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安·格兰德飞跑着来到卡努杜斯。他心里忐忑不安,觉得刚才交给他的这项任务责任重大。自己从前作过孽,甚至可能是狗的化身(这种担心在他身上时隐时现,犹如冬去春来,四季往复),实在不配当此重任。可又已答应,无法反悔。他在村口止住脚步,不知该怎么办。他想去找安东尼奥·比拉诺瓦,让比拉诺瓦给他讲讲这天主卫队究竟该如何组织,可他那颗受宠若惊的心告诉他,他现在首先需要的不是具体的指导,而是精神上的支持。天色已晚,“劝世者”快要到钟楼上去了,如果快一点,也许会在圣所赶上“劝世者”。于是他又沿着弯弯曲曲的街道跑起来。其时,镇上的男女老少和往日傍晚一样正从家里出来——他们有的住房子,也有的住茅屋、山洞或窝棚——要到圣堂去听训诫。当他路经比拉诺瓦的杂货店时,看见帕杰乌及另外二十来个人全是一副出远门的装束,正在那里和家人告别。他好不容易在圣堂附近空地上的人群中挤开一条路。夜幕降临,家家户户渐渐点上了灯烛。
“他不是我丈夫。”胡莱玛顶了他一句。
“劝世者”没有待在圣所,他把华金神父一直送到通往贡贝的路口,便一手牵着小白羊,一手拄着牧杖到健康之家去慰问长者和病人。他现在每次出门都要招来一大群人,因而在贝罗山的这种走访愈来愈困难。这次陪他出门的有利昂·德·纳图巴及圣诗班的女信徒,贝阿迪托和玛丽亚·瓜德拉多留在圣所没有来。
他又吐了一口唾沫,脸上显出忧郁的神色。随后,他突然指着加尔问胡莱玛:“你丈夫从没在梦中看见自己的尸骨吗?”
“贝阿迪托,我不配呀!”若安·格兰德气喘吁吁地一进门就叫道,“赞美好耶稣。”
“我怕的不是地狱,而是死亡,”大胡子心平气和地纠正说,“说得更确切些,我怕噩梦,怕梦见死。这是不一样的,明白吗?”
“我已经为天主卫队准备了誓词,”贝阿迪托亲切地说,“这个誓词比前来要求赎罪的那些人读的誓词要深刻得多,是利昂·德·纳图巴亲自写的。”贝阿迪托向若安·格兰德递过一页纸,格兰德用他那双又粗又黑的手接了过来。“你自己先把誓词背诵下来,每个被选中加入卫队的人也要能背诵。天主卫队建立的那一天,大家一齐到圣堂去宣誓,并且举行迎神赛会。”
“你也应该到卡努杜斯去,”加尔说,“他们也是你的弟兄。他们在为扭转乾坤而战,在为铲除你所惧怕的那个地狱而战。”
一直待在角落里的玛丽亚·瓜德拉多拿着破布、提着桶水朝他们走来。
“朝圣者都希望‘劝世者’在他们的额上吻一下,”大胡子接着说,“贝阿迪托先让他们跪下,随后‘劝世者’请他们站起,接着去吻他们。这叫使徒之吻。于是这些人便会激动得热泪盈眶。既然成了使徒,知道自己会进天堂,到了这种时候,死还算什么呢?”
“请坐,若安,”玛丽亚柔声说,“先喝口水,然后我给你洗洗。”
大胡子女人、傻子、矮子及胡莱玛全都听得入了迷。
黑人若安·格兰德坐下了。他身材高大,坐着和玛丽亚站着一般高。他满头大汗,神色慌张,咕嘟咕嘟喝了几大口水。玛丽亚给他洗过脸又洗脖子,洗完脖子后又给他洗那斑白的头发,这期间他一直闭着双眼。突然,他伸出一只胳臂,抓住了玛丽亚。
“能抵挡住,”大胡子低声道,“现在不仅帕杰乌在那儿,若安·阿巴德、塔拉梅拉、彼得劳、华金和他的几个儿子全都在那儿。一句话,这一带最凶猛的山羊都跑到那儿去了。他们从前是你死我活的冤家对头,现在却成了兄弟,都为‘劝世者’效力。他们虽然有罪,可他们会进天堂,‘劝世者’宽恕了他们的罪孽。”
“玛丽亚·瓜德拉多嬷嬷,帮帮我吧,”他满脸愁苦地恳求道,“我不配当这个呀。”
“他们的武器装备好吗?”加尔又问,“如果再次进攻他们,他们能抵挡住吗?”
“你过去做过别人的奴隶,”玛丽亚像抚摩孩子似的抚摩着他,“难道现在就不能做好耶稣的奴隶?好耶稣会帮助你的,若安·格兰德。”
“这话说起来就长了,”大胡子吐了口唾沫道,“听说有个叫费布罗尼奥的大兵被他们杀了吊在树上,尸体没人埋,被狗拉走了。听说是这么回事。”
“我起誓,我从未主张共和,一向不赞成驱逐皇帝,也不赞成让敌基督取代皇帝,”贝阿迪托十分虔诚地诵道,“我不赞成世俗婚姻,不赞成政教分离,也不赞成十进制。我将不回答俗人提出的问题。我将永远不偷盗,不吸烟,不酗酒,不赌博,不淫乱。我要为我的信仰和好耶稣献出自己的一生。”
“你去过卡努杜斯吗?”加尔问,“给我讲讲那里究竟出了什么事?卡努杜斯近来情况怎么样?”
“让我背背看吧,贝阿迪托。”若安·格兰德喃喃地说。
大胡子耸耸肩,仿佛表示很不理解帕杰乌的变化或帕杰乌的变化与他毫不相干。
正在这时,忽听人声嘈杂,“劝世者”回来了。只见他形容憔悴,满面愁云,一只手牵着小白羊,在利昂·德·纳图巴——他活像个用四只蹄子走路的怪物——及几位女信徒的陪伴下走进了圣所。门外又响起朝圣者急于拜见“劝世者”的嚷嚷声。小白羊跑来舔着玛丽亚的足踝,女信徒们沿墙根蹲下去。“劝世者”朝低垂着头、跪在地上的若安·格兰德走过来。若安·格兰德仿佛在发抖,虽然他跟随“劝世者”已整整十五年了,但每逢见到“劝世者”仍怯生生的,简直像个废物。“劝世者”双手捧住他的脸,强迫他抬起头来。“劝世者”满怀深情地凝视着昔日奴隶的一双泪眼。
“就是他,”大胡子答道,“我和他在一起待过五年,从来没吵过架。动起武来,他是最勇敢的一个,可后来天使看中了他,他变了。他现在成了上帝在卡努杜斯的使徒。”
“你是个苦人儿啊,若安·格兰德。”
“帕杰乌?”加尔焦虑地望着大胡子问,“是脸上有条伤疤的那个?是……”
“我不配服侍你,”若安·格兰德呜咽着说,“你让我干什么都行。如果需要,你把我杀了都行。可我不愿因为自己的过失让你出什么意外。神父,你想想,狗魂曾附过我的身子呀。”
“我不是最近才开始做这类梦,”大胡子接着说,“早在我来巴伊亚州之前,小时候在卡里里时就常做这样的梦。我和帕杰乌在一起的那些年也常做这样的梦。可能有时会几年不做这样的梦,但突然又会做起来,而且每天晚上都要做。”
“天主卫队就交给你去组织,”“劝世者”说,“交给你指挥。你过去受苦受难,直到今天还在受苦,所以你完全配当此任。我主说过,善人要在恶人的血里施洗双手。若安·格兰德,你现在是善人了。”
他显然有点神经紧张。其他人都沉默着,只听得苍蝇、黄蜂及大麻蝇在骡尸上飞来飞去的嗡嗡声。
“劝世者”心不在焉地等着若安哭诉完,最后伸出手去让他吻了吻。接着,“劝世者”在众人的簇拥下走出圣所,到塔楼上给贝罗山人布道去了。若安·格兰德挤在人群中,起初听见“劝世者”在祷告,随后便听到“劝世者”又在讲述铜蛇的奇迹:摩西奉主命,造了一条铜蛇;凡被蛇咬的,只要望那铜蛇一眼,伤口就会痊愈。“劝世者”还预言,毒蛇将再次来圣多山残害基督徒。但他又说,凡真心侍主者就会免遭此难。当众人散去,若安·格兰德的心情渐渐平复下来。他记得几年前天下大旱,当时“劝世者”首次讲了这个故事,结果旱灾过去了。他还记得此后又接着出现了另一个奇迹:腹地的蛇灾被平息了。想到这里,他完全放心了。
他显出很不高兴的样子,用手摸了摸嘴巴,吐了口唾沫。
当若安·格兰德来敲安东尼奥·比拉诺瓦家的门时,他好像完全是另一个人了。阿顺松·萨德林哈给他开了门。当时,比拉诺瓦及孩子们还有兄弟俩的几个助手正围着柜台吃饭。见他进来,他们给他让了个座位,递过一盘热腾腾的饭。若安吃着,不知道自己吃的是什么,只觉得是在浪费时间。比拉诺瓦告诉他,帕杰乌走时没带火药,只带了些木哨子和毒箭。但他并没留神听,他想,带那些东西去也好,可以有效地扰乱敌人的军心。若安·格兰德边嚼边咽,对自己使命之外的事全不以为意。
“我醒着的时候什么都不怕,”大胡子一本正经地说,“可到了夜里就不同了,常常在梦中看见自己的骨骼。我仿佛总在盼望着什么。你明白吗?”
吃完饭,几个助手有的到隔壁屋睡觉,有的就在旁边搭张床,或支个吊床,或在货箱上垫床被子便睡下了。若安·格兰德和比拉诺瓦在灯下交谈着。两人一直谈了很久很久,声音时高时低,时而心平气和,时而疾言厉色。就在这时,萤火虫飞进店铺,在黑暗的角落里闪闪发光。比拉诺瓦多次将登记着信徒生辰、到达该地年月的账簿翻开,指名道姓地谈了许多人的情况,可若安还是不放他去休息。若安将手中揉成一团的纸展开递给比拉诺瓦,要他反复诵读。直至自己最后背熟才算罢休。若安早已困顿不堪,靴子也没脱就睡下了。比拉诺瓦听见他躺在柜台下那块空地上反复背诵着贝阿迪托为天主卫队定的誓词。
其他强人散去,又回到篝火旁吃骡肉去了。但艺人们没走,仍站在加尔和满腹心事的大胡子身旁。
翌日清晨,比拉诺瓦家的孩子和助手们跑遍了贝罗山——他们正好在那里遇上一群人——逢人就讲愿为“劝世者”效力卖命的都可以申请加入天主卫队。昔日的庄园主宅院前很快聚集了众多前来应选的人,把卡努杜斯唯一笔直宽敞的街道——大地街——挤得水泄不通。若安·格兰德和比拉诺瓦坐在一个货箱上,接待来报名的人。比拉诺瓦高声报着来人的姓名及在本镇居住的时间。若安·格兰德一个个问他们是否愿将自己的财产抵押出去,是否愿像使徒那样为基督放弃自己的家园,接受苦难的洗礼。应选人个个点头同意。
“我不知道。从你的骨骼上看不出。”
参加过乌亚乌亚和康巴奥战役的人优先,那些连枪膛都不会拆洗、不会装子弹、枪热了也不知道该怎么冷却的人自然在被淘汰之列,年纪太大或太轻的、神经不正常的、怀了孕的女人也被排除在外。入选的人没有一人为追捕的警察做过向导,也没有一个曾靠薪俸为生。每隔一阵,若安·格兰德便带着一些入选的人走到荒野,要他们像殴打仇人那样殴打自己,凡犹豫不决者当即被淘汰。他还让他们相互厮杀搏斗,看谁更勇敢。傍晚时分,天主卫队选中了十八人,其中一人原先是彼得劳手下的一个女人。若安·格兰德先让他们在杂货店里宣誓,然后告诉他们回家去和家人告别,因为从明天起,他们唯一的义务就是保护“劝世者”。
加尔摇摇头,谦恭地说:
第二天,由于有那些选中的人帮若安考核、维持秩序,所以选拔比第一天进行得快多了。这两天,萨德林哈姐妹一直在设法弄到些蓝布,准备给卫队队员做头巾或袖标。
“你听见没有?”大胡子突然咆哮道,猛地倒退了几步,使得加尔茫然不知所措,“到底我会怎么死?”
翌日清晨,帕杰乌派来的信差向若安·阿巴德报告说,官军来了一千二百人,加外几门大炮。敌军头目是人称“杀人魔王”的西塞上校。
加尔用手指摩挲着大胡子的头皮,每逢摸到耳后和耳上,总要停一停。加尔一本正经地抚摩着,像他高兴时那样,双眸闪射着毫光。科学是不会错的:他手指下这颗圆圆的、像由两个半球构成的脑袋清楚地说明,大胡子是个好战、残忍、以斗为乐、不畏风险、不惧生死的家伙,是个狼心狗肺、胆大妄为、复仇心强、破坏力极大的家伙。这个人如果没有道义上的压力,就会成为嗜杀成性的暴徒。他的头怪得出奇:两耳上方有两个硬硬的滚烫滚烫的疙瘩。“这是个介于人与兽之间的家伙。”加尔想。
鲁菲诺以麻利、准确的动作做完了再次出行的准备。这次出行比以往任何一次都难以捉摸。他脱去拜见男爵时穿着的裤子和衬衫,换了另一身式样颜色完全相同的衣服,并将砍刀、马枪、两把短刀及一条褡裢带在身上。末了,又朝茅屋内的杯盘、吊床、桌凳以及圣母拉帕的画像扫视了一眼。他面无人色,两眼不停地眨着,但没过多久,他长长的脸上便恢复了平日那令人难以捉摸的表情。他手疾眼快地做完了准备,随即用打火机将摆在各个角落的物品点着了,屋内顿时火光四起。他不慌不忙地走到门口,随身只带着武器和褡裢走出了家门。他在门外空荡荡的畜栏旁蹲下来,看着熊熊烈火。风助火势,火借风威,他的家渐渐被大火吞没。大火曾一直烧到他身边,呛得他直咳嗽。他站起身,挎上马枪,将砍刀插到腰间靠近短刀的地方,褡裢背在肩上。最后他转过身上路了,知道自己再也回不到盖伊马达斯。他从车站旁走过时,竟连车站上悬挂着的“欢迎第七步兵团及西塞上校”的旗幡标语都没看见。
“我想知道我会怎么死。”大胡子傲慢地说。
五天后,灵巧、机智的鲁菲诺在傍晚时分风尘仆仆地来到依布埃垃。他为了归还上次向耶稣借的短刀,兜了一个大圈子。连日来,他每天平均走十小时的路,只在天气最黑或最热的时候才停下来休息片刻。他只有一天是花钱买饭吃,其余数日均靠猎来的鸟兽充饥。几位长者正坐在杂货店门前闲聊,他们年纪相仿,吸的烟斗也几乎一模一样。鲁菲诺走到他们面前,摘下草帽向他们请了安。几位长者向鲁菲诺问起盖伊马达斯近日的情况,问起那里的人对这场战争都在说些什么,还问他在路上是否见到官军。看上去,他们是认识鲁菲诺的。鲁菲诺坐下,把自己知道的情况一一告诉了他们,还蛮有兴致地问起依布埃拉镇上的人。被他问到的人,有的已经死去,有的想发财已动身去了南方。最近又有两户逃往卡努杜斯去了。天黑了,鲁菲诺和几位老人一起进了杂货店,想喝一杯。炎热的白天已经过去,此时凉爽多了。鲁菲诺转弯抹角地尽量把他们往自己的话题上引。他发问时总是不指名也不道姓,几位老人听着,掩饰不住内心的惊诧。不管鲁菲诺说什么,他们只管点头,而且说起话来总是很有分寸。是的,马戏班曾像幽灵一般来过这里,但它业已衰败,穷途潦倒,很难相信它就是吉普赛人手下那个盛极一时的马戏班。鲁菲诺聆听着几位老人的叙述,露出十分尊敬的神态。但他利用他们停顿的机会又把他们拉回原来的话题。这一次,几位老人仿佛觉得客套话已经说完,只得将所见所闻如实告诉他:马戏班在这里逗留了多久;大胡子女人、矮子、傻子怎样以算命、说书、演滑稽戏为生;加尔拼命打听有关甲贡索人的消息;一帮庄园守护人如何跑到这里剪下加尔的头发又如何盗走了杀子者的尸体;等等。但有一人——不是那些艺人,也不是那个外国人——鲁菲诺一直没有问起,几位老人也闭口不提。虽然在这场谈话中没人提到她,但只要谈到加尔的伤如何治愈、加尔每天都吃些什么,她都是核心人物。他们是否知道她就是鲁菲诺的妻子?他们准知道,要么猜得出,正如他们知道或猜得出哪些话该说,哪些话不该说。谈话结束了,鲁菲诺近乎无意识地问了问那伙艺人离去的方向。店主在店内给他搭了张破床,他在那里睡了一夜。次日清晨便迈着轻捷的步伐上路。
大胡子的两只鼠眼里突然充满了恐惧,仿佛自己已成了无法脱身的笼中之鸟。
鲁菲诺不慌不忙地走着,在这里,唯一的影子是他自己的身影。影子起初在他身后,后来渐渐跑到他的身前。他阴沉着脸,眯缝着双眼,大风不断掩埋了他的足迹,但他毫不犹豫地径直向前走。暮色临近,他来到一所茅屋前,茅屋周围是一望无际的耕地。屋主和妻子及几个赤裸上身的孩子热情地将他迎到屋内。他和他们一起吃过饭,喝了酒,并向他们讲述了在盖伊马达斯、依布埃拉及其他地方的见闻。他们谈到了去卡努杜斯的朝圣者,并对世界末日到来的可能性发了一通议论。后来,鲁菲诺才向他们问起马戏班和那个被剃光了脑袋的外国人。是的,他们来过这里,但已取道水香山到圣多山去了。女主人对那个光脑袋、黄眼睛、身材瘦削的男人记忆尤为深刻。他的举止像个没有骨架的动物,而且动不动就哈哈大笑。屋主夫妇给鲁菲诺腾出一张吊床,第二天清晨临分手时,还分文未收地给他装了一褡裢食物。
“在这一点上,咱俩很相似,”加尔说,“我们面临着共同的敌人。”
鲁菲诺在路上走了大半天也没遇见一个行人。一路上,天气凉爽,荆棘丛生,鹦鹉在树林中啼鸣。到了下午,他开始遇上牧羊人,有时停下来和他们稍谈数语。过了花甸——这个名字是对这个只有乱石和焦土的地方的极大讽刺——他径直来到一个用树干做成的十字架前,十字架周围摆了许多供品,全是些木刻的圣像。一位双目失明的女人躺在十字架旁,活像一条眼镜蛇。鲁菲诺双膝跪下,女人为他祝福。鲁菲诺给了女人食物,两人便攀谈起来。她不知道他打听的是些什么人,更没看到那些人。鲁菲诺临行前燃着了一支蜡烛,对着十字架深深鞠了一躬。
“警察在追捕你?”大胡子若有所悟。
三天来,他一直打听不到马戏班的去向。他问过农民,也问过牧人,得出的结论是马戏班没去圣多山,不是折到别的地方就是照原路返回了。他们会不会为了混顿饭吃到某个地方赶集去了?他在花甸附近四处打探,逢人便问:有没有人看见过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一个只有五拃高的矮子、一个身体虚弱的傻子、一个讲起话来谁都难以听懂的红头发外国人?但回答都是否定的。他躺在临时栖身处,做着各种各样的猜测:加尔会不会已被人杀掉?会不会由于伤口发作已经死去?鲁菲诺曾经走到坦基诺,又折返,仍找不到马戏班的踪迹。一天下午,他正酣睡,突然有几个人手持凶器,神不知鬼不觉地来到他身旁。一双草鞋踏到他的胸上,把他从梦中惊醒。他发现这伙人身上除了马枪,还带着砍刀、短刀、木哨及一排排子弹。他判定这伙人不是歹徒,至少此刻不是。鲁菲诺费了一番唇舌才使他们相信自己确实不是官军的探子,他从盖伊马达斯到这里来,一路上连个官兵都没看见。他在自我表白中显得对这场战争过分冷漠,致使他们一度以为他在撒谎骗人。有个家伙竟跑过来把短刀架到了他的脖子上。最后,审问结束,大家才相互交谈起来。当天夜里,鲁菲诺就和这伙人一起住下了。他听他们谈到了敌基督、好耶稣、“劝世者”及贝罗山。他知道他们都曾干过杀人、绑架、拦路抢劫的罪恶勾当,也都曾多次潜逃,但现在都已成了圣人。他们告诉鲁菲诺,官军正像瘟疫般朝这里袭来,沿途没收百姓的武器,抓壮丁,要百姓咒骂基督,往耶稣像上吐唾沫。谁敢拒绝,谁就得脑袋搬家。他们问鲁菲诺是否愿意加入他们的行列,他婉言谢绝,说明自己不愿入伙的理由。他们谅解了他。
“我曾想当个算命先生,”加尔边一字一板地说着边用手指扒拉开大胡子的头发,灵巧地摩挲着他的头皮,“可警方不给我时间。”
翌日上午,鲁菲诺和官军几乎同一时间到达坎桑斯奥。他先去找到从前认识的铁匠。铁匠站在火花四溅的炉旁,热得浑身冒汗。铁匠劝他尽快离去,因为政府军正在四处抓丁。鲁菲诺向铁匠说明来意。铁匠十分同情他的处境,表示愿帮他的忙。是的,大胡子不久前来过这里,并且碰到过鲁菲诺要找的人。大胡子和铁匠谈起那个会算命的外国人。大胡子是在什么地方遇上他们的?铁匠告诉了他。鲁菲诺在铁匠铺里和铁匠聊到天黑,又悄悄离开了坎桑斯奥,哨兵未能发觉他。两个小时后,他再次遇上了贝罗山那伙带木哨子的人,他们告诉他,战争果真蔓延到了坎桑斯奥。
加尔又朝他笑了笑,向前迈了一步站在他面前。加尔比他高,他那毛发直立的脑袋还不及加尔的肩膀。艺人们和另几位强人都愣愣地望着。大胡子的手一直按在短刀上,显得惶恐不安。加尔抬起双手,放在大胡子的脑袋上摩挲起来。
索扎·费雷罗医生在一个个玻璃罐里装上酒精,又一个个递给男爵夫人埃斯特拉。男爵夫人头上罩着块头帕,看上去很像一顶风帽。她将罐里的酒精点燃,熟练地扣到西塞上校的背上。西塞上校一动不动,被单上连个皱褶都看不出。
“你会算命?”他突然一反刚才的凶狠态度,和蔼地问。
“医生,我自从来到卡龙毕,不止一次当过接生婆,”男爵夫人唱歌似的说,不知她这话是讲给索扎医生听还是说给病中的西塞上校听,“可说实话,拔火罐可是多年没使过了。上校,您觉得难受吗?”
大胡子惊奇地打量着加尔,嘴里衔着块肉,但并没有嚼。
“一点都不难受,夫人,”莫莱拉·西塞极力按捺内心的不悦,“我请您,也请您转告您的丈夫,请你们原谅我们这些不速之客。我是不想来打扰你们的。”
“你就让他摸摸呗,”大胡子女人说,“他会看出你的秘密。”
“我们巴不得你们到这儿来呢。”夫人已给他扣好了拔火罐,此时正在给他垫枕头,“我早想亲眼见识一位英雄,当然,我并不希望他病了才到卡龙毕来……”
大胡子一手按住短刀,像要动武似的。加尔微微一笑,叫他大可不必。
她的声音温柔、轻飘、醉人。床边摆着一张桌子,桌上放着饰有孔雀图案的杯盘、绷带、棉花、装着蚂蝗的瓶子、做拔火罐用的玻璃罐及其他大大小小的瓶子。晨曦已经照进这间清洁、舒适、挂着白色窗帘的房子。男爵夫人的女佣塞巴斯蒂娜伫立在门口一动不动。索扎医生看了看西塞上校的背,脊背上印着片片斑痕,仿佛刚喷过岩浆的火山。病人的一双眼睛告诉人们,他彻夜未眠。
“我唯一感兴趣的是你的脑袋,”加尔轻声说,“让我摸摸。”
“好吧,再等半个小时就可以洗澡和按摩了。团座,您一定觉得好些了吧?脸色好多了。”
大胡子这样说是因为加尔就连呕吐时也一直瞅着他。众人转身看着大胡子,加尔盯着他,他朝前走了几步,走到加尔身边。
“浴室已经准备就绪,我这就去。要我干什么尽管吩咐。”塞巴斯蒂娜说。
“只有我的仇人才这样看我,”强人头目扯着沙哑的嗓门道,“别老看着我,我讨厌别人这样看我。”
“我愿意听从各位的吩咐,”男爵夫人接着说,“我要走了。啊,我都忘了,上校,我已向医生给您请了假,让您到我们家去喝茶,我丈夫要向您表示祝贺。医生,您和奥林皮奥上尉也去,还有那个稀奇古怪的小伙子,他叫什么名字来着?”
“他只能吃软的食物,”胡莱玛向在场的诸位解释说,“他一直在生病。”
西塞上校极力在男爵夫人面前装出一副笑脸,可男爵夫人和塞巴斯蒂娜刚刚迈出门槛,他便冲着索扎医生大发雷霆:
加尔凝视着他们,心里想象着这具尸体将被飞禽走兽啄食,将被风吹雨打,若干年后将变成人们常在腹地见到的一堆溜光的尸骨。加尔由尸骨、屠场、故友及动物想到了自己的归宿。他坐在大篷车上,身边坐着大胡子女人、矮子、傻子和胡莱玛。大胡子摘下饰有闪闪发亮的英镑图案的草帽,示意艺人们也来吃一点。第一个响应的是傻子,他跳下车,伸手就往火堆上抓。大胡子女人、矮子和胡莱玛随后也围了上来。他们和强人们混杂在一起,大嚼大咬,吃得津津有味。加尔移步到火堆旁,连日来风吹日晒,他看上去完全像个腹地人了。他从看见大胡子摘下草帽之时起便目不转睛地瞅着大胡子的脑袋。他就这样凝视着,把第一块肉送到了嘴边。他正要下咽时,胃部突然痉挛起来。
“是你把我推进了这个陷阱,我要枪毙你!”
他们黎明时上路了。一路上,乱石遍地,荆棘丛生,他们默默地一直从天亮走到天黑。大篷车走在最前面,大胡子女人、矮子和傻子走在大篷车两边,胡莱玛紧靠着车轱辘,加尔走在最后。为了遮挡阳光,他头上戴着巨人佩德林的那顶草帽。他瘦多了,下身的两条裤腿像两条大麻袋,衬衫穿在身上松松垮垮。那枚子弹擦脑袋而过,在耳后留下一片青疤。凯依法的砍刀在他的脖子和肩膀之间留下一条弯曲的伤痕。由于面庞消瘦、苍白,他那双眼睛显得更加混浊。他们行至第四天,在一个叫做花甸的地方遇上了一帮饥民,饥民夺去了他们拉车的骡子。他们那天正行至一个长满牛蒡和荆棘的树林,那地方被一条干涸的河床分为两半,远方是恩戈尔达山的群峰。这帮饥民共有八人,其中几个穿着皮夹克,草帽上饰有钱币图案,身带短刀、马枪及一串串子弹。饥民的头目个子不高,肚皮不小,一副凶神恶煞的模样,看上去活像只猛禽;脸上虽然毛发稀少,别人却都管他叫大胡子。只听他咕噜了几句,一会儿工夫,手下的强人便七手八脚地把骡子宰了,剥下皮,切成碎块,放到火上烤起来。肉烤熟了,他们又一拥而上,狼吞虎咽地吃起来。大概他们已有几天没吃东西了,有几个竟吃得高兴地唱起歌来。
“您要是大动肝火,我就只得给您放血,您就只得在床上多待一天。”索扎医生困顿不堪,瘫倒在摇椅上,“现在,您也该让我喘口气了。我只能休息半个小时,请您别动。”
在加尔的提议下,他们又要上路了。几位艺人本想在依布埃拉再待些时日,因为他们在这里可以给村民们讲故事、演滑稽戏,好歹能挣顿饭吃。但加尔担心如果那帮庄园守护人再次返回,就该要他的脑袋了。他确已完全恢复健康:讲起话来声若洪钟,致使大胡子女人、矮子,甚至傻子常常听得目瞪口呆。他的话很难懂,常需他们去猜。每逢谈起甲贡索人,他总是那样兴致勃勃,艺人们对此十分惊讶。大胡子女人问胡莱玛,加尔是不是云游四方的好耶稣的信徒。不,不是的,他从未到过卡努杜斯,也不认识“劝世者”,甚至连上帝都不信。连胡莱玛也不明白加尔为什么会这样。当加尔告诉他们说他想到北方去时,矮子和大胡子女人便决定随他一起去那里。他们也说不清究竟为什么要随他去,可能像重力作用那样,弱者必然为强者所吸引。或许很简单,因为他们除了屈从于这个好似握有生活指南的人的意志,再无更好的办法,再无别的选择。
索扎医生睁开眼时,正好过去了半个小时。他擦擦眼,随即动手给上校取下拔火罐。他很容易就把拔火罐全部拔下来,扣过拔火罐的地方留下一个个圆圆的紫痕。西塞上校趴在床上,脑袋压在交叉着的双臂上。奥林皮奥上尉进来向他汇报部队的情况,但他一言未发。索扎医生一直陪他进了浴室。浴室里,塞巴斯蒂娜已经遵照医生的吩咐把一切准备好了。西塞上校脱去衣服——他的身子白极了,和黝黑的脸庞及双臂迥然不同——毫无惧色地坐进澡盆,咬紧牙关在水里泡了好一阵。洗完澡,医生开始用酒精和芥末膏给他擦身子,最后又要他吸火盆里——火盆里燃着药草——冒出来的烟。在这一治疗过程中,谁都没有言语。但当烟熏疗法结束后,西塞上校为了缓和一下气氛,嘟嘟囔囔说觉得自己像是在接受巫术治疗。索扎医生反驳说在医学和巫术之间本来就没有什么截然的界限。他们俩终于相互妥协了。屋内此时已为他们摆好了水果、鲜牛奶、面包、果酱及咖啡。莫莱拉·西塞随便吃了一点就睡了。醒来,已是正午。《消息日报》的近视记者坐在他身旁,手里拿着副扑克牌,建议教他玩当时在巴伊亚流浪汉中流行的“三各一”。两人玩着,谁都没有说话,直至索扎医生洗过澡,刮了脸,跑来提醒西塞上校该动身,这场游戏才算结束。西塞上校走进屋主请他喝茶的客厅时,卡纳布拉沃男爵、男爵夫人、索扎医生、奥林皮奥上尉及近视记者全都等在那里。在场的人,唯一衣冠不整的就是近视记者。
那天,骑着马来的那几个庄园守护人带走的唯一战利品就是那束红头发。此后,马戏班又在依布埃拉住了十天。加利雷奥·加尔已开始康复。一天夜里,大胡子女人听见他正操着蹩脚的葡萄牙语和胡莱玛说话,问胡莱玛他们现在是在哪个国家,是几月几号。翌日下午,他下了大篷车,还晃晃悠悠地走了几步。到第三天夜里,他竟到了依布埃拉村的杂货店。他已退烧了,虽然形容憔悴,但兴致很高。他向店老板(店老板望着他的脑袋,觉得十分好笑)问这问那,询问着有关卡努杜斯和战争的情况。他近乎疯疯癫癫地多次核实了有关费布罗尼奥领着一支五百人的队伍竟在康巴奥吃了败仗的消息。他听了这个消息后,兴奋异常。胡莱玛、大胡子女人及矮子都以为他又会说起胡话来,但这样的情况并未发生。他和店老板一道喝了杯甜酒,回来后便酣然睡去,整整睡了十个小时。
卡纳布拉沃男爵迎上前来和西塞上校握手。这是一间十分阔绰的大厅,地面用红、白两色瓷砖砌成,厅内陈设着几件用哈卡兰达木做的家具,椅子全是奥地利式的,其中有木制的,也有藤编的。小巧玲珑的桌上摆着一盏煤油灯和照片,一只橱柜内陈设着玻璃器皿、各种陶瓷用品及一只镶嵌着天鹅绒蝴蝶的盒子。四壁挂着山水画。男爵向上校嘘寒问暖,宾主相互客套了一番。但应当承认,西塞上校在这方面远不及男爵。夕阳西沉,客厅的窗户敞着。从窗户望出去,正门口矗立着一根根石柱,还有一眼水井。梯地上棕榈树亭亭玉立,罗望子树枝茂叶盛。梯地两侧,昔日曾是关押奴隶的圈棚,现在是自由民的房舍。塞巴斯蒂娜和一个穿花格围裙的女仆端来了茶壶、茶杯、面包、饼干。男爵夫人向索扎医生、近视记者及奥林皮奥上尉诉说费了多年工夫才把建造这幢房子的材料及屋内陈设运到卡龙毕的艰难经过。男爵拿着一本植物标本给西塞上校看,并对西塞上校说,自己从青年时代起就酷爱科学,曾幻想能在实验室或解剖室度过一生。然而,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他最后不得不从事农业、外交、政治这些自幼就不喜欢的职业。西塞上校呢?他向来就喜欢戎马生涯吗?是的,从他记事起,甚至在那以前,从他在平托蒙昂加瓦镇出生就渴望能有这一天。近视记者从男爵夫人来到男爵和西塞上校身旁,很不礼貌地听着他俩的谈话。
“上尉,我可以随他们一起去吗?”站在黑暗角落里的近视记者毛遂自荐道,“我认识男爵。到《消息日报》工作前,我在他办的报社里干过。”
“看见这个年轻人和您在一起,真叫人奇怪,”男爵指着近视记者微笑道,“他有没有对您说过他从前在我的手下干过事?他那时候钦佩维克多·雨果,希望成为戏剧家。他当时把新闻这一行说得一塌糊涂。”
“好吧。”塔马林多上校同意了,“你和索扎·费雷罗医生带一支卫队去。但部队在这里扎营,不能到男爵那儿去。”
“我至今还在说新闻这一行的坏话。”那个刺耳的声音叫道。
“团座,我负责把西塞上校送到卡龙毕去。”奥林皮奥上尉请求说。
“瞎扯!”男爵吼了起来,“事实是他不仅善于造谣生事,诽谤中伤,而且惯于玩弄权术。他原先在我手下工作,可他后来投靠了我的政敌,跑到对方的报社舞文弄墨去了。从那时起,他就成了我最卑鄙的诽谤者。上校,您要当心,他是个危险人物。”
四位长官和近视记者听到身后有响动,急忙转身望着帐篷内。帐篷内灯光昏暗,莫莱拉·西塞正在那里大叫大嚷,听不清他在吼叫什么。只见他赤裸着上身,双手扶着床,胸脯上有几个黑乎乎一动不动的东西,那无疑是蚂蝗了。西塞上校只站了几秒钟,随即便呻吟着跌倒在地上。索扎医生赶忙跪到地上,将他的嘴掰开。与此同时,几位军官也急忙围拢过来,有抬脚的,有抓胳臂的,七手八脚将他抬回行军床上。
近视记者神气活现,仿佛男爵刚才的这番话是在夸赞他。
“我是部下,听你们的。我已尽到自己的责任。”
“所有的知识分子都是危险人物,”西塞上校附和道,“他们怯懦,喜欢感情用事,能用最美好的思想为最卑鄙的行径辩解。国家目前需要他们,但对待他们必须像对待易受惊的动物那样。”
索扎医生耸耸肩说:
近视记者笑得前仰后合,男爵夫人、索扎医生及奥林皮奥上尉都转过身来望着他。塞巴斯蒂娜端来了茶点。男爵抓着西塞上校的胳臂朝一只柜子走去。
“您对西塞上校是了解的,”库尼亚·马托斯少校解释说,“让他住到叛匪头子家里去,他会生气的。他会感到是对他的侮辱。”
“我要送您一件东西。向客人送礼是我们腹地人的习惯。”男爵取出一瓶外面沾满灰尘的白兰地,挤挤眼指着瓶上的商标说,“我知道您想根除欧洲在巴西的影响,但我想您对欧洲的痛恨还不至于连白兰地也包括在内吧?”
“我没说一定要到卡龙毕去,”索扎·费雷罗医生反驳说,“我只是把病人的需要告诉你们。诸位,我再补充一句:让他待在这儿,又是这样的条件,简直是胡闹。”
两人刚刚坐下来,男爵夫人立即将一杯茶端到西塞上校面前,往里面加了两块糖。
“您明知道男爵就在卡龙毕,可您仍坚持要我们把他送到那儿,是这样吗?”
“我的枪是法国造,我的炮是德国造,”莫莱拉·西塞说这番话时态度如此严肃,以致其余在场的人不得不止住谈话,“我不痛恨欧洲,也不痛恨白兰地。但我从不饮酒,也就没有必要把它送给我这样一个不知其妙处的人。”
库尼亚·马托斯和奥林皮奥望了塔马林多上校一眼。塔马林多干咳一阵,一言未发。
“您就收下做个纪念吧。”男爵夫人说。
“他近日来太劳累了,”医生一面抱怨一面将烟叼在嘴上,“从上次发病到现在恰好两年。该他倒霉,被魔鬼绊了一跤。谁知道是怎么回事。我已给他放过血,免得出现溢血现象。但他现在需要洗澡、按摩,需要很好地进行治疗。诸位先生,决定吧。”
“我痛恨的是那些使这一地区仍处于史前状态的本地地主和英国商人,”西塞上校继续冷冰冰地说,“我痛恨那些关心蔗糖胜过关心巴西人民的人。”
塔马林多上校悔恨没及时瞥近视记者一眼。就在这时,索扎医生一面擦着手一面走到帐篷外。索扎·费雷罗医生身着军服,两鬓斑白,额上布满深深的皱纹。几位长官撇下近视记者,朝医生围拢来。近视记者虽仍站在原地未动,但很不礼貌地探过头,眼镜后的两只眼睛睁得大大的。
男爵夫人仍在忙着为宾客敬茶递水,脸上毫无异样。但男爵和夫人不同,此时已收起笑脸,虽然仍装出热情的样子。
“可问题是再没有第二个了呀。”近视记者冷冷地回答。他透过昏暗的原野朝帐篷望去,帐篷内射出一道淡淡的绿光。“从坎桑斯奥到卡努杜斯,这一带全属于卡纳布拉沃男爵。”
“对南方人欢迎的美国商人来说,他们感兴趣的是人还是仅仅是咖啡?”男爵质问道。
“我的意思是除了卡龙毕,”塔马林多不悦地纠正道,“莫莱拉·西塞上校断然回绝了男爵要部队住到他那里去的请求。到那里去是不合适的。”
西塞上校早已准备好了答案。
“当然有,”近视记者尖声尖气地说,“这你我都很清楚。”
“美国商人一来,机器有了,技术有了,巴西进步需要的资金也有了,因为进步意味着工业化、就业、资本,如同美国的进步所证明的那样。”他眨了眨两只冷漠的小眼,接着说:“卡纳布拉沃男爵,对于这一点,奴隶主们是永远不会理解的。”
“您熟悉这一带,我们想请您帮个忙。”塔马林多轻声道。然而他此时说话的语气并不像平日那样和蔼可亲,仿佛在极力克制着不愿将此事透露给外人但又苦于无计可施的矛盾心理。“医生认为应该把西塞上校送到一个比较合适的地方去,使他能得到更好的护理。附近有没有庄园?”
西塞上校说罢,客厅内一片沉寂,只听到勺匙在杯内移动发出的声音和近视记者好像漱口似的咕咕的喝茶声。“可奴隶制并不是共和国建立后才取消的,而是早在帝国时期就已经取消了,”男爵夫人一面给客人敬上几片饼干,一面嘻笑着开玩笑似的说,“在我丈夫庄园里劳动的奴隶正好在法令颁布五年前就已获得自由,这件事您以前知道吗?”
帐篷四周布满荷枪实弹的岗哨,把帐篷和兵营的其余部分隔离开。那几位记者就在附近,围住近视记者问这问那。近视记者将自己看到的全部告诉了他们。岗哨和兵营之间是一片无人区,除非得到库尼亚·马托斯少校的许可,否则任何官兵不得通过。库尼亚·马托斯少校倒背双手,在帐篷外踱来踱去。塔马林多上校和奥林皮奥上尉走近马托斯少校,记者们看见三人在帐篷附近转来转去。夕阳的余晖渐渐散去,三位军人的脸上浮漾着紫色的暮霭。塔马林多上校不时地走进帐篷,出来后三人又一起踱来踱去。就这样过了好一阵,也许是半小时,也许是一小时,反正时间不短,因为篝火已经燃起,晚饭号也吹响了。也就在这时,奥林皮奥上尉突然来到记者们待的地方把近视记者叫走。近视记者通过层层岗哨,来到塔马林多上校和马托斯少校面前。
“不知道,”西塞上校回答,“这无疑是值得称赞的。”
奥林皮奥一直双手掰着莫莱拉·西塞的嘴巴,西塞上校仍在不住地痉挛。过了好一阵,索扎·费雷罗医生才赶到那里,带来了一辆救护马车。帐篷已经支好,莫莱拉·西塞躺在一张行军床上。塔马林多和奥林皮奥两人轮流守护在西塞身边,不让他把嘴合上。西塞上校满头是汗,双目紧闭,浑身颤抖,不停地呻吟,每隔一阵就吐出一口白沫。索扎医生和塔马林多上校相互对视了一眼,但谁都没说话。索扎医生一面轻轻脱去外衣,一面示意助手将药箱放到西塞上校床旁。与此同时,奥林皮奥上尉向医生讲述了上校发病前后的情况。为了使医生给病人诊断时更自在,军官们自动走出了帐篷。
西塞上校勉强笑了笑,抿了口茶。客厅内的气氛变得十分紧张,无论男爵夫人的微笑、索扎医生突如其来对蝴蝶标本的雅兴还是奥林皮奥上尉讲的一段关于里约热内卢一位律师为其妻所害的故事都未能使这种气氛缓和。索扎医生的一番客套则加剧了紧张。
“掰开他的嘴,揪住他的舌头。”塔马林多上校告诉奥林皮奥该怎么办,随即转身命令两个卫兵赶快去支帐篷。
“甲贡索人到处杀烧掳掠,所以这一带的庄园主一个个远走高飞了,”索扎医生说,“可您反其道而行之,回到了卡龙毕。真不愧是他们的榜样。”
库尼亚·马托斯少校先将近视记者推到后面,随即又和勤务兵一道走到另外几位记者那里,毫不客气地要求他们走开。与此同时,人们将一条被子盖到莫莱拉·西塞身上。奥林皮奥上尉和塔马林多上校将自己的军服叠在一起,垫在西塞上校头下当枕头。
“我所以回来不是为了别的,而是为了把我的庄园交给第七步兵团使用,”男爵说,“遗憾的是,我的好意不被接受。”
“别动他!”塔马林多焦急地吼道,“快拿条被子来。快去请索扎·费雷罗医生到这里来。别让任何人走近他!朝后站,朝后站!”
“不管什么人,只要看看这里的和平景象,就不会说这里在打仗,”西塞上校轻声说,“甲贡索人没有来这里骚扰过。您太幸运了。”
不知为什么,他这番话说得结结巴巴,令人费解。他本来要开口要说什么,但没有说出来。他满脸青紫,瞳孔放大,慢慢坐到一根横在地上的树干上,随后慢慢摘下军帽。正当近视记者也要坐下去的时候,突然看见西塞上校用手捂住了脸,军帽落到地上。他陡地站起身,涨红着脸,摇摇晃晃地解开了衬衫上的纽扣,像透不过气来似的;随即全身痉挛,口吐白沫,呻吟着倒在奥林皮奥上尉和近视记者脚边,吓得两人茫然失措。当他俩俯下身去时,塔马林多、库尼亚·马托斯及几个勤务兵已经跑了过来。
“外表不足为信,”男爵仍然心平气和地说,“卡龙毕已有许多人逃往他乡,耕地减少了一半。再说,卡努杜斯是我的故乡,不对吗?我在这一地区付出的代价比谁都大。”
“但这一次不同,”西塞上校吃力地说,“应该教训教训他们,去掉他们复辟帝制的幻想。他们侮辱官军的仇也要报。”
男爵极力掩饰西塞上校刚才的一席话给他带来的恼怒,但此时的男爵夫人却判若两人,又开口说:
“人们不是常说应该给逃跑的敌人架银桥吗?”奥林皮奥上尉诙谐地说。
“有人说我丈夫把卡努杜斯拱手送给了甲贡索人,我想您大概不会相信这种谎言吧?”她气愤得沉下了脸。
“他们不会溜的,”近视记者搭讪道,“他们认为上帝站在他们一边。这地方的人好斗得很。”
西塞上校抿了口茶,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
“时间,”莫莱拉·西塞讲话时嘴里像含着什么东西,“不等我们到那儿,他们就会全部溜掉。”
“这么说,您是相信这一谎言喽?”男爵轻声道,“难道您真的相信我会支持那些疯狂的异教徒、四处烧杀掳掠的家伙吗?”
“团座,有什么可担心的吗?”奥林皮奥上尉问。
莫莱拉·西塞以冷峻的目光望了男爵一眼,急速地用舌头舔了一下双唇。
卫兵们立即跑步传达上校的命令。军号声响起,部队停止前进。莫莱拉·西塞、奥林皮奥·德·卡斯特罗、库尼亚·马托斯及塔马林多同时下了马,近视记者也跟着从马上爬下来。后面的另外几位记者及士兵们跑到一片水塘边,有的洗脸,有的洗胳臂,还有的洗脚。库尼亚·马托斯少校和塔马林多上校查看地图,莫莱拉·西塞上校举起望远镜凝望着天地相接的地方。太阳正落向远方孤零零的圣多山背后,给圣多山披上了一层神秘的色彩。西塞上校收起望远镜,脸色突然变得煞白,显出极度紧张的神态。
“那些狂徒用达姆弹杀害官兵。”西塞上校一字一板地说着,仿佛生怕有谁漏听了某个字,“那些杀人放火的家伙拥有非常现代化的枪支。他们在接受英国间谍提供的援助。除了保皇分子,还有谁会策划颠覆共和国的阴谋?”
到达圣多山之前,他们目睹了一件出乎意料的事情。一个十字路口有个字迹模糊的牌子,标着到卡龙毕去的道路。整个部队重新上路后走了六小时到达那里。五名记者中,只有《消息日报》那个稻草人似的记者目睹了这一事件。近视记者已和西塞上校建立了一种特殊的关系,这种关系不能称友谊,也不能叫同情,说得确切些,他们之间的这种特殊关系是建立在相互憎恶、相互吸引——“异”性相吸的吸引力——的基础上。近视记者不仅在把笔伸进那只像猎人狩猎时盛袖镖毒药用的罐子似的墨水瓶里、把写字板放在膝上或马鞍上坐下来写字的时候,而且走路、骑马也都像一幅自身的讽刺画,总给人以快垮下去的印象。虽然如此,他却对小小的西塞着了迷,简直到了神魂颠倒的地步。他无时无刻不在观察着西塞上校的一举一动,只要一有机会就走近他;在和同僚的谈话中,莫莱拉·西塞成了他唯一中意的话题,甚至可以说,他对西塞上校的兴趣远远超过了对卡努杜斯和这场战争的兴趣。那么,在这位年轻记者身上又有什么值得西塞上校瞩目的东西呢?近视记者一身古怪打扮,体态模样也怪里怪气,周身长毛,尖嘴猴腮,长长的指甲里塞满污垢,姿态动作软绵绵的。总之,在他身上没有任何可被西塞上校称之为男子汉、大丈夫气概的东西。然而,就是这样一个长相丑陋、声音刺耳的人物吸引了目光炯炯、性格刚强的西塞上校,虽然上校心里并不情愿如此。上校每逢会见记者,记者几乎是上校唯一的交谈对象,上校甚至常常在晚饭后单独找他谈。白天在行军路上,记者的马常会不由自主地跑到前面,和西塞上校的马并行,此次从坎桑斯奥出发后就是如此,他在簇拥着西塞上校的大小军官及侍从仆役中间坐在马上东摇西晃,活像个木偶。当部队行至通往卡龙毕去的岔道上时,西塞上校将右手一举,下达了停止前进的命令。
西塞上校脸色苍白,茶杯在他手中不住地颤抖。除近视记者外,大家都低垂着头。
此次休息时和往常不同,记者们谁都没有去睡。他们思绪烦乱地坐在帐篷旁一个劲儿地抽烟,反复思索着。《消息日报》的近视记者两眼直勾勾地盯着贴有布告的那棵树下的两具尸体。一个小时后,他们再次来到队伍前方,跟随军旗和莫莱拉·西塞上校向战争走去。是的,在他们看来,战争现已开始。
“问题是,只要他们感到社会秩序是稳定的,只要他们看到天下是太平的,就不会杀人放火,因为他们比谁都懂得遵守法律。”男爵非常肯定地说,“但自从共和国建立,颁布了一系列行不通的法令,搅乱了我们的社会秩序,以狂热的、毫无根据的原则取代了服从、听命的原则。上校,弗洛里亚诺元帅的错误之一就在这里,因为一个理想的社会应是一个安宁的社会,而不是一个疯狂的社会。”
一路上,他们一直是按行军速度随着大部队走,所以此时已累得疲惫不堪,屁股挪动不得,两条腿像两根棒,皮肤被沙漠炙人的阳光晒得黑黑的。在介于盖伊马达斯和圣多山之间的这片荒漠上,他们只能看到仙人掌和茅草棚。他们想象着那些全靠两条腿走路的士兵——第七步兵团中绝大多数士兵是徒步行军——是怎样坚持走下来的。未能坚持走到底的士兵也为数不少。他们曾看见许多士兵累得晕倒在路上,随后像堆肉泥似的被抬上救护车运走。他们现在才知道那些在路上晕倒的士兵苏醒后会受到极其严厉的制裁。“战争就是这样?”近视记者自问,因为在那两名农夫惨遭杀害之前,他们还从未见到过任何类似的事情。也正因为如此,他们一直不理解西塞上校为什么一路上那样催逼自己的部下。难道这就是通向理想王国的道路?不是纷传甲贡索人在腹地杀人放火、无恶不作吗?他们此刻在哪儿?记者们看到的只是近乎荒芜的村庄,村民们漠然地望着他们走过,回答他们提出的问题时总是支支吾吾。牛群也真像莫莱拉·西塞所说的被敌人掠去了吗?虽然他们对身材矮小、态度冷漠的西塞上校并无什么好感,但上校刚强、充沛的精力——他似乎终日不吃饭也不睡觉——却使他们十分钦佩。夜里,众将士都已钻进睡袋睡觉了,可人们看见他仍着装整齐地伫立在那里;他在一列列酣睡的士兵中踱来踱去,有时停下来和哨兵聊几句,有时找参谋人员嘀咕一阵。清晨,军号声起,大家睡意蒙眬地刚刚睁开眼睛便看见他已站在那里,脸已洗过,胡子也刮得一干二净,或在向从前方归来的通信兵询问情况,或在察看着一门门大炮,仿佛头天夜里根本没去睡觉。到两名农夫遇害为止,他们一直认为西塞本人就是战争,因为只有他一人在谈论战争,而且说得有根有据,致使他们不得不相信战争的危险确实存在、不可避免。西塞上校告诉他们,别小瞧了那些站在门口看部队过路的厚颜无耻的山民,他们中有许多人和那两名被杀的农夫一样,是敌人的同党,在那一双双木然的目光后面总有几个暗探在那里点着官军的人数,估摸着官军的战斗力,比较着敌我双方的装备,而且这些情报很快就会送到卡努杜斯。近视记者想起了老农夫临死前呼喊“万岁”的情景,于是对自己说:“这也许是真的,也许他们就是敌人。”
“团座,您是不是觉得身体不舒服?”索扎医生站起身打断了男爵的话。
他很快向记者们敬了个礼,态度十分冷淡。记者们明白,会见到此为止。他转身进茅棚去了。记者们从远处望见棚内挤着许多军人,墙上挂着一幅地图,几名副官向他立正敬礼。记者们神情恍惚、思绪烦乱地穿过荒野,朝后勤处返去。每次休息,他们均可在那里得到一份和军官们同样的饭食。但可以断定,他们今天什么也吃不下去。
但莫莱拉·西塞盯了索扎医生一眼,致使医生不敢近前。西塞上校脸色铁青,额上渗出汗珠,双唇青得像咬住了。他站起身,走到男爵夫人身边,从牙缝里挤出这样几句话:
“人们实际上还是怕死,”他拭去脸上的汗,声调平淡自然,就像他平日在夜里和部下闲聊,“所以这是唯一有效的办法。当然喽,这办法必须用之得当,目的是要百姓引以为戒,要敌人闻风丧胆。听起来很可怕,这一点我也知道。但只有这样,才能赢得战争的胜利。你们今天接受的是火的洗礼,先生们,现在该明白战争的含义了吧?”
“夫人,我恳求您原谅我。我刚才的举止很不成体统。我出身卑贱,除去兵营,我再没见过别的世面。”
莫莱拉·西塞没吱声,不知是没听见还是不屑回答。
西塞上校扶着桌椅家具摇摇晃晃地走出客厅,身后响起近视记者很不礼貌地要求再端杯茶来的吆喝声。奥林皮奥上尉和近视记者仍然留在客厅里,只有索扎医生尾随西塞上校离去。医生一进房门,看见西塞倒在床上,艰难地呼吸着,显出极度疲倦的样子。索扎医生帮上校脱去衣服,给他服了镇静剂。西塞表示,他第二天天一亮就要归队,无需再议。说罢,他又拔了一阵火罐,洗了个冷水浴,洗后全身哆嗦,用松节油和芥末搓揉一阵后,身子才算暖和过来。他在自己的卧室里吃过晚饭,又穿着便服去客厅待了片刻,以感谢男爵夫妇的盛情款待。西塞上校清晨五点就醒了。他喝过咖啡,告诉索扎医生说觉得好多了,一再警告近视记者——他刚醒,头发蓬乱,还不住地打哈欠——如果谁透露了他卧病的消息就拿谁问罪。西塞上校正要出门,男爵家的仆人来告诉他,男爵请他去书房一趟。他随着仆人来到书房。书房不大,木制写字台上放着卷烟器,除了四周书架上浩繁的卷帙,还可看到短刀、马鞭、手套、皮帽及马鞍。书房门朝外开,趁着晨光可以看见近视记者正在门外和卫兵交谈。男爵穿着便服便鞋。
“您能否讲讲杀掉这两名农夫的理由?”
“虽然我们观点上有分歧,但我仍然认为您是对巴西怀有最良好愿望的爱国将领,”男爵一见到西塞上校就开门见山地说,“不,我不想奉承、讨好您,也不想耽误您的时间。我现在需要知道的是,政府军——至少是您——知不知道我的政敌正在策划针对我和我的同僚的阴谋。”
西塞上校好像当即忘掉了两个农夫被杀,迅速穿过荒野,径直朝一间茅棚大步走去,那儿已为他准备好了一张吊床。他前脚刚走,记者们立即跟了上去,追上了他。他和记者们走在一起,坦然自若,脸上没有一丝汗。可那些记者不同,天气热,又受了惊吓,一个个满脸红彤彤的。刚才他们离那两个被处决的农夫只有几步远,所以直至此时心情仍未平复:战争、暴行、苦难、命运,这些辞藻都失去了昔日抽象的含义,变成了可以感知、可以捉摸、活生生的现实。面对这一现实,他们只得缄口不语。他们来到茅棚门口,一名勤务兵给西塞上校送来了洗脸盆和毛巾。西塞擦了擦手和脸。那名一向衣冠楚楚的记者喃喃地问:
“军队不介入地方政治纠纷,”莫莱拉·西塞打断了男爵的话,“我来巴伊亚州不是为了别的,而是为了平息危及共和国生存的叛乱。”
“把他们扔在这张布告下。”西塞上校的语气缓和了些。
他们俩都站着,离得很近,相互对视。
官兵逼近四周的百姓,仿佛不要他们靠近,但他们待在原地一动没动。记者中有的垂下了头,有的惊愕地望着,《消息日报》的近视记者脸上显出厌恶的神态。西塞上校凝视着血淋淋的尸体。
“他们的花招正在这里,”男爵说,“他们的阴谋只是让里约热内卢,让联邦政府,让联邦军相信卡努杜斯意味着对共和国的威胁。问题是卡努杜斯的那些可怜虫没有任何现代化武器,用技术术语来说,你们所说的达姆弹只是用氢氧化铁或叫赤铁制造出来的子弹。这种赤铁矿在本登戈山到处都是,腹地居民的猎枪都是用它造的。”
他手一挥,两个士兵倏地从腰间抽出砍刀,朝前方走去。两个士兵的动作准确而又整齐:各用左手揪住罪犯的头发,随即将罪犯的头猛地向后一拉,只听得年轻罪犯拼命嘶喊,年长罪犯则大声高呼:“好耶稣万岁!贝罗山万岁!”刽子手手起刀落,两颗人头同时落到地上,喊声顿止。
“难道政府军在乌亚乌亚及康巴奥的失利也是花招吗?”西塞上校反问道,“英国间谍私贩武器,把枪支从利物浦运到腹地,难道这也是花招?”
“我不能把子弹用在背叛共和国的人身上,”西塞上校说,“鼓起勇气来,死得像个人样儿。”
男爵仔细审视着西塞上校。西塞上校两眼射出凶光,瘦削的脸上显出目空一切的神态。他是不是一个厚颜无耻的家伙?男爵此时尚不得而知,但有一点是清楚的:西塞上校对他持敌视态度。
莫莱拉·西塞摇摇头。
“不错,枪是英国造,”男爵说,“但那些枪正是英国人在巴伊亚州的狂热鼓吹者埃巴米农达贩来的,可他倒打一耙,胡说什么我们在勾结外国列强和甲贡索人同流合污、图谋不轨。至于依布埃拉的所谓英国间谍事件,完全是他一手捏造的。他派人杀死的只不过是个替死鬼,偏巧长着满脑袋红头发。这些事您以前都知道吗?”
“上校,开枪打死我吧。”年纪轻的罪犯突然央求道。
莫莱拉·西塞脸上的肌肉一动不动,眼睛一眨不眨,嘴唇没动一下。他仍盯视着男爵,以此表明他对男爵本人及男爵上述那番话的态度。这比他说什么都更有力。
记者们离两个罪犯很近,他们夹在人群里,默不作声,脸上露出惊愕、恐惧的神色。那些没戴草帽的人用手帕遮挡灼人的阳光。从荒野另一边传来的依然是平日听到的那些声音:皮鞋和皮靴发出的咯吱声、头盔的碰撞声、马嘶声、关门声、命令声、笑声,仿佛即将发生的事情与这些刚到或正在休息的士兵毫不相干。军曹启开酒瓶盖,将酒瓶递到罪犯嘴边。两名罪犯喝了足足一大口。
“这么说,您不但知道,还是同党,也许还是所有这些事件的高参。”男爵曾一度把目光从西塞上校的脸上移开,低下头,好像若有所思。可事实上他脑子里空空的,什么都没想。他终于从怅惘中恢复过来,接着说:“值得这样吗?我的意思是,难道为了建立独裁共和国值得这样造谣生事、玩弄权术,甚至不惜大动干戈吗?您认为用这些办法得来的东西能成为治愈巴西各种社会弊病的灵丹妙药?”
“给他们弄点酒喝。”他说这句话的语气就像讯问时那样平淡。
时间一秒一秒地过去,莫莱拉·西塞缄口不语。书房外,早霞满天,天边一片绯红。附近传来人喊马嘶的嘈杂声,楼上有人在踱步。
“为了这破玩意儿,真不值得。”西塞上校用皮鞋轻轻踢了踢那两支马枪,没精打采地说,随即转身对身边的一名军曹命令道:
“共和国的敌人阴谋暴乱,并两次击退了联邦军的讨伐,”西塞上校突然以坚决、冷淡、干巴巴的声音说,“客观地说,有一种人和您一样,他们也主张建立共和国,但目的是为了背叛它,更好地占有它,企图改头换面地维护传统制度。那些叛乱分子正是上述这种人的工具。事实上,他们已经达到了目的。现在有一个文职总统,有置国家于分裂、瘫痪状态的多党制,还有由一些像您这样惯于玩弄权术的人组成的议会。在那里,要求改革现状的意见迟迟得不到答复,甚至被篡改。他们不是已经在庆祝胜利了吗?甚至扬言要把军队裁掉一半。这是多么伟大的胜利!但他们错了。巴西再也不像几个世纪以来那样是任人宰割的属地。军队就是干这个的:维护民族的团结、进步,促进民族之间平等相处,使国家进一步强盛、更加现代化。这些便是联邦军的宗旨。是的,前进的道路上有许多障碍,包括您,包括卡努杜斯,包括英国商人及所有企图阻止我们前进的人需要我们清除。我没有必要向您解释真正的共和党人对共和制的理解,因为您永远不会理解,因为您只代表过去,只知道回头看过去。再过四年,人类将进入二十世纪,可您还在当您的男爵,难道您不认为这是荒唐的吗?你和我是不共戴天的死敌,我们之间的这场战争将是残酷无情的。我们之间没什么可谈的。”
被抓来的两个农民背靠背地绑在一起,看不到脸上、身上有什么伤痕,只是光着脚,帽子也没戴,看上去像父子俩,又像叔侄俩或弟兄俩,因为两人不仅长相极为相似,连在公案前受审时的神态也一模一样。刚才审讯他们的三名军官匆匆而来,草草地审了一阵,因为其中两名军官正忙着要到在坎桑斯奥集结的部队去。此刻只剩莫莱拉·西塞一人待在那里,身旁便是那些罪证:两支马枪、一盒子弹、一小包火药。两个罪犯的罪状是私藏武器,打伤一名前来捉拿他们的军人。全坎桑斯奥的村民——几十个庄稼汉——都已被赶到这片荒野,站在荷枪实弹、不准他们走近罪犯的士兵身后。
西塞上校鞠了一躬,转身朝门口走去。
“布告是昨天贴的,”莫莱拉·西塞用马鞭指着要百姓向第七步兵团申报各种武器的布告说,“部队今天早上一到,先宣读了一遍,才开始搜查。先生们,你们应该明白在冒什么样的风险。”
“感谢您的坦率。”男爵喃喃地说。他坐在原处一动未动,凝视着西塞上校走出书房,到了外面。勤务兵牵过白马,莫莱拉·西塞上马在卫队的保护下扬鞭策马而去,身后扬起一片尘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