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菲诺动身离开那片空地,但刚走了半小时就觉得浑身无力,累得倒在地上。一觉醒来,脸上、脖子上、手臂上被蚊虫叮得到处是伤。从离开盖伊马达斯到现在,他第一次产生了灰心的感觉,相信一切都是徒劳。他朝相反的方向走去。现在,他正行走在自学会走路时起不知走过多少遍的地方。这里的一条条路他都认识:哪个地方能找到水,哪个地方设陷阱捕捉鸟兽最好,他心里一清二楚。然而就在这样一个熟悉的地方,他却有度日如年之感,烦闷得很。那天下午梦中的情景在他的脑海中萦绕:地球是个薄薄的壳,随时都会裂开将他吞掉。他神不知鬼不觉地翻过了圣多山,又走了近十个小时才到了卡龙毕。整整一夜,他一直步履不停,有时甚至还要跑一阵。当他来到自己出生、度过童年的卡龙毕庄园时,并没注意到庄园内田园荒芜、人烟稀少的衰败景象。他遇上几个短工,短工们招呼他,可他既不道个好也不回答他们提出的问题。没有一个人上前阻拦他,只有几个人在远处盯着他。
他们稀稀拉拉地坐成一个圆圈,开始吃饭。看来,他们对他出现在这里全不以为然,好像他们早已料到他会来。鲁菲诺将手举到草帽上:“下午好。”有几个人依旧继续吃着,另几个人摇了摇头。有一个嚼着满嘴菜饭嘟囔道:“赞美好耶稣。”说话人身材矮胖,皮肤蜡黄,脸上有一道伤疤,几乎连鼻子都看不出来。“这家伙就是帕杰乌,”鲁菲诺暗中思量,“他会杀我的。”看来,不等他动那个败坏了自己声誉的人的一根毫毛,他就得一命呜呼了。想到这里,他不由得一阵心酸。帕杰乌开始审问他了。帕杰乌对他毫无敌意,连他身上的武器都没要他交出,只是问他从何处来,在谁家里干活,打算到哪儿去,一路上都看见些什么。鲁菲诺对答如流,毫不犹豫,只有当帕杰乌打断他问他另一件事时,他才止住话题。其他人仍然在吃饭,只有当鲁菲诺说出自己要找的人的姓名及要找这人的原因时,他们才回首看了看他。帕杰乌再三问他究竟给警察带过多少次路,想从他的话中发现破绽。但由于鲁菲诺从一开始就决心实话实说,所以他的回答并无前后矛盾之处。他是否知道警察要缉拿帕杰乌?知道。帕杰乌——昔日的强盗——告诉鲁菲诺,他还记得捕盗能手马塞多上尉手下的那帮巡警,因为他好不容易才将他们甩掉。“你这个向导不错。”帕杰乌说。“还可以,”鲁菲诺回答,“可比不上你手下这帮人。我怎么都没甩掉他们。”每隔一阵,就有个人蹑手蹑脚地从密林中钻出来,走到帕杰乌面前叽里咕噜几句,随后又悄然离去。鲁菲诺不慌不忙,没问他们将如何处治自己,一直看着他们吃完了饭。甲贡索人站起身,掩埋了篝火的余烬,用树枝拂去了他们在这里待过的踪迹。帕杰乌瞅了鲁菲诺一眼。“你不愿洗涤自己的罪孽?”帕杰乌问。“我现在首先需要洗涤的是我的耻辱。”鲁菲诺回答,但在场的人没有一个笑出声来。帕杰乌犹豫了几秒钟,最后喃喃地告诉他:“你要找的那个外国人已被带到卡纳布拉沃男爵的卡龙毕庄园去了。”说罢,带着自己的人马离去。那个姑娘依然坐在地上,两只老鹰蹲在一棵茵布塞罗树的树冠上,像两个老头似的在那里唠叨。
一幢高大的房舍掩隐在棕榈及罗望子树丛中,房子四周的土墙上站着几个带枪的人,还可以看见有些短工在畜栏、粮仓及奴隶住的那排房间里走来走去。短工们一面抽烟,一面聊天。所有窗子的百叶窗都已放下。鲁菲诺慢慢朝前走去,观察着守护庄园的人的神色。没听到命令声,也没听到谁说话,庄园守护人迎着鲁菲诺走来。听不到喊声、威胁声,也听不到鲁菲诺和他们的说话声。鲁菲诺走近了,两个庄园守护人抓住了他的两条胳臂。他们没打他,也没取下他身上的马枪、砍刀和短刀,没有任何失礼的行为。他们只是挡住了他的去路,拍着他的肩膀问候他,劝他不要固执,要通情达理。鲁菲诺脸上已冒出虚汗。虽然他们并没打他,但他还是极力想甩开他们。他刚甩掉两个,朝前走了一步,旁边又上来了两个,直逼着他退了回去。这种拉锯战就这样进行了好一阵。最后,鲁菲诺终于不再挣扎,乖乖地低下了头。庄园守护人松开了他的胳臂。他望了望这幢两层楼的正墙、楼顶及窗棂,这里便是男爵办公的地方。他刚朝前迈了一步,面前顿时又出现了一道人墙。房门开处走出来一个人。
塞利亚与圣多山之间是一片平坦的灌木丛生的地面,没有什么路。鲁菲诺走着,忐忑不安,担心再次遇上官军。到了下半晌,他找到了水喝,还吃了点东西。不一会儿,他便觉得四周仿佛有人。他扫视了一眼卡汀珈,朝前走了几步,又返回原地:没发现什么。但又过了一阵,他不再怀疑了:有人在盯着他,而且是几个人。为了甩开跟踪的人,他时而变换前进方向,时而躲到某个地方,时而急走几步。但这一切都属徒劳:跟踪者都是内行,他们虽离他近在咫尺,他却看不见他们。鲁菲诺无计可施,只得大模大样朝前走去,等着他们上来擒拿。过了一会儿,又传来羊叫声。他终于看见一片空地,虽没发现那些手持长枪的人,却看见了那个莫里斯克人和混血欧洲姑娘。姑娘双目失神,一副病恹恹的样子。她的衣服被撕得粉碎,片片伤痕裸露在外。她手里拿着铃铛和羊倌吹的木哨,表情呆滞。当鲁菲诺走近时,站在那里的那二十来个人没有阻拦他,也没和他说句话。他们的形容、打扮不像土匪,而像农民,身上却都带着砍刀、马枪、子弹、短刀及装有火药的牛角。鲁菲诺走近,其中一人站到姑娘面前,笑眯眯的,仿佛怕吓坏了她。姑娘睁大双眼呆望着。来人不住地朝她使眼色,意思是叫她不必害怕。末了,他从姑娘手中取过铃铛和木哨,返回同伴们所在的地方。鲁菲诺注意到他们每个人身上都挎着铃铛和哨子。
此人他认识,是庄园守护人的头目,总管阿里斯塔科。
翌日清晨,鲁菲诺和大胡子女人互相道别。鲁菲诺动身朝西而去,因为村民们告诉他那帮庄园守护人是朝西走的。他在林木扶疏、荆棘丛生的荒野里走着。上半晌,他在卡汀珈躲过了一支清剿的搜捕队。他常常停下来琢磨着地上的足迹。那一天,他未捕获任何猎物,只能拔些草来嚼嚼。他在里亚乔·德瓦尔吉纳过了一夜,上路不久,就远远望见近来人们纷纷议论的“杀人魔王”的那支军队。他看见远处尘土飞扬,刺刀闪着寒光,听见炮车拖在路上发出吱吱呀呀的声响。他又开始加快步伐,但一直走到天黑才到塞利亚。当地的居民告诉他,不仅官军来过这里,帕杰乌一伙也到过这里,可谁都不记得有一帮庄园守护人带着一个叫加尔的人到过此地。远处传来断断续续的木哨声,一夜没止息。
“如果你想见男爵,他现在就可以见你。”总管温和地告诉他。
鲁菲诺用窗上的木板做成棺材,将尸体放在里面,最后又用那些五颜六色的布块裹了。他将这个很不像样的棺材扛在肩上,大胡子女人跟在他身后,便出发了。村民们把鲁菲诺带到墓地,并借给他一把铁锹。他挖了个坑,将棺材埋了进去。大胡子女人祈祷时,他一直呆呆地站在那里。回村后,大胡子女人再三向他表示感谢。鲁菲诺神情怅惘,突然问:“那个女人也被掳去了吗?”大胡子女人眨眨眼问道:“你是鲁菲诺吧?”鲁菲诺点点头。大胡子女人告诉他,胡莱玛知道他会来。胡莱玛也被掳去了吗?没有,她和矮子一起去卡努杜斯了。旁边有一群人在听他们谈话,其中有身强力壮的,也有体弱多病的,但所有人都觉得这场谈话十分有趣。鲁菲诺突然感到困顿不堪,身子摇晃起来。好心的村民们让他在大胡子女人住的那间屋里睡一会儿,他同意了,并且一觉睡到天黑。鲁菲诺醒来后,大胡子女人和另一对夫妇给他端来一碗稠稠的粥。鲁菲诺和他们谈起了战争及风云变幻的世界。那对夫妇走了,鲁菲诺又向大胡子女人问起加尔和胡莱玛的情况。她把自己知道的全告诉了他,并说她也要到卡努杜斯去。难道她不怕落到狼口里去吗?然而她更害怕孤独。也许她会在那里遇到矮子,可以相互做个伴呀。
鲁菲诺的胸脯一起一伏。
一个女人坐在地上,见他进来,微微欠了欠身。女人身边堆着五颜六色的布块、一只竹篮、一个火盆。她裙子上放着个什么东西,鲁菲诺好不容易才认出是个蛇脑袋。鲁菲诺此刻看清了女人脸上的发须和她的两条胳臂。在大胡子女人和墙壁之间横躺着个人,但只能看到这个人的下身和脚。鲁菲诺发现大胡子女人眼里布满阴霾。他俯下身,十分恭敬地向她打听马戏班的下落。大胡子女人朝他瞅了一眼,但没看清他的面孔。她终于无可奈何地把眼镜蛇递过来,说:“您吃了它吧。”鲁菲诺蹲在地上,向她解释说自己不是要抢她的食物,而是想向她打听一件事。大胡子女人告诉他,躺在地上的是个死人。多日来,他重病缠身,苟延残喘,终于在前一天夜里断了气。鲁菲诺听着,不住地点点头。大胡子女人说她心里难过又内疚,因为这个人的死要怪她,也许她早该把眼镜蛇杀了给他充饥。假如她早那样做,是否能救下他这条命呢?从马戏班开办,她就和他及眼镜蛇在一起。大胡子女人的话使鲁菲诺想起了孩提时代在卡龙毕见过的吉普赛人、巨人佩德林及另外几位艺人。大胡子女人听人说,死人如不用棺木收殓就会下到地狱里去,她正在为这事犯愁呢。鲁菲诺主动提出愿为她死去的朋友做一口棺材,挖一个墓穴。大胡子女人忙问鲁菲诺有何要求。鲁菲诺——他的声音在颤抖——把自己的要求告诉了她。“是那个外国人吗?”大胡子女人又问了一遍,“是加利雷奥·加尔吗?”是的,正是他。就在他们从圣安东尼奥往外走时,加尔被几个骑马人掳去了。大胡子女人又在谈论那个死人了,她拖不动他,又可怜他,于是情愿留下来照料他。带走加尔的是官军、乡警还是强盗?她不知道。会不会是在依布埃拉剪去加尔头发的那伙人?不,不是他们。他们要找的是否只是加尔?是的,他们根本没理会马戏班的艺人。他们是去卡努杜斯了吗?不知道。
“他会把那个外国人交给我吗?”
鲁菲诺摸黑到了圣安东尼奥,在马萨卡拉河畔的一口井旁坐下等天亮。这一夜,他心急如焚,坐卧不宁。太阳刚出山,他便开始挨门逐户查访起来。大部分房子里已经空无一人。他遇到的第一个村民告诉了他该到哪里去找。他走进一间臭气熏天、黑黝黝的房子,止住步,定睛看了看。四壁墙渐渐看清楚了,墙上画着一条条的线,有几幅画和一张耶稣心像。看不到家具,看不到花坛,连一盏灯都没有,但能看出这些东西被掠走后留下的痕迹。
阿里斯塔科摇了摇头说:
鲁菲诺离开贡贝时断定加利雷奥·加尔不在贡贝。加尔会不会在卡努杜斯?会不会已落入官军之手?鲁菲诺险些被封锁去卡努杜斯之路的乡警捉住。幸亏遇上几个熟人在乡警面前为他求情,所以不一会儿就放他过去了。他径直朝北走去,但刚走了一阵,就突然听到一声枪响。子弹在他脚下掀起一股尘烟,他醒悟到是朝自己射来的。他立即趴倒在地,匍匐而行,终于看清了向他开枪的人:躲在一块高地上的两个乡警。两个乡警朝他高喊,要他放下手中的武器。只见他一跃而起,躲闪着乡警射来的子弹,最后跑到一个隐蔽之处,才算逃离虎口。但此刻他已迷了路。他确信再无人追赶自己,便困顿不堪地躺倒在地上。他从太阳的位置判断出了去卡努杜斯的方向。在几年前只有驮队和穷途潦倒的商人行走的小径上,可以隐约看见一群群来自四面八方的朝圣者。夜幕降临,鲁菲诺只得和朝圣者们一起露天过夜。此时,一个从圣安东尼奥来的、长着疖疮的小老头正在讲述他目睹的一场马戏表演。鲁菲诺听闻,心怦怦狂跳起来。他没打断小老头的话,不一会儿他就发现自己回到了原路上。
“男爵准备把他交给官军,官军会替你报仇。”
鲁菲诺和两支搜捕队几乎同一时间到达贡贝。官兵的一举一动都如临大敌,他们搜查民房,破门而入,谁敢反抗就用枪托打谁。他们敲锣打鼓地张贴布告,声言谁私藏武器就处死谁。他们四处搜查华金神父的下落,鲁菲诺听说他们最后找到了华金神父,毫无顾忌地闯进教堂把他拉出来。为了打听马戏班的下落,鲁菲诺在贡贝兜了一圈后,住到了一个烧砖人家里。烧砖人全家议论着搜查及虐待百姓的情况,其中最令人不能容忍的是对神明的亵渎——闯到教堂里殴打上帝的使者!这么说来,那些反对基督的家伙在为魔鬼效力是毋庸置疑的了。
“这个仇应该由我自己来报,”鲁菲诺喃喃地说,“男爵知道这一点。”
贝阿迪托双膝跪到地上,心中十分羡慕华金神父,因为华金神父此刻已到了那只有好耶稣的殉道者才能去的地方——他已到了天国,无须担忧魔鬼来犯。
“男爵不能交给你,也不会交给你,”阿里斯塔科又说,“需要男爵向你说明一下吗?”
“让我们一起为华金神父祈祷吧,”“劝世者”终于难过地说,“华金神父到主那里去了。他将在那里继续帮助我们,甚至比他在这个世界上对我们的帮助更大。我们应该为他,也是为我们感到高兴,因为死亡是善人的节日。”
鲁菲诺回答说不,他不需要。只见他脸色铁青,额上和脖颈青筋暴露,两眼圆睁,满头是汗。
贝阿迪托听到有人哭了,但他没去看是谁。他知道是亚历杭德里娜·科雷娅。虽然其他人没去理会她,但哭的人愈来愈多,圣所里顿时哭作一团。“劝世者”木然了。
“请告诉男爵,他已不再是我的教父,”他声音颤抖地说,“也请你转告他,我要去杀我的那个被抢走的女人。”
“官军已于今日凌晨开到贡贝。他们一到那里就打听华金神父,说要找他。看来,华金神父已被他们杀害了。”
鲁菲诺吐了口唾沫,转过身,向来路扬长而去。
若安·阿巴德出门后,比拉诺瓦又开口了,但这一次他谈的是关于死人的问题。朝圣者蜂拥而至,死人数目日益增加,原先位于教堂后面的公墓只差几个墓穴就挤满了。为此,需要把卡努杜斯与康巴奥之间的塔博莱里诺那个地段清理、围圈起来,辟为新的公墓。“劝世者”是否同意这样做?他点了点头,表示同意。若安·格兰德鬈发上的汗珠晶莹闪亮,晃动着一双粗大的手嘟嘟囔囔地说,天主卫队已从昨天开始修筑由瓦沙—巴里斯河岸到维拉庄园的双层石壁战壕。他正在说这话的时候,若安·阿巴德回来了。连利昂·德·纳图巴也抬起了头,露出探询的目光。
卡纳布拉沃男爵和加利雷奥·加尔透过办公室的窗子望着鲁菲诺离去的身影,庄园守护人和短工们又回到原来各自的岗位上。加尔此刻穿着一件比他原来那件要好的上衣、一条更整齐的裤子,显得干净多了。男爵回到自己守备森严的办公室。办公室里放着一杯热气腾腾的咖啡,男爵抿了一口,脸上显出心不在焉的神情。随后,他又像昆虫学家被某种奇特的昆虫迷住那样仔细审视着加尔。加尔刚被阿里斯塔科和庄园守护人带到这里时面容憔悴,满脸饥色。从那时到现在,男爵常常以这种目光凝视他。如果是在听加尔说话,就更是这样了。
贝阿迪托沉浸在遐思中,竟连比拉诺瓦何时停了口都没注意到。若安·阿巴德此时冲着比拉诺瓦开口了。帕杰乌证实下列消息确凿无疑:卡纳布拉沃男爵在为敌基督效力,他已下令庄园主为官军提供粮食、向导、马匹、驴及守护庄园的人员。卡龙毕正在变成兵营。卡龙毕是这一带最大的庄园,也是最富有的庄园,拥有最好的粮仓,可以为十倍于第七步兵团的官军提供给养。所以必须把它烧毁,不给狗子兵留下任何可利用的东西,否则,他们一来,要保住贝罗山就更加困难。若安·阿巴德和比拉诺瓦一样,两眼凝视着“劝世者”的双唇。没有必要争论了:“劝世者”知道卡龙毕庄园该不该烧。虽然他们俩在这个问题上意见不同——贝阿迪托以前曾多次看见他们这样争执过——但他们的兄弟情谊不会因此受到影响。但“劝世者”还未来得及开口,就有人来敲圣所的门了。来人是从贡贝来的,身上带着枪。若安·阿巴德走出圣所去看看他们带来什么消息。
“假如鲁菲诺刚才蛮不讲理,硬要闯进来,您会下令杀死他吗?”加尔以英语问,“会的,我可以肯定,您会下令杀死他。”
贝阿迪托意识到若安·阿巴德和安东尼奥·比拉诺瓦之间发生了意见分歧。比拉诺瓦不赞成若安·阿巴德的主张,反对焚烧卡龙毕庄园。他说,如果将卡纳布拉沃男爵的卡龙毕庄园烧毁,受害的首先是贝罗山,而不是魔鬼,因为卡龙毕庄园是贝罗山最主要的给养来源地。他说话的声音很轻,仿佛担心自己的话别人听起来刺耳,又好像在透露一件奇闻。“‘劝世者’的威望无与伦比,所以竟能使安东尼奥·比拉诺瓦这样一个人在他面前感到手足无措。”贝阿迪托想。比拉诺瓦在日常生活中已自然而然地成为一种力量,他精力充沛得令人瞠目结舌;他的见解雄辩有力,令人无言以对;他讲起话来声若洪钟,干起活儿来从不知疲倦;他多谋善断,但在“劝世者”面前总是毕恭毕敬。“但他这不是在受难,”贝阿迪托想,“而是在涤罪。”他们听完训诫,在一起徜徉时,比拉诺瓦曾多次向他这样讲过。比拉诺瓦想了解“劝世者”的经历,想知道“劝世者”的教导,贝阿迪托总是一点点讲给他听。贝阿迪托满怀深情地想到了初来贝罗山时那些自由自在的日子。那时,贝罗山是个人烟稀少的小镇,贝阿迪托常和比拉诺瓦从镇子这头走到那头。比拉诺瓦曾向他倾诉过自己的身世,告诉他“劝世者”如何改变了自己生活的方向。“我那时心灰意冷,精神到了崩溃的边缘,脑子都快要爆裂了。可现在,我只要知道他在身边,心里就会感到从未有过的坦然。贝阿迪托,这就叫涤罪呀。”他们现在都公务缠身,没时间谈心了。但愿主的意愿得以实现。
“死人是不能杀的,加尔先生,”男爵说,“鲁菲诺已经死了。您抢走了他的胡莱玛,等于置他于死地。倘若我下令杀了他,就等于对他的恩赐,等于帮他摆脱了耻辱的痛苦。对于一个腹地人来说,再没比这更痛苦的了。”
“他是‘劝世者’,是先知,是英雄,是为众人所爱戴的人,”贝阿迪托虔诚地想,“我们都是他的弟子。从前,我们什么都不是,是他把我们变成了虔诚的信徒。”一股幸福的暖流传遍他全身:这是天使再次抚摩他了。
男爵打开一盒雪茄,一面点燃一支,一面回味着《消息日报》上的标题:《男爵的差役为英国间谍带路》。鲁菲诺成了英国间谍的向导,这真是太好了!这不是他同英国间谍勾结的最好证据吗?
若安·阿巴德和若安·格兰德席地而坐,马枪放在膝上,贝阿迪托在他们两人中间坐下。比拉诺瓦的弟弟奥诺里奥也在场,他风尘仆仆,仿佛刚刚外出归来。玛丽亚·瓜德拉多给贝阿迪托端来一杯水,他喝完了,咂咂嘴。“劝世者”身穿紫黑色圣服,正襟危坐在床上。床脚处是利昂·德·纳图巴,手里拿着铅笔和本子,大脑袋倚在“劝世者”的膝上,“劝世者”的一只手插在利昂纷乱的深褐色头发里。女信徒们一动不动地背靠墙壁蹲下,悄然无声。小白羊在酣睡。
“我过去唯一不能理解的是,埃巴米农达是用什么办法把这个所谓的间谍引到腹地来的。”男爵一边说,一边晃动着手指,好像手指抽了筋,“我万万没有想到上帝会如此开恩,将一个理想主义者交给他。所有的理想主义者都是些怪人。从前,我一个都不认识。可现在,仅仅几天工夫,我就结识了两个。另一个就是莫莱拉·西塞上校。是的,他是个理想主义者,虽然他和您的理想不完全相同……”
“见香客人数与日俱增,我心里是很高兴的,”贝阿迪托说,“我在生自己的气,恨自己不能很好地了解他们。”
外面传来一阵喧闹声,打断了男爵的话。男爵走到窗前,透过铁窗的方孔看见的情形不是鲁菲诺返回来,而是四个带枪的人——阿里斯塔科的庄园守护人围着他们。“是帕杰乌,是卡努杜斯的帕杰乌。”他听加利雷奥·加尔——这个连男爵自己也不清楚是自己的阶下囚还是座上宾的人说道。他望着刚来的四人,其中三人默不作声,只有另外一个正在和阿里斯塔科说话。那人个子不高,膀大腰圆,年纪不算轻,皮肤像牛皮一样,脸正中有一道伤疤。是的,可能就是帕杰乌。阿里斯塔科点了点头,随后朝正屋走来。
“人人都有拯救自己的权利,”“劝世者”说,“你应该为他们感到高兴。”
“今天的事情可真不少啊!”男爵嘴里叼着雪茄喃喃道。
“神父,让你们久等了,”贝阿迪托轻声说,“到这里来的朝圣者愈来愈多,连和他们谈话都来不及,更别想记下他们的姓名了。”
虽然阿里斯塔科仍是那副令人难以捉摸的面孔,但男爵看出了他心中的慌乱。
“赞美我主耶稣。”贝阿迪托念道。“赞美我主。”有人随声应道。贝迪阿托觉得“劝世者”四周全然一派升平景象,连街上传来的嘈杂声都成了和谐的乐声。
“是帕杰乌,”阿里斯塔科简单地说,“他想和您谈谈。”
贝阿迪托又花了近两小时接见香客。在这两个小时中,只有一个从佩德里纳斯来的粮食贩子未获准留居此地,因为他一直靠收租为生。当过兵、为官军充当过向导或为官军运送过物资的,贝阿迪托一般不拒之门外,但靠租税生活的必须离开,而且不准再来,否则格杀勿论。因为后者一向欺压穷人,廉价收购穷人的青苗,抢夺穷人的牲畜;因为他们贪婪成性,将来很可能成为蚕食革命果实的蛀虫。贝阿迪托告诫那个从佩德里纳斯来的粮食贩子,为了获得上帝的怜悯,他必须远离此地,不顾风险只身一人和魔鬼斗争。他又告诉挤在广场上的其他香客说有人在等他,他得走了。时值晌午,金色的阳光洒在贝罗山上。许多人还想缠着他,但他挥挥手,告诉他们他有紧急事情要办。一路上,他有天主卫队护送。起初,他本不想要卫队,但现在看来卫队是非要不可了。如果没有这些弟兄护送,他从小礼拜堂走到圣所就得花上好几个小时,因为缠着他问东问西、求这求那的人太多了。他边走边想,今天上午,有几个香客从阿拉戈阿斯和塞亚拉而来,这岂不有点稀奇?圣所周围挤满了各种年纪的人,他们伸直颈项,望着“劝世者”随时会出现的那扇小门。贝阿迪托和天主卫队的四个卫士被挤在人群中间,前进不得。于是,他们只得挥动蓝色布巾。看管圣所的弟兄们见了,才为贝阿迪托开了一道栅门。贝阿迪托一面在人流中俯身前行一面思忖,要是没有天主卫队,贝罗山可能真会乱作一团,魔鬼也定会趁机而入。
男爵没有正面回答他,而是转身对加尔说:
贝阿迪托继续会见别的香客。圣诗班的女信徒们开始清扫小礼拜堂。亚历杭德里娜·科雷娅给贝阿迪托捎来一罐吃的东西,玛丽亚·瓜德拉多还专门写来一张字条:“这是给你一个人吃的。”玛丽亚之所以要写这张字条,是因为知道贝阿迪托常把自己的一份饭食让给别人。贝阿迪托一面听香客们讲话,一面从内心感谢上帝给了自己一颗如此坚强的心,免受饥渴之苦。他只需吃一点、抿几口就行了。即使在途经大沙漠时,他也未像别的弟兄那样因缺水少食而备受煎熬。所以,除“劝世者”外,他是为慈悲的耶稣斋戒次数最多的一个。亚历杭德里娜·科雷娅告诉他,若安·阿巴德、若安·格兰德和安东尼奥·比拉诺瓦正在圣所等着他。
“请您暂且回避一下,吃晚饭时我来看您。在我们乡下,晚饭开得很早,六点就吃。”
贝阿迪托从那男人含糊不清的话里听出,他妻子手里抱着的是初生的婴儿,在他们从竹林山下来时刚刚死去。贝阿迪托掀起破布看了看:婴儿全身僵直,脸色蜡黄。他对孩子的母亲说,总算上帝赐恩,婴儿得以死在这唯一不被魔鬼管辖的土地上。夭亡的女婴直到现在还未洗礼,于是大家为她举行了洗礼仪式,起名玛丽亚·欧弗拉西亚,祈求上帝把这幼小的生灵送往天国。贝阿迪托先让夫妻俩起誓,然后让他们去找比拉诺瓦商量安葬女儿的事情。由于木材短缺,死人的安葬早已成为贝罗山的一大难题。贝阿迪托浑身渗出一身冷汗,他担心女婴的尸体会被毫无遮盖地抛在墓穴里。
加尔走后,男爵问阿里斯塔科是否只来了四人。不,至少有五十来个甲贡索人待在庄园周围。是否可以肯定那个胖墩儿就是帕杰乌?是的,就是帕杰乌。
贝阿迪托一面听另一对夫妇——妇女手上捧着个布包——讲话,一面想着安东尼奥·比拉诺瓦。安东尼奥是个有信仰的人,是个圣人,是天主圈栏里的一只绵羊。他和他的弟弟都是知书达礼之人。他们从前有自己的店铺和牲畜,是有钱人。他们本可以赚钱、买房、置地、雇用仆人,但他们没有那样做。他们情愿和穷弟兄们同甘苦、共患难,做上帝的奴仆。不正是由于上帝的威严,比拉诺瓦这样一个博学多才的人才会来到这里解决了如此繁杂的问题吗?他刚刚解决的水的配给问题就是明证。饮用水须从瓦沙—巴里斯河及维拉庄园的水池运来,然后免费分给各家。他往往让刚到这里的香客担任运水员,这样一来,他们不仅渐渐为人们所熟悉,人们也自然会救助他们;他们也会觉得自己是在为“劝世者”和好耶稣效力。
“如果他们要进攻卡龙毕,怎么办?”男爵问,“我们能抗得住吗?”
进教堂来的是个瞎子和他的女儿、女婿及两个外孙。他们是盖拉拉人,在路上整整走了一个月才到这里。女婿的母亲及一对孪生外孙已死在路上。他们是否为死者举行过庄重的葬礼?是的,棺木入殓,经文相伴。瞎子讲述着一路上的情况。贝阿迪托审视着他们,心想,这是一个团结和睦的家庭,在这个家庭里,长者是受尊重的,因为其余四人一直在静听着瞎子讲话,没有一个人打断他的话,并不住赞许地点着头。五个人脸上露出饥饿和体力不支时的倦容及香客们踏上贝罗山时那种由衷的喜悦表情。贝阿迪托感到了天使的抚摩,决定让他们留下来。他又问了问他们是否在敌基督手下干过事。他们一致发誓,他们从来不主张共和,不同意驱逐皇帝,不赞成政教分离,不接受世俗婚姻,不使用新的度量单位,也不接受人口普查。贝阿迪托拥抱过他们,随后叫来一位天主卫队队员,吩咐把他们带到安东尼奥·比拉诺瓦那里去。临出门时,女儿在瞎子耳上低语了几句,异想天开的瞎子提出:他们何时能见到“劝世者”?瞎子一家等待着贝阿迪托的回答,脸上露出急不可耐的神情,贝阿迪托自言自语:“真是好人啊。”他们将在当日下午在教堂见到“劝世者”,将听到“劝世者”的训诫,“劝世者”将告诉他们天主十分高兴地把他们收到圈栏里。贝阿迪托看见他们兴冲冲地离去了。在这个行将毁灭的世界上,恩赐具有洗涤灵魂的作用。五位香客——贝阿迪托知道这一点——此时已忘却死去的三位亲人和种种苦难,觉得活下去还是很有意义的。安东尼奥·比拉诺瓦将把他们的姓名记在本上,瞎子将被送进收养院,瞎子的女儿将被送到萨德林哈姐妹那里去帮忙,瞎子的女婿及两个外孙将去运水。
“我们内部很可能出现自相残杀的情形,”总管阿里斯塔科回答,仿佛早已为自己准备好了这个答案,“许多人已不可信任,随时会跑到卡努杜斯去。”
贝阿迪托告诉天主卫队放香客们走进教堂。从前,他可以和每个香客单独谈话,可现在只得一伙一伙地谈了。“劝世者”不愿让任何人插手此事。“贝阿迪托,你就是一道门。”每逢他恳求“劝世者”派人手分担这项任务时,“劝世者”总是这样回答他。
男爵叹了口气。
“欢迎你们到天主和好耶稣的地盘贝罗山来,”贝阿迪托说,“你们是响应‘劝世者’的召唤来的,‘劝世者’要求你们做到两条:一是信,二是真。信,就是在天主的土地上不能有一个不信上帝的人;真,就是人人要说真话。”
“你把他带到我这儿来,”男爵说,“我希望你也参加这次会见。”
总管开始清扫祭坛,贝阿迪托朝门口走去,快到门口时听到门外有夜里抵达贝罗山的香客们说话的声音。天主卫队大概在门外看管着他们,等待他来决定他们能否留在这里。无论把一个虔诚的基督徒拒之门外还是把一个会伤害“劝世者”的歹徒接纳进来,都是不可饶恕的大错,这种担心一直在折磨着他,也是他向天主祷告时最忧虑的一件事。他开了门,先听到嘈杂的人声,随后见到了大门外面的几十个人。其中有身背猎枪、臂上挂着蓝袖章或头裹蓝布巾的天主卫队队员,他们齐声呼道:“赞美慈悲的耶稣。”“赞美耶稣。”贝阿迪托低声应道。香客们画着十字,所有没残废、不生病的人都站了起来,一个个的眼里闪射着饥饿、幸福的光。贝阿迪托估计,那里至少聚着五十人。
阿里斯塔科出去不一会儿,便带着帕杰乌回来了。帕杰乌摘下草帽,停步在离男爵一米远的地方。男爵极力把那双执拗的眼睛、饱经风霜的面孔及其犯下的暴行联系起来。那道大伤疤可能是弹片留下的,也可能是刀砍的或野兽爪子抓的,是他残忍一生的记录。再说,他本可以被当作一个普通百姓,但平民百姓看男爵时常常眨眨眼,随后便垂下头,而帕杰乌一直凝眸注视着男爵,毫无谦卑之意。
他睁开了眼。雄鸡又叫了,晨曦从天窗上透了进来。他睡觉时总穿着玛丽亚·瓜德拉多她们为他缝补过无数次的那件圣衣。他穿上麻鞋,吻过戴在胸前的神符和耶稣心像,然后将孩提时代“劝世者”在本巴尔赐给他的那块有锈斑的苦行带缠到腰上。他叠起草褥,走到教堂门口,叫醒了睡在这里的老总管。老总管是乔罗乔人,他睁开眼,嘟囔道:“赞美我主耶稣。”“赞美我主。”贝阿迪托回答。贝阿迪托将每天清晨向上帝供奉苦难祭用的皮鞭递给总管。总管接过鞭子——贝阿迪托已跪到地上——在贝阿迪托的背上、臀部狠狠抽了十鞭,贝阿迪托没有呻吟一声。两人随后又都画了十字,新的一天就这样开始了。
“你就是帕杰乌?”男爵终于问。
雄鸡报晓,贝阿迪托睁开了眼,心里念道:“赞美好耶稣。”他躺在原处没有起床,祈求上帝在新的一天里给他力量。他太柔弱了,实在难以承受如此繁忙的事务。近几天来,香客日增,他白天常常感到头晕目眩。夜里,当他在圣安东尼奥教堂祭坛后的草褥上躺下时,觉得浑身酸痛,难以入睡。有时甚至不得不长达数小时咬着牙关躺在那里,直至睡去才算摆脱了这种痛苦。贝阿迪托虽然体弱,但意志十分坚强,一直在支撑着,不愿在这个除了“劝世者”之外数自己位高任重的城镇里,让任何一个人看出自己体力不支的状况。
“是的,我就是。”帕杰乌回答。阿里斯塔科一直像尊塑像似的站在他身后。
“你这个蠢货!笨蛋!没有人能听懂你在胡扯什么!你的话使他们伤心、难过,他们不会给我们东西吃了!你应该去给他们占一卦,说几句让他们高兴的话,这才是你分内的事!”
“你杀人放火,无恶不作,给本地百姓带来的灾难并不亚于一场旱灾。”
大胡子女人没让他讲下去。她气得满脸通红,用力摇着加尔的身子骂道:
“那是过去,”帕杰乌毫不生气,反而有些内疚地回答,“我自己的罪孽,我自己会来洗涤。我现在已经不为魔鬼出力,而是在效忠上帝。”
“弟兄们,你们不应该丧失信心,不应该绝望。你们这样受苦受难,绝不是因为天上的鬼魂要你们这样,而是因为世道污浊。你们所以成了现在这副样子,是因为你们没有饭吃,没有医生,没有药品,没人关心你们的痛痒,这一切又都因为你们是穷人。你们在遭受剥削、压迫,待遇不公正。弟兄们,你们决不能就此罢休,你们要像卡努杜斯的弟兄们那样,要反抗,要从苦难的深渊中挣扎出来。你们要去抢占土地、房屋;你们要把财产从那些夺去你们青春、健康、人格的人的手中全部夺回来……”
男爵听过这种腔调:圣芳济会的传教士、来到圣多山的苦行僧、莫莱拉·西塞和加利雷奥·加尔,全是这副腔调。他想,这是一种绝对自信的腔调,是那些从不犹疑的人所使用的腔调。于是,男爵心中初次涌上了要领教“劝世者”——一个能把无赖变成狂徒的人——一番的念头。
加尔松开胡莱玛的胳臂,没注意到矮子已开始讲那不勒斯国王的女儿玛格洛娜公主的动人故事,便忿忿地径直走到人群中央。只见这个长着红头发红胡子、穿着破衣烂衫、肩脖上有条伤疤的大汉在人群中央发起高论:
“你来干什么?”
“你看看这些人,你看看这些人呀,”加尔激动而愤慨地说,“你看看这些妇女,她们从前也有过年轻、健康、美丽的时代,是谁把她们糟蹋成现在这副样子?是上帝吗?是那些流氓、无赖、富翁!是那些身强力壮的人!是那些极端自私的人!是那些有权有势的人。”
“来烧掉卡龙毕庄园。”帕杰乌直言不讳地回答。
他们把大篷车停在一片长满牛蒡的广场上。镇上的居民听到号声,好奇地从门窗上探出身。矮子、傻子及大胡子女人在一堆破布及乱七八糟的东西里翻弄了一会儿,捡出几样东西把自己花花绿绿地打扮了起来,随即又把脸胡乱地涂了涂。他们的那些道具仿佛是从倒闭的家具店里捡来的:蛇笼、铁环、魔术棍及一把纸糊的手风琴。矮子先拼命吹一阵号,再吆喝一阵:“演出马上开始了!”他们周围渐渐聚拢来一群愁眉苦脸的观众,一个个骨瘦如柴,分不清男女,也说不上年龄,大部分人的脸上、臂上或腿上有脱疽、伤疤、疹斑或粉刺。他们克服了最初的疑惧心理,有的相互搀扶,有的跌跌撞撞、一跛一瘸地走到这里。“这些人不像奄奄一息的病人,”加尔思忖道,“更像死去多年的故人。”所有的居民,尤其是孩童,显得格外苍老。有几个人正在朝大胡子女人笑。只见她时而把眼镜蛇缠在身上,时而吻着蛇的嘴,时而又让蛇在她背上蜷成一团。矮子紧紧抓着傻子,一起为耍蛇的大胡子女人捧场叫好。傻子一会儿手舞足蹈,一会儿做个鬼脸,一会儿又缩作一团。前来观看的圣安东尼奥居民中,有身强力壮的,也有病恹恹的;有满脸愁云的,也有眉开眼笑的但都赞许地点着头,有时还鼓几下掌。有几个观众回头窥视加尔和胡莱玛,好像在问他们两人何时出场。加尔出神地望着他们,胡莱玛脸上却露出厌恶的神色。她本来一直在极力克制着自己,突然低声对加尔说,看不下去,想走开。加尔没去安慰她,他只觉得双眼火辣辣的,心里乱极了。健康如同爱情、金钱及权力,是属于个人的东西:它常常使一个人只想到自己,把别人置之脑后。是的,一个人可以一无所有,甚至可以没有爱情。但一个人如果失去了健康,哪里还谈得上去拯救危难中的弟兄们?问题堆积如山,魔鬼又长着三头六臂,罪恶的事情更比比皆是。加尔发现胡莱玛脸上露出厌恶恐惧的神色,于是一把抓住了她的胳臂。
“你是来烧掉卡龙毕庄园?”男爵大惊失色,站起身来问道。
他们在路上走了一天半,来到了位于马萨卡拉河畔的圣安东尼奥镇。镇上有一座温泉,几位艺人几年前曾到过这里,他们至今还记得当年人们海潮般地拥到泡沫漂浮、臭气熏天的温泉里去治皮肤病的情景。当时,盗匪常来掳掠病人的财物,圣安东尼奥镇便成了盗匪经常出没的场所。今日的圣安东尼奥已是满目荒凉,河边看不见一个洗衣妇,破烂不堪、乱石遍地的街上长满了椰子树、费库树及仙人掌,既看不见行人、狗,也看不见飞鸟。虽然如此,矮子的心情还是很好。他拿起一支短号,吹出十分滑稽的音调,开始招揽顾客。大胡子女人不停地笑,就连身体虚弱的傻子也使出全身力气,用肩扛,用手推,甚至用脑袋去顶,想让大篷车走快些。他咧着嘴,口水直往外流。他们远远地望见一个小老头正在把一只铁环钉到门上。小老头朝他们这边望了望,装作没看见。但当大胡子女人走到他身边并做了个接吻的手势时,他笑了。
“我是来替卡龙毕赎罪,”帕杰乌慢慢地说,“这片土地流了这么多汗,该休息休息了。”
加尔茫然地望了矮子一眼,找不到一句话——不论是真话还是假话——回答他提出的问题。大胡子女人见傻子那副模样,放声大哭起来。“他已经不行了,”她说,“他既不哭也不笑,愈来愈不行了。”大胡子女人痛哭了一阵,随后睡着了。黎明时分,从卡莱瓦来的一家人叫醒了他们,给他们带来一个可怕的消息:一队队乡警和当地庄园主派出的人共同封锁了去贡贝的道路,正等待官军到来。要去卡努杜斯,唯一的办法是改道北上,绕过马萨卡拉、安西科及罗萨里奥等地。
阿里斯塔科一动没动。男爵此时已镇静下来,仿佛在太平年代借助放大镜观察植物标本中的蝴蝶或植物那样审视着帕杰乌。突然,他心里产生了要了解帕杰乌的性格及其形成过程的念头。与此同时,他脑海中掠过塞巴斯蒂娜在一片火光中为埃斯特拉梳理头发的情景,他的脸色顿时变得煞白。
“这么说,这可能是真的喽?”矮子打断了他们的话,声音颤抖,眼中闪射着哀求的光,“据说‘劝世者’能使瞎子重见光明,能使聋子重新听见声音,能使麻风病人的伤口愈合。那么,假如我对他说:‘我到这里来是因为知道,你会给我带来奇迹,’只需他碰一碰我,我就会长高吗?”
“以慈善为本的‘劝世者’不知道这样做意味着什么吗?”男爵强忍内心的恼怒说,“难道他看不见由于庄园被烧,将有几百甚至几千个家庭忍饥挨饿、流离失所吗?难道他还没意识到正是由于这种愚蠢的行为才把战争带到巴伊亚来的吗?”
“咱们俩将一起亲身经历这场报复,是吗?”加尔问胡莱玛。他耸耸肩,又说:“鲁菲诺未能理解我,其实我并不想侮辱他。一个人情欲发作时,一切都会抛到九霄云外:意志、友谊,全会忘记。情欲不取决于一个人自己,它藏在骨子里,也就是人们所说的灵魂里。”他又把脸往胡莱玛那边靠了靠,说:“我至今也不后悔,因为这件事告诉我:我从前信奉的那套东西是虚伪的,快乐和理想并不矛盾,不应该为自己的肉体感到羞耻。你懂吗?不,你不懂。”
“您说的这些,《圣经》上都有,”帕杰乌心平气和地说,“共和派要来,‘杀人魔王’也要来,天下要大乱。但由于有贝罗山,穷人才会得救。”
加尔一把抓住了胡莱玛的胳膊。
“你读过《圣经》吗?”男爵喃喃地问。
“鲁菲诺会杀死你的。”胡莱玛低垂着头喃喃地说。随后,她又抬高了嗓门问:“你以为他会忘记你对他的侮辱吗?他正在找我们,这仇他早晚是要报。”
“‘劝世者’读过,”帕杰乌回答,“您和您的家属现在可以离开这里了。‘杀人魔王’到过这里,走时带走了人和牲畜。该死的卡龙毕已经投降了魔鬼。”
“没有丑恶的世界,”加尔接道,频频点头表示赞同,“我相信这一点,正如其他人相信上帝一样。很久以来,许多人出生入死,为之奋斗的正是这样一个世界,所以我心里一直想着卡努杜斯。我到那儿至多不过是一死,但我死而无怨。”
“我不准你破坏庄园,”男爵说,“我这样做不仅是为了我,也是为了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几千名百姓。”
“你相信棉花庄那个传道者讲的那番话吗?”矮子问加尔道,“他说,准有一天会出现一个没有犯罪、没有弊端……”
“好耶稣不会放下他们不管,而且会管得比您好。”帕杰乌说。很显然,帕杰乌此刻不愿多惹是非,所以说话时总是极力显出彬彬有礼的样子。看来,他对男爵不愿面对眼前的现实而迷惑不解。“只要您一走,大家都可以到贝罗山去。”
矮子和胡莱玛相互对视了一眼。加尔意识到他们的意思是:真正愚蠢的是他。他们边嚼边吐,并且不时做出要呕吐的样子。
“到那时,莫莱拉·西塞早已将贝罗山夷为平地了,”男爵说,“单凭猎枪和短刀是敌不过官军的,难道这点道理你都不明白?”
“祖国这个词总有一天会消失,”加利雷奥·加尔当即驳斥道,“以后的人将指着地图上的边界线嘲笑我们这些闭关锁国的人。他们会说:‘那些人多愚蠢啊。’”
不,他永远不会明白。要想说服他,正如想要说服莫莱拉·西塞或加利雷奥·加尔一样,完全是对牛弹琴。男爵想到这里,简直不寒而栗。仿佛世界已失去理智,而主宰人类命运的只能是盲目的、无理性的信仰。
“我可不愿和外国人在一起生活,”胡莱玛说,“一个人失去了祖国,等于失去了父母。”
“我给你们送粮,送食品,送牲畜,难道就为的这个?”男爵道,“安东尼奥·比拉诺瓦曾答应我,你们决不动卡龙毕一根毫毛,不来搅扰卡龙毕的百姓。难道‘劝世者’就是这样对待自己的诺言?”
“你不信神,不祈祷,不信上帝,”矮子又问,“可你对卡努杜斯的兴趣为什么这样大?”
“他得听从主的旨意。”帕杰乌说。
“你们就是我的亲人,”加尔说,“甲贡索人也是我的亲人。”
“这么说,是上帝要烧我的家。”男爵轻声说。
“你为什么到这里来?”矮子问,“不怕死在外国?你在这里没有亲人,没有朋友,死后不会有人祭奠你。”
“是主,”帕杰乌赶忙纠正说,好像怕被误会,“‘劝世者’不愿您和您的家属受到任何伤害。你们都可以走。”
矮子凝眸注视着加尔,他和胡莱玛一样极力想弄清加尔这番话的意思。加尔仍在满腹心事地一边嚼一边吐。
“你未免太客气了吧?”男爵嘲讽道,“我不走,我也不允许你烧掉我的房子。”
“在我父亲看来,人的头就像一本书、一面镜子,”他深有感触地说,“如果他知道我现在到了这样一个地方,来到这样一个国家,会怎么想?我最后一次见到他是在十六岁那年。我当时对他说,行动比科学更重要。这话使他大失所望。他也是一个离经叛道的人,有自己的叛离方式。医生们都嘲笑他,管他叫巫师。”
帕杰乌的双目中顿时笼罩上了一层阴影,脸上的伤疤抽动了一下。
加尔、胡莱玛及矮子无可奈何地慢慢地咀嚼树枝和树根,汁液吮吸净了,便吐在地上。加尔发现脚下有个硬邦邦的东西,其中一半埋在土里。是的,是个头颅,黄黄的,上面已有许多裂纹。他过去曾在腹地道路两旁多次看见过类似的头颅,也有人告诉他,腹地义民常将敌人的尸体从土里挖出来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给野兽当干粮,以为这样就可将敌人的灵魂送进地狱。加尔左右端详着头颅。
“如果您不肯走,那我只好动手把本可以免于一死的人杀掉,”帕杰乌痛心地说,“也只好把您和您的家属杀掉。说心里话,我不愿让你们死。再说,这几乎用不着搏斗。”帕杰乌用指指后面,“您可以问问阿里斯塔科。”
翌日清晨,棉花庄那伙香客尚未动身,他们便又上路了。他们花了整整一天的时间才越过弗朗西亚山。傍晚时分,他们已是又累又饿,再也支撑不住。傻子在路上曾晕倒两三次,第二次晕过去时脸色煞白,一动不动,大家都以为他死了。天黑下来时,他们遇到一片绿幽幽的水塘,至此,一天的辛劳才被驱散。他们先拨开草丛,各自喝了水。随后,大胡子女人盛了一盆水端到傻子面前,又用水淋了淋眼镜蛇,让它也凉快凉快。眼镜蛇一直没受什么苦,因为总可以找到几片树叶或蠕虫给它吃。他们喝足了水,便动手挖树根,折树枝,摘树叶,矮子还设下了捕捉野兽的陷阱。炎热的白天已经过去,微风和着香气轻轻吹过。大胡子女人坐到傻子身旁,让他把头倚在她的膝上。她关心傻子、眼镜蛇及大篷车的命运,如同关心自己的命运。她仿佛觉得自己的生存取决于自己保护傻子、眼镜蛇及大篷车——这三样便是她生活的全部天地——的能力。
帕杰乌以哀求的目光望着男爵,希望得到一个满意的回答。
前几次,胡莱玛曾极力向他解释,但她今晚默然了。她可能认为加尔永远不会理解这类事情。
“可以给我一个礼拜的时间吗?”男爵终于说,“我能不能把这里的……”
“我也不理解那伙带走了我头发的强人,”加尔喃喃说,“我是说,我不理解那个叫凯依法的人。难道他让我活下来的目的就是要让鲁菲诺亲自来享受报复的乐趣?这不像农民的作为,而是贵族的伎俩。”
“给您一天的时间,”帕杰乌打断了男爵的话,“您可以把要带的东西都带走,但我不能再等了。魔鬼的军队正向贝罗山挺进,我得赶快回贝罗山去。”他戴上草帽,转过身,像阿里斯塔科陪他跨进这道门槛时那样背对着男爵,告别似的诵道:“赞美好耶稣。”
“这一点正是我无法理解的。”加尔想。他俩前几次也谈到了这一点,但他总是百思不得其解。在这穷乡僻壤,宗教势力如此猖獗,道德教条如此死板,这些除了身上褴褛的衣衫和虱子之外一无所有的穷汉如何晓得名誉、复仇这类事情?他们又如何懂得荣耀、誓言以及许诺给富人、懒汉及寄生虫的奢侈品和玩物呢?他想起住在盖伊马达斯“仁慈的圣母”旅馆时发生的一件事。有一天正逢过节,他趴在自己房间的窗上听一位吟游艺人讲故事。故事虽然讲得很不连贯,但可以听出讲的是中世纪的一个神话。加尔早在孩提时代就读过这个神话,成年后又看过被改编成抒情说唱剧的《魔鬼罗伯特》。这个神话是如何传到这里来的?看来,世界要比表面看到的更难以预卜。
男爵发现自己抽着的雪茄已经熄灭。他抖掉烟灰,重新将雪茄点燃。他吐了口烟,心中计算着,看来在规定期限内向莫莱拉·西塞求援是不可能了。于是,他——无论如何他也是个腹地人——无可奈何地想,假如埃斯特拉知道他们生活的这幢房子和这片土地将化为灰烬,将会怎么样呢?
“杀你的人应该是鲁菲诺,”胡莱玛轻声说,话音里没仇恨,仿佛谈家常,“即使他杀了你,他失去的也比你多。”
半个小时之后,男爵来到餐厅。男爵的右侧是埃斯特拉,左侧是加利雷奥·加尔,三人都坐在高背的奥地利式椅上。虽然天还没有黑,可仆人们已将灯点上。男爵瞟了加尔一眼:加尔无精打采地将一匙匙的汤送到唇边,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男爵曾告诉加尔,如果他想出去溜达溜达,可以出去。但他除了和男爵谈话,一直待在自己的房内——他住的正是莫莱拉·西塞住过的房间——不停地写呀写呀。男爵曾要他谈谈他和埃巴米农达·贡萨尔维斯见面后到现在的所作所为。“这就是我换取自由的条件?”加尔问男爵。男爵摇摇头:“您现在是我对付我的敌人的最好武器。”加利雷奥·加尔什么都没说,男爵怀疑他是否在写自白书。可如果他不是在写自白书,那又在昼夜不停地写什么呢?烦恼之余,男爵觉得此事有些蹊跷。
“你不理解我,如同我不理解你,”加尔说,“你为什么不在我昏厥时开枪打死我?为什么不劝那伙强人砍下我的脑袋带走而是只带走了几缕头发?既然你我信仰不同,你为什么要和我待在一起?”
“一个理想主义者?”加尔问,“像他那样一个作恶多端的人会是理想主义者?”
胡莱玛望着他,仍像往常那样显出惊奇和陌生的神情。虽然两人只隔着几毫米,但谁都没去碰谁一下。矮子已经在嘟嘟囔囔地说梦话了。
男爵意识到,这个苏格兰人正把他们在办公室开始的谈话继续下去,而且颇有不宣而战的态势。
“等他们打完仗,把费布罗尼奥·德·布里陀打败,我一定设法去找他们。”加尔说。他说话声音很轻,好像是在吐露衷肠:“多少年来,我出生入死,一直在奋斗,可在我们的营垒里看到的只是背叛、分裂和失败。我多么希望看到胜利呀,一次也好。我多么想知道我们的胜利会是什么样子、什么味道,而我们又会有什么样的感觉。”
“您对西塞上校是个理想主义者感到奇怪吗?”男爵以英语说,“他是个理想主义者,这一点用不着有任何怀疑。他对金钱、荣誉甚至权力通通不感兴趣。他信奉的是抽象的东西。他所主张的民族主义是病态的民族主义。他崇拜技术进步,认为只有军队能够治理这个国家,只有军队才能把这个国家从混乱和腐败中拯救出来。他是个罗伯斯庇尔式的理想主义者……”
加利雷奥·加尔和胡莱玛睡在车篷帆布上,两人中间隔着一定距离。从依布埃拉起,这车篷就没支到车上去。皓月当空,星斗满天。夜静静的,明净而凉爽,只有曼达卡鲁树和芒果树幽幽的阴影在四周晃动。胡莱玛闭着双眼,发出有节奏的呼吸声。加尔躺在她身旁,两手枕在头下,仰望广阔的天穹。如果不去看看卡努杜斯,就在这荒凉的地方止步,未免荒唐。那里的一些事情可能是原始的、幼稚的、充满迷信色彩的,却是非凡的。卡努杜斯是自由的堡垒,那里没有货币,没有老板,没有宪警,没有神父,没有庄园主,也没有银行家,是按照最贫困的贫民的信仰并靠他们流血牺牲建立起来的社会。倘若这个堡垒能存在下去,那么别的问题必将迎刃而解。宗教偏见和对来世的幻想,都将因腐朽无用而最终消失。倘若这个榜样能立住脚,影响就会波及其他地区,就会出现更多的卡努杜斯,谁知道……加尔搔搔自己的脑袋笑了,他的头发已经长到可以用指尖揪住的长度。在被剃成光头的那些日子里,他常常感到忧虑和恐惧。为什么?这得从他在巴塞罗那就诊时挨棍棒说起。医院长廊上挤满被囚禁的精神病患者,一个个被剃光了头,身上穿着拘束衣。看管患者的是刑事犯。这些看守人员不但常常把病人的饭食吃得一干二净,而且动不动就毒打患者,甚至以水龙浇患者取乐。他每逢在镜子、溪水或水井中照见自己的光头,就会立即回忆起那段往事:罪犯和医生沆瀣一气,虐待患者。他当时曾写过一篇题为《反对虐待患者》的文章,并常以此自豪。革命不仅将使人类摆脱资本和宗教的桎梏,而且要消除对疾病患者的偏见。在阶级社会中,患者,特别是精神病患者,是社会的产物,他们所遭受的痛苦和歧视并不亚于工人、农民、娼妓及奴仆。刚才那位传道者自以为在谈论上帝,实质上在谈论自由。他不是说贫穷、疾病、丑恶将从卡努杜斯消失吗?难道这不算革命理想?胡莱玛睁大双眼凝视着加尔,她是否也在思索?
当一名仆人进来收拾碗盏时,男爵缄口了。他心不在焉地玩弄着餐巾,心中思忖着次日夜里他看到的将是一片瓦砾和灰烬。他曾一度希望出现某种奇迹,希望他的对手莫莱拉·西塞率领官军出其不意地出现在卡龙毕,阻止这一罪恶事件的发生。
黑暗中有人哭了。那哭声低沉而凄凉,一声接着一声,持续了很久。传道者又开口了,语气比刚才温和多了。精神必定胜过物质,好耶稣代表精神,魔鬼是物质。久盼的奇迹即将出现:贫穷、疾病、丑恶都将从人间消失。他用手轻轻碰碰蜷缩在加尔身旁的矮子。矮子也将像其他人那样魁梧、英俊。此时,有几个人为那人的哭声所动,也哭了起来。传道者将头倚在身旁一个香客的身上睡去。众人渐渐平静下来,香客们相继学着传道者的样子睡了。艺人们回到了大篷车上,不一会儿听到常说梦话的矮子打起鼾来。
“他和许多理想主义者一样,为了达到自己的目的不择手段。”男爵接着说,脸上并未流露出内心的痛苦。他的夫人和加尔凝视着他。“您知道他在阿纳托·米兰城堡是如何对付那些推翻弗洛里亚诺元帅的联邦叛乱分子吗?他处决了一百八十五人。他们已是缴了械的人呀!可他不管这一套,他要杀一儆百。”
那天下午,他们过了棉花庄,遇到一伙在路上歇息的香客。他们把大篷车撂在一边,走到香客们身前。香客中大部分人是棉花庄的,要到卡努杜斯去。为首的是一位传道者,此人年已古稀,上穿圣衣,下穿长裤,脚蹬麻鞋,身上还披着一条很大的披肩。随他一起来的人都以虔诚、胆怯的目光望着他,仿佛他是从另一个星球来的。加利雷奥·加尔蹲到他身旁,不住地问这问那。传道者却以居高临下的姿态不解地瞥了他一眼,随即又和那伙人说起话来。他后来谈到了卡努杜斯,谈到了《圣经》及“劝世者”的预言,并把“劝世者”称作耶稣的使者。他还说,他们将在死后三个月零一天——不会早也不会晚——复活。可“魔鬼”手下的人不同,他们死了就是死了,不会死而复生。这便是两者之间的差别,生与死之别,天堂与地狱之别,永远受苦受难与赎罪洗罪之别。敌基督可以派兵到卡努杜斯来,可又有何用?他们最终的结局只能是腐烂、消亡。信徒们自然也会死,但死后三个月零一天会死而复生。到那时,他们的躯体又将完整无缺,他们的心灵会由于天使的抚摩和耶稣的引导而变得更加纯洁。加尔双目炯炯有神,目不转睛地凝视着老人,生怕漏听了一句话。加尔利用老人喘息的机会插嘴说:“要取得战争的胜利,不仅要有必胜的信心,而且要有武器。那么,卡努杜斯有没有条件抗击代表富人利益的官军呢?”香客们看看加尔,又望望传道者。传道者听到了加尔的这番话,但没抬头去看他。战争结束后,富人将不复存在,或者说再看不出贫富之分,因为到那时大家都是富人。巨石将变为河流,荒山将变成沃土,棉花庄那样的荒漠将像圣多山那样成为鲜花盛开的乐园。眼镜蛇、毒蜘蛛等都将和人类友好相处,正像人类被逐出天堂之前那样。“劝世者”来到人世的目的就是使人们懂得这些道理。
“他们一个个都是被砍死的呀。”男爵夫人补充道。她的英语没有男爵那么流利,讲得很慢,好像对自己发出的每个音节都没有把握。“您知道农民管他叫什么吗?叫他‘杀人魔王’。”
他们默默地走着,休息或轮班拉车都无定规。谁累得走不动了,或遇上一条小溪、一眼井,或在天热时遇上一个荫凉的地方,便停下来。他们一面走路一面警惕地睁大双眼注视着路两旁,看有无可充饥的东西。偶尔也会捕到一只可食的动物,但此种情况实在不多,于是不得不把所有绿色草木都拿来嚼一嚼。他们一心想找茵布塞罗树。这是加利雷奥·加尔刚发现的一种树,它的根味道香甜,汁液多,吃起来清凉可口,仿佛真正的美味。
男爵哑然失笑,看了看刚端上来的一盘菜,但没去理会。
矮子又纵声大笑起来。他为了不被大胡子女人赶上,开始奔跑起来。大胡子女人朝他扔了一阵石块,不一会儿,他又回到了大胡子女人身旁。这便是他们干架的方式,看上去更像嬉戏,像交流感情。
“您想,倘若卡努杜斯那帮所谓亲英的、妄图复辟帝制的叛匪落到他手里,会是什么下场?”男爵忧伤地说,“他知道,他们既不亲英,也不想恢复帝制,但为了雅各宾分子的事业,他需要行动。至于卡努杜斯那帮家伙是否真亲英、是否真想复辟帝制则是次要问题。他为什么要这样做?当然是为了巴西的利益,而且他真是这样认为的。”
“你就喜欢做他们的奴隶,”矮子高声道,“他抚摩你前额的那天,你就被迷住了。他还对你说,要你做个好妈妈。你不但信了他的话,还掉眼泪呢。”
他艰难地吃了口菜,脑海里浮现出卡龙毕将化为乌有时的烈焰。他仿佛看见那熊熊烈焰正将所有的一切吞没,仿佛听到烈焰的噼啪声响。
大胡子女人也哈哈大笑,她本想给矮子一记耳光,可矮子躲过了。
“我对卡努杜斯那些可怜虫是了解的,”男爵觉得手上渗出了汗,“他们无知、迷信,一个牛皮大王就可以使他们相信世界末日已经到来。但他们勇敢,能吃苦,对尊严有一种恰当的本能。他们连皇帝彼得罗二世和十二门徒中的彼得都分不清,只是盼望国王堂塞巴斯蒂安从海底钻出来保护他们,却将被当作保皇分子处决;他们对英国究竟在哪儿都没有概念,却被当作亲英派枪毙。岂不荒唐?”
“那你是什么?”矮子笑得前仰后合,“对,我清楚了。你是奴隶,大胡子大姐。你喜欢听别人的摆布,正如你从前喜欢听吉普赛人的摆布一样。”
男爵又将叉子送到嘴上,吃了一口他觉得油烟味很重的东西。
矮子失声大笑。
“莫莱拉·西塞说知识分子不可信,”男爵接着说,“我看理想主义者更不可信,加尔先生。”
“因为他是个真正的人!”她高声道,“我已和那些魔鬼待腻了。”
加尔说话了。男爵觉得加尔像是从很远的地方朝他说话。
矮子汗流浃背,说话时喘息不止,显得更矮了。他今年多大年纪?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他脸上已出现皱纹,瘦骨嶙峋,驼背,鸡胸。大胡子女人望了加尔一眼。
“您让我到卡努杜斯去吧,”加尔满脸红光,双目炯炯闪亮,一副异常激动的样子,“我愿为自己最美好的理想,为自己的信仰,为自己一直为之奋斗的事业去死。我不愿像个白痴那样了结自己的一生。您说的那些可怜虫是当今这个世界上最有尊严的代表,是揭竿而起的贫苦百姓的代表。虽然您和我之间有一道不可逾越的鸿沟,但我相信您是可以理解我的。”
“你明知道不该去那里,可硬要我们去。没有东西吃,我们全会饿死在卡努杜斯,”他指着加利雷奥·加尔生气地问,“你干吗要听他的?”
男爵夫人向仆人使了个眼色,要他立即拿着杯盘离去。
大篷车需由两人拉。他们五个形容憔悴,仿佛患了大病。每逢轮到矮子拉车,他总要在大胡子女人面前抱怨一阵。
“我在这儿对您毫无用处,”加尔又说,“我可能是天真的、幼稚的,但我绝不文过饰非。我这话不是讹诈,而是事实。不论您把我交给当局还是交给官军,都对您毫无益处。我什么都不会说。如果需要,那我只好撒谎,起誓说是您买通了我,让我陷害埃巴米农达·贡萨尔维斯。因为即使他是只老鼠,而您是堂堂的正人君子,那我还是喜欢雅各宾分子而不喜欢保皇分子。男爵,请您别忘了,我们是政敌。”
马戏班的艺人们轮番拉着大篷车在荆棘丛生、乱石遍地的路上艰难地向前走。景色愈来愈荒凉,有时,他们一连几天吃不到一点东西。从花甸起,他们开始遇上一些前往卡努杜斯的朝圣者,这些朝圣者比他们更穷得可怜:他们的全部家当背在背上,也有些残腿断臂的人把家当分成几个行囊在地上拖着。一路上,只要有机会,大胡子女人、傻子及矮子就给山民们占卦、唱歌谣或演滑稽戏,然而人们实在拿不出多少东西来酬谢他们。纷传巴伊亚州的乡警切断了通往卡努杜斯的道路,凡在应征年龄的男人都会被抓去当兵。于是艺人们只好绕道走离贡贝最远的一条路。他们常常看到烟雾,人们告诉他们,那是甲贡索人为了把官军饿死而进行坚壁清野。艺人们同样可能成为坚壁清野的牺牲品。傻子的身体每况愈下,很少听到他的笑声,说话也少多了。
男爵夫人做出要起身的样子。
他脸上毫无怒色,说得更确切些,他脸上全然一副自鸣得意的神态。
“你不一定要离开。”男爵拦住了她。虽然他表面上在听加尔讲话,心里想的却是那即将把卡龙毕化为灰烬的大火。如何向埃斯特拉解释这件事呢?
“叛乱头子们已露面了,”西塞上校突然抛开强奸事件改变话题,“是的,先生们。你们知道是谁在为卡努杜斯运送枪支弹药和粮食吗?是贡贝的神父,一个叫华金的人。圣衣成了一张理想的通行证、一把开门的钥匙、一种豁免权。先生们,通敌的是一位天主教神父!”
“您就让我到卡努杜斯去吧。”加尔又央求道。
勤务兵为西塞上校备好马。空地上响起整队集合的口令,部队沿着不同的方向出发了。
“您到那儿去干什么?”男爵夫人高声道,“甲贡索人会把您当作敌人杀死。您不是说您是个无神论者,是个无政府主义者吗?那您和卡努杜斯有什么关系?”
“给这位不幸的姑娘弄点吃的来。”莫莱拉·西塞指着姑娘命令道。随后,他对凑到身边的两位记者说:“姑娘早已疯了。虽然村民们仇视我们,但我们还是要这样对待她。你们不认为这是一个很能说明问题的例子吗?这不是对那些把我们称作敌基督的人的最好回答吗?”
“夫人,我在许多问题的看法上和甲贡索人是一致的,虽然他们并不了解这一点。”加尔停顿片刻后问:“我现在可以走了吗?”
上校的话讲完,人群里默无声响,一片寂静。那两个失去知觉的士兵耷拉在树上,样子十分滑稽可笑。被奸污的姑娘已止住哭声,目光呆滞,不时地发出痴笑。
男爵几乎是无意识地用葡萄牙语对自己的妻子说:
“士兵们,愿你们以此为鉴,”西塞上校高声道,“军队是而且应该是共和国最纯洁的组织。我们必须对自己提出这样的要求,上至高级将领,下至普通士兵,都应该这样要求自己。只有这样,我们才会受到人民的爱戴。你们知道,我们第七步兵团有这样一个传统,那就是谁违犯军纪,谁就必须受到严惩。我们到这里来是为了保护百姓,而不是来和叛匪们比赛。今后谁若再敢强奸民女,格杀勿论。”
“埃斯特拉,我们该走了。他们要烧掉卡龙毕,已经无法挽回。我没有抵抗,当然也不值得自杀。”男爵看见妻子咬紧双唇,脸色惨白,呆呆地坐在那里。他预料妻子会晕倒。他转身对加尔说:“您瞧,我现在有要紧事和埃斯特拉商量,回头我到您房间去吧。”
体罚结束,其中两个已失去知觉,唯有那个态度傲慢的仍然显出聆听西塞上校训话的样子。
加尔立即退出。男爵默默地待在原地。男爵夫人没有开口,她在等待着。男爵把他和帕杰乌的谈话情况告诉了她。他注意到妻子设法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但这样做是徒劳的:她面无人色,全身颤抖。男爵一向深深地爱着她,而且在危难时刻,除了爱,还有一种无限的钦佩之情:他从未见她软弱过。虽然从外表上看,她姿色过人,举止文雅,但实际上是个十分刚强的女人。他思量,也许渡过这次难关又得靠她了。他告诉她,他们几乎什么都不能带走,贵重物品须装箱埋藏起来,至于剩下的东西,最好分给仆人和长工。
这里是一片空地,四周荆棘丛生,长满曼达卡鲁树、维拉梅树及卡龙毕树。部队前阵的各个连队就集合在这片树林中,官兵们呆呆地看着三个被鞭打的士兵。围观观望的乡民默不作声,只偶尔传来鹦鹉的啼鸣及女人的呜咽声。哭泣的是一位姑娘,是莫里斯克人和欧洲人的混血儿,背有点驼,光着脚板,衣服已被撕破,一片片伤痕裸露在外。她一个人待在那里,无人理睬。近视记者问一位军官,她是不是被奸污的姑娘,军官回答是她。莫莱拉·西塞上校身旁站着库尼亚·马托斯少校,离他们几米远处是他的那匹白马。白马背上没备马鞍,毛光鬃亮,仿佛刚用刷子刷过,一派悠闲自得的神情。
“再没补救的办法了?”男爵夫人轻声说,仿佛怕自己的话被某个仇家听去。
两位记者一觉醒来,已是红日高照,军号阵阵。他们被告知部队前阵出了事——三个士兵轮奸了一位姑娘,西塞上校到那里去了。两位记者当即随塔马林多上校所在的连队赶往出事地点。当他们赶到部队前阵时,那三个士兵已被并排绑在树上挨鞭子呢。其中一个,每打一鞭,他就大叫一声;另外一个嘴里念念有词,仿佛在祷告上帝;而最后一个,虽已被打得遍体鳞伤,血肉模糊,但依然显出满不在乎的神色。
男爵摇摇头:毫无办法。
西塞上校进屋去了。记者们也返回自己安歇的茅屋。他们在茅屋里喝着咖啡,抽着烟,相互交换着各自的想法。山上教堂里传来村民们为两位死者守夜的祈祷声。后来,他们再次领略了官兵领取牛肉的情景。晚餐十分丰盛。官兵们竟吃得高兴地弹起吉他唱起歌来。记者们虽然也有肉吃,有酒喝,但没有官兵们那股胜利在望的喜悦劲儿。过了一会儿,奥林皮奥上尉来和他们商量,问他们愿意留在圣多山还是继续前进,直至卡努杜斯。如果他们决定去卡努杜斯,就别中途变卦,因为一路上已再无投宿的地方。五名记者中有两人决定暂留圣多山,一名因身体有病决定回盖伊马达斯,其余两名——衣冠楚楚的老记者和近视记者——决定随官军前往卡努杜斯。于是,奥林皮奥上尉劝两位要去卡努杜斯的记者赶快去睡会儿觉,因为部队马上要强行军。
“事实上,他们的目的并不是要伤害我们,而是要杀掉魔鬼,给这片土地以喘息的机会。和他们是没有道理可讲的。”男爵耸耸肩。他觉得快要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了,于是急忙结束这场谈话:“我们明天就动身,明天中午。这是他们给的期限。”
“我们不能让这些牛全被毒死,不如先让部队美餐一顿。你去告诉费布罗尼奥,让他把牛全宰了。”副官飞奔而去。莫莱拉·西塞转身对另外几位部下说:“从明天起,要把裤腰带勒得紧紧的。”
男爵夫人点了点头,脸上露出冷漠、严肃的神情,额上布满皱纹,牙齿咬得格格直响。
“十六七头,团座。”
“这么说,今天夜里得忙乎一夜了。”男爵夫人边说边站起身。
“要将整个圣多山削平,方能把所有的叛匪斩尽杀绝。”西塞上校边说边来到一间小房子外面,塔马林多上校、库尼亚·马托斯少校及另外几位军官早已等候在那里。他挥挥手,要记者们离去。随后他劈头问一位副官:“还剩几头牛?”
男爵一直望着她出了门,他知道她是去找女仆塞巴斯蒂娜。他派人找来了阿里斯塔科,和阿里斯塔科商量了临行前要做的准备工作。后来,他关在自己的书房里好一阵子,对所有笔记本、信件及公文做了处理,随身携带的东西将放在两个旅行包里。他在去加尔房间的路上得知埃斯特拉和塞巴斯蒂娜已开始动手。全家一片忙乱,男仆女佣往来如梭,有的搬运东西,有的把墙上挂着的东西取下来,也有的把衣物装到大大小小的箱子或筐箩里。他们一个个如惊弓之鸟,不住地窃窃私语。男爵没敲门就径直进了加尔的房间。加尔正在床头小桌上写着什么,听他进来,手里还拿着钢笔,便急忙抬起头来探询地望着他。
上校脸上毫无忧虑。灯光、烛光、篝火照得四周一片通明。第七步兵团的搜捕队像幽灵在黑暗中游荡。
“我知道,如果我现在放您走,那简直是在发疯,”男爵强颜欢笑——结果是一副怪相——地说,“我现在必须带您到萨尔瓦多和里约热内卢去走一趟,正如他们带着您的头发,带着那具假尸,带着那些所谓的英国造的枪……”
“他们已经是同伙,已经是敌人了,”西塞上校回答,“前几天,土匪头子帕杰乌带领五十名匪徒到过这里。乡民不仅把他奉为上宾,而且为他提供给养。你们这次该看到了吧?这里的乡民在宗教狂热的驱使下深深地卷入了叛乱。”
男爵未能把话说完,他太沮丧了。
“有必要用这种审讯办法把圣多山的百姓全推到敌人一边去吗?”近视记者问西塞上校。
“请您别误会。”加尔说。他离男爵很近,两人的膝盖快碰到了一起。“我决不会同您合作。我不会帮您解决任何问题。现在是战争年代,所有的武器都用上了。”
两名俘虏被处决的当天晚上,记者们有幸见到了莫莱拉·西塞上校,他们的猜测从西塞上校那里得到了证实。两名俘虏是在罗望子树林中被处决的。处决前,一名军官宣读的一项公告声称,共和国为了捍卫自己的生存,必须对那些图谋推翻共和国的反动分子——不论他们出于贪婪的本性还是出于无知,也不论他们受到宗教狂热的唆使还是上当受骗——予以坚决镇压,因为他们在为一小撮妄图使巴西永远处于落后状态、以图进一步搜刮巴西民脂民膏的保守分子的利益服务。乡民们听得懂这番高论吗?记者们凭直觉感到发布官那声嘶力竭的吼叫对默默站在官兵身后的百姓来说完全是对牛弹琴。两名俘虏已被枪决,乡民们凑近尸体,记者们随西塞上校前往他晚上将要下榻的地方。《消息日报》的近视记者像往常一样,极力凑到上校身旁。
加尔讲话时毫无盛气凌人的架势。男爵不解地望着他:个子不高,仪表端正,一副可亲又可笑的神气。
第七步兵团当即又出发了。他们疾步如飞,傍晚时分便赶到了圣多山。在其他村镇,官军只是匆匆地搜查一下,看有无隐藏的武器,但到了这里就不同了。记者们还未下马,便看见官兵三三两两地朝一幢幢土坯房冲去,又端着长枪闯入房内,如临大敌。记者们在正方形广场上下了马,广场四周长满罗望子树,村里的老幼妇孺挤在树下。虽然他们一副呆滞木然的样子,双眸中闪射着冷漠、怀疑、生疏的光,但是谁好谁歹心里清清楚楚。房前、屋后及房屋两侧站满了士兵,只听一声令下,喊杀声四起,有的用枪托砸,有的用脚踢,门窗应声落地。随后便看到一伙伙乡民被驱赶到由四个哨兵把守的畜栏里,这里就是审讯他们的地方了。记者们只需待在原地便能听到从那里传出的叫骂声、悲叹声、咆哮声以及妇女们极力想凑近畜栏的挣扎声、抽泣声。圣多山顷刻间成了听不到枪响炮轰的奇特战场。记者们在这座竖着大大小小十字架的村庄里从这头跑到那头,又从那头返回这头,但没有一个军官理会他们,也没有一个军官告诉他们究竟出了什么事。他们从这个畜栏跑到那个畜栏,看到的总是同样的情景:乡民被围困在荷枪实弹的官兵中间。时而,一个乡民从畜栏里被推出来带走了;时而,又有一个乡民从家里被抓来,打得遍体鳞伤,难以站立。记者们总是同来同往,生怕有谁被这台机器的齿轮绞住。虽然他们还不清楚究竟出了什么事,但猜想事情定与早上抓的俘虏有关。
“所有的武器都用上了,”男爵喃喃地说,“这就是我们这个时代的特点,也是即将到来的20世纪的特点,加尔先生。所以那些狂人才会认为世界末日已经来临。他们产生这种想法毫不奇怪。”
“他们口口声声要上帝宽恕,大骂敌基督,还说什么世界末日已经到了,可就是不肯说出同谋和幕后策划人。他们知道的情况不多,这是完全有可能的,全是些可怜虫嘛。他们属于帕杰乌那一伙。”
男爵发现这个苏格兰人痛苦万状,突然起了恻隐之心。他思忖道:“他唯一的要求不过是像条狗似的死在那伙不理解他而他也不理解他们的人之中。他以为自己会像个英雄那样死去,可到头来只能死得像个白痴——而这一点正是加尔本人所忧虑的。”男爵此刻觉得人世不过是一场无可挽回的误会。
当近视记者——他总是那副好像感冒初愈的样子——问及俘虏是否提供了有价值的情报时,上校脸上显出未置可否的神态:
“您现在可以走了,”男爵对加尔说,“我给您派个向导,但我怀疑您最后能不能到达卡努杜斯。”
“有一个伤势很重,”西塞上校说,“也许到不了圣多山就会死去,这确实有点可惜。应该让他们到圣多山去死,因为他们死在那里会有所教益;死在这里简直是白死。”
男爵看见加尔的脸上泛出红光,听他说了句感谢的话。
一阵沉默。莫莱拉·西塞、塔马林多及奥林皮奥三人相互对视了一眼。年轻军官接着说:“平日我们总有三支搜捕队时刻待命,一听有哨声便四处搜捕。两个小时前,搜捕队听到哨声,当即奔向不同方向。没等箭镖落下,一支搜捕队便发现几块石头后面躲着两个弩弓手。搜捕队穷追猛赶,直追到敌人面前,想活捉敌人。一个弩弓手负隅顽抗,最后受了伤。”西塞上校听罢,立即朝部队后阵奔去,记者们也尾随而去。记者们心情十分激动,以为总算能见到敌人的面目了。但当他们一个小时之后来到部队后阵时,并未能立即见到俘虏。两个俘虏被关在一间茅屋里,茅屋四周由荷枪实弹的官兵把守,军方不准他们走近。他们围着茅屋转来转去,眼巴巴地望着来往如梭的大小军官,想从军官们那里探听点消息,但军官们对他们提出的问题总是支吾搪塞,不肯正面作答。两三个小时后,莫莱拉·西塞再次来到队伍前阵,终于透露出一些情况。
“我不明白我为什么要放您走,”男爵接着说,“虽然我觉得理想主义者是些很有意思的人,但绝不同情他们。也许您是个例外,因为您是个无法挽救的失足者,您的生命完结将是某种错误的后果。”
“团座,我们抓到两个俘虏。一个受了伤,另一个还能说话。”
但他很快便意识到加尔并没有在听自己讲,而是在忙着收拾桌上写好的东西,递过来对他说:
自重新上路以来,记者们曾看到一位年轻军官不止一次地拿着血淋淋的箭镖跑到队伍前方报告敌人新的暴行。就在今天中午,部队开进圣多山几小时前,布里陀手下的这位年轻军官不仅带来了箭镖,还带来一张弓和一只木哨。部队停在一条干涸的河床里,烈日当头,将士们个个热得满头大汗。莫莱拉·西塞仔细审视着这张弓。这是一张非常原始的弩弓,由粗糙的木料和破绳制成,使用起来也很简单。塔马林多上校、奥林皮奥上尉及几位记者站在西塞上校身旁。西塞上校拿起一枚箭镖,搭在弓上,向记者们演示弩弓的用法。随后又把由竹管挖了切口制成的口哨放到唇边,吹出凄厉的叫声。那年轻军官才讲出事情的真相:
“这是我的全部经历,是我的思想总结。”他的目光、他的两只手、他的皮肤都显得异常激动,“也许我不该把它留给您,但我身边再找不到更合适的人了。请您先读一读,如果您能按照这上面的地址寄到里昂,我将不胜感激。那是几个朋友办的一份刊物,可我不知道这刊物是否还在出版……”他沉默了,仿佛感到羞怯。“我什么时候可以走?”
西塞上校每逢收到牲畜伤亡的报告总要和记者们说几句逗趣的话,这种沉着镇定的态度使记者们深为感动。甲贡索人可在暗中窥视官军的行踪,官军却看不到甲贡索人的踪影,这种情况使官军日益惶恐,而且成了记者们的中心话题。每当他们问《消息日报》的近视记者关于西塞上校对主力部队及后备部队不断遭到敌人袭击的想法,近视记者总是回答说,西塞上校认为敌人的箭镖、木哨声不值一提,因为他心中只想着一件事:尽早到达卡努杜斯,不给“劝世者”及叛匪逃跑的机会。西塞上校断言,敌人的箭镖和木哨无非是为了诱惑、骚扰官军,为其逃跑争取时间。但对久经沙场的西塞上校来说,他决不会受骗,不会为无谓的搜捕耽搁哪怕一天时间,也不会偏离自己预先制定的行军路线分毫。他告诉为日后军粮担忧的部下,单凭这一点,也应尽早到达卡努杜斯,第七步兵团将从敌人的仓库、农场及畜栏里得到补给。
“您现在就可以走,”男爵说,“不用说,您会遇到风险。最大的可能是落到官军手里。西塞上校肯定会要您的命。”
“这样更好,我们可以轻装前进,早日到达目的地。”
“先生,正如您以前说过的,死人是不能杀的,”加尔回答,“请您别忘了,他们在依布埃拉已把我杀掉了……”
那木哨吹起来既像鸟叫,又似人的阵阵悲泣,刺耳而又揪心。夜里,它把官军从梦中惊醒;路上,它使官军却步不前。木哨声是死亡的先兆,随着木哨声而来的是子弹或箭镖。子弹呼啸而过,在空中映出道道红光,也有的未击中目标就已炸成碎片。哨声逝去,随即传来的中弹的牛、马、驴、羊的痛苦嘶叫。偶尔有一两个官兵倒下,但这种情况甚少,因为子弹的主要目标是牲畜,正如木哨声专门袭击官兵的耳朵——思想、灵魂。他们通过刚刚倒下的两头牛发现这些倒下去的牛已无法食用,即便那些身经百战、能吞下石头的将士也不能食用,因为吃了这样的牛肉,来不及找医生诊断便会上吐下泻,一病不起。于是他们醒悟甲贡索人残害牲畜是为了一箭双雕:除了杀死牲畜,还要根除官军食用这些牲畜的可能,断其生路。后来,又有一头牛倒下。费布罗尼奥·德·布里陀少校在死牛身上洒煤油,一把火将牛化为灰烬。离开盖伊马达斯至今短短几天,布里陀少校已判若两人。他形容憔悴,双目失神,阴郁而沉闷。木哨声使他食不甘味,夜不成寐。他也许是官军中受木哨声伤害最严重的人。该他倒霉,牲畜在悲壮的挽歌声中倒下,可这责任需由他来承担。虽然他明知牲畜的死亡意味着饥饿的到来,但不得不亲自下令将受伤的牲畜最后杀死,烧掉、他已尽了全部努力来减少箭镖带来的伤亡。为了保护牲畜,他派人在畜群四周巡逻放哨,下令把未鞣制过的兽皮给牲畜裹在身上。但时值盛夏,牲畜体外裹上这层兽皮,不但又闷又热,行动迟缓,有的甚至晕倒在地。布里陀少校一听到牛叫马嘶,便率领部下四处搜捕。但这是徒劳的,毫无希望的。唯一的结果是再次证实敌人像幽灵般行踪不定、出没无常。那木哨吹起来响彻四野,仿佛敌人有万马千军,但事实上是不可能的。他们怎么会在这树木稀少、坦荡无垠的地方隐踪匿迹?莫莱拉·西塞对此作了如下解释:人数不多的叛匪隐身于山坳、洞穴及丛林之中,但常出没于关键要塞,原野又如此空旷坦荡,所以哨声自然显得格外响亮。我们不应被敌人的鬼蜮伎俩迷惑,因为它无损官军的一根毫毛。但当他收到又有牲畜伤亡的报告,再次命令部队出发时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