那些可怜虫交给了妄图在巴西复辟帝制的政治家手里?”
“从卡龙毕到这儿,她变了,不再是昔日那个年轻、漂亮、活泼的夫人了。”男爵暗自思量。她的两个眼窝儿深深陷了进去,额上出现了忧伤的皱纹,面容憔悴,双眸中活泼、自信的光芒消失了。他对她的要求是否过分了?他是否在为政治利益牺牲自己的妻子?他记得当决定回卡龙毕时,路易斯·比亚纳和古穆西奥都曾劝他别带上埃斯特拉,那里因为卡努杜斯而局势动乱不安。此刻他心里惴惴不安。也许由于他的无知和自私,已给心爱的妻子——他对她的爱胜过对世界上任何人的爱——带来无可挽回的损失。然而,和他并辔而行的阿里斯塔科告诉他们“你们瞧,他们已将卡龙毕点着了”的时候,埃斯特拉纹丝未动呀。他们当时正站在一座高冈上,那是男爵外出狩猎停下来察看地势的地方,是男爵带着宾客们鸟瞰整个庄园的地方,也是众人去估量水灾或虫灾灾情的瞭望塔。夜静风止,满天繁星。他们望着一条条火龙——红的、蓝的、黄的——腾空而起,正在将那幢高大的住宅——它和这几位在场的人休戚相关——化为灰烬。躲在黑暗处的塞巴斯蒂娜呜咽着,阿里斯塔科眼里溢满了泪花,但埃斯特拉没有哭。他肯定她当时没有哭,她挽着他的手臂直立在那里。他曾听她喃喃自语:“他们不仅烧住房,而且把畜栏、马棚和仓库点着了。”次日清晨,她便开始高声谈论起这次焚烧事件来,从那时起,就再没有办法使她平静下来。“我永远不能饶恕这一事件的肇事者。”男爵思忖道。
华金神父吓得战战兢兢,左顾右盼,仿佛说了什么大逆不道的话。
“我要是你,死也要死在那儿,”穆拉乌少校突然说,“除非他们先把我烧死。”
“是的,这些罪恶是不可饶恕的,”华金神父随即回答,“但是,他们并不是有意作恶。我是说,他们是出于善良的动机,出于对上帝的爱,先生。毫无疑问,这一切太混乱了,我也解释不清楚。”
塞巴斯蒂娜一面说“请你们允许,我要走了”,一面走出客厅。男爵暗自思量,穆拉乌少校从前一定十分暴躁,至少比阿达尔贝托暴躁。在奴隶制盛行的年代,他肯定经常严刑拷打不顺从的奴隶和逃奴。
“那么请问,对他们草菅人命、焚烧财物、袭击官军的罪行又作何解释呢?”西塞上校打断了神父。
“我这样说倒不是因为彼得拉·维尔梅拉庄园价值千金,”穆拉乌少校看着自家客厅泥灰斑驳的墙壁说,“我也曾想过亲自把它烧毁,因为我太伤心了。一个人,只要他自己愿意,就连财产也是可以毁掉的。但是,如果一帮恬不知耻、胡作非为的强盗对我说,他们要烧我的庄园,说什么我的土地太贫瘠了,需要休养生息,那我可不干,除非他们先让我的脑袋搬家。”
“我不知道,长官,”华金神父说,“自从几年前在贡贝见到他之后,我就一直在想这个问题。最初我想,他不像个神父,而像个疯子。后来,大主教带着几个神父去了解情况。他们也百思不得其解。他们害怕了,也说他是个疯子。但是,那里有那么多人弃旧图新,改恶从善,有那么多穷人与世无争,自觉幸福。先生,所有这一切又该作何解释呢?”
“要是你,也没有别的方法,”男爵极力打趣地说,“他们可以先烧死你,再烧你的庄园。”
“你说的‘他’是指‘劝世者’吗?”莫莱拉·西塞嘲弄道,“他是个无可非议的圣人,对吗?”
男爵思忖道:“那帮家伙就像是蝎子。他们把庄园烧毁等于把针刺到自己身上,自取灭亡。他们自己不愿活,也不让我们大家活,究竟为了谁呢?”男爵庆幸地注意到他的夫人已经在打呵欠了。啊,如果她能酣然入睡,将对她的神经大有裨益。埃斯特拉近日来一直夜不成眠。路过圣多山时,她不愿睡教堂里的床,坐在塞巴斯蒂娜怀里哭了整整一夜。从那时起,男爵就心神不安,因为埃斯特拉平日是很少哭的。
“是他教育了我,”华金神父接着又说,“是他使我看到一个人可以抛弃一切,一个人应该献身于精神生活,献身于最最伟大的事业。上帝、心灵,难道不应该是占第一位的吗?”
“这真是怪事,”男爵夫人已经合上双眼,穆拉乌与男爵及古穆西奥对视了一眼,松了口气,说,“上次当你路过这里去卡龙毕时,我恨的是莫莱拉·西塞上校,可我现在同情起他来了。我恨过埃巴米农达,恨过雅各宾分子,可从来没像对甲贡索人这样恨得咬牙切齿。”他每逢激动起来总是挥动双手,并不时地去搔下颌,男爵正盼他这样呢。穆拉乌少校双臂交叉在一起,俨然一副神父的神态:“他们在卡龙毕、石井、苏苏拉纳、儒阿、库拉尔·诺沃、彼内多和拉戈阿的所作所为实在可恶至极,简直令人难以想象:竟要摧毁国家的文明中心、养育他们的庄园!上帝不会饶恕他们!只有魔鬼才会干出这种事来。”
“一个神父有儿女并不稀奇,”莫莱拉·西塞上校说,“我所奇怪的是天主教竟和叛匪站在一起。还有哪些神父在帮助卡努杜斯?”
穆拉乌少校挥动着一只干瘪的手,伸出食指急速地在空中画了个圆圈儿,随即又搔着下颌的皮肤。于是,男爵自忖:“总算盼来你这一着了。”
华金神父垂下了头,全身颤抖着。近视记者断定,神父没有看到库尼亚·马托斯少校哑然失笑的神情;神父本人虽然满面污垢,却一定羞得红了脸。
“别那么大嗓门,何塞·贝尔纳多,”古穆西奥打断了穆拉乌的话,指着男爵夫人问道,“要把她抬回卧室去吗?”
“我曾和一个女人同居过,有过多年的夫妻生活,”华金神父闪烁其词地说,“先生,我是个有儿女的人。”
“等她睡沉一些再说吧。”男爵回答。他站起身,挪了挪枕垫,让妻子的头枕在上面,随后又跪到地上,将妻子的双脚搁到小凳上。
近视记者思量道,要是随身带着纸、墨、笔及写字板,那该多好啊。
“我原来想,最好的办法是尽快把她送去萨尔瓦多,”阿达尔贝托·德·古穆西奥说,“可我不知道再让她长途跋涉好不好。”
“我很难说得清楚,”华金神父垂下了头,“起初,我只是去给他们做做弥撒,可我从来没见过望弥撒的人有那么多,而且那么虔诚。先生,他们的虔诚程度是罕见的。倘若我当时对他们置之不理,岂不是造孽?对他们来说,信仰便是生活中的一切。我说的都是心里话。先生,我知道我这个神父不成体统。”
“看她明天起床后的情况吧。”男爵一面说一面重新晃动摇椅,和穆拉乌少校同时摇晃起来。
“可你也是这样干的,”西塞上校低声说,“还有哪些神父在帮他们?”
“烧毁卡龙毕!而且是得到过你不少好处的人烧毁的!”穆拉乌又摆动双臂在空中画了两个圆圈儿,搔着下巴说,“我希望莫莱拉·西塞加倍讨还这笔债。我要到那里去亲眼看着西塞处死他们。”
“我不明白您这是什么意思,长官,”华金神父尖声尖气地说,“当然,他们的行为是有些过火,可是,可……”
“西塞上校有信来吗?”古穆西奥再次打断了穆拉乌的话,“说不定他已把卡努杜斯夷为平地。”
“能说他们是安分守己、替天行善的良民吗?这是我应当承认的吗?”西塞上校说,“他们焚烧庄园,残害百姓,把共和国称作敌基督,难道这是虔诚的基督徒们应该干的事吗?”
“是的,我一直在计算着,”男爵附和道,“即使他们脚上拴了秤砣,到卡努杜斯也该有几天了。除非……”男爵发现朋友们都在好奇地凝视着他。“我是说,除非他再次旧病复发,正如他上次被迫住到卡龙毕去那样。说不定他又中风了呢。”
西塞上校的眸子里闪射着讥讽的光。站在角落里的近视记者此刻也顾不得口渴,全神贯注地倾听着华金神父的答辩,好像神父的话对他是生死攸关的。
“现在就怕莫莱拉·西塞还没有消灭那帮无赖就先病死。”何塞·贝尔纳多·穆拉乌嘟囔道。
“我对武器一窍不通,”华金神父嘟囔道,“长官,这话您可以不相信,但事实确实如此。我以我的圣服起誓,那里发生的一切是了不起的。上帝可怜他们。”
“也可能那里连条电话线都没有留下,”古穆西奥说,“既然他们能把庄园烧毁,让土地闲着,自然也会把电线杆推倒,把电话线割断,免得头痛。西塞上校可能已经和外界断绝了联系。”
“我们来谈谈达姆弹吧,”莫莱拉·西塞说,“那玩意儿一打到人身上就会像手榴弹一样爆炸,叫人粉身碎骨。医生们还从来没有在巴西见过那样严重的伤势。达姆弹是从什么地方来的?难道也是奇迹?”
男爵脸上泛出一丝苦笑。他们上次在这里聚会时曾认为莫莱拉·西塞的到来意味着巴伊亚自治党人覆灭的开端。可现在呢?他们迫不及待地想知道西塞挫败“复辟派及其英国代理人”的详细情况。男爵一面思索,一面望着沉睡的妻子:面色苍白,神情宁静。
“他们虽然贫穷不堪,但他们是幸福的。”华金神父又喃喃地说,仿佛根本没听到西塞上校的问话。他的目光从莫莱拉·西塞上校身上移到塔马林多及库尼亚·马托斯身上。“先生,他们是我见过的最幸福的人。承认这一点是困难的,对我也是如此,但事实就是事实。‘劝世者’使他们感到心灵平静,甘愿忍受苦难。这不能说不是个奇迹。”
“英国代理人,”男爵突然高声道,“烧毁庄园、让土地休养生息的君子。我听说过这话,可我怎么也不能相信。像帕杰乌那样一个杀人放火、掳掠奸淫、无恶不作的家伙竟成了虔诚的十字军士兵。这些我都是亲眼看见的。现在谁都不会说我是出生在这里并在这里过了大半辈子的人。这片土地成了我的异乡,这里的人也不再是往日我一直交往的那些人。那个苏格兰无政府主义者可能比我更理解他们,可能‘劝世者’也比我更能理解他们。可能只有狂人才能理解狂人……”
“天主教向来的政策是见空就钻,”莫莱拉·西塞说,“是你的主教派你去帮那伙叛匪吧?”
男爵做了个失望的手势,没有把话说完。
“有几千吧,”华金神父低声回答,“是五千还是八千,说不准。反正是些最穷、最不幸的人。一个走过许多穷地方、见过许多穷人的人是这样说的。在这儿,天气一旱,到处流行时疫。可在那儿,他们都好像是去赴约的,上帝把他们汇集到那里去了。病人、残障人、没有生活出路的人全聚到那里去了。我作为神父,难道不应该和他们在一起吗?”
“我正要谈谈那个苏格兰无政府主义者的问题。”古穆西奥说。男爵心里忐忑不安:他早就知道他们会向他提出这个问题,他已等了两个小时了。“你知道,我从来没有怀疑过你的政治判断力,但你就这样不明不白地放走了那个苏格兰人,我不明白。他是个重要俘虏,是我们对付头号敌人的一张王牌,”古穆西奥眨眨眼,望了望男爵,“难道事情不是这样吗?”
“有多少?”西塞上校再次打断了他的话。
“我们的头号敌人已不是埃巴米农达,不是某个雅各宾分子,”男爵无精打采地说,“而是甲贡索人,是巴伊亚的经济崩溃。如果不制止他们的暴行,巴伊亚的经济就会崩溃。如果土地荒芜了,一切都会见鬼。如果牲畜被吃光了,畜牧业就会完蛋。最可怕的是,如果一个地区没有了劳动力,那就更糟糕,这个地区就会成为一个人烟稀少的地区。现在逃往外地的人不会再回来。我们必须设法改变卡努杜斯给我们带来的倾家荡产的局面。”
“英国人?”华金神父瞪大双眼惊叫道,“我在卡努杜斯从来未见过一个外国人呀。我看到的都是些最卑贱、最贫穷的人儿呀!哪里有什么庄园主、政治家会跑到那个穷地方去呢?先生,我可以向您担保这一点,当然,有些人是从远地去的,有从贝尔南布戈去的,也有从彼赫乌依去的,我也不清楚是怎么回事,怎么会有那么多人……”
男爵看到古穆西奥及穆拉乌双眼闪烁着惊奇和警告的目光,心里十分不悦。
“你先讲讲外面有哪些同党。”西塞上校打断了他,近视记者发现西塞上校背在身后的双手神经质地颤抖着,“庄园主、政治家、军事顾问,本地人也好,英国人也好,都可以讲。”
“我知道我已回答了你提出的关于加利雷奥·加尔的问题,”男爵说话的声音很低,“顺便说一下,加利雷奥·加尔并不是他的真实姓名。我为什么要把他放走?这也许是当今这个时代疯狂的又一表现,也是我献给这个充满狂想妄为时代的一份礼物。”男爵无意识地像穆拉乌那样用手在空中画了个圆圈儿,“就算我们把和埃巴米农达的战争继续下去,我怀疑我们能否得到什么好处。”
“我没有什么可隐瞒的,”华金神父哆哆嗦嗦地嘟囔道,“我不知道自己做的到底对不对,直到现在我也不明白……”
“继续下去?”古穆西奥抱怨道,“据我所知,一秒钟也没停止过呀。由于莫莱拉·西塞的到来,萨尔瓦多的雅各宾分子现在疯狂极了。《消息日报》要求议会质询比亚纳,还要求成立特别法庭,审理我们的阴谋及非法生意。”
“神父先生,既然你怕成这样,说明你是了解情况的,”西塞上校忿忿地说,“说实话,即使是最勇敢的甲贡索人,我们也有办法撬开他的口。看来你是不会让我们浪费时间的。”
“我并没有忘记进步共和党人给我们造成的损失,”男爵打断了古穆西奥的话,“可问题是事情已经发生了变化。”
西塞上校踱来踱去,在场的其他人默默地注视着他。近视记者觉得鼻子发痒,这是打喷嚏的预兆。他心里惶惑不安,但他不知道为什么。
“你想错了,”古穆西奥说,“他们希望的就是莫莱拉·西塞和第七步兵团拎着‘劝世者’的脑袋开进巴伊亚,把比亚纳赶下台,把议会关闭,最后来对付我们。”
“你认为自己无罪,那是因为你迷信。我却不这样认为,”莫莱拉·西塞倒背双手,和蔼地对华金神父说,“什么世界末日、魔鬼、上帝,全是骗人的鬼话。”
“埃巴米农达·贡萨尔维斯有什么把柄落到复辟派手里了吗?”男爵微微一笑,“我不但失去了卡努杜斯,而且失去了本地最古老、最富饶的卡龙毕庄园。我比他更有理由把莫莱拉·西塞当作救星来欢迎。”
“一个外国强国?”华金神父失声惊问。
“所有这些都不能证明你轻易放走那英国人是对的。”穆拉乌说。男爵当即意识到老少校是费了好大劲儿才说出这番话来:“那英国人不正是埃巴米农达肆无忌惮的活证据吗?不正是这个野心家鄙视巴西的有力见证吗?”
“不,你是共和国的敌人,你在为一个复辟阴谋集团和一个外国强国效劳。”
“理论上可以这样讲,”男爵说,“可以这么假设。”
“我是好人啊,长官。”被抓来的华金神父呻吟道。
“我们本可以带着他到那撮赫赫有名的头发去过的地方走一趟的。”古穆西奥说话的声音很低,却是严厉的、气愤的。
“神父的身份并没有阻止你去为祖国的敌人效力。”西塞上校打断了他。上校朝前走了几步,走到这位贡贝的神父面前。神父低下了头。
“但在实践中,事实并非如此,”男爵接着说,“加尔不是一般的狂人。是的,你们别笑,他是个特殊的狂人:一个有信仰的狂人,否则他不会当着我们的面公开声明反对我们。他本可以为埃巴米农达对我们的指控作证,置我们于可笑的境地。”
“是的,长官,我怕得要命。”俘虏结结巴巴地说。他浑身颤抖,言不成句:“我挨了打。作为神父……”
“很遗憾,我不得不对你的这种说法提出异议,”古穆西奥说,“不论是软办法还是硬办法,能让一个人讲出实话的办法多得很哟。”
“你现在该怕了吧?”
“但对那些狂热的信徒没有丝毫办法,”男爵回答,“对那些相信自己的事业胜过对死亡的恐惧的人来说没有任何办法。如果对加尔严刑拷打,只能使他更加坚信自己的事业。宗教史上有许多例子……”
莫莱拉·西塞仔细打量着俘虏。两人的身材几乎一般高,只是西塞更瘦些罢了。
“那样,宁可给他一枪,然后把他的尸体带回来,”穆拉乌说,“可放走他……”
近视记者发现西塞上校的目光一度落在自己的脸上,担心上校会命令自己走开,但上校并没有那样做。
“我倒很想知道他后来的情况,”男爵说,“很想知道是什么人杀死他的。是向导不愿把他送到卡努杜斯,半路杀了他?是被图财害命的甲贡索人杀了?还是被莫莱拉·西塞杀了?”
“少尉,干得好!”西塞上校边说边向他伸过手来,“你现在可以去休息了。”
“向导?”古穆西奥睁大了眼问道,“你还给他派了个向导?”
坐在塔马林多上校和库尼亚·马托斯中间的莫莱拉·西塞上校在一张折叠桌后站起身来。他走过来,用冷峻的目光审视着俘虏。虽然他脸上并未露出激动的神色,但近视记者注意到他像往常遇到激动的事情时那样,狠狠地咬了咬自己的下唇。
“我还送给他一匹马,”男爵回答,“完全是出于对他的怜悯和同情。”
“团座,任务完成了。”少尉两个脚跟一碰报告道。
“同情?怜悯?”穆拉乌少校一面重复着,一面在摇椅上晃来晃去,“同情一个妄图使世界陷入血与火的无政府主义者?”
少尉努了努嘴,把俘虏指给上尉看。近视记者看见了抓来的俘虏。俘虏的两只手被捆绑着,满脸惧色,身上穿的一定是他原来的圣服。他个头不高,但很结实,大腹便便,鬓发斑白,两只眼睛不住地东张西望。巡逻队继续朝前走,奥林皮奥上尉和近视记者仍然走在队伍后面。当那俘虏被带到第七步兵团团长西塞上校的帐篷前时,两个士兵用鸡毛掸替他掸去了衣服上的尘土。俘虏的到来顿时引起一阵骚乱,许多官兵跑来看他。他的牙齿咯咯作响,双眸中闪射着惊恐的光,像怕挨打似的。少尉把他拖进帐篷,近视记者随在后面溜了进去。
“而且从他所写的那些东西来看,还是一个背有几条人命的无政府主义者,”男爵说,“如果他写的那些东西不是谎言,同情他也未尝不可。这个可怜虫相信卡努杜斯到处充满兄弟情谊,是唯物主义者的天堂。他谈起甲贡索人来就像谈起自己的同志。我当时不同情他是不可能的。”
“怎么样?”奥林皮奥上尉以问候的口吻问那少尉,“找到了吗?”
男爵注意到在场的伙伴们愈来愈惊愕地凝视着他。
两人刚穿过第一道岗哨,就见北面尘土飞扬,另一支巡逻队尾随而至。巡逻队长是个少尉,年纪不大,满身尘土,一脸兴致勃勃。
“我这里有他的遗嘱,”男爵告诉大家,“读起来很困难,有许多地方简直是胡说八道,但很有意思。里面关于埃巴米农达的阴谋写得很详细:埃巴米农达如何将他招来,后来又如何企图杀死他,等等。”
几个士兵失声大笑。奥林皮奥上尉和近视记者离巡逻队越来越远了,他们骑马走了一阵。奥林皮奥觉得近视记者实在可怜,便朝近视记者的坐骑猛抽几鞭,两匹马疾驰而去。近视记者又没能按照规定时间喝水,虽然他只喝了一口,但觉得舒服多了。三刻钟后,他们已能望到营地的草棚了。
“要是早将这个阴谋公之于世该多好啊!”古穆西奥忿忿地说。
“我害怕的不是魔鬼,而是‘杀人魔王’。”
“公布了也不会有人相信,”男爵嗔怪道,“埃巴米农达·贡萨尔维斯通过秘密警察和武器走私贩制造的假象比事实还要真实。晚饭后,我来给你们翻译几段加尔的自传,是用英文写的。”男爵望了妻子一眼——她在睡梦中叹了口气——沉默片刻,又说:“你们知道他为什么要把遗嘱留给我吗?是要我把它转给里昂的一家无政府主义杂志。你们想想,我现在反对的并不是英国的君主政体,而是唯恐天下不乱的法国恐怖主义分子。”
向导清清嗓子回答:
男爵见伙伴们愈来愈恼火,便大笑起来。
“你既然相信这种鬼话,干吗还出来当向导?”奥林皮奥上尉问那向导。
“瞧,我们就没有你那么高的兴致。”古穆西奥说。
奥林皮奥上尉和近视记者已远远落在巡逻队后面。他们离开了灌木林,重新踏上了沙原。向导告诉他们,“劝世者”的预言正在变成现实:好耶稣将封锁卡努杜斯,卡努杜斯之外的草木、禽兽,还有人,都将从地球上消失。
“这是因为他们烧毁了我的卡龙毕庄园。”
“没关系。去看看,”奥林皮奥上尉打断了他,“军曹,你们必须在天黑前返回。”
“别假惺惺地说这种戏谑之言了,有什么话就明讲吧。”穆拉乌责备道。
“没有看过的还有两口,”向导脸上显出疑惑的神态,“我看用不着去看。”
“现在的问题不只是不能伤害埃巴米农达这个粗鲁的村夫,”卡纳布拉沃男爵说,“而是要同共和党人和解。我们之间的战争已告结束,这是形势决定的。不能同时进行两场战争。那个苏格兰人不但对我们毫无用处,而且从长远来看,可能会使问题复杂化。”
“好吧,还有希望,”奥林皮奥上尉嘟囔道,“四周还有几口井?”
“你的意思是要跟进步共和党人和解!”古穆西奥惊愕地瞪着男爵。
巡逻队的向导找到了一口井。近视记者只需看看向导的表情就知道井已被甲贡索人填平。官兵拿着铁桶推推搡搡地朝井边跑来,近视记者听到铁桶碰在石头上的叮当声,看到士兵们脸上显出失望痛苦的神情。他跑到这儿来干什么呢?为什么不逍遥自在地待在自己在萨尔瓦多的书房里抽抽鸦片看看书呢?
“我是用了‘和解’这个词,但我想到的是一种联盟、一种协约,”男爵说,“要明白这一点是困难的,做起来更难,但眼下别无他法。好吧,我看现在可以把埃斯特拉送回她的卧室去了。”
一支政府军在辽阔的沙原上前进着,每个人的眼睛都紧盯着灌木丛,大家的脸上都带着希望的神情,只有近视记者除外。从宿营地一出发,他就料到:“一定白跑一趟。”自从实行定量供水以来,他没有吐露半分失落情绪,内心极力克制。食物少,对他来说不是个问题,因为他一向食欲不佳;干渴,他却难以忍受。所以每隔一阵,他便脱下帽子,估摸还差多少时间才到严格规定的饮水时刻。也许正因为如此,他才陪伴奥林皮奥上尉的部队出来找水。如果他明智,本应该利用这几个小时在营地好生休息一下。他不习惯骑马,出来跑这一趟只能令他疲劳,自然更会使他饥渴。但如果留在营地,他会感到凄凉和郁闷。在这儿,至少他得集中精神,以免掉下马来。他知道,他的眼镜、衣服、体态、写字板及墨水瓶都是士兵嘲弄的对象,但他并不生他们的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