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霭降临。“劝世者”在科罗罗波讲述了夏娃和马利亚的不同之处:一个好奇、悖逆,另一个善良、温驯,从来无意采摘贻害后人的禁果。玛丽亚·瓜德拉多趁着稀疏的亮光觑见“劝世者”与若安·阿巴德、若安·格兰德、贝阿迪托及比拉诺瓦弟兄站在一起,于是心中思量:说不定和她一样,抹大拉的玛丽亚在儒阿看见了好耶稣及其门徒也像眼前这些人一样谦卑、善良;说不定抹大拉的玛丽亚此刻也和她一样在想,多么英明的主啊,他没选中有钱有势的地主,而是选中了这样一些贫贱的人来改变历史的航向。她突然发觉,门徒中没有利昂·德·纳图巴。她的心为之一怔:他会不会摔倒在地被人踩伤,此刻正挺着那幼儿般的躯体、睁着智者的眼睛在泥泞地上呻吟呢?她咒骂自己不该忘了照顾他,便下令女信徒们当即去找。然而,人群密密层层,女信徒们无法挪动。
“劝世者”就这样由盖莱莫波山口到乌亚乌亚山口,由康巴奥山到罗萨里奥,由乔罗乔街到波依斯养畜场,以自身的光临将火带给百姓。每来到一条战壕前,他都要停一停,所到之处,都受到热烈的欢迎和欢送。在玛丽亚·瓜德拉多的记忆中,这是时间最长的一次圣列游行。天气时雨时晴,她的心也时浮时沉。她和那天的天气一样,整整一天,时惊时静,喜怒不定。
归来的路上,玛丽亚·瓜德拉多走近若安·格兰德,说应该赶快找到利昂·德·纳图巴。话音未落,便听到一声炮响。人们止步倾听,许多人茫然地抬起头仰望着天空。突然又传来一声炮响,公墓一带的房子被炸毁了。众人惊恐万状,四散逃奔。正在这时,玛丽亚·瓜德拉多觉得有个奇怪的东西紧紧依偎着她的身子,寻找庇护。她根据那矮小的身躯和头发断定是利昂。她拥抱他,亲吻他,并紧紧抱住他对他说:“孩子,我的孩子,我以为你丢了呢。你妈妈现在太幸福了,太幸福了。”远处传来悠长、凄凉的军号声,夜显得更不安宁。“劝世者”仍迈着同样的步伐朝贝罗山中心地带走去。人人推推搡搡,玛丽亚·瓜德拉多竭力护着利昂·德·纳图巴。她本想将身子贴到骚乱过后重新在“劝世者”周围组成的人墙旁,但她和利昂步履缓慢,跌跌撞撞,渐渐落到人群后面。当他们回到教堂附近的广场上时,那儿已挤满了人。人们有的互相呼喊着,有的在乞求上帝保佑。就在这时,若安·阿巴德抬高嗓门,命令将卡努杜斯的全部灯火熄灭。卡努杜斯顷刻陷入一片黑暗之中,玛丽亚·瓜德拉多连利昂的面目也看不清了。
“劝世者”身后的人仍然伫立在瓦沙—巴里斯河畔那长满玉米及牧草的田野里,那是信徒们耕耘、放牧牲畜的地方。难道这一切都将被异教徒毁灭?她看见耕地里也布满壕沟,里面站着荷枪实弹的弟兄。难道异教徒枪中喷出的不是子弹而是水?她知道,“劝世者”的话是不能单从字面去理解的,因为他的话常常是比喻,是令人费解的符号,只有待事情发生后才明白他原本指的是什么。雨停了,火把点起来了,四周一片清香。“劝世者”说道,对信徒们来说,莫莱拉·西塞上校的白马并不是什么新鲜东西。《启示录》不是写着有匹白马要来,骑在马上的拿着弓并获赐冠冕,他便出来胜了又想胜吗?但由于圣母求情,他的胜利将在贝罗山前结束。
“这下我反倒不害怕了。”玛丽亚·瓜德拉多思忖道。战争已经开始,炮弹随时会落到头上,她和利昂将被炸得粉身碎骨,葬身瓦砾之中。然而,她毫不惧怕。“感谢圣父、圣母。”她祈祷道。她和其他人一样,抱着利昂坐到了地上。她侧耳静听,但没听到枪炮声。那为什么要将全部灯火熄灭?她说话时定是声音很高,因为利昂扯着嗓子对她说:“为的是不让他们瞄准我们,妈妈。”
“劝世者”讲到上帝和教会的关系,说躯体应该和头颅紧密相连,否则不可能成为活的躯体,也不可能有头脑地生活。玛丽亚双脚站在热乎乎的泥浆里,亚历杭德里娜·科雷娅手里牵着的白羊碰到她的膝上。玛丽亚·瓜德拉多明白,“劝世者”的意思是,信徒们和他、他们和圣父、圣子及圣灵在战斗中应该团结得坚如磐石。只要看看四周这些人的神态就可以明白。大家和瓜德拉多一样,完全懂得“劝世者”说虔诚的信徒应该有蛇的谨慎和鸽子的纯朴那番话是冲着他们讲的。“劝世者”咏叹道:“我正像流水般逝去,全身的筋骨俱已损伤,心也像蜡一样熔化在五脏六腑中。”玛丽亚·瓜德拉多听了这话,浑身颤抖了一下。四年前还是五年前,她记不清了,但就在双方发生龃龉、宣告云游四海结束的那一天,她曾在玛塞特山上听“劝世者”咏过这几句经文。
基督圣堂的钟声响了,那铿锵有力的声响淹没了官军用以吓唬贝罗山百姓的军号声。响彻夜空的钟声犹如一股强劲的风,给大家以慰藉和信心。“神父此刻就在钟楼上。”玛丽亚·瓜德拉多说。聚集在广场上的人听到那激励人心的钟声,个个高兴得欢呼起来。玛丽亚·瓜德拉多暗自思忖,“劝世者”真乃智慧过人,竟能在一片恐怖气氛中使信徒们沉着镇静,给信徒们以希望。
朝瓦沙—巴里斯河进发的游行队伍又上路了。大雨滂沱,地面一片泥泞。信徒们浑身是水,满身是泥。圣像、像标、华盖、锦旗顷刻便被淋得一塌糊涂。雨滴在瓦沙—巴里斯河面上激起一个个水泡,“劝世者”站在由几只大桶搭成的讲坛上。他讲话的声音太低了,只有离他最近的人才能听清,把他的话传给身后的人,再传给更靠后的人。由里向外,依次传播,犹如同心的声波。也许这也是一种战争吧。
又是一声炮响,黄色的火光照亮了广场上空。玛丽亚听到炮声,先站起身,然后又坐回地上,只觉得炮声在耳边回响。就在火光升起的一瞬间,她看清了妇孺们脸上的表情。他们仰望天空,仿佛看到地狱一般。她突然想到,被炸飞的是乔罗乔的鞋匠欧弗拉西奥的家呀。欧弗拉西奥住在公墓旁,亲生和过继的子孙济济一堂。炮声过后,一阵静谧,无人奔跑。古钟发出欢快的鸣响。利昂·德·纳图巴紧紧依偎在玛丽亚·瓜德拉多的怀里,好像要躲进她那老朽的身躯里,使玛丽亚觉得十分惬意。
“劝世者”开始讲话,四周安静下来。他没讲魔鬼,也没提使徒。他在讲圣母马利亚生下儿子的第八天,按照犹太教教义将儿子带到圣殿,让儿子在割礼节流血时心中掀起的感情狂澜。“劝世者”讲得真切动人,玛丽亚·瓜德拉多深为感动,而且看出众人和她一样激动。他在讲述着给圣婴基督举行割礼时,小耶稣如何向圣母伸出双臂要求抚慰;小耶稣开始嚎哭时,他那羔羊般的哭声又如何使圣母感到撕肝裂肺。众人连声叫好,大家确信,纵使白痴听了“劝世者”的讲述也会动情。他们对玛丽亚·瓜德拉多说,兄弟姐妹们都明白奇迹刚刚发生。“这会不会是一种预兆,妈妈?”亚历杭德里娜·科雷娅低声问。玛丽亚·瓜德拉多点了点头。“劝世者”说,圣母马利亚见这样一朵美丽的鲜花刚刚绽开就受到血洗,顿时悲恸大哭,这哭声从此便成了圣母为万民的罪孽与怯懦哀哭的象征,万民的罪孽与圣堂中的神父一般,使耶稣终日流血不止。就在这时,贝阿迪托带着一些人来了。他们带来了教堂中的圣像和装着耶稣形象的金属盒。来的还有利昂,他疲惫不堪,浑身湿淋淋的,弓着身子,活像一把镰刀。贝阿迪托和利昂都被天主卫队安置在相应的位置上。
一阵骚动,几个人影拨开人群喊道:“分水员!分水员!”玛丽亚听出是安东尼奥·比拉诺瓦和奥诺里奥在喊,顿时明白过来他们这是要去哪儿。两三天前,安东尼奥·比拉诺瓦告诉“劝世者”,作为战斗准备,他已指示所有分水员:倘若战斗打响,就把伤员集中起来抬到医疗所,而把死者运到改造成停尸所的马棚里,以便日后隆重安葬。负责照料伤员、埋葬死者的分水员们此刻已开始工作了。玛丽亚·瓜德拉多一面祈祷,一面思量道:“一切都在按照事先晓谕的那样进行着。”
“劝世者”的到来引起了一阵骚动。原本在挖壕运料的人都停下手里的活计,跑来听“劝世者”讲话。玛丽亚·瓜德拉多站在“劝世者”刚刚爬上去的马车边,车前是两排天主卫队队员。战壕里有几十个人在酣睡,怀里抱着武器,姿势十分可笑。虽然外面人声嘈杂,仍未能惊醒他们。玛丽亚思忖,他们定是一夜没合眼,站岗放哨、运料挖壕,准备迎战来犯之敌,保卫贝罗山。一股怜悯之心油然而生,她真想去给他们拭去额上的污垢,给他们喝点儿水,让他们吃几个刚出炉的面包,然后对他们说,就凭这种牺牲精神,圣父圣母也会饶恕他们过去的全部罪孽。
不远处好像有个人在哭泣。只有妇女和儿童仍留在广场上。男人们到哪里去了?可能早已跑到木栅或钻到战壕及街垒里去了,此刻可能正拿着棍棒刀枪待在若安·阿巴德、马坎比拉、帕杰乌、若安·格兰德、彼得劳、塔拉梅拉及其他头目身后,在茫茫暗夜中等待着敌基督的到来。玛丽亚心中对这些即将遭到魔鬼咬啮甚至可能殉难的人充满了感激和怜爱之情。塔楼上的钟又响了,她为他们祈祷。
位于小河两岸的乌姆布腊纳斯低地此时已面目全非。天主卫队的队员只得领着女信徒们穿过一条条正在施工的壕沟,才算来到一片空地上。除了她在上次迎神赛会中见到的战壕,现在遍地是坑,坑里只能容下一两个人,坑内有石垒,可以做掩护,也可以把枪倚在上面。
暴雨断断续续地下了一夜,雷声常常淹没了钟声和朦胧的炮声。炮响处,准有一两幢茅屋燃起熊熊大火,直至再来一阵大雨将火熄灭。整个卡努杜斯烟雾弥漫,呛得人们的嗓子和眼睛火辣辣的。玛丽亚·瓜德拉多在昏迷中听到怀里的利昂被呛得又咳嗽又吐唾沫。突然有人推了推她,她睁开眼,发现圣诗班的女信徒们全围坐在她身旁。光线暗淡,天仍然黑乎乎的;利昂在依着她的双膝睡觉;钟声在暗夜中回荡。女信徒们一直在找她,她们现在抱着她、喊着她的名字。可她太疲劳了,近乎麻木不仁,听不到她们的呼喊。利昂醒了,凝望着她,藏在蓬乱的头发后面的一双大眼睛睁得大大的,闪着亮光。他俩好不容易才从地上站起来。
玛丽亚·瓜德拉多看见贝罗山上上下下一片繁忙景象,人人都做着战斗准备,她的忧虑渐渐烟消云散、铁锹、铁镐,那铿锵的锤声都是在为战斗做准备呀。卡努杜斯变了样,仿佛每间房都是战斗阵地。她看见有人在房顶上架起她在卡汀珈中见过的那种空中哨所——吊在树林间,猎手可从上面窥视猛虎的动静。屋内的男人、女人和孩童也没闲着,他们中断手里的活儿画十字,随即忙着挖壕沟、装沙袋,个个带着马枪、火枪、长矛、棍棒及一串串子弹,有的还带着大大小小的石块和各种各样的铁家伙。
广场的一部分已经空落落的,亚历杭德里娜·科雷娅告诉她,安东尼奥·比拉诺瓦已经让教堂里容纳不下的妇女各回各家或钻到山洞里去了,因为天快要亮了,敌人会炮轰广场。利昂·德·纳图巴及玛丽亚在女信徒们的陪伴下朝基督圣堂走去。天主卫队放他们进去了。这所兴建中的圣堂的墙只砌了半截,房梁尚未上完,构架上仍然黑乎乎的。玛丽亚·瓜德拉多注意到缩在这里的不仅有妇女和孩童,而且有携带武器的男人:若安·格兰德背着马枪和一串串子弹在这里跑来跑去。她不由自主地朝脚手架走去。架上的人很多,都在观察着外面的动静。一双粗大的手在将她往架上扶,利昂的身子不时地从她怀里滑出,但她一直没松手,只听得他在“妈妈”“妈妈”地叫她。她还没爬到钟楼上,便听到又有一枚炮弹落在远处的爆炸声。
她醒悟到,在“‘劝世者’万岁”的欢呼声中,有人在呼喊她的尊名——“玛丽亚·瓜德拉多妈妈!”“世人之母!”有个人问哪位是她,另一个人朝她指了指。在她看来,自己的盛名完全是魔鬼的捉弄。她起初以为圣多山的香客请自己出面求情是因为她在圣多山待过,他们认识她。后来才明白自己之所以受到尊崇,是因为服侍“劝世者”多年,众人认为“劝世者”早已使她脱离凡尘。
玛丽亚·瓜德拉多终于在钟楼的平台上见到了“劝世者”。“劝世者”正跪在地上祈踌,四周竖起一堵人墙,不准任何人通过楼梯,但她和利昂过去了。她俯下身吻了“劝世者”的脚,他脚上的凉鞋不见了,成了两个干泥壳。她站起身,发现天已大亮。她走到用石头和木材筑成的窗户前,定睛看了看。灰、蓝、红三色组成的人潮正朝卡努杜斯扑来。在那里轮班敲钟的人个个双眉紧蹙,沉默无言。玛丽亚·瓜德拉多没去问他们,因为她心里明白,狗子兵来了。怒不可遏地向贝罗山袭来的狗子兵将再次大肆屠杀无辜的人。
“劝世者”的突然出现使挤在圣所门前的人不知所措,一时没来得及堵住他的去路。这时,身佩蓝色袖标的天主卫队正在位于圣安东尼奥教堂与兴建中的圣堂之间的广场上清点刚刚来到这里的香客。若安·格兰德将手一挥,天主卫队的队员立即上前将“劝世者”围在中央,“劝世者”当时已来到通往乌姆布腊纳斯低地的殉难者街上。玛丽亚·瓜德拉多一面跟在“劝世者”身后,由女信徒们簇拥着跑着,一面回忆着她从萨尔瓦多来到圣多山的情景,想起了那个得到她同情反倒奸污了她的小伙子。这是不祥之兆:她只有在最沮丧的时刻才会想起自己一生中这个最大的过失。她不知为这一过失忏悔过多少次,也曾附在神父耳旁低语过,当众坦白过,还做过专门的忏悔仪式,但心里总免不了有一种负罪感,不时地折磨着她。
“他们不会杀我。”胡莱玛思忖道。两名官兵紧紧攥着她的手腕,把她拖进一个荆棘丛生、遍地烂泥的迷宫。她滑倒了,再爬起来,歉意地望望两个衣衫褴褛的兵士。她从他们的眼里及微闭着的嘴角看到了曾在盖伊马达斯看到的——那天上午,一阵枪响过后,加利雷奥·加尔便朝她扑来——改变了她生活进程的那种神态。她以连自己都感到吃惊的镇静思量道:“只要他们显出这副样子,只要他们想干这种事,就不会杀我。”她忘记了鲁菲诺和加尔,一心想着拖延时间,想着求情……她又滑倒在地,这一次,一名士兵松开了她,并叉开腿跪到她身上,挥着枪警告她:如果她敢叫喊,就毁掉她的容颜。她脸上泛出红光,完全是一副服从的样子,顿时变得软绵绵的,一动不动,轻轻摇了摇头示意他放心。和上次同样的目光,同样急不可耐的表情,同样如狼似虎的架势,她微闭起双眼。此刻,胡莱玛心中闪过各种各样的念头。她不但听到士兵的喘息声,还听到了雷声、钟声以及军号声。兵痞压得她透不过气来,感觉到伤筋动骨般的难受。他那胡子拉碴的脸在她脸上蹭来蹭去,还在咀嚼着野草的发绿的嘴巴紧紧地贴到她的嘴上。她厌恶至极,但又极力掩饰着。她全神贯注,尽量不惹他生气,没发现身披隐蔽草衣的甲贡索人来到了身边,也没察觉到甲贡索人将短刀搁到兵痞的脖子上并一脚把他从她身上踢了下来。只有当她换了口气、失去身上的重负后才看到了甲贡索人。甲贡索人站在四周的树林中,总共有二三十人,也许更多。他们俯下身,给她收拾好裙子,先帮她坐起来,随后又扶她站起身。他们的话讲得很亲切,态度也十分和蔼。
“劝世者”一向不与他们争执,此刻也是这样。他将利昂的头从膝上移开,放到地上。利昂继续酣睡着。他站起身,若安·阿巴德和若安·格兰德也随之站起来。几天来,他瘦多了,看上去比从前更高了。玛丽亚看着他那痛苦的神情,不禁打了个寒战。他双眉紧蹙,微合的嘴上露出一丝苦笑,像有大祸临头。玛丽亚立即决定陪着他。她并不是总能待在他身边,特别是近几周。狭窄的街道上人群总是如潮涌,天主卫队不得不在“劝世者”周围筑起一道人墙。这样一来,她和女信徒们就很难陪伴在他身旁了。但此刻她迫切地感到自己应该去。她做了个手势,女信徒们立即围拢过来。她们丢下仍在圣所酣睡的利昂,跟在男人们身后出发了。
从两个兵痞朝她扑来到现在只过去了短短几分钟,可她觉得仿佛长途旅行后刚刚归来。鲁菲诺、加尔和矮子现在怎么样了?她朦胧地记得鲁菲诺和加尔厮打时两名官兵朝他俩开了枪。那个从她身上被赶下来的兵痞正在几步开外处受审。审讯的人个儿不高,膀大腰圆,是个成年人,脸色灰中透黄,嘴和眼之间有一条直直的伤疤。胡莱玛暗自思量:“此人定是帕杰乌。”她今天第一次感到恐惧。兵痞惊恐万状,随问随答,叩头作揖,迭声求饶。在帕杰乌审问他的当口,另有几个甲贡索人在剥他的衣服。他们先剥去他那破烂不堪的上装,然后剥掉他那已被撕成碎片的裤子,只是没有打他。胡莱玛看着这情景,不喜也不悲,仿佛仍在幻梦中。兵痞的衣服一俟被剥光,帕杰乌只一个眼色,几个甲贡索人的短刀顿时戳向兵痞的背上、肚子及脖子上。兵痞还未来得及喊叫便呜呼哀哉了。胡莱玛不喜也不悲,也无任何恶感。她醒悟到没有鼻子的大胖墩儿在和她讲话。
“我应该感到高兴,因为这意味着身体的痛苦即将结束,我将去见圣父、圣母。”玛丽亚·瓜德拉多思忖着,但她还是害怕得要命,极力掩饰着,生怕女信徒们看出来。倘若被她们看出,她们的情绪定会受到影响,那么服侍“劝世者”的整个架构就会不推自倒。未来的几小时——这一点她完全可以断定——比任何时候都需要圣诗班。“劝世者”和信徒们当时正在举行会议,她乞求上帝宽恕她的胆怯。她像往常一样开始祈祷,并告诉女信徒们随她一起祈祷,但她的心怎么也集中不到教义上。若安·阿巴德和若安·格兰德不再坚持把“劝世者”送往隐蔽所,但阿巴德劝他还是别到战壕里去:“神父,野外没有任何保护,您会白白把命送掉。”
“你是一个人来贝罗山还是和别的香客一起来的?”帕杰乌讲得很慢,好像是怕对方听不懂或听不清,“你是什么地方的人?”
然而,两个兵痞却突地对准这一对冤家对头开了枪,随即如狼似虎地扑向胡莱玛,将她往一片干燥的、灌木丛生的荒地里拖。加尔和鲁菲诺虽已身负重伤,但仍在厮打。
胡莱玛讲起话来很吃力。她喃喃地回答说,她从盖伊马达斯来。那声音仿佛是出自另一个女人。
“别开枪,他俩不是甲贡索人……”
“路可不近,”大胖墩儿好奇地上下打量着她,“再说,一路上有那么多官兵。”
正当加尔和鲁菲诺扭在一起在地上滚打时,突然跑来两名官兵。官兵一见他俩,立即止住脚步。他们穿着破烂不堪的军装,其中一个连鞋子都掉了,都把子弹推上了枪膛。矮子两手捂住了脑袋。胡莱玛跑到官兵面前央求道:
胡莱玛点点头。她本想对帕杰乌说几句客气话,感谢他的救命之恩,可她心里太害怕了,没说出来。虽然她身边的甲贡索人都披着隐蔽草衣,拿着武器和木哨,但她觉得他们不同常人,个个都像传说或梦幻中的人物。
“我不会为这区区小节死掉,鲁菲诺,”加尔咆哮道,“我的命比你想象的值钱得多,可怜虫!”
“你去贝罗山,不能走这儿呀。”帕杰乌说,脸上露出一副怪相,那大概就是他的笑容吧,“那些山冈上有异教徒。你最好兜个圈子,走盖莱莫波那条路,那一带没有官军。”
没等鲁菲诺说完,加尔便怒不可遏地猛扑了过去。两人开始厮打。胡莱玛呆呆地望着他俩,又担心,又厌恶。矮子的身躯像是折叠成了两段。
“我丈夫……”胡莱玛指着树林喃喃地说,可话没说完便呜咽起来。她径直朝前走去,伤心地回想着遇上两名官兵的情景。突然,她认出了竖在一旁的就是等着轮到自己的那个兵痞:一丝不挂地吊在树上,血肉模糊;军装也挂在树枝上,迎风狂舞。胡莱玛听见响动,循声寻去。果然,不一会儿便在点缀着军服的一片树林中找到了鲁菲诺和加利雷奥·加尔。两个人周身是泥,虽已精疲力竭,但仍在厮打。两团肉泥滚在一处,你撞我一下,我回敬你一下;你踢我一脚,我还你一脚;你咬我一口,我也啃你一口;你抓我一把,我也抓你一把,但两人的动作都很慢,像在开玩笑。胡莱玛在他俩身旁停下。大胖墩儿和其他甲贡索人围成一圆圈儿,瞧着两人搏斗。这是一场即将结束的战斗。两个泥人儿扭在一处,分不清哪个是加尔,哪个是鲁菲诺;两人此刻已动弹不得,但也没有任何迹象表明他们知道自己身旁围着几十人。只见他们气喘吁吁,满身是血,衣衫已被撕得粉碎。
“加尔,你这个十恶不赦的家伙,”鲁菲诺说,“你张口穷人,闭口穷人,可你背叛了你的穷朋友,做出这种伤天害理的事。”
“原来你叫胡莱玛,是盖伊马达斯的向导鲁菲诺的妻子,”站在她身旁的帕杰乌兴致勃勃地说,“这么说,他已找到你了。或者说,他已找到了从前一直在卡龙毕的幽灵。”
鲁菲诺手里握着一根类似匕首、一头尖的木棒。只见他松开胡莱玛,把她推至一边,弓身朝加尔冲了过来。
“他就是昨晚掉进枯井的那个疯子,”站在圈子另一边的一个甲贡索人说,“他可害怕官军了。”
“你听见没有?你的弟兄们在流血,一个个像苍蝇一样死去。你缠着我,不让我到那儿去和他们一起死。你把我变成了一个笨拙的小丑……”
胡莱玛觉得一只胖胖的手在用力捏她。这是矮子在捏她,他凝望着胡莱玛,眼里充满喜悦和希望,好像她就是他的救星。他全身是泥,紧紧依偎在她身旁。
加尔屏息静听。是的,是大炮的轰鸣。雨大概在几小时前停了,因为他身边所有的东西都已晾干,只觉得寒风刺骨。他浑身无力,忍着疼痛站起身,发现了插在腰带上的短刀,于是心中思量,和鲁菲诺搏斗时竟没有想到用它。他为什么这次又没杀掉鲁菲诺?他此刻听到了隆隆的炮声和挽歌般凄切的军号声。他仿佛进入梦境般发现鲁菲诺和胡莱玛突然出现在树林中。不知鲁菲诺是因疲劳不堪还是身体受了伤,胡莱玛扶着他。加尔知道,鲁菲诺已在黑黝黝的树林中整整找了他一夜。他痛恨鲁菲诺。鲁菲诺太固执、太狠心了,执意要除掉自己。他们俩对视着。加尔战战兢兢地从腰里拔出短刀,指着号声传来的方向高声道:
“别让他们再打了,别让他们再打了,帕杰乌,”胡莱玛说,“我求求你,求你救救我的丈夫,救救……”
拂晓时,他苏醒了,冷得全身发抖。他听到矮子牙齿咯咯作响,满是恐惧的双眸在眼眶里滴溜溜乱转。他感到右腿麻木,矮子睡觉时定是倚在他右腿上的。他已渐渐恢复知觉,定睛看了看。树上悬挂着被撕得粉碎的军装、军帽、皮靴、大衣、水壶、背包、刀鞘及粗糙不堪的十字架。矮子呆望着,仿佛看见的不是衣帽,而是一个个穿着衣服、戴着帽子的幽灵。“他们至少把这些官兵打败了。”加尔暗自思量。
“你要我把两人都救下?”帕杰乌讥讽道,“你要他俩都属于你?”
加尔心中又一次涌上忧伤、梦幻、荒诞的感觉。他记得矮子常躲在黑暗的地方,大胡子女人有时管他叫猫,有时又叫他猫头鹰。加尔仍然趴在地上,精疲力尽。他没把矮子从身边推开,只是听他呜咽着,说不愿意死。加尔将一只手放在矮子背上,一边抚摩他,一边侧耳静听。毋庸置疑,是隆隆的炮声。起初只是隐隐约约,他还以为是鼓声,可此刻他可以断定是炮声。炮不大,可能是迫击炮,但足以把卡努杜斯轰平。他困顿不堪,不知是晕过去还是睡着了,总之失去了知觉。
胡莱玛听到其他甲贡索人听了帕杰乌的话哈哈大笑。
“加尔,你不能扔下我呀,你不能把我一个人丢在这里。你没听到那隆隆声?加尔,你没看见那是什么?”
“这是男人们的事情,胡莱玛,”帕杰乌平心静气地对她说,“这是由你引起的。你别管他们了,让他们自己去解决两个男人之间的事情吧。如果你丈夫死不了,他定会把你杀死;如果他死了,罪名自然落在你头上,那你就必须在主的面前讲个明白。你到了贝罗山,‘劝世者’会劝你赎罪。你现在就去吧,马上就要打仗了。赞美好耶稣!赞美‘劝世者’!”
加尔醒悟到自己刚才讲的又是英语。大雨如注。他用力站起身,张开嘴,让雨滴落在嘴里,觉得十分舒服。他一瘸一拐地向前走去。腿可能是掉进枯井时摔伤的,也可能是两人厮打时打伤的。他在卡汀珈中跌跌撞撞地走着,遍地是树干、树杈。他试图根据那凄厉的军号声或庄重的钟声来确定方向,但那号声和钟声仿佛飘忽不定。这时,突然有什么东西抓住了他的双脚,将他绊倒在地,让他啃了满嘴泥。他想挣脱,踢了一脚,踢得矮子呀呀直叫。矮子紧紧抱住他,恐慌地高声道:
卡汀珈中一阵骚动,甲贡索人顷刻消失在丛林中。矮子仍然攥着胡莱玛的手,和她一样愣愣地出神。胡莱玛发现有一柄利刃别在加尔的肋上。号声、钟声、木哨声在她耳边回响,突然,两人停止搏斗,加尔大喊一声,滚到离鲁菲诺几米远的地方。加尔摸起短刀,大吼一声,将刀抽出鞘外。加尔凝视着鲁菲诺,鲁菲诺也瞪着加尔;滚在地上的鲁菲诺咧着嘴,目光呆滞。
“死脑瓜!糊涂虫!虚荣鬼!顽固蛋!”加尔上气不接下气地喊道,“你的敌人不是我,吹号的那些家伙才是。你听不见吗?”
“你还没打我的脸呢。”加尔挥着手中的刀对鲁菲诺说。
甲贡索人做了个手势,示意他别动,随即消失了。加尔呆立在茫茫的暗夜中,“赞美好耶稣”一语仍在他耳边回响,好像在嘲弄他。他朝前走了几步,想去追赶甲贡索人,但一个黑影流星似的蹿出来,挡住他的去路,把他打倒在地。他明白了,是在和鲁菲诺厮打。两人你给我一拳,我还你一掌。加尔省悟原来甲贡索人身后那闪闪发光的正是鲁菲诺的眼睛。鲁菲诺专等甲贡索人走后才来揍他?两人气喘吁吁地在泥泞的卡汀珈中厮打着,但谁都不高声叫骂。又下雨了,加尔听到雷声、雨声。无论如何,这场野兽般的搏斗暂时使他摆脱了痛苦,赋予他的生命某种意义。就在他拳打、脚踢、嘴咬、头撞的时候,听到了一个女人的喊声——无疑是胡莱玛在喊鲁菲诺,间或还听到矮子喊叫胡莱玛的声音。但所有这些喊声猝然被山上传来的一阵紧似一阵的军号声及钟声淹没了。号声、钟声——他心里明白这号声、钟声意味着什么——好像要帮他一把。此刻,他越打越来劲,感觉不到疲劳,也感觉不到疼痛。跌倒了,再爬起来,不知道皮肤上流着的是汗、是雨还是伤口上的血。鲁菲诺突地从他怀中滑出,踪影全无,“扑通”一声掉进枯井。加尔一边在地上喘着粗气,一边伸手去摸索在这场搏斗中起了决定性作用的枯井的边缘。他思忖道,这是他几天来遇到的第一桩幸事。
胡莱玛觑见鲁菲诺在点头,于是暗自思量:“他们相互谅解了。”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样想,但她确是这样想的。鲁菲诺慢慢朝加尔这边爬来。他能爬到加尔身边吗?他在用双肘和双膝匍匐前进,满脸泥浆,活像一条蚯蚓;与此同时,加尔在挥着刀给他鼓劲儿。“这是男人们的事情,”胡莱玛回味着帕杰乌的话,“罪名自然会落到我头上。”鲁菲诺爬到加尔身边,没等加尔的刀戳来便向加尔脸上击去一掌,但巴掌落到加尔脸上时已失去力量,好像抚摩似的,也不知是因为体力已经耗竭还是因为沮丧。加尔也在打鲁菲诺,一巴掌、两巴掌,最后他的手落在鲁菲诺头上不动了。两人扭在一起,对视着,挣扎着。胡莱玛仿佛看到两张脸相距只有几毫米,还在相互微笑呢。号声和木哨声被密集的炮声淹没了。矮子嘟囔了句什么,胡莱玛没有听清。
“不行,”一个人指指山上,“狗子兵就在山上。他们会叫你脑袋搬家。你先躲躲,等他们被杀光了,你再去。”
“鲁菲诺,你现在已经打了他的脸,”胡莱玛思忖道,“可你得到了什么呢?鲁菲诺,你死了,把我一个人留在人世,这种报复有什么用?”她没有哭,也没有动,只是目不转睛地望着奄奄一息的加尔和鲁菲诺。加尔放在鲁菲诺头上的那只手使她回想起在盖伊马达斯的那次,加尔当时也是用手拍了一下她丈夫的脑袋,占了一卦,如同男巫波尔菲略用咖啡叶、堂娜卡尔西达用水钵算命一样。不幸的是,上帝就这样让加尔给她的丈夫招来了麻烦。
“我要到卡努杜斯去,”加尔最后一把抓住那个和他说话的甲贡索人道,“你们带我去吧。我可以和你们一起去吗?”
“这次跟随莫莱拉·西塞上校来卡龙毕的随行人员中,有个人你们知道是谁吗?”卡纳布拉沃男爵说,“就是曾在我手下干过,后来投靠埃巴米农达成了《消息日报》记者的那个家伙。他带上那副眼镜活像穿上了潜水衣,一身小丑打扮,走起路来东摇西晃。阿达尔贝托,你还记得这个人吗?他喜欢写诗,还喜欢抽鸦片。”
他们会不会嘲笑他?他讲起话来结结巴巴,笨嘴拙舌,心中对自己的无能大为恼火。他意识到自己讲的事情并不完全是自己想讲的事情,否则他们一定会听明白。尤其当他借着火把的光亮发现甲贡索人在相互交换着狡黠的眼色,露出会意的表情,并龇着牙朝他送来同情的微笑时,他气馁了。是的,他的话似乎是一派胡言,可他们应该相信他!他来这里是为了帮助他们,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来到卡努杜斯的!由于有了他们,压迫者以为已经熄灭的火又在世界上燃烧起来了。加尔又沉默了,他为身披隐蔽衣的甲贡索人的友善态度感到迷惑不解,感到失望,因为他觉得他们对自己只怀着猎奇和同情的心理。他摊开双手,眼里充满了泪花。他到这里来干什么呢?他满以为自己到这里来可以为改造世界的伟大事业添砖加瓦,可怎么竟掉进这样一个永无脱身之日的陷阱里来了?有个人来劝他别担心:那些人不过是些共济会成员、新教徒、为敌基督效劳的奴仆,而“劝世者”和好耶稣才是真正伟大的。和他说话的人脸长长的,长着一双鼠眼,一字一板地说,如果需要,一个叫塞巴斯蒂安的国王会从海里出来爬到贝罗山上。他不应该哭,因为无辜者都曾得到天使的抚爱,如果异教徒们敢于将他杀害,天父定会使他死而复生。他本来想回答是的,他从他讲的那些乍听上去像骗人的鬼话中悟出一条真理——这是一场以受剥削、受苦难的劳苦大众为一方,以富翁、官军为另一方的善与恶的斗争。斗争的结果必然会出现一个四海之内皆兄弟的新时代——然而他未找到一句合适的话,只觉得有人在拍着他的肩膀安慰他,因为他们看见他在哭泣。甲贡索人的劝慰,他只模糊地听懂了几句,大意是他总有一天会成为富人,他应该为此祈祷。
但穆拉乌上校和古穆西奥都没在听他讲话。古穆西奥正紧紧倚在烛台前专心阅读男爵刚译好的加尔的自传。烛台放在餐桌上,桌上的空咖啡壶还没撤去,老上校穆拉乌昏昏欲睡,正坐在桌子另一头的椅子上摇晃,仿佛仍坐在客厅的摇椅上。但男爵知道,老上校是在索取他给他读过的加尔的自传。
“赞美好耶稣。”加尔仿佛听到有个人这样说。
男爵一面穿过黑暗空旷的大厅,朝晚饭前不久安顿夫人的卧室走去,一面琢磨着这份酷似遗嘱的东西给这两位伙伴造成的印象。通道两边是一间间的卧室,他被通道上破碎的石板绊了一跤。他思量道:“到了萨尔瓦多,还会有人问及此事。我解释放走他的原因时,给人一种说谎的感觉。”为什么要放走加利雷奥·加尔?是因为他愚蠢?是因为他精疲力竭?是因为他现在对一切感到厌倦?是因为他同情加尔?加尔和近视记者的形象同时浮现在他脑海中,他想:“一般来讲,我在这些怪物面前是软弱的。”
有人在低语,有人在大声喧哗。加尔继续呼喊着。一根点燃的柴薪落入井中,加尔借着火光看清了晃动的人头。这些甲贡索人个个手持武器,身披用草做成的隐蔽衣。接着,几只手伸下来将他拉到井上。加利雷奥·加尔的脸上显出激动、幸福的神情。被雨淋得湿漉漉的甲贡索人趁着火光从头到脚打量着加尔。甲贡索人披着隐蔽衣,脖子上挂着木哨,身上带着马枪、砍刀、弩弓、子弹带、护符及耶稣心像。甲贡索人审视着加尔,脸上露出惊异的神情。他们见过各种各样的人,但从未遇到过加尔这种人。就在这时,加利雷奥·加尔恳切地提出要他们带他到卡努杜斯去。加尔说他可以为他们效力,可以帮助“劝世者”。他还告诉他们,他们上了资产阶级政客及腐败军人的当。为了弥补自己讲话不清的缺陷,为了使自己的话更加雄辩有力,他讲话时不停地做着手势。他睁大眼,时而看看这几个,时而望望那几个,其意思是:同志们,我早已投身革命,曾多次和人民并肩战斗。我要和人民同甘苦、共命运。
男爵站在门槛前,小桌上的油灯发出昏暗的光,塞巴斯蒂娜的身影首先映入他的眼帘。她坐在床边一张有枕垫的安乐椅上。即使她从来不喜言笑,此刻表情也未免太冷峻了,致使男爵见后大吃一惊。塞巴斯蒂娜见他进来,急忙站起身。
“别射了,别射了!”加尔喊道,“我是你们的朋友,是你们的朋友。”
“她一直睡得很沉?”男爵边问边掀起蚊帐,俯下身去端详着。他的妻子闭着眼,昏暗的灯光照在她脸上,看上去虽然苍白,却很沉静。被单随着她的呼吸轻轻起伏着。
“鲁菲诺!……鲁菲诺!……”加尔把双手伸到嘴边高声喊道,“快来哟,快来哟,我在这儿,我需要你!请你帮帮我的忙,把我送到卡努杜斯去。我们别再冒傻气了,一起干点正事吧,日后你可以报复我,打我、杀我都行。鲁菲诺!……”他透过哗哗的雨声听到了自己呐喊的回音。此刻他已成了落汤鸡,冷得要死。他仍在毫无目标的走着,抽动着嘴巴,用木棍拍打着小腿。夜幕很快就要降临,这一切也许只是一场噩梦。脚下的地面在往下陷,他还未跌到底,心里便明白了,自己踩到掩盖着一口枯井的树枝上去了。他掉下后并没有失去知觉,因为下雨,井底是松软的。他直起身,摸了摸手膊和腿,背有点痛。他摸索着找到了从鲁菲诺腰间掉到地上的那把短刀,心想,他本可以用这把短刀戳死鲁菲诺。他想爬上来,可双脚一滑,又掉了下去。他坐在湿漉漉的地上,靠着井壁,渐渐睡着了。脚踏到枝叶上发出的咔嚓声把他从梦中惊醒。他正要呼喊,忽听肩旁“嗖”的响了一声,昏暗中,看见一支羽箭射到地上。
“倒是一直睡着,可不怎么安稳。”塞巴斯蒂娜随他到卧室门口低声道。她说话的声音很低,男爵从她流光泛彩的双眸中发现她有点心神不定。“她老做梦,老说梦话,而且总是那么几句。”
“你应该设法让他懂得这个道理。”加尔临走时冲着胡莱玛这样吼道。胡莱玛像望着疯子或陌生人那样望着加尔。荒诞、梦幻的感觉重新涌上他的心头。他为什么不把鲁菲诺结果了?可以肯定,这个厚颜无耻的家伙定会追他至天涯海角。他气喘吁吁地向前跑,荆棘划破了衣衫,滂沱大雨浇在头上。他满身泥浆,不知朝哪里跑。木棒、褡裢还在身上,但草帽已不知掉到哪里去了,雨滴直打在脑门上。他不知跑了多久——可能是几分钟,也可能是一个小时——最后停了下来。他开始放慢脚步走起来。遍地是灌木和仙人掌,没有路,也看不到任何可以参考方向的标志。脚下一片泥泞,每走一步都要花费很大气力。汗水和着雨水,浑身湿淋淋的。他默默诅咒自己的背运。天色愈来愈暗,他好不容易才醒悟到已黄昏。他想,这样东张西望,仿佛在向这些灰色的、不结果实的、只长刺不长叶的树木求助。他做了个无可奈何的手势,又奔跑起来。但刚跑出几米远就止住了脚步,气急败坏地待在原处,失声长叹了一声。
“焚烧、火、火焰,这几个词不能在她面前提到,”男爵忧虑地思量道,“一提起这几个词,埃斯特拉就会联想到卡龙毕被烧毁的情景。难道这几个词将成为忌讳,必须在家里下道命令禁止使用这几个词吗?”他抓住塞巴斯蒂娜的胳臂,本想安慰她一番,但一句话也没说出来。他抓着塞巴斯蒂娜的胳臂,觉得她的皮肤细腻而柔软。
鲁菲诺从昏迷中醒过来,摇了摇头。
“不能让夫人待在这儿,”塞巴斯蒂娜低声说,“您应该把她送到萨尔瓦多去。应该去看医生,吃些药,别让她脑子里总想着这件事。不能再这样白天黑夜地让她担惊受怕。”
“你无知、自私、小气,背叛了自己的阶级。难道你就摆脱不了你那个虚荣的小天地吗?一个人的荣誉并不在他的脸上,糊涂虫。卡努杜斯数以千计的百姓都是无辜的,你的弟兄们正在那里拼命。你应该明白这个道理。”
“这我知道,塞巴斯蒂娜,”男爵说,“但路途遥远,太辛苦了。我看,她现在这个样子去这么远的地方实在太危险了,虽然得不到治疗也许更危险。明天再说吧,你现在应该去休息了。你几天没有合眼了。”
他醒悟到原来自己讲的是英语。鲁菲诺在朝他步步逼近,他开始向后倒退。地面上已满是泥浆。后面,矮子正设法给胡莱玛解绳。“我现在还不想杀你。”加尔断定鲁菲诺是这样说的,还以为鲁菲诺会在他脸上抽几巴掌,以此作为羞辱。他真想放声大笑。两人距离愈来愈近,于是加尔想:“现在和他理论不清,将来也不会理论清楚。”仇恨和情欲一样,会迷住人的眼睛,使人单凭直觉行事。难道为了一个女人、为了一桩蠢事白白送掉性命?加尔仍保持那个和解的手势,脸上露出惶恐和哀求的神色,与此同时估计着两人的距离。当鲁菲诺再朝前逼近时,他突地将手中的木棍朝对方打去。鲁菲诺应声倒地。胡莱玛高声喊叫着,当她赶到加尔身旁时,加尔又给了鲁菲诺两三棒。鲁菲诺头昏目眩,松开了手中的短刀,加尔立刻捡了起来。加尔阻住胡莱玛,示意他不会杀鲁菲诺。随后,他挥着拳头生气地对鲁菲诺吼道:
“我要陪着夫人在这儿过夜。”塞巴斯蒂娜赌气似的回答。
“鲁菲诺,现在不是谈论这件事的时候。过去的事,我以后再向你解释。当务之急是另一桩事,成千上万的男女可能死于一小撮野心家的屠刀之下。你有义务……”
男爵见塞巴斯蒂娜重新坐回埃斯特拉身旁,心中暗自思量,她还是那么健壮、美丽,身段保持得那样好。“她和埃斯特拉一样。”他自语道。他满怀深情地回忆起结婚初期,见埃斯特拉和塞巴斯蒂娜二人那样情深意长,缱绻缠绵,自己竟大发过醋意。当他正要返回餐厅,突然从窗里发现乌云漫天,看不见一个星斗。他记得,正是由于那种醋意,他曾要求埃斯特拉辞掉塞巴斯蒂娜,并为此吵了婚后最厉害的一架。他步入餐厅,昔日,妻子为女仆辩解时伤心、神圣不可侵犯的样子和她板着面孔郑重声明如果要塞巴斯蒂娜走她也要走的情景再次活生生地浮现在他眼前。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他每逢想起此事,欲念就如被火星点燃。此刻他正感到欲火上升,神魂颠倒。他真想大哭一场啊。他发现伙伴们正在就他交给他们读的那份东西做着各种各样的推测。
加尔此刻更感如置身幻境。他举起那只空着的手,做了个和解、友好的手势。
“一个吹牛大王、一个幻想家、一个异想天开的无赖、一个满口仁义道德的骗子,”穆拉乌少校吼道,“即使在小说中也很少见到这样腾云驾雾的人物。我唯一相信的是他和埃巴米农达合伙往卡努杜斯运送武器。他本是走私犯,却为自己捏造了一部无政府主义者的历史,粉饰辩解。”
“你不是来保护你老婆的吧?”加尔听鲁菲诺说道,他的话中不完全是气愤,更多的是鄙视,“加尔,你真不要脸。”
“辩解?”古穆西奥从座位上跳了起来,“这就更不得了啦。”
几个小时过去了,夜空明净,加尔断定乌尔皮诺不会返回了。他站起身,毫无目的地朝界标指向卡拉卡塔的方向走去。蜿蜒曲折的道路形成了一座迷宫,遍地荆棘丛生,在他身上留下一道道伤痕。走了一阵,他又返回原来的空地。他心思满腹,但总算又睡着了。他做过几个噩梦,但醒来后都记不清了。他饥肠辘辘,有好一阵子忘掉了乌尔皮诺,嚼食着野草,直至填饱了肚子。他环视四周,空无一人,只有靠自己去认路了。但这有何难?如能遇上一伙香客,跟着走不就行了?然而,现在这是什么地方?说不定是乌尔皮诺故意把他领到这里来的。他忧心忡忡,不敢再想。他把褡裢背到肩上,拿起一根粗粗的树枝,在树林中给自己开出一条路。突然下起雨来,他喜出望外,舔着掉在脸上的水滴。正在这时,他发现树林中有几个人影。他喊了一声,随即蹚水朝他们跑去。他一面跑一面想,总算又遇到人了。当他认出是胡莱玛和鲁菲诺时,立刻止住了脚步。他透过雨帘发现鲁菲诺神态自若,像牵牲口那样牵着胡莱玛。他望着鲁菲诺松开绳索,并远远瞧见了惶恐不安的矮子。三人都望着加尔,加尔茫然不知所措,如入幻境。鲁菲诺一手握刀,两眼冒火。
男爵在他们身旁坐下,极力想听听他们在说些什么。
一阵灼痛把加利雷奥·加尔从梦中唤醒:一串串蚂蚁在他的两条手臂上爬过,皮肤上留下一行行红色斑点。他一面摇摇迟钝不堪的脑袋,一面用手将蚂蚁捏死。他望了望灰蒙蒙的天空和熹微的晨光,想估算一下时间。他一向羡慕鲁菲诺、胡莱玛、大胡子女人及其他当地人估算时间的本领,他们只要看一眼太阳或望一眼星星就知道是什么时辰。他睡了多久?乌尔皮诺尚未回来,时间不会太长,当他看见最初的几颗星星时,不禁大吃一惊。乌尔皮诺出什么事了?他会不会不愿将他送到卡努杜斯而中途溜掉?加尔的心顿时凉了,心里涌上从未有过的感觉。
“他们想取消私有制,取消宗教,取消婚姻,取消伦理。你瞧这还了得?”古穆西奥接着说,“这比贩运武器严重得多。”
西塞上校随即把他撇在一边,转向塔马林多上校。“装子弹——杀!”的军号声盖过了唰唰的雨声,在山野回荡。号声停歇,突然又响起了钟声。他记得脑海里顿时掠过了官军一直在想的事情:“这是甲贡索人的回答。”“明天的午饭就在卡努杜斯吃了。”他听西塞上校这样说,心里一阵慌乱,因为马上就是明天了。
“婚姻,伦理。”男爵思忖道。他在想,倘若埃斯特拉和塞巴斯蒂娜二人那样亲密无间的事发生在古穆西奥家里,古穆西奥会不会允许?他想起了妻子,心情又沉重了。他最后下决心,翌日上午就启程。他为自己斟了一杯波尔多葡萄酒,痛痛快快饮了一口。
“好,你算是来到卡努杜斯了,”西塞上校发现了近视记者,“说实话,这可大大出乎我的意料。我从来不相信一名记者能跟着我们走到这里。”
“他在自传中讲到了逃跑、暗杀、海盗般的出行及禁欲这样一些非凡的事情,而且讲得流利自如。根据这一点,我倾向于认为他讲的是事实。他本人没意识到这些事是非同寻常的,这样人们自然会相信他是经历过这些事情的。如他所说,他现在认识到那些全是危害上帝、家庭及社会的罪恶勾当。”
少许,近视记者便听到了第七步兵团从盖伊马达斯开拔时曾发出的那悠长、忧伤、凄凉的军号声。莫莱拉·西塞站起身,半缩在外套里朝帐篷出口走来。他边走边和出征的军官们握手,祝他们旗开得胜。
“他现在无疑是这样认为的,”男爵边说边品尝着甜滋滋的波尔多葡萄酒,“我在卡龙毕多次听他这样讲过。”
“让他们见识见识我们的团号。”西塞上校命令奥林皮奥·德·卡斯特罗上尉。
老上校穆拉乌再次斟满酒杯。他们晚饭时没有饮酒,但喝过咖啡后,穆拉乌取出了这瓶波尔多葡萄酒,此刻已所剩无几。对男爵来说,喝得酩酊大醉是不是不去想埃斯特拉健康状况的好办法?
军官们开始走出帐篷,近视记者只好让到一边,免得被踩着。
“他把现实和理想混为一谈。他不知道理想由何而始,现实从何而终。他讲这些事情时可能是诚心诚意的,可能是坚信不疑的。这倒关系不大,因为他观察这些事物不是用眼睛,而是凭理想和信仰。你们记得他关于卡努杜斯和甲贡索人的那番话吗?他在别的问题上大概也如此。他可能会把巴塞罗那的一伙无赖或马赛的一帮走私犯与警察的摩擦看作被压迫者对压迫者的斗争,看作被压迫者打碎人类枷锁的斗争。这一点是完全可能的。”
“命令炮兵开火,”西塞上校在命令,“让克虏伯大炮把我们要求会谈的柬帖射去。要在发起进攻前设法软化他们。”
“那怎么解释禁欲呢?”穆拉乌温和地问道。他的身体已开始发胖,两只小眼闪着毫光,“他禁欲十年,你们对此为何只字不提?难道他过了十年的禁欲生活不是在为革命养精蓄锐吗?”
近视记者没落到最后,他比许多官兵到得还早。他心里感到一种孩童般的喜悦,仿佛赢了一场赌赛。那一个个看不清五官的黑影已停止前进,正在那里吃力地解着绳带结,取下身上的行囊。他的疲劳、忧虑俱已烟消云散。他东奔西跑,打探参谋部设在何处,最后终于找到了那个用木柱支起、亮着一线微弱灯光的帐篷。夜深了,天上降着瓢泼大雨,他至今还记得爬到帐篷前见到莫莱拉·西塞上校时感到的那份安全感和轻松劲儿。西塞上校一面收阅战报一面下达指示,放着油灯的小桌周围一片忙碌景象。近视记者和前几次一样,坐到帐篷门口的地上。他记得,自己坐在那里很像一条狗,而且毋庸置疑,西塞上校首先会把他和狗联系起来。他看见满身泥浆的军官出出进进,听见塔马林多上校和库尼亚·马托斯少校在高声争论,听见莫莱拉·西塞下达命令。西塞上校披着一件黑外套,在油灯下非人非鬼。他那神秘的病最近是否又犯了?索扎·费雷罗医生一直伫立在他的身旁。
穆拉乌愈讲愈激动。男爵暗忖,说不定什么时候穆拉乌会讲出几句令人羞愧的话来。
第七步兵团攀爬山冈时,官兵们个个疾步如飞,故而近视记者未能跟上一直走在队伍前头的西塞上校、参谋部人员及其卫队。山路崎岖,又没有灯光。近视记者步履艰难地向上爬着,双脚肿胀,太阳穴嘣嘣直跳,心脏像要从嘴里跳出来似的。是什么力量支撑着他、使他多次跌倒了又爬起来继续往山上爬?他想,是惧怕自己只身一人落在后面,是出于对未来事态的好奇心。有一次,他摔倒了,丢了写字板,但没过多久,一个剃光了脑袋——有虱子的士兵都必须剃成光头——的士兵还给了他。墨汁已经用完,最后一支鹅毛笔也在前一天晚上坏了,所以写字板也没有什么用处了。现在雨已经停了。各种各样的声响在他耳边回荡,其中有石头发出的沙沙声。他在想,夜里,各连队是否还要继续向两侧运动?是否还要把枪炮运向别的阵地?先头部队是否不等天亮就要冲下山冈?
“那些神父呢?”男爵问,“他们不也出于对上帝的爱而过着禁欲生活吗?加尔很像神父。”
近视记者又听到大炮在怒吼,好像就在附近。于是他一翻身爬起来,完全醒了。他思量,近日来几乎没有打过喷嚏,甚至在这淫雨绵绵的日子里也没有打。他想,这次讨伐至少有这样的作用:不像前些时候他总是担心自己的性命。他那喷嚏曾搅得同一编辑室的同僚坐卧不宁,自己也彻夜难眠;可现在呢?忧虑减轻,喷嚏减少,也许已经根治。他记得,刚开始吸鸦片时不是为了自我陶醉,而是为了睡觉时不打喷嚏。他自语道:“多么庸俗啊。”他侧转身,仰望天空:黑沉沉的,没有一颗星星。周围漆黑一团,连身旁左右两边的两名官兵的脸庞都看不清。然而,他可以听到他们的呼吸声,听到他们的呓语。每隔一阵,便有些士兵起身到山顶去,把另一些人替回来休息。他想,这太可怕了。他将永远无法通过文字将这场面忠实地反映出来。他想,他们一个个仇恨满胸,怒不可遏;他们要报仇雪恨,要让甲贡索人偿还他们经受的疲劳和饥渴,偿还他们失去的战马和牛群,更要偿还死去的战友的生命。几个小时前,他们曾目送这些战友奔赴沙场,前去攻打卡拉卡塔,可现在被碎尸万段,备遭蹂躏。他想,这正是他们怒火万丈的根源,正是这种仇恨心理促使他们咬紧牙关,飞也似的翻过了一个个乱石滚滚的山坡;也正是这种仇恨心理驱散了他们的睡意,使他们紧握手中的武器伫立在山顶,紧盯着黑魆魆的山下,静听着猎物的动静。如果说他们起初仇恨敌人是出于义务,那么现在就是出自内心,而且要亲自报仇雪耻。
“穆拉乌是在以己度人,”古穆西奥朝主人转过身来开玩笑地说,“在你看来,忍受十年的禁欲生活是不可能的。”
“士兵们,杀人凶手并没有逃走,他们就在那里等待着受惩罚。我没什么可讲的,还是让刺刀和枪炮来发声吧。”
“不可能,”穆拉乌哈哈大笑,“人生本来就没有多少乐趣,如果把这一点乐趣也放弃,岂不太愚蠢?”
年轻军曹的尸体轻轻晃动着,脑袋——虽已失去双目——尚算完整,躯体血肉模糊,一根根骨头裸露在外面,鼻青脸肿,雨水淋在上面犹如鲜血一般。近视记者心中泛起恐惧、怜悯之前,想到了他不能不想到的一个问题,这也正是此刻折磨着他、使他久久不能入睡的问题:他之所以能活下来完全是出于偶然,出于奇迹,否则也会被甲贡索人的利刃戳成肉泥,吊到仙人掌上的尸体也会被兀鹫的尖嘴剥得血肉不存。黑暗中有个人在哭泣,是奥林皮奥·德·卡斯特罗上尉在哭。他一只手里还拎着手枪,另一只手伸到脸上。近视记者趁着昏暗的光看到别的官兵也在为黄头发军曹及其部下哭泣,哭着把一具具尸体从树上解下来。莫莱拉·西塞伫立在那里,望着他们在黑暗中解下尸体,并排掩埋。掩埋好了,又在黑暗中举枪致哀。军号声响过,莫莱拉·西塞用马刀指了指前方的山坡,发表了极为简短的训话:
烛台上的一支蜡烛开始闪烁,冒出一股股黑烟。穆拉乌欠起身将蜡烛熄灭,顺便为每人斟了一杯酒,把瓶中剩下的一点酒倒了个精光。
“后来出现的情景更加惨不忍睹。”近视记者思量道。其时,他又出了一身冷汗,犹如蜥蜴从背上蹿过。灰蒙蒙的傍晚即将逝去,夜幕开始降临。近视记者眼前又突然出现了一片幻影,他看到恩波拉纳树和法维拉灌木上吊着一个个人,好像一个个奇异的果实。皮靴、刀鞘、衣服、军帽在树枝上狂舞。有的尸体只剩一副骷髅,眼睛、腑脏、臀部、肌体、生殖器等等已被兀鹫和啮齿动物啄食干净。赤条条的尸体和幽绿、神秘的树木及灰色的土地形成鲜明对照。这奇异的景物突然堵住他的去路,他茫然地在那点缀着尸骨及军装的卡汀珈中踱来踱去。莫莱拉·西塞上校下了马,随之冲锋的官兵也围上来,石头人似的呆站在那里。继刚才的呼喊、奔跑之后,代之而来的是深沉的、可怕的寂静。官兵们呆望着,脸上的惊愕、恐惧渐渐散去,露出伤心、愤懑的神情。
“他把十年禁欲生活中积蓄的力量全用到了一个笨女人身上,给她招来了天大的麻烦。”穆拉乌双目炯炯闪亮,发出粗鲁的笑声。随后,他踉踉跄跄地走到一只柜橱面前,又取出一瓶波尔多葡萄酒。烛台上的其余几支蜡烛即将耗尽,屋里渐渐暗下来。“使加尔开戒的是向导鲁菲诺的老婆,她现在怎么样了?”
雨下了几个小时?天色渐渐暗下来,先头部队已向卡努杜斯高地发起进攻。整个营地里笼罩着欢乐的气氛,官兵们在雀跃,在拍手叫好,在用钢盔接雨水喝,在把赤裸的双臂伸向雨柱里。西塞上校的白马在嘶叫,在地上开始出现的泥浆中摇头摆尾。近视记者被溅在身上的水滴搅得似信非信,茫然无措,只能抬头、闭眼、张嘴、翘鼻子。他闷头思索着,未听到外面的枪声,连身旁一名士兵滚到地上、痛得捂着脸哀号都未听到。只有当听到外面乱哄哄的声音时,他才俯下身将写字板和旅行袋提了起来,盖住了脑袋。他躲在这个很不像样的掩体里,看见奥林皮奥上尉在用机枪射击,士兵们有的冲向雨地,有的奔跑着寻找避雨的地方。他透过纵横交错的一条条泥腿瞧见——这情景像一张照片般清晰地印在他的脑海里——莫莱拉·西塞抓住马缰,跨上马鞍,不顾身后是否有人随从,只顾挥着马刀向子弹横飞的卡汀珈冲去。“上校高喊共和国万岁、巴西万岁。”近视记者想。天色朦胧,大雨如注,寒风瑟瑟,众官兵和着西塞上校的呼喊开始跑起来——近视记者暂时忘记了身体的寒冷和内心的苦闷,若有所悟地笑了笑,也随在他们后面跑起来,而且也朝卡汀珈跑,也迎战那看不见的敌人。他记得,他当时一面跌跌撞撞地往前跑,一面暗忖自己在愚蠢地奔向一场无法参加的战斗。拿什么去参加?用他那手里的写字板吗?用他那只装着换洗内衣和书稿的皮旅行袋吗?用他那只空空的墨水瓶吗?但事实是敌人还未出现。
“我好久没看见她了,”男爵回答,“她很瘦,是个温顺、胆怯的姑娘。”
西塞上校转身朝部队前阵返去。老记者送别似的轻声说:“即使是炉口上的面包,时间长了也会烤焦。”他脖子上的那条围巾围得十分滑稽。他坐在那里,仿佛一名班长坐在一班赤身裸体、吵吵嚷嚷的小学生中间。近视记者想:“那里也一定下过雨了。”他想象乌云在天空翻滚一阵后,顷刻而至的滂沱大雨给孩子们带来的喜悦和欢乐。他们将信将疑,个个笑容满面,贪婪地张着大嘴,双手凹作钵形,高高兴兴地接着雨水。他们一反愁眉苦脸,站起身,兴高采烈地相互拥抱着。他们会不会又上了路、又赶上了部队?近视记者缩作一团,下颌碰到膝盖上,对自己说不会的,他们已精疲力竭,即使这场雨也无法使他们挪动半步。
“屁股很大吧?”穆拉乌上校哆哆嗦嗦地举起酒杯嘟囔道,“那是这片土地上的精华。虽然她们一个个身材矮小、体弱多病、未老先衰,可屁股总是第一流的。”
“你们不能留在这里,目标太大,”莫莱拉·西塞告诉他们,“你们要设法躲到我们今天上午歇息的那个石坳里,在那里等着我们的部队去救你们。但说实话,去救你们的可能性不大。”
阿达尔贝托·德·古穆西奥赶紧转变话题。
近视记者将自己的饮水分了一半给老记者喝,老记者十分感激,脸上露出一丝笑容。就在两位记者喝水的当口,童子兵用瘫软的双手相互帮着脱下军装、军帽,连同长枪一起还给军械保管人。
“如果按你所讲的那样,要和雅各宾分子讲和,那么事情将是困难的,”古穆西奥对男爵说,“我们的伙伴们不会甘心和多年来一直攻击我们的人共事。”
“我原以为你们到了部队后会很快成长起来,可你们辜负了我的期望。节目最精彩的部分你们看不到了。我现在不把你们当逃兵处治,但我要开除你们。把武器和军装都交出来吧。”
“当然是困难的,”男爵感激地对古穆西奥说,“尤其要说服自以为是胜利者的埃巴米农达。但大家终究会明白,除此之外,没有别的路可走。这是关系到我们生死存亡的问题……”
天气阴冷,他觉得从头到脚出了一身冷汗。急促的钟声和军号声响彻四野,他借着夕阳的余晖凝望着那十来个童子兵。这些入伍的娃娃兵有的蹲在地上,有的躺在乱石上,形容污秽,疲惫不堪。近视记者在童子兵中突然发现了自己的同行,那位怕冷的老记者,顿时惊愕不已。一位蓄着山羊胡子的上尉——看上去内心矛盾重重,怜悯、气愤、踌躇等几种心情交织在一起——迎着西塞起来报告:“团座,他们拒绝继续前进,怎么办?”近视记者曾试图劝老记者努把力,站起身来。“他现在需要的不是劝解,”近视记者思忖道,“倘若他还有一点点力量,一定会站起来走。”他记得老记者当时两腿僵直,脸色青紫,像狗一样喘着粗气。一名童兵哭着说,他们双脚肿胀,脑袋嗡嗡响,寸步难行,情愿被西塞上校下令打死。童兵双手祈祷似的恳求着,刚才没哭的现在也渐渐挪到西塞脚下,捂着脸放声痛哭。他还记得西塞当时的神态,两只小眼睛滴溜溜地瞅着这些孩子们,说:
附近传来了马嘶声和马蹄声。男爵沉默了。俄顷,便听到急促的敲门声。穆拉乌皱了皱眉头,脸上显出不悦的神态。“哪个鬼东西闯到这儿来了?”穆拉乌一边说一边吃力地站起身,拖着双脚走出餐厅。男爵又斟上了酒。
雨停了吗?近视记者眼也没睁,仰过身来。是的,雨已停,冰冷的水滴是风从旁边吹来的。炮声也已停止。此刻,在近视记者的脑海里,年轻军曹的身影已经逝去,代之而来的是一向怕冷的老记者的相貌:淡黄色的头发已经霜白,面容虽然憔悴,但十分慈祥;总是不时地去看自己的指甲,仿佛指甲可以帮他思考;还有他那条围巾。他会不会也被吊到树上去?部队出发不久,一名传令兵便来报告西塞上校说童子兵连那边出了事。“童子兵连!”近视记者暗自思量。第七步兵团把这些近乎孩童的青少年抓来当兵时连年龄都不问一声。他已写好了四五页关于这些童子兵的事迹,放在旅行包底,而此刻他就躺在旅行包上,免得书稿被雨淋湿。第七步兵团为什么要干这种事?据西塞上校说,青少年比成年人瞄得准,也比成年人沉着。他亲眼见过这些被称为童子兵的十四五岁的孩子,并且和他们面谈过。因此,当他听传令兵说他们那边出了事时,便随西塞上校一道来到部队后阵。半个小时后,他见到了这些童子兵。
“我还是第一次看你这样饮酒,”古穆西奥说,“是为了卡龙毕被烧一事吗?世界并没有毁灭,仅仅遭遇一次挫折。”
是什么促使他犹豫片刻后做出了否定的回答?他记得,年轻的军曹以前曾和他谈过几次,问过他关于《消息日报》及他本人的工作情况,并说莫莱拉·西塞是当今最有声望的人物,甚至比弗洛里亚诺元帅有过之而无不及。军曹还告诉近视记者,他和西塞上校都认为文职政治家是共和国的祸患,是国家腐败和分裂的根源,只有军人才能使帝制时期受到践踏的祖国重获新生。
“是为埃斯特拉,”男爵回答,“在这件事上,我永远也不能原谅自己。这都怪我呀,阿达尔贝托,我对她的要求太过分了。我不该不听你和比亚纳的劝告,把她带到卡龙毕去。我太自私、太不明智了。”
“你愿不愿和这支部队一起去卡拉卡塔?去卡拉卡塔比跟着我们安全些。”
这时,门口传来拉门闩的声音和嘈杂的人声。
军曹身旁站着向导,他不就是带着巡逻队去找水的那个向导吗?他站在那里,被雨淋得湿漉漉的,神色怅惘,心事重重。近视记者思量道,真是凑巧。莫莱拉·西塞上校见他坐在地上,疲惫不堪,写字板放在膝上,瑟缩着身体,于是问:
“她的病是暂时的,很快就会好,”古穆西奥说,“何必责怪自己?”
“您别担心,团座,我们绝不让一个叛匪从卡拉卡塔逃走。”
“我已决定明天动身去萨尔瓦多,”男爵说,“她在这儿得不到医疗,会更危险。”
“在卡拉卡塔设防,一发起进攻便用交叉火力封锁山口。”年轻军官身材魁梧,精神抖擞,英姿勃勃。近视记者见他一路上都是如此。
何塞·贝尔纳多·穆拉乌又出现在门槛上。他好像突然酒醒了,表情异样。男爵和古穆西奥朝他迎了上去。
黄头发军曹及其部下的命运可能就是老记者的命运:当莫莱拉·西塞建议他随同前往时,他差点儿表示同意。他会不会因困顿不堪而免遭此厄运?会不会因某种预感、某种偶然性而免遭此厄运?事情虽发生在前一天晚上,但他觉得仿佛已经很遥远,这是因为直至昨天他还觉得卡努杜斯是遥不可及的。先头部队已停止前进,近视记者记得自己当时两耳嗡嗡直响,两腿打战,双唇溃烂。西塞上校牵着马缰,其余将士个个满身尘土,看不出哪个是官,哪个是兵,哪个是挑夫。他在自己身边看到的只有疲劳、肮脏及痛苦。十一二名兵士离开队伍,迅速地来到西塞上校及库尼亚·马托斯少校面前。为首的仍是抓住华金神父的那名年轻军官,两个脚跟一碰,复述着命令:
“有莫莱拉·西塞的消息?”男爵一把抓住穆拉乌的胳臂,想看他如何反应。
《消息日报》的近视记者冻得蜷缩在军毯还是泥土上已无法看清。他倾听着大炮的轰鸣。大家之所以都没有入睡,一部分是因为下雨,一部分是因为战斗已经临近。他屏息静听,想听听卡努杜斯的钟是否还在响,但听到的只是隆隆的炮声和“装子弹——杀!”的军号声。从圣多山开始,甲贡索人的木哨声就一直折磨着第七步兵团,这木哨交响乐是否有个名字?近视记者心慌意乱,全身发颤,寒气渗进骨髓。此刻,他想起了同行——怕冷的老记者。老记者已落在大部队后面,和光膀子的童子兵走在一起。老记者曾警告他:“年轻的朋友,即使是炉口上的面包,时间一长也会烤焦。”老记者会不会已经死去?他和童子兵是否已遭到那天下午在这山梁上见到的那个黄头发军曹及其部下同样的命运?正在这时,山下响起了钟声,这是对第七步兵团军号声的回答。雨夜中的这场对话预示着天一亮就会有一场猎枪对步枪的较量。
“不得了,不得了。”老庄园主穆拉乌嘟囔着,仿佛见了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