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我们就到安西科山口去等他们,”帕杰乌说,“我们从右侧叫他们一路上尽吃子弹,他们就会认为道路被封死了。”
“除非他们在这里碰到铜墙铁壁,”若安·阿巴德解释说,用小灯照亮了画着图的地面,“从这里过不去,他们就非走庇冬巴斯和翁布拉纳斯不可了。”
“光这样还不行,”若安·阿巴德说,“你们还要抓紧时间去里亚乔增援若安·格兰德。安西科山那边有不少人,可是里亚乔那边人不多。”
帕杰乌想象着石棱遍布的安西科山后的山坡分成了两岔。如果不从庇冬巴斯走就到不了法维拉山。但敌人为什么一定要走庇冬巴斯?他们很可能走另一条路,那条路直通康巴奥和塔博莱里诺。
疲劳和紧张突然向帕杰乌袭来,若安·阿巴德立刻发现他靠在塔拉梅拉的肩膀上睡着了。塔拉梅拉将他平放在地上,把他腿上的步枪和小鬼的火枪挪开。若安·阿巴德匆匆地说了声“好耶稣‘劝世者’保佑”就告辞了。
“如果他们拐弯向塔博莱里诺,我们就全完了。咱们的人都在法维拉山一带等着他们呢。”
帕杰乌醒来时,峡谷的山头已经发亮,但周围仍是一片黑暗。他推了推塔拉梅拉、费利西奥、马内·瓜德拉多和马坎比拉老头,他们也都在山洞里睡着了。当一道霞光在山头上空铺展,他们赶忙用天主卫队事前埋藏的弹药补充了在罗萨里奥的损耗:每个甲贡索人都在皮袋里装了三百发子弹。帕杰乌向他们反复叮咛应该做的事。四个小组分头出发了。
像以往那样,若安·阿巴德用他那把刀的刀尖在地上画地图:
攀登安西科山陡峭的山坡时,帕杰乌的一组人——他们将是发动攻击的第一组,要让敌人一直追击到庇冬巴斯,其他组在那里埋伏——听到了远处传来的军号声,敌军主力出发了。他叫两个甲贡索人留在山顶,自己隐蔽在山脚,敌人必须从他对面的斜坡上经过,那是他们的马车唯一能够通过的地方。他将部下分散在灌木丛中,包围住折向西行的岔道,又叮嘱他们这一回可不能跑了。跑,是以后的事。首先要顶住枪林弹雨,要让敌基督相信在他们的前方有几百个甲贡索人;然后要故意把自己暴露给他们,要逃跑,要引诱他们一直追到庇冬巴斯。一个留在山顶的甲贡索人报告说,来了一支巡逻队,共有六个士兵。放他们过去了,没有开枪。其中一个人从马上滚下来,因为山坡很滑,特别是在早晨,积了一夜的潮气。此后,又过了两支巡逻队,然后便是拿着铁铲、尖镐和大锯的工兵。第二支巡逻队向康巴奥方向去了。糟糕!这表明他们要从那里开过去吗?敌先遣队几乎马上就到了,距离开路的人很近。九支部队的间隔都这样近吗?
“过了安西科山,就危险了。”帕杰乌嘟囔着说。
帕杰乌已经将步枪抵住了肩窝,估算着与那位老骑手的距离,他大概是个军官。这时突然响了一枪,又响了一枪,接着便是一连串的射击。他一边看着斜坡上的敌人乱成一团、互相践踏,一边射击,一边在心里说,一定要查出是谁提前开了第一枪。他沉着镇静地瞄准,打完了子弹带里的子弹,心里想着:由于那首先开枪的人的过失,狗子兵有时间退却,藏到山顶去了。
山洞里,人们围着一盏小油灯席地而坐,帕杰乌一边喝着皮囊里略带咸味的水——这味道他非常熟悉——吃着带有新鲜油香的芸豆,一边向若安·阿巴德讲述自从离开卡努杜斯后所看到、做过、担心和怀疑的一切。阿巴德听他讲着,不打断他,而是等他喝水或咀嚼的间隙向他提问。周围是塔拉梅拉、马内·瓜德拉多和年迈的马坎比拉,老人也插进来讲那吓人的“杀人魔王”。外面,甲贡索人都躺在地上睡着了。夜色明朗,听得见蟋蟀的叫声。若安·阿巴德说,从塞吉佩、盖莱莫波开来的部队只是这支庞大敌军的一半,不过两千多人。彼得劳和比拉诺瓦兄弟在科罗罗波等候他们。“那里是向他们发动进攻的最佳地方,”他说,“再过去就是平地了。”倘若彼得劳和比拉诺瓦兄弟不能在科罗罗波把政府军挡住,整个贝罗山三天前就在原来有栅栏的地方挖好战壕备战。他同意他们的意见:如果敌军主力已经到了比加里奥牧场,明天就将通过安西科山,因为如果不从那里走,他们还得向西再走五十五公里才能找到大炮通过的道路。
山坡上的敌人一走光,枪声立刻停止。山顶上蓝红两色的军帽和刺刀的闪光隐约可见。躲在岩石后面的士兵企图找到他们。他听到了武器、人和牲畜发出的声音,还有谩骂。突然,从山坡上冲出来一支人马,为首的军官用马刀指着卡汀珈。帕杰乌看见他残暴地用脚后跟磕着那匹紧张地用前蹄刨地的坐骑。尽管弹如雨下,却没有一个骑手滚下马,都冲到了山脚下。但是刚到灌木丛,敌人就全部倒下了,被打得落花流水。手持马刀的军官被刺穿了好几个洞,敌人吼叫着:“胆小鬼,你们出来!”“出来好叫你们打死?”帕杰乌想,“这就是无神论者的所谓男子气吗?”真是异想天开。魔鬼不仅凶恶,而且狡猾。他顶上了子弹,由于连续射击,枪膛都发热了。斜坡上又布满了士兵,又一批人从岩石上跳了下来。瞄准时,帕杰乌总是那么沉着,计算着至少有一百个敌人,甚至一百五十个。
从百克萨斯到罗萨里奥有十一公里,他们疲倦地缓缓行进,在道路附近鱼贯而行,不时停下脚步,像一条蚯蚓在旷野上爬行。到了后半夜,才到达目的地。帕杰乌没有走进传教士的住宅——此地因这所住宅而得名——而是拐弯向西,去寻找那多石的峡谷,两侧的山头有岩洞,那里是会合点。不仅华金·马坎比拉和费利西奥——和敌军遭遇时只损失了三人——在等他,若安·阿巴德也在那里。
他用眼角的余光看见一个甲贡索人和一名士兵扭在一起厮打,心里说,这家伙怎么到了这里呢?他将刀叼在嘴里——自从落草以来,这已成了他的习惯。他又感到了伤疤的存在,听到了从附近传来的喊声:“共和国万岁!”“弗洛里亚诺元帅万岁!”“打倒英国!”甲贡索人则回答:“打倒反耶稣者!”“‘劝世者’万岁!”“贝罗山万岁!”
帕杰乌留在原地,直到天上缀满星星。又过去了十辆车,毫无疑问:敌军显然全部从此经过。他将木哨放到嘴边,短短地吹了一声。他太长时间没活动,浑身酸疼。动身前,他用力揉了揉腿肚子。当他摸草帽时,发现已经没了。他想起来丢在了罗萨里奥:一枚子弹把它打飞了。子弹飞过时,他甚至感到了热度。
“我们不能待在这里了,帕杰乌。”塔拉梅拉说。这时,两个连队前来抵抗卡汀珈里的甲贡索人,在他们的掩护下,一群密集的士兵、一些牛车、一门大炮和一支骑兵下了山。担任掩护的士兵扑过来了,放着枪,用刺刀往灌木丛中乱刺,希望能刺着看不见的敌人。“不马上走就走不了了,帕杰乌。”塔拉梅拉再三强调,声音并不惊慌。帕杰乌想判断敌人是否真的要从庇冬巴斯经过。是的,毫无疑问,敌军潮水般毫不迟疑地向北拥去。除了收拾灌木丛的,没有任何人向西拐。从嘴上取下刀之前,帕杰乌射出了最后的子弹,然后用全力吹响了木哨。霎时间,甲贡索人从一处处冒了出来,他们躲躲闪闪,匆匆忙忙地匍匐着,奔跑着,跳跃着,面向着敌人倒退而去。他们从一处藏到另一处,有的干脆从敌人的腿脚之间溜过。“我们毫无损伤。”他又惊又喜地想。他又吹起了哨子,然后自己也撤退了。塔拉梅拉紧跟在他后面。他耽搁了许多时间吗?他不是一直向前跑,而是在画曲线,兜圈蛇行,使敌人很难瞄准。他隐约看见左右两侧的敌人在举枪瞄准或端着刺刀追击甲贡索人。一进灌木丛,他就放开了最大速度,这时又想起了那女人,想起为了争夺她而互相残杀的那两个男人:她也是一个给男人带来不幸的女人吗?
当天色暗下来,他数了:过去了二十二辆驴车;还有一半队伍没过去呢。他看到走过了五个小时的士兵、大炮和牲畜。他从没想到世界上竟有这么多士兵。红色的火球很快地坠落,半小时后,天就黑了。他命令塔拉梅拉带领一半人马去比加里奥牧场,约好在藏有武器的山洞会合。他紧紧拉住战友的手臂,小声说:“多加小心。”甲贡索人出发了,三四个人一组,弯着腰,胸脯几乎碰到了膝盖。
他感到精疲力竭,心都要裂开了。塔拉梅拉也气喘吁吁。这位忠实的伙伴、多年的朋友在身边非常有益,他俩从没争吵过。这时,他面前出现了四个狗子兵、四杆步枪。“卧倒!卧倒!”他叫道。立刻扑倒在地,打起滚来,觉得至少有两支枪开了火。他刚隐蔽好,手中的枪就已瞄准了向他走来的士兵。他的曼利夏卡壳了:扣了扳机,却不响。他听到响了一枪,一个敌人捂着肚子应声倒地。“好,塔拉梅拉,你救了我的命。”他心想,同时将步枪当作大棒,向剩下的三个敌人扑去,看到敌人因同伙受伤而有点惊慌失措。他一棒打去,使一个家伙站立不住,其余两个却扑到他身上。他感到一阵火烫,被刺中了一刀。突然,一个敌人的脸上血花四溅,并听到他在号叫。塔拉梅拉流星似的猛扑过来,正站在那里。与他搏斗的士兵不是帕杰乌的对手:太年轻了,浑身直冒汗,镶边的军装使他几乎无法动弹,挣扎着,直到帕杰乌将他的枪夺过来才逃跑。塔拉梅拉气喘吁吁地和另一个在地上厮扭。帕杰乌过去用力一刺,将刺刀捅进了敌人的脖子,只有刀柄露在外面,那家伙哆嗦着,嗓子里咕噜咕噜直响,然后不动了。塔拉梅拉受了好几处伤,帕杰乌肩膀上流着血。塔拉梅拉给他贴上膏药,并用一个死者的衬衣给他进行了包扎。“你是我的救命星,塔拉梅拉。”帕杰乌说,“是的。”对方同意。现在他们跑不动了,因为除了步枪,每人又拿了敌人的一杆枪和干粮袋。
此后的一段时间里,他的伤疤火烧火燎,一阵阵地燃烧着他的神经中枢。他选错了地方。巡逻队两次从他背后经过,带着当地的砍刀手将灌木丛砍光。敌人眼看就要踩着他手下的人,却居然没有发现,这是奇迹吗?还是那些砍刀手是好耶稣挑选的?敌人一旦发现他们,那就都跑不掉了,因为成千上万的士兵很容易将他们包围起来。他担心的是部下未完成使命就大量伤亡,这使他脸上的伤疤像被揭了皮。然而此时此刻,唯一明智的做法就是一动不动。
不一会儿,他们又听见了枪声。开始时稀疏,但很快激烈起来。敌先头部队已到达庇冬巴斯,遭到了费利西奥的狙击。他想象着当敌人看到“砍头队”的军装、皮靴、帽子和皮带挂在树上,看到兀鹫啄食他们的尸体时,一定会气急败坏。在他们奔赴庇冬巴斯的征途中,枪声几乎没停。塔拉梅拉评论说:“谁像他们似的,有的是多余的子弹,为了打枪而打枪。”枪声突然停止了。费利西奥该撤退了吧?他要充当诱饵,把敌人引去翁布拉纳斯,马坎比拉老头和马内·瓜德拉多在路上再用枪林弹雨款待他们。
塔拉梅拉用胳膊肘捅了他一下,小声告诉他狗子兵的番号和在罗萨里奥时的不一样。果然,前卫队的旗帜是红金两色,而不是红蓝两色了,而且大炮——包括“杀人魔王”在内——都走在了前面。为了保护大炮,有些连队在收拾卡汀珈。照这样走下去,有的连队会突然与他们遭遇。帕杰乌指示马坎比拉和费利西奥向比加里奥庄园前进,政府军肯定会在那里宿营。老人和费利西奥匍匐前进,一点声音都没发出,丝毫没有打破树枝的安静。他们渐渐远去,消失。突然响起了枪声。敌人发现他们了?帕杰乌没动弹,从荆棘的缝隙中看到五米开外有一队骑马的共济会成员,手持金属枪头的劣等木柄长矛。听到枪声,敌军士兵加快了步伐,马蹄声和军号声响成一片。枪声持续不停,越来越激烈。帕杰乌不看塔拉梅拉,也不看任何一个卧倒在地、缩成一团的甲贡索人。他知道,那一百五六十人都和自己一样,屏住呼吸,一动不动,想着马坎比拉和费利西奥可能会被消灭……一声巨响使他浑身战栗,然而比那炮声更使他吃惊的是爆炸声使他身后的一个甲贡索人发出一声尖叫。他没有转过身斥责,由于人喊马叫,敌人可能没听见。炮响之后,枪声停止了。
当帕杰乌和塔拉梅拉——他们应该休息一下,因为步枪和口袋的超负荷使他们加倍地疲劳——到了庇冬巴斯的丛林,仍有甲贡索人分散在那里。他们向敌人的主力部队放冷枪,可是敌军不予理睬,在黄色烟尘中继续向山沟纵深处前进。那里从前是河床,腹地居民都叫它翁布拉纳斯之路。
几小时后,他们休息、吃饭、清点人数,发现少了两个人,另有十一人负伤。帕杰乌和塔拉梅拉看见敌人的先遣队从百克萨斯灌木丛生的开阔地上开过来,那小鬼一瘸一拐地走在队伍前面,一个骑马的人在旁边用一根皮绳牵着他,周围是一群步兵簇拥着他。他头上裹着绷带,垂着头走路。“他们相信他,”帕杰乌想,“既然让他走在前头,就是当上向导了。”小鬼使他感到非常难过。
“帕杰乌,你笑的时候疼得不厉害吧?”塔拉梅拉说。
他倒在地上,捂着脸,开始哀叫。帕杰乌跑起来——子弹从四面八方嗖嗖掠过——甲贡索人都跟着他,在卡汀珈丛中消失了。一连敌军向他们冲过来,他们让敌人追了好一阵,把敌人引入契克—契克和曼达卡鲁斯树形成的灌木丛,直到敌人的背后受到马坎比拉弟兄的攻击,只有退却。帕杰乌转回头,像往常那样将弟兄们分成四组,命令他们回去,赶到敌军前方,在距罗萨里奥五公里的百克萨斯等候他们。途中,大家都谈论着那小鬼的勇敢刚强。敌人会相信是他们把他打伤的吗?会审讯他吗?要是因中了埋伏而恼羞成怒地把他乱刀砍死呢?
帕杰乌吹着木哨,暗示甲贡索人他已经到达。他想自己没有无权利微笑的。狗子兵不是一营接一营地向翁布拉纳斯走去了吗?这条路不是必然要把他们引到法维拉山吗?
“把我的枪带走,帕杰乌,”小鬼说着,把火枪递给他,“给我保存好。我要逃回来,我要回贝罗山。”
帕杰乌和塔拉梅拉待在光秃秃的悬崖下一片林木丛生的开阔地上。他们无须隐蔽,因为他们不仅在死角里,而且阳光在保护着他们——敌人若朝这个方向看,正好晃得睁不开眼睛。他们看着敌军主力将下面灰色的土地盖上了蓝红两色。稀疏的枪声从未停止。甲贡索人都爬起来了,从山洞里出来了,从伪装成树木的木桩上跳下来了。人们挤在帕杰乌的周围。有人递给他一只盛着牛奶的皮囊,他用嘴吸吮着,嘴角上挂着一丝牛奶。没有人问他伤势如何,他们干脆不看他的伤口,好像那是个耻辱。帕杰乌吃着人们放在他手里的一把野果:荠哈瓦、一段一段的翁布、曼卡瓦,同时听着西个人结结巴巴地汇报情况,他们是费利西奥到翁布拉纳斯去增援华金·马坎比拉和马内·瓜德拉多时留下的。那时候,狗子兵对从开阔地射来的子弹迟迟没有反应,因为他们觉得攀登那个斜坡并把自己暴露在对手面前有点冒险,或者因为他们认为那些小股敌人无足轻重。然而当费利西奥及其部下前进到悬崖边缘时,敌人看到开始有了伤亡,便派了几支连队去围剿。官军企图上去,而甲贡索人顶住了他们。直到最后,敌人让他们从一处处溜走并眼睁睁地看着他们在丛林中消失。紧接着,费利西奥转移了。
那时,他推上子弹,站起身,走到路中间。其他甲贡索人都跟在他后面。他面对着相距五十米的敌军,瞄准了,扫过去。他的人都在周围,像他一样地射击。又有新的甲贡索人在灌木丛中出现。敌军终于过来了。那小鬼从未离开帕杰乌,他将火枪对准脚下,眼睛一闭,向自己开了一枪。霰弹使他浸在血泊里。
“刚才,”一个汇报者说,“这一带还漫山遍野全是敌军呢。”
他们在罗萨里奥外围与马内·瓜德拉多和马坎比拉会合了,那座庄园的前厅和正房已是颓垣断壁。在一个山口,帕杰乌将部下布置在小路的右侧,传令说,只有当敌人能看见他们向本登戈方向溃逃时才可交战。那小鬼就在他身边,两只手放在几乎和个头一样高的火枪上。工兵过去了,没有发现他们;稍后便是第一营。枪声大作,烟尘四起。帕杰乌等着,待硝烟散开些再射击。他镇定自若,瞄准敌人,把曼利夏枪的六发子弹一枚枚地射出去,中间间隔几秒钟。这杆枪从乌亚乌亚起就一直伴随着他。他听着嘈杂的口哨声、军号声、呐喊声,看着敌军乱作一团。混乱有所好转后,由于长官督战,士兵们开始跪在地上还击。响起了疯狂的军号声,敌人的援军就要到了,连敌军官命令部下深入卡汀珈追击突袭者的声音他都听得见。
塔拉梅拉已清点了人数。他告诉帕杰乌,还有三十五人,要等其他人吗?
“我能做到,帕杰乌。”
“来不及了,”帕杰乌说,“马内和华金·马坎比拉需要我们。”
那孩子有一双严肃的眼睛和一副成人的表情,似乎在五分钟内长了五岁。
他留下一名通讯员,好为后来的人充当向导,又分发了带来的枪支和干粮袋,就沿着峡谷找马内·瓜德拉多和马坎比拉去了。休息后,吃饱喝足,他感觉很好,肌肉不疼了,伤口也不那么发烧了。他大摇大摆,健步疾行,沿着羊肠小道蜿蜒向前。在他们的脚下,敌人的大部队在继续推进,队首已经很远,也许上了法维拉山,因为向前望去没遮没挡,没有尽头。士兵、马匹、大炮和车辆的洪流无休无止。“这是一条响尾蛇。”帕杰乌想。每个营是一道环,军装是鳞片,火药是喷向受害者的毒汁。他真想把自己想象的这一切告诉那女人。
“问题要不仅是让他们把你抓住,”帕杰乌说,“还要让他们相信你是不得已才被抓住的。问题不是你自己开口,而是要让他们相信你是被逼不过才开口的。也就是说,要让他们打你,甚至砍你;要让他们相信你被吓坏了。只有这样,他们才会相信你说的话。你能做到吗?”
这时他听到了枪声。一切都像若安·阿巴德运筹的那样。他们从翁布拉纳斯的岩石后面向那毒蛇开火,最后把它推向法维拉山。当他们在一个山头巡视的时候,看到一小队骑兵正在上来。他们开始向牲口开枪,好让敌人滚下悬崖。多好的马呀,那么陡峭的山坡都能上。打倒了两匹,但仍有几匹到达了山顶。帕杰乌下令撤退。他们一边跑一边想,岩石后的人会感到不满,因为自己剥夺了他们一次轻而易举就能取得的胜利。
向罗萨里奥进发时,他们分成更小的小组。帕杰乌走近那小孩的身边。小孩竭力忍住泪水,可有时还是不禁抽泣。他开门见山地问那孩子是不是愿意为“劝世者”效劳、为他父亲报仇。孩子坚毅地看着他,已经不需要回答了。他向孩子说明了自己的意图。甲贡索人围成一圈,听他讲话,时而望着他,时而又望着那稚气的小孩。
当他们终于到达甲贡索人分散把守的山口时,帕杰乌发现战友的处境十分困难。好容易找到的马坎比拉老人告诉他,敌人炮轰山头,引起了塌方,每一支路过的连队都派新的连队来对付他们。“我们的损失相当大。”老人说,一边用力摆弄着步枪,一边小心翼翼地从一只牛角里取出弹药推上枪膛。“至少损失了二十人,”他嘟囔着,“我不知道能不能顶住敌人的下一次冲锋。怎么办?”
天刚亮,费利西奥的人就到了。他曾与跟随敌人纵队护送牛羊辎重的巡逻兵遭遇。他们化整为零,没有伤亡,只是耽搁了不少时间才会合,而且有三人下落不明。听到朗赫湖的情况后,一个不满十三岁的孩子失声痛哭,这个小通讯员就是那个上房拆瓦时被恶狗们抓住并杀害的甲贡索人的儿子。
帕杰乌从他所在的地方看到法维拉山及其前方的马里奥山形成的一组山头离此不远。那些灰色和褐色的山头已经变成了浅蓝色、红色和绿色,还在蠕动,像充斥着蛆虫。
不出他所料,政府军果然在朗赫湖安营扎寨。帕杰乌和部下紧贴着他们的帐篷走过,甚至能听见哨兵对当天事情的议论。午夜前,他与塔拉梅拉在胡埃特会合。他们在那里见到了马内·瓜德拉多和马坎比拉的通信兵:他俩都已到达罗萨里奥。他们在路上看到了敌人的骑兵巡逻队。借着月光,人们在胡埃特的小水塘里喝水,洗脸。这里从前是本乡的牧羊人放牧羊群的地方。帕杰乌派一名侦察员去给若安·阿巴德报信,然后躺在塔拉梅拉和一位老人中间睡了。老人还在谈论着“杀人魔王”。要是让敌人抓住一个甲贡索人,而后者告诉他们通往贝罗山的所有路口都被封锁,只有法维拉山不设防,就好了。入睡前,帕杰乌一直在盘算着这个主意。梦中,那女人拜访了他。
“他们三四个小时前开始上山,”马坎比拉老头说,“连大炮都抬上去了,包括‘杀人魔王’。”
等先遣队的卫队过去,他吃了一口炒面和干粮,往回退了十一公里,在胡埃特等候敌军主力到来。大约走了两个小时,在路上,帕杰乌觉得人们在嘟嘟囔囔地评论着那门大炮的体积,管它叫“杀人魔王”。他让大家安静,的确,那门炮真够大,一炮准能轰掉几座房屋,也许连正在兴建的圣堂的石壁都能穿透。要把“杀人魔王”的情况事先通知若安·阿巴德。
“那么,我们已经完成了任务,”帕杰乌说,“现在去增援里亚乔吧。”
他的人纹丝不动,大家都屏住呼吸,瞪着眼睛,谁也不开口。他们鸦雀无声,毫无动静,和遮掩他们的石头、仙人掌、灌木丛融为一体,听着号兵把命令从一个营传到另一个营,看着警卫部队的旗帜随风飘摆,听着运送大炮部件的人大喊大叫,连公牛、骡马和毛驴都披上了蓝色。每一支队伍都分成三路,两翼在前,中路在后。为什么要采取这种使他们耽搁时间、既像进又像退的行动?帕杰乌明白,这是为了避免从两翼受到突袭,避免重蹈“砍头队”的覆辙,他们曾在两翼受到甲贡索人的攻击。当他观察那声音嘈杂、色彩缤纷的场面时,慢慢地脱了鞋,光了脚,反复地思索着同一个问题:他们究竟从哪条路来?难道要成扇形从十个不同的地方同时攻进卡努杜斯?
当萨德林哈姐妹问胡莱玛是不是愿意和她们一起去为守在特拉波波和科罗罗波准备迎敌的人做饭时,她答应了。她机械地回答着,像她平时说话、做事时一样。矮子为此而责怪她,近视记者则像每次受到惊吓时那样发出介于呻吟和漱口声之间的声响。他们在卡努杜斯待了两个多月,还从未分开过。
当他们与九支敌军中的第一支相遇时,天刚过午;等最后一支敌军过去,照耀着腹地的一轮柔和的金黄色圆月周围已是满天星斗。敌军有时合在一处,有时相隔数公里,他们穿着颜色和款式各不相同的军装——浅绿的、蓝底红道的、灰色的、金色纽扣的、有武装带的、戴法国军帽的、打裹腿的、穿皮鞋的、穿草鞋的——有的徒步行走,有的骑在马上。帕杰乌——脸上的伤疤始终火烧火燎——数着武器和辎重:七辆木轮大车,每辆由好几头牛拉着;四十三辆驴车;两百多个背驮肩挑的脚夫,其中许多是甲贡索人。他知道那些箱子里装的全是枪弹,当他想估算一下贝罗山的每个居民分到几发子弹时,脑海中出现了一座数字的迷宫。
胡莱玛以为矮子和近视记者会留在镇上,可是当由四头骡子、二十个脚夫和十二名妇女组成的运输队准备就绪时,他俩也站到了她的身边。他们走的是盖莱莫波方向那条路。对这两位没带武器也没带挖战壕用的铁铲和镐头的陌生人的出现,没有人感到不快。经过重新搭起来又饲养了山羊和羊羔的圈栏时,大家唱起了据说是虔诚的小信徒谱写的歌曲。胡莱玛沉默地走着,透过凉鞋感觉路上的石子很多。矮子和众人一样歌唱。近视记者呢?聚精会神地看着会踩到什么东西,一只手在右眼上把着玳瑁镜架,镜片已经掉了好几块。这个显得比旁人更加骨瘦如柴的人趔趔趄趄地走着,戴着破碎的眼镜,靠近人或物时就像要撞过去,使胡莱玛有时忘掉了自己的厄运。在那几个星期里,胡莱玛是他的眼睛、拐杖和安慰。她曾想,他就像自己的儿子。把那大懒虫当作儿子的想法是她的秘密游戏,使她感到好笑。上帝使她结识了形形色色的怪人,对他们的存在,她连想也不曾想过,像加利雷奥·加尔、杂技艺人或这个刚刚绊了一跤磕破了脑袋的人,等等。
他让塔拉梅拉留下掩埋死者,自己转移到去阿拉卡底途经的高地。他不许部下在一起行动,而是分成若干小股,并且在路上要拉开距离。他刚到大石堆——很好的制高点——敌军先遣队就出现了。帕杰乌觉得脸上的伤疤一阵火烧火燎,好像要裂开。每逢危机时刻,每逢有特殊的事情发生,他都有这样的感觉。用尖镐、铁铲、砍刀和刀锯装备起来的士兵在前面开路,他们平整路面,砍掉树木,搬走石块。在怪石嶙峋、崎岖坎坷的阿拉卡底山上,他们有活可干。他们赤裸着上身,将衬衫系在腰上,三人一排,由骑马的军官率领。单是给他们开路的就有二百多人,狗子兵肯定不少。帕杰乌还望见费利西奥的一个侦察员也紧紧尾随着敌人的工兵。
在山里,每走一段路就碰上一组组全副武装的天主卫队战士,那时她就停下来,将炒面、水果、点心、腊肉和子弹分给他们。不时看见通讯员停下奔跑,和安东尼奥·比拉诺瓦说话。后者的经过引起了人们的窃窃私语。话题不约而同:战争和来讨伐的狗子兵。她终于知道来的是两路人马:一路经过盖伊马达斯和圣多山,另一路经过塞吉佩和盖莱莫波。在过去的几天,已有数百个甲贡索人奔赴这两个方向。在每天下午的传教会上,“劝世者”奉劝人们为他们向上帝祈祷。这些活动,胡莱玛一向准时参加。她看到了一场新战争的到来所引发的忧虑。可她想的只是:多亏了这场战争,那个卡波克洛族的成年人,那个面带伤疤的粗犷汉子才离开此地,而且暂时不会回来。他的一双小眼睛使她害怕。
朗赫湖实际上并不是湖——也许很久以前曾经是——而是一片潮湿的洼地,可以种植玉米、木薯和豆类。帕杰乌对此记忆犹新,因为他曾多次在那些小房子里过夜。现在那些小房子已全被烧掉了,只剩下一间还有完整的墙壁和屋顶。一个印第安人小伙子指着房子说,那些瓦可以用来为好耶稣建圣堂。现在贝罗山已经不烧瓦了,因为所有的火炉都用来铸造枪弹了。帕杰乌表示同意,吩咐去拆房瓦。他将部下布置在周围,正叮嘱派往卡努杜斯的侦察员时,忽然听见马蹄声和一声嘶鸣。他扑倒在地,藏在碎石堆中。隐蔽后,他看到自己的人在敌军巡逻队出现前都藏好了,只有拆瓦的人没来得及。只见十几名骑兵追逐着三个甲贡索人,后者拐着弯向不同的方向逃跑。三个人在乱石堆中消失了,看来安然无恙。可是第四个没能从屋顶上跳下来。帕杰乌竭力想认出他是谁:不行,太远了。敌人举枪向他瞄准,他看了一下,然后把手举到头顶,做出投降的姿势。突然,他向一名骑兵扑去。他想夺马飞驰而去吗?没成功,因为那名骑兵将他拖到地上。甲贡索人左右开弓乱打起来,直到骑兵小队长近距离向他开了枪。可以看出敌人不愿开枪,大概想为上司抓个俘虏。隐蔽起来的人眼睁睁地看着敌人巡逻队撤退。帕杰乌满意地想:自己的人到底克制住了干掉这一小撮恶狗的念头。
天黑时,运输队到了特拉波波,给据守在岩石间掘壕的义民们送了饭,并留下三名妇女,然后安东尼奥·比拉诺瓦下令继续向科罗罗波进发。最后一段路是在黑暗中走完的。胡莱玛把手伸给了近视记者。尽管有她的帮助,记者也一再摔跤,安东尼奥·比拉诺瓦只好让他骑上一头骡子坐在玉米口袋上。一进入科罗罗波狭窄的山沟,彼得劳便迎面走来。他是个彪形大汉,几乎和若安·格兰德一样,是个上了年纪、肤色发白的穆拉托人,肩上挎着一根古老的狼牙棒,连睡觉时都不摘下来。他赤着脚,裤管垂到脚跟,上身穿着一件坎肩,粗壮的双臂裸露在外,肚子鼓得像个球,一说话就在上面搔着。由于流传着他在瓦尔塞·德埃玛的八卦,以及他和那些与他形影不离的难友们如何在那里作恶多端,所以胡莱玛一见他就有些惴惴不安。尽管彼得劳、若安·阿巴德和帕杰乌等人现在成了圣徒,她总觉得在这样的人身边不安全,就像和豹子、眼镜蛇或毒蜘蛛待在一起。它们出于阴暗的本能,随时会抓、咬或刺人。
天一亮。马坎比拉和马内·瓜德拉多带领一半人手出发了。帕杰乌让费利西奥带着七十个甲贡索人到阿拉卡底山去,把这些人分散在两公里多长的路上,认真监视敌军的动静。他自己原地不动。
现在彼得劳好像一点也不盛气凌人。他隐在黑暗中,和安东尼奥及奥诺里奥谈话,像幽灵似的突然从岩石后面冒出来。许多条黑影和他一起来了,纷纷从悬崖绝壁上跳下,帮助搬运工将背上的箱子卸下来。胡莱玛帮忙点燃了火盆。人们打开了子弹箱和火药袋,分发导火索。她和其他妇女一起开始做饭。义民们饿得等不及开锅,他们聚集在阿顺松·萨德林哈周围。她往他们的小锅或罐头盒里倒开水,别的妇女分给他们一点木薯。由于秩序有点乱,彼得劳命令他们安静。
他们同意这可能是最大的理由。当其他人休息时,帕杰乌、塔拉梅拉、马内·瓜德拉多和费利西奥在一起交换意见。因为几乎可以断定敌军是从罗萨里奥来,便决定由马内·瓜德拉多和华金·马坎比拉去那里埋伏。帕杰乌和费利西奥从阿拉卡底山监视敌人。
胡莱玛整整忙碌了一夜,一次又一次地支起锅,炸着肉块,热着豇豆。那一批一批人就像同一个人分蘖出来的,十人一群,十五人一伙。当有人在炊事员中认出妻子,二人就躲到一旁说话去了。为什么鲁菲诺从来不像那么多的腹地居民那样想来到卡努杜斯?如果来了,他也许还活着。
“因为路比较平坦,”塔拉梅拉说,“从那里来几乎没有上下坡,比较方便大炮和车辆通过。”
只听一声雷鸣。空气很干燥,不可能下雨。她明白了,那是大炮的轰响。彼得劳和比拉诺瓦兄弟命令熄火,叫吃饭的人都回到高处去。可是等他们一走,人们仍然原地不动,留在那里说话。彼得劳说敌人在坎切郊外,过一阵子才能到达。敌人不在夜间行动,他从西玛奥·迪亚斯就跟踪他们,对他们的习惯了如指掌。天刚黑,他们就搭起帐篷,设哨加岗,第二天才起程。天亮时,动身前先向空中射击,这大概就是为什么刚才响了一炮。敌人可能从坎切出发了。
他派遣一名侦察员去贝罗山,将刚才所听到的一切向若安·阿巴德汇报,然后继续赶路。他们在崎岖不平、荆棘丛生的地带走到黄昏。到达朗赫湖时,马内·瓜德拉多、马坎比拉和费利西奥的小组已经在那里等候。第一组曾与敌人的一支骑兵巡逻队相遇,他们是去侦察从阿拉卡底到胡埃特的情况。甲贡索人当时就蹲在一堵仙人棍的篱笆后面看着敌人过去,两小时后又回来。这就毫无疑问了:既然往胡埃特方向派了巡逻队,就表明他们选择了罗萨里奥那条路。年迈的马坎比拉搔着脑袋:他们为什么选一条最远的路?为什么要多走七八十公里绕个大圈子?
“他们人很多吗?”从地面上发出了一个鸟叫似的声音,打断了他,“他们有多少人?”
恶狗们的方向使帕杰乌大吃一惊。和前几次讨伐的方向完全不同,他们不从本登戈、康巴奥或卡纳布拉沃来,而要从罗萨里奥来?倘若这样,一切更容易了,只要甲贡索人给他们几次打击,略施小计,就能从那条路把他们引到法维拉山。
胡莱玛看到近视记者站起身来,站在她和那些汉子之间。他又瘦又高,竭力用破镜片看着。比拉诺瓦兄弟和彼得劳都笑起来,像那些守着坛坛罐罐和残羹剩饭的女人们一样。胡莱玛憋着不笑出声。她可怜近视记者,还有比她的儿子更孤苦伶仃、胆小怕事的人吗?他什么都怕。碰着他的人、乞求仁慈的瘫子、疯子和麻风病患者以及仓库里来回穿行的老鼠,这一切都会使他发出尖叫,大惊失色,寻找她的手。
四小时后,塔拉梅拉唤醒了帕杰乌。来了两名年轻的侦察员,他们疲惫不堪,说话时上气不接下气,其中一个还揉着肿胀的双脚。他们告诉帕杰乌,他俩从圣多山就一直跟踪政府军。果然不出所料,来了成千上万的士兵。敌人共分九路,由于武器、车辆和帐篷的拖累而行程缓慢,特别是由于大炮拖住了他们的手脚,走一步陷一步,使他们不得不加宽小路。至少有四十头耕牛拉着大炮,一天最多走二十五公里。帕杰乌打断了他们。他关心的不是来了多少人,而是他们前进的方向。揉脚的小伙子回答说,敌人在里约贝克诺停下来,在卡尔德拉沃·格兰德过夜;然后取道基第拉纳,在那里又停下来;最后几经周折,到了胡阿,在那里住了一夜。
“我没数,”彼得劳哈哈一笑,“既然我们要把他们全部干掉,还数什么?”
帕杰乌加快了速度,通宵保持充满活力的步伐。拂晓时,他们到达了卡克萨曼果山,在契克—契克和曼达卡鲁斯树栅栏的掩护下停步吃饭。这时,大家都累得抽筋了。
又是一阵笑声。山顶,天开始发亮了。
八十个甲贡索人跟在他和塔拉梅拉的身后,有的不声不响,有的窃窃私语,声音非常低,连小石子滚动以及凉鞋、草鞋有节奏的行走声都听得见。他们当中有的人自绿林时期就曾和他在一起,也有的是若安·阿巴德或彼得劳与敌人周旋时的伙伴,有的是巡警的脚夫,甚至是农村宪兵或陆军中开小差的士兵。誓不两立的仇敌走到了一起,这是天上的圣父和地上的“劝世者”的功劳,他们创造了这个奇迹,让仇人变成了弟兄,让笼罩着腹地的仇恨变成了手足之情。
“妇女们最好离开。”奥诺里奥·比拉诺瓦说。
那女人的脸庞又一次——纠缠不休而又突如其来——浮现在他的脑海里。这位卡波克洛人努力驱散那张苍白的脸、那双温柔的眼睛、那散披在背上的平直的头发,并贪婪地寻求着自己思慕的奇事。塔拉梅拉走在他旁边,身材小巧,精力充沛,心中不住地思索,因跟随着帕杰乌而感到幸福,就像当年投身绿林时那样。帕杰乌焦急地问他带没带蛋黄膏,那是医治响尾蛇咬伤的灵丹妙药。塔拉梅拉提醒他说,和另外几组人分手时,他亲手将膏药分给了华金·马坎比拉、马内·瓜德拉多和费利西奥。“不错。”帕杰乌说。塔拉梅拉不说话了。看着他,帕杰乌想了解另外几组的泥制小灯是否齐备,有了这些小灯,他们就能在深夜里既保持距离又彼此保持联系。塔拉梅拉又笑着提醒他说,他亲自在比拉诺瓦兄弟的库房里检查了小灯的分配情况。帕杰乌叹息着如此健忘说明自己已经老了。“或者因为在恋爱。”塔拉梅拉开玩笑说。帕杰乌的脸有点发烧,好容易赶走了那女人的脸庞,现在又回来了。他对自己的行为感到羞愧,心想:“我还不知她叫什么名字,也不知她是哪里人。”等回到贝罗山,要去问问她。
他和他哥哥一样,除了步枪,还穿着高帮靴,挎着手枪。胡莱玛觉得,在卡努杜斯,比拉诺瓦兄弟无论谈吐、衣着乃至仪表,都与众不同,然而谁也不把他们当外人。
留下来和他在一起的小组由八十人组成,继续赶路。他又要去打仗了……从他懂事时起,多少次深夜里这样出来,追捕别人或逃避别人的追捕,这一次他并不比从前更担心。对帕杰乌来说,生活就是这样:明知道现在或将来,在自己身前身后的时间和空间里总会有枪弹和伤亡,要么逃避对手,要么迎上前。
彼得劳把近视记者忘在了一边,叫女人们都跟他走。一半搬运夫上山去了,剩下的背着口袋留在那里。一道彩霞从科罗罗波山后冉冉升起。当运输队在岩石间跟随战士们转移时,近视记者待在原处,摇着头。胡莱玛拉起他的手:那手湿漉漉的。他痴呆的、犹疑的眼睛感激地看着她。“咱们走吧,”胡莱玛拖着他说,“咱们落后了。”他们还得叫醒矮子,他伸着腿睡得正香。
晚上,帕杰乌率领三百人——他从未指挥过这么多人——离开卡努杜斯,命令自己不要想那女人。他意识到自己肩负的使命的重要性,他的伙伴们也知道。这些人是从卡努杜斯最擅长奔走的人当中挑选出来的,因为要走许多路。到达法维拉山脚下时,他们停止前进。帕杰乌指着黑暗中几乎看不见、在蟋蟀和蛙声中颤动的山梁告诉部下,就是要把敌人引诱到这里来,引他们上山,然后将他们阻挡住,好让若安·阿巴德、若安·格兰德以及其他没有和彼得劳及比拉诺瓦兄弟一起到盖莱莫波去迎敌的人从附近的山坡和平地上将他们打个落花流水,甲贡索人已经在那些弹药充足的战壕里各就各位了。若安·阿巴德说得对:这样就能给那帮坏蛋以致命的打击,把他们赶到荒山秃岭中去。敌人将无处藏身,射手们既能瞄准他们又不暴露自己。“要么敌人落入陷阱,被我们打垮,”街道司令说,“要么我们自己垮台。如果他们包围了贝罗山,那么我们既没有足够的兵力,也没有武器能阻止他们进来。小子们,一切全靠你们了。”帕杰乌告诫部下要节省子弹,一定要瞄准那些佩戴臂章或手持马刀骑在马上的恶狗,并且不要暴露自己。他把他们分成四组,约好第二天下午在阿拉卡底附近的朗赫湖会合。他估计昨天从圣多山出发的敌方先头部队届时将抵达那里。倘若碰上敌人的巡逻队,谁也不许交战,要隐蔽起来,放他们过去,最多只派一个人将敌人引开。无论如何也不能忘记自己的使命:把恶狗们引向法维拉山。
当他们到达山峰附近的避风高冈时,政府军的先头部队已经进入峡谷。战斗打响了。比拉诺瓦兄弟和彼得劳都不见了,风雨侵蚀的岩石间只剩下妇女、近视记者和矮子,他们听着枪声,很远,也很分散。胡莱玛听到声音从左右两侧传来,心想大概是风将爆炸声刮过来的,因为传到这里时已有气无力。她什么也看不见,一堵长了青苔的石墙挡住了射手。战争,尽管近在咫尺,却显得遥远。“他们人多吗?”近视记者嘟囔说,仍然抓着她的手。胡莱玛回答不知道,帮着萨德林哈姐妹卸驮子,安置水缸、饭锅、绷带、药布及药剂师放在箱子里的膏药和药品。她看见矮子在爬山,近视记者坐在地上捂着脸像在哭。但是当一名妇女叫他去拾搭屋顶用的树枝时,他便急忙站起身来。胡莱玛看见他在努力寻找,在地面上摸着枝条、树叶和杂草,然后磕磕绊绊地给她们送来,那来来回回、跌跌撞撞、用怪里怪气的眼镜看着地面的样子是那么滑稽,妇女们禁不住指着他发笑。矮子在石块中间消失了。
“如果阿尔弗雷斯·马拉纳沃说明他和部下砍了多少人头,就能知道有多少甲贡索人进了天堂,多少下了地狱。”近视记者打了个喷嚏,“砍头还有另一个不好的地方,就是把灵魂打发到地狱里去。”
突然,枪声密集、靠近了。妇女们原地不动,倾听着。胡莱玛看到,噼噼啪啪的声音和不停的射击使她们严肃起来,早把近视记者丢在脑后,惦记着自己的丈夫、父亲和儿子了。他们就在山坡的对面,正是那火力射击的目标。鲁菲诺的脸庞浮现在她眼前,她咬紧了嘴唇。枪声使她不知所措,但并未使她恐惧。她觉得那场战争与自己没有关连,因此子弹会尊重她。她感到一阵头晕目眩,便在萨德林哈姐妹身边靠着岩石缩成一团,似睡非睡,朦朦胧胧,却对那使得科罗罗波地动山摇的枪声很清醒,同时一次又一次地梦着以前的枪声:盖伊马达斯那个上午的枪声、险些死于卡潘伽斯人之手的那个黎明,那时那个操着怪腔怪调的外乡人强奸了她。她梦见当时自己知道要发生什么事,央求他别干那种事,因为那样一来就导致她的毁灭、鲁菲诺的毁灭和那外乡人的毁灭,但是后者不懂她的话,不理睬她。
“您想打动我的心吗?”男爵说。
醒来时,近视记者在她脚下,像马戏团里的傻瓜似的看着她。两个义民喝着缸里的水,妇女们围着他们。她站起身去打听出了什么事。矮子还没回来,枪声震耳欲聋。有人来运弹药,紧张和疲劳几乎使他们说不出话:峡谷中敌人尸横遍野,他们每次向山头冲锋都像苍蝇一样败了下去。一次又一次的进攻都被打退了,敌人连半山坡都没有到达。说话的人个头不高,稀疏的胡须有些花白。他耸了耸肩膀:他们人太多了,无法使他们后退。义民们呢?弹药快用光了。
“您知道砍头是高乔人的专长吧?阿尔弗雷斯·马拉纳沃和他的部下都是砍头专家。在他身上,技艺和爱好融为一体。他用左手抓住甲贡索人的鼻子,叫他抬起头,接着就是一刀。一下就把颈动脉砍断,砍进两厘米半,人头就像布娃娃的脑袋一样掉下来。”
“要是他们攻占了山坡呢?”胡莱玛听近视记者低声问。
男爵望着他,几乎猜到他要说什么。
“在特拉波波挡不住他们,”另一个义民清清嗓子说,“那里几乎没人了,都来援助我们了。”
“当然,这是无法统计的,”记者搓着双手,继续说,“但有人能为我提供线索。这是一个很有意思的家伙,男爵,他曾加入莫莱拉·西塞上校的第七团,又指挥着南格兰德河的一个连队和第四次远征军归来。他就是马拉纳沃少尉。”
这一来,似乎提醒他们该走了。他们说了声“好耶稣保佑”,胡莱玛见他们攀着山岩消失了。萨德林哈姐妹说该热饭了,因为随时会有更多的义民到来。给她们帮忙时,胡莱玛觉得近视记者紧贴着她的裙子在颤抖。她猜到了他的恐惧,他生怕身着军装的士兵会突然从岩石上跳下来将眼前的一切赶尽杀绝。除了步枪射击,还有炮弹轰炸,炸得岩石四处翻滚,声音恰似地震轰鸣。胡莱玛想起了几个星期来她可怜儿子的无所适从,不知如何才能保住性命,不知该去该留。他想走,那是他所渴望的。夜里,躺在仓库的地板上,当他们听见比拉诺瓦一家鼾声大作时,他总是颤抖着对他们说:他想走,想逃到萨尔瓦多、贡贝、圣多山、盖莱莫波去,他在那里能求人帮助,让朋友们知道他还活着。但是人们不允许他那样做,如何走?他孤身一人,又是半瞎,能到哪里去?他们会抓住他,把他杀掉。在那些夜间的窃窃私语中,他几次想说服她把他带到随便哪里可以雇到向导的村庄。如果她帮助他,他将用世上的一切来酬谢她。然而他顷刻间又改变了主意,说想逃走是发疯,因为人家会找到并杀掉他们。从前是义民使他发抖,现在是官军使他哆嗦。“我的儿子,真可怜啊!”她想。她感到悲伤、泄气。官军会杀掉她吗?这无关紧要。当贝罗山的男人或妇女死去时,天使真的会把他们的灵魂带走吗?然而无论如何,死亡将是休息,将是没有痛苦的梦,总比她自从离开盖伊马达斯以来的生活略胜一筹。
沉默了好一会儿,他一摆头,轰跑了一只小虫。
妇女们全站起身来。胡莱玛看着她们注视的目标:从山顶上跳下来十几个甲贡索人。炮声如此激烈,胡莱玛觉得头都要炸了。她像其他妇女们那样向义民们跑去,原来他们是来取弹药的:没得打了,义民们急得不行。当萨德林哈姐妹回答“哪里还有弹药”——因为最后一箱弹药刚刚被两个义民抬走了——他们面面相觑,其中一人气急败坏地吐了一口唾沫,跺了跺脚。妇女们给他们端来了饭,可他们只用一个大勺子轮换着喝水,一喝完就跑上山去。女人们见他们喝水、离开、汗流浃背、紧锁双眉、青筋暴露、眼睛通红,便什么也没问。最后一个人向萨德林哈姐妹说:
“我就是七人中的一个,”近视记者说,为了避免另一个问题,他连忙补充说,“甲贡索人所关心的是另外一个统计数字:多少人死于枪弹?多少人死于白刃?”
“你们最好回贝罗山去。我们坚持不了多久,他们人太多,我们又没子弹了。”
“这您也清楚?”男爵抬起了眼睛。
迟疑片刻,妇女们没有向骡子走去,而是急急忙忙地上了山。胡莱玛糊涂了。她们到战场去并不是发了疯,而是因为她们的亲人在那里,是去看看他们是否活着。她没再想别的,跟着她们跑去。叫近视记者——他已经目瞪口呆,仿佛泥塑木雕——等着她。
“在卡努杜斯,没有伤员,”记者说,“所谓幸存者,那些由您的朋友雷利斯·比耶达德领导的爱国委员会分配到巴西各地去的妇女和儿童,当时都不在卡努杜斯,都在附近的其他地方。从包围圈逃出来的总共只有七个人。”
她向山上攀登,手扎破了,还滑倒了两次。山坡陡峭,她心里发慌,喘不上气来。头上,只见赭石色、铅灰色、橘黄色的云朵随风飘舞,忽聚忽散;耳边,只听枪声时响时停,近在咫尺,夹杂着听不懂的人声。她爬下了一片没有石头的慢坡,想看看找到两个靠在一起的巨石,躲在后面窥视那弥漫的硝烟。她慢慢地看着,观察着,猜测着。义民们离此不远,但难以辨认,因为他们和山坡的颜色一样。她渐渐找到了:他们缩成一团,藏在石板或仙人掌的后面,趴在坑穴里,只露出头。在对面的山头上,她能在浓雾中认出这些庞然大物,那里也有许多分散隐蔽的义民在射击。她感到自己要聋了,那些爆炸声将是她最后听到的声音。
又是一阵长长的沉默,后来这沉默被大麻蝇的嗡嗡声打断。
那时她才发现,悬崖下方五十米处密林般阴暗的地方原来全是士兵。没错,正是他们:一片向上移动的阴影,其中有闪烁、反射着的光芒和红色的火星,大概是射出的子弹;有刺刀、利剑,还朦朦胧胧地看见了时隐时现的脸庞。她向两边看了看,右面的阴影已经到达她所在的高度。她感到胃里有什么东西,一阵恶心,吐到一只手臂上。她只身一人在山中,军装汇成的潮水很快就会将她吞没。她不假思索地坐下来向下滑,一直滑到离义民们最近的据点:在一个坑里,有三顶帽子——两顶皮帽、一顶草帽。“别开枪!别开枪!”她一面滚一面喊,然而当她跳进石头掩体保护着的坑穴时,没有人回头看她。那时她才发现三个人中有两个已经死了。一个被炮弹打中,脸部血肉模糊;另一个抱着他,眼睛和嘴里爬满了苍蝇。他们依然挺立着,像曾经掩护她的两块巨石。过了一会儿,活着的义民瞥了她一眼,闭着一只眼睛瞄准,射击前还估算着,每次射击时枪托都向他的肩窝坐一下。他没有停止瞄准,只是嘴唇动了动。胡莱玛不懂他在对自己说什么。她向那义民爬过去,可是没用。耳朵里嗡嗡地响,这是她唯一能听到的声音,只见甲贡索人指着什么东西,她终于明白了,他想要那个面部血肉模糊的尸体旁边的口袋。胡莱玛将口袋递给他,只见那义民盘腿坐着,擦步枪,上子弹,沉着镇静,似乎掌控着所有的时间。
“相对来说,统计方法是简单的,”记者说,“奥斯卡将军让人清点了民宅,您不知道吗?报上公布了:五千七百八十三户。每户几口人?至少五六口吧。也就是说,死了两万五千到三万人。”
“敌人上来了!”胡莱玛叫着,“天啊!会怎么样?会怎么样?”
“在卡努杜斯,不可能有三万生灵,”他说,“腹地的任何村落都容纳不了这么多人。”
甲贡索人耸了耸肩膀,重新趴在掩体后面。她应该离开战壕回到另一侧,逃到卡努杜斯去吗?她身不由己,两条腿不吃劲儿,一站起来就得摔倒。官军为什么还不端着刺刀上来?她明明见他们离得很近,为什么耽搁这么长时间?那个甲贡索人动着嘴唇,可她只听见模糊不清的嗡嗡声,还有金属发出的声音:是军号声?
一阵沉默。男爵垂下了眼帘。他倒了一点清凉饮料,然而几乎没喝,因为饮料已经热了,简直和汤差不多。
“我什么也听不见,什么也听不见了,”她全力喊叫,“我聋了。”
“我说的不是军方的死亡人数,”记者说,“关于他们的死亡有准确的统计。连死于瘟疫和意外事故的在内,共八百二十三人。”
甲贡索人表示同感并向她打手势,好像说有人走了。他是个青年,长长的鬈发在帽檐下飘动,皮肤有点发青,戴着天主卫队的袖标。“什么?”胡莱玛叫着。他向她做手势,叫她从掩体那儿往下看,她推开尸体,从石头缝里探出头。士兵们更往下了,走了。“既然他们胜了,为什么要撤退?”她想,一边看着扬起的烟尘正在将他们吞没。为什么不上来将幸存的人斩尽杀绝,反而走了?
“您连伤病员也算上了?”男爵抱怨说。
当弗鲁克托索·梅德拉多班长——十二营一连——听到撤退的号音时,以为自己发疯了。当天在科罗罗波西面山坡上进行的第五次白刃战中,他那班的步兵冲在全连的前头,他所在的连队又冲在全营的前头。这一次,他们已经占领了山坡的四分之三,用枪刺和马刀将英国人从藏身处挑了出来,他们躲在那里使政府军伤亡惨重。可恰恰在这个节骨眼儿上命令他们撤退。尽管弗鲁克托索班长的脑袋很大,可对此他无论如何也想不通。然而无须怀疑:许多军号在同时命令撤退。硝烟弥漫中,他的十一名部下一边躲藏一边看着他。梅德拉多班长看到他们和自己一样惊奇。指挥部发昏了吗?就差山顶没扫平了,却剥夺了他们的胜利。英国人很少,而且几乎弹尽粮绝。弗鲁克托索·梅德拉多班长从高处望见他们从潮水般扑过去的官军士兵中逃脱,望见他们不再开枪射击,而是装模作样地挥舞大刀和砍刀,投掷石块。“我还没杀掉我的英国人呢。”弗鲁克托索想。
“两万五千到三万之间。”
“第一班不执行命令还等什么?”连长阿尔梅达喊着,来到他的身边。
“三千?五千?”男爵絮絮叨叨地说,寻找着记者的视线。
“第一班,撤!”班长立刻吼道,十一名部下向山下奔去。
“我力图搞清楚,”说着,记者向他身边走去,颓唐地坐在椅子上,“没有明确的数字。”
他不慌不忙,与阿尔梅达连长一同下山。
“死了多少人?”男爵低声问道。他知道这是永远也无法弄清的。如同任何历史事件,数字是历史学家和政治家按照学说的演变和个人利益的需要而随意增减的,只不过在这里他不能不问一句罢了。
“我对命令感到意外,长官,”他走在连长的左边,嘟囔说,“上这么高了还撤退,谁能理解?”
“若亲眼看见一个人的死引来了十人、百人、千人、万人的死则不然,”近视记者说,“如果亨梯尔·德·卡斯特罗之死是荒唐的,那么在卡努杜斯,许多人的死同样是荒唐的。”
“我们的义务是服从,而不是理解。”阿尔梅达连长不高兴地说,用鞋后跟向下滑着,将马刀当作手杖。然而顷刻间,他又毫不掩饰愤怒地补充说:“我也不懂。就差将他们杀掉了,已是唾手可得!”
“想象一个人的死比想象一百人或一千人的死容易,”男爵小声说,“死的人多了,悲痛就抽象了。被抽象的事情感动不容易。”
弗鲁克托索·梅德拉多想,自己如此喜欢的戎马生涯中有许多不当之处,其中之一就是上级决策的神秘性。他参加过对科罗罗波的五次进攻,然而并不厌烦。今天从拂晓起,他的营连续战斗了六个钟头。他们是全纵队的开路先锋,一入峡谷就处于步枪的交叉火力中。在第一次进攻中,这位班长跟在第三连后面,亲眼看见阿尔弗雷斯·塞普尔维达的士兵被不知来自何方的子弹扫倒。第二次进攻伤亡惨重,只得退下来。第三次进攻是第六旅的第二十六和三十二营发动的,但是卡洛斯·马里亚·德希尔瓦·泰勒斯上校叫阿尔梅达的连队耍了一个诡秘的花招。没有奏效,因为当他们攀登背后的山梁时,发现那山梁像刀削一样,下面是长满荆棘的深涧。回来时,班长觉得左手发烫:一枚子弹正好打掉了他的小拇指的指尖,并不疼痛。到了后方,当营里的医生给他消炎时,他还说了不少笑话,以提高担架上的伤兵的士气。在第四次进攻中,他自告奋勇,说要报这一指之仇,并杀死一名英国人。他们到达了半山腰,但损失如此惨重,不得不又一次撤退。然而这一回,他们将对手全线击溃,为什么要撤退?或许要让第五旅来收拾残局,将荣誉全部让给萨瓦赫特将军的宠儿多纳希亚诺·德·阿拉乌赫·潘托哈上校?“也许是。”阿尔梅达连长含含糊糊地说。
他的客人什么时候站起来了?他低着头,弯着腰,站在书架前。这个莫名其妙的人从厚厚的眼镜后面用愤怒的眼光看着他?
山脚下,你拥我挤,到处是试图重新集结的连队,想把拖炮、拉车、运伤员的牲口套上车的驭手,号叫着的伤兵以及传达截然相反的命令的号手。弗鲁克托索·梅德拉多班长发现突然撤退的原因了:从盖伊马达斯和圣多山方面来的纵队中了埋伏,第二纵队已不能从北面攻占卡努杜斯,不得不去将他们从困境中解救出来。
“我看此人在里约热内卢的死给您留下了极深的印象,”近视记者又一次使他从沉思中醒来,“相反,其他人的死对您却无关紧要,因为在卡努杜斯有许多人死。”
弗鲁克托索班长十四岁入伍,参加过对巴拉圭的战争,并在帝制垮台后在使南方陷入混乱状态的革命中打过仗,因而在战斗一天之后,从一个陌生地带撤退的念头并不使他担心。然而这打的是什么仗!匪徒们是勇猛的,他承认。他们顶住了好几门大炮的轰击而毫不动摇,迫使政府军不得不和他们进行白刃战,进行残酷的肉搏:和巴拉圭人一样的打法。部下与他不同,他喝了几口水、吞了几口饼干后就觉得凉爽了,他们却显出疲惫不堪的样子。都是新兵,是最近六个月内刚从巴赫招募来的。这是对他们的洗礼,他们的表现不错,没有一个害怕的。他们怕他胜过怕英国人?他对部下很严厉,他们一有闪失就要受到他的惩治。班长不喜欢正规的处罚——不许外出、关禁闭、打棍子等——而喜欢打脑袋、揪耳朵、踢屁股或将他们赶到养猪的泥塘里去。他们训练有素,今天已经证明了这一点。全班没有任何伤亡,士兵克罗茵梯奥除外,他是自己撞在石头上的,腿瘸了。这个士兵骨瘦如柴,行军时被背包压得躬腰缩背。克罗茵梯奥心地善良,胆小怕事,殷勤听话,起得很早。弗鲁克托索·梅德拉多对他特别宠爱,因为他是弗罗丽萨的丈夫。班长觉得心里痒痒的,不禁暗暗发笑。“弗罗丽萨,你真是个婊子,”他想,“真是个婊子,离得那么远,又在打仗,也能使我心痒起来。”对自己的胡思乱想,他想放声大笑。他看着克罗茵梯奥瘸着腿,被背包压弯了腰,不禁想起了自己十分蛮横地出现在洗衣妇的茅屋的那天:“弗罗丽萨,要么你跟我睡觉,要么我让克罗茵梯奥每星期受处罚,不能见任何人。”弗罗丽萨抵抗了一个月,最初只是为了能见到丈夫,才让了步。可是现在,弗鲁克托索相信这女人看上了他,因为她一直在跟自己睡觉。他们就在那间茅屋或她洗衣服的河湾干那种事。当弗鲁克托索暍醉时便对这种关系洋洋自得。克罗茵梯奥起了怀疑?不,他什么也不知道。即便他怀疑,又能把一个班长、他的顶头上司怎么样?
由于当局的劝告,他是被偷偷埋葬的。阿马罗·卡瓦尔甘迪部长向死者亲属警告,由于街上的骚乱,如举行隆重的葬礼,政府将无法保障亲友的安全。帝制派人物谁都没参加,亨梯尔·德·卡斯特罗的遗体是由一辆普通四轮马车送往墓地的,只有一辆双座四轮马车护送,里面坐着他的花匠和两个侄子。他俩害怕雅各宾派赶来,连悼亡经都没让神父念完。
他听到右边响起了枪声,就去找阿尔梅达连长。命令是继续前进,去驰援第一纵队,以防暴徒们将之歼灭。那些枪声是转移视线的伎俩,匪徒们已在特拉波波重新集结并企图拖住他们。萨瓦赫特将军已命令第五旅的两个营来对付这种挑衅,其他各部一律向奥斯卡将军所在地继续急行军。弗鲁克托索问连长是否遭受什么损失,阿尔梅达对此感到十分烦恼。
“也许是吧,”沃罗·普莱多子爵说,“不过我敢肯定,葬礼使他扫兴。”
“伤亡惨重,”连长低声说,“两百多人受伤,七十人阵亡,其中包括特里斯塔奥·苏古比拉少校。萨瓦赫特将军本人也受了伤。”
男爵想象那脸色红润的老人头颅和胸部被打开花,不禁想画十字。也许那死亡并不使上校扫兴。那是君子之死,不是吗?
“萨瓦赫特将军?”班长说,“我刚才还看见他骑在马上,长官。”
“但是运气在凶手们一边,”子爵嘟囔着说,“火车误点半小时。那时,我们这群易了装的人终于引起了人们的注意。示威的人来了,沿着站台走过,高呼“弗洛里亚诺元帅万岁”和打倒我们的口号。我们刚登上车厢,一群手持自动步枪和匕首的人就包围了我们。火车开动时响了几枪,所有的子弹都射向亨梯尔·德·卡斯特罗。我不知道自己怎么还活着。”
“因为他是条硬汉子,”连长回答,“他的肚子被子弹穿了个洞。”
说好在六点半,也就是火车开往贝特罗波利斯前的几秒钟,把子爵和上校乔装改扮送上车。人们为他们逃往国外做准备时,他们将待在附近的庄园里。
弗鲁克托索回到本班的士兵中间去了。伤亡那么多,他们真算运气:除了克罗茵梯奥的膝盖和他的小手指以外,大家都安然无恙。他看看那指头。不疼,但在出血,纱布已经浸上红色。当他想知道是否会因残废而被退伍时,为他治疗的医生聂里少校笑了:“难道你没看见有那么多缺胳膊断腿的军官和士兵吗?”的确,他看到了。一想到会被退伍,他就毛骨悚然。那时他怎么办?他没有妻子、儿女、父母,军队就是他的一切。
“一到里约热内卢,亨梯尔·德·卡斯特罗和阿尔丰索·塞尔索就悄悄溜进了靠近圣弗朗西斯科·哈维尔车站的一个朋友的家,”沃罗·普莱多子爵补充说,“我去那里与他们偷偷会面。当时我东躲西藏,逃避街上的人群。所有的朋友费了不少唇舌劝亨梯尔,告诉他唯一的出路就是尽快地逃离里约热内卢和巴西。”
行军途中,在卡努杜斯山头附近,第二纵队的步兵、炮兵和骑兵听到了几次枪声,都是从荆棘丛生的悬崖峭壁上传来的。有一支连队停下来打了几炮,其余的继续前进。傍晚,第十二营终于停下来。三百人都卸下了背包和步枪。他们累极了。这一夜与往常不同,与他们从阿拉卡胡出发后途经圣克里斯托瓦尔、拉卡多、依达波兰加纳、西玛奥·迪亚斯、盖莱莫波和坎切等地向这里进发的任何一个夜晚都不同。那时只要停下来,士兵们就切肉、打柴、找水,夜里到处是吉他声、歌声和说话声。现在谁也不说话,连班长都困乏了。
男爵笑起来。“那时他想拼命,”他想,“想和里约热内卢的埃巴米农达·贡萨尔维斯决斗。当人们正寻找并要处死他的时候,他想的却是穿着深色衣服的教父教母,想的却是宝剑,是对手一受伤就罢手还是一拼到底。”他笑得流出了泪水。近视记者吃惊地看着他。当那一切发生的时候,他到萨尔瓦多去了。他胆战心惊,的确如此,表面上是由于莫莱拉·西塞的失败,实际上是由于对埃斯特拉的牵挂。他数着还差几小时才能到达葡萄牙医院和医学院,盼望着那里的医生们使他放心,向他担保男爵夫人只是偶染疾病,仍将是一位快乐、高雅、有活力的女性。妻子的事情使他如坠悬崖,失魂落魄。记得他和埃巴米农达·贡萨尔维斯多次洽谈,获悉将全国总动员严惩甲贡索人,心情就像梦境一般。那时他获悉要从全国各州派遣整营整营的部队组成志愿军团,要组织公开的义卖和抽彩,太太们可以在那里拍卖自己的珠宝首饰,捐献出来组建新的连队,以派去保卫共和国。当他察觉那一举动的规模,那些失误、迷途和凶残的错综复杂时,又一次感到如坠悬崖,失魂落魄。
对他来说,休息的时间并不长。阿尔梅达连长召集班长们了解子弹消耗情况,补发了弹药,每个人出发时背包里都要有两百发子弹。连长向他们宣布,他们所在的第四旅现在是先头部队,而他们营是先行的先行。这个消息又点燃了弗鲁克托索·梅德拉多班长的热情,但是他知道,担任先行这件事不会在部下中间引起任何反应。重新上路时,他们一个个哈欠连连,一声不吭。
“我没有选择的余地,只有将教父教母打发到阿雷因多·瓜纳芭拉去,”亨梯尔·德·卡斯特罗上校剪着白色的小胡子,喃喃自语,“简直太卑鄙了。”
阿尔梅达连长说,他们将在黎明时和第一纵队接上头。然而走了不到两小时,第四旅的先头部队就望见了法维拉山的巨大身影,据奥斯卡将军的通讯员说,将军就被匪徒们围困在那里。军号声划破了温和平静的夜空,顷刻间,远处响起了回答的号音。全营欢声雷动:第一纵队的战友们就在那里。弗鲁克托索班长看到部下激动了,他们挥舞着法国军帽,欢呼“共和国万岁”“弗洛里亚诺元帅万岁”。
“在梅里迪车站,阿尔丰索·塞尔索给他买了报纸,”沃罗·普莱多子爵继续说,“亨梯尔·德·卡斯特罗能读到前一天晚上在联邦首都发生的一切:群众集会,商店和剧院关闭,降半旗,阳台上挂起黑绸子,冲击报馆,还发生了抢劫活动。当然,还有《共和国日报》上蛊惑人心的消息:‘在《消息日报》社和《自由报》社查获的步枪与卡努杜斯人用的是同一个牌号和口径。’您想他对此会有什么反应?”
希尔瓦·泰勒斯上校命令继续向法维拉山挺进。“这种在陌生地区扑向狼口的做法违反军事条例和战术原则,”阿尔梅达连长怒气冲冲地向班排长们说,同时给他们最后的忠告,“要像蝎子似的前进,慢慢地,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保持距离,防止突袭。”弗鲁克托索班长认为,明知道敌人处在第一纵队和他们之间还要在夜间行军,是不明智的。即将发生险情的念头占据了他的整个头脑:在他们头顶,左右两侧全是扔出头来的巨石。
男爵想象着两颊红润的亨梯尔正在收拾箱子,向车站走去。与此同时,在里约热内卢的军人俱乐部里,二十几名军官正在圆规和三角板组成的共济会的标志前把他们的血混在一起,宣誓要为莫莱拉·西塞报仇,拟定了一份要处决的叛徒的名单,为首的就是亨梯尔·德·卡斯特罗。
忽然枪声大作,又近又急,淹没了引导他们的来自法维拉山的军号声。“卧倒!卧倒!”班长吼叫着,紧贴在石头上。声音尖得刺耳,枪声从右边来的?是的,从右边来的。“在你们右边,”他叫道,“干掉他们,小伙子们。”他支撑在左肘上,一边射击一边想:亏了这帮英国强盗,他才能看到眼前这些稀罕事:打了胜仗却要撤退;摸黑进攻,以为上帝会把子弹引向侵略者;等等。难道子弹不会射向别的士兵?他想起了几条最重要的教诲:“浪费子弹是削弱自己,只有发现了目标才能射击。”他的人大概在冷笑吧?顷刻间,枪声里夹杂了咒骂和呻吟声。终于传来了停止射击的命令,也响起了从法维拉山传来的号声。确信匪徒已被击退前,阿尔梅达连长叫连队原地趴着。弗鲁克托索·梅德拉多班长的士兵在前面开路。
“消息传到首都时,他不在里约热内卢,而是在贝特罗波利斯,”沃罗·普莱多子爵说,“我让儿子阿尔丰索·塞尔索对他说千万别想回来,他的报纸被毁了,家被抄了,在奥维多和圣弗朗西斯科大街上,一群乌合之众要求处死他。单凭这一点,亨梯尔·德·卡斯特罗就决心要回来。”
“连与连间隔八米,营与营间隔十六米,旅与旅间隔五十米。”可是黑夜里谁能保持准确间隔呢?条令上还说,班长在行军时走在后面,在进攻时冲在前面,在方队里走在中间。然而弗鲁克托索班长行军时走在前面,因为他担心若自己走在队尾,部下会乱了阵脚。黑夜行军,又随时会响起枪声,他们很紧张。每半小时、一小时,也许每十分钟——他已经说不清,因为那些闪电袭击转眼即逝,与其说在伤害他们的躯体,不如说在伤害他们的神经,使他的时间概念模糊了——就有一阵弹雨逼迫他们卧倒并进行同样的还击,与其说为了伤害对方,不如说为了保全面子。他怀疑袭击的人很少,甚至只有两三个人。不过黑暗对英国人有利,因为他们能看见政府军,政府军却看不见他们,这使得弗鲁克托索班长垂头丧气,疲惫不堪。经验丰富的班长尚且如此,他的部下又该如何?
从欧洲回来后,他在写字台上看到了一封信,是几个月前从里约热内卢发来的。亨梯尔·德·卡斯特罗在信中亲笔工整地写道:“卡努杜斯发生的是怎么一回事?我亲爱的男爵,在您可爱的北方土地上发生着什么事情?人们把形形色色的阴谋、谎言强加到我们头上,我们却无法为自己辩护,因为我们感到莫名其妙。谁是‘劝世者’安东尼奥?实有其人?激进派硬说我们与塞巴斯蒂安派的强盗有牵连,可他们又是何许人?如蒙指点,不胜感激……”现在那个名叫亨梯尔的老人因武装、资助旨在恢复帝制、让英国奴役巴西的叛乱已长眠地下。几年前,当他开始收到《消息日报》和《自由报》的时候,卡纳布拉沃男爵曾写信给沃罗·普莱多子爵,责问他在举世皆知帝制已被彻底埋葬时竟然还要出版两份缅怀帝国的报纸,这是何等荒唐。“您说怎么办?我亲爱的……这可不是我的主意,也不是若安·阿尔弗雷多的,也不是华金·纳布科的,不是任何一位您在这里的朋友的主意,而是亨梯尔·德·卡斯特罗上校一个人的主意。他决心将自己的钱花在出版这些报纸上,目的是保卫我们这些曾经为皇帝效劳的人,我们这些曾经受过侮辱的人。我们都认为此时此刻重提帝制非常不合时宜,可又如何打消可怜的亨梯尔·德·卡斯特罗的念头?我不知您是否还记得他,一个善良的人,从来不出风头……”
有时法维拉山的号声显得远了。相互联系的号音使行军时进时退。途中有两次短暂休息,好让士兵们饮水,清点伤亡人数。阿尔梅达连长的队伍未受损失,不像诺罗纳连长的部下,有三人负伤。
“对可怜的亨梯尔·德·卡斯特罗也同样纯洁。”男爵轻声说。
“看到了?幸运的家伙,没吃任何苦头吧?”班长给部下打气。
“对‘劝世者’来说并非如此,”近视记者说,“对他来说,政治是纯洁的。”
天亮了。在微弱的晨曦中,他们感到挨黑枪的噩梦过去了。现在已能看清脚下的道路和向他们发起进攻的敌人了,这使他们露出了笑容。
“政治就是肮脏的东西,您发现得晚了点儿。”男爵说。
最后一段路程和之前相比简直像玩耍。法维拉山的山坡就在旁边,在升起的晨光中,弗鲁克托索班长已能认出第一纵队那些渐渐变成了人、牲口和车辆的斑影。那场面可以说十分混乱,一塌糊涂。弗鲁克托索·梅德拉多心里说,这种人海战术似乎不大符合条令和战术原则。当他向阿尔梅达连长评论说——各班已集合在一起,连队四人一伍,走在全营的前面——敌人已经不见踪影的时候,突然在几步之内,从地上、灌木丛的枝干间冒出了脑袋、胳膊、喷火的步枪和卡宾枪的枪管。阿尔梅达连长用力从枪套里拔出左轮手枪,弯下腰,张着嘴,像断了气似的。弗鲁克托索·梅德拉多班长那思绪万千的大脑袋很快就明白:在地上卧倒等于送死,因为敌人太近了;若转身,同样没有好下场,因为人家正瞄准他们呢。于是他手持步枪声嘶力竭地喊道:“冲啊!冲啊!冲啊!”身先士卒地跳向英国人的战壕。战壕的坑道口就开在石头路肩的后面。他跳进战壕后,感到枪机失灵了,但确信刺刀扎进了一个人的身体,却拔不出来。他扔了步枪,急忙向离他最近的人扑去,掐那人的脖子,还不停地叫喊:“冲呀!冲呀!杀呀!”同时连敲带撞,又咬又抓,陷入一片混乱。其间,不知谁在背诵条令上关于正确有效地组织进攻的基本要领:巩固阵地,取得支援,组织预备队,注意警戒。
“你们也不比他们强,”近视记者低声说,“您忘了埃巴米农达是您的盟友?忘记了内阁成员中您的那些老朋友?”
不知过去了一分钟还是一个世纪,当他睁开眼睛时,嘴里还在重复:巩固、支援、预备队、警戒。可那是混合进攻,狗娘养的。人们在说辎重运输?他清醒了。他不在战壕里,而是在干涸的峡谷里,眼前只见一道道悬崖峭壁和一丛丛仙人掌,头上是蓝天和那鲜红的火球。他在这里干什么?他怎么会到这里来了?什么时候离开了战壕?关于运输队的谈论仍如泣如诉地在耳边萦回,他使出了超人的力气才抬起头。那时他看见了那个小兵,感到轻松了;他生怕是个英国人。那个小兵趴在地上,离他不到一米,嘴巴朝下在说胡话;他几乎听不懂小兵在说什么,因为他的嘴唇贴着地面。“你有水吗?”他问道。弗鲁克托索班长连脑袋都感到针扎似的疼痛。他闭着双眼,竭力抑制着恐惧。他受了枪伤?在什么部位?他又吃力地看着:腹部露出一截木柄。好一会儿,他才发现那弯曲的矛头不仅刺透了他的腹部,还把他钉在了地上。“我被穿透了,被钉住了。”他想。他寻思:“将给我颁发勋章。”手和脚为什么不能动弹?他怎么既没看到也没感觉就被弄成这副样子?他流了许多血吗?他不想再看自己的肚子了,转过脸来对小兵说:
“看来,现在您能在《巴伊亚日报》工作了,”男爵开玩笑地说,“您已经对我们对手的无耻行为了如指掌。”
“帮我一把,帮我一把,”他请求说,感到脑袋像裂开了,“把它拔出来,别让我钉在这儿。我们必须攀上这道悬崖。互相帮助吧。”
“比如关于在米纳斯赫莱斯的塞特拉瓜斯的武器和牛群的确凿证据,”近视记者继续说,“难道它们没运往卡努杜斯?帝制派军阀的卡潘伽斯人著名首领曼努埃尔·若安·伯兰达沃没把它们运去?这个家伙没为华金·纳布科和沃罗·普莱多子爵效劳过?阿雷因多给逮捕伯兰达沃的警察起了名字,复制了他们交代一切的供词。伯兰达沃根本不存在,也从未发现那样的运输,这又有何妨?白纸黑字就是事实。依布埃拉间谍案在重演,愈演愈烈。您看到如何合乎逻辑、顺乎情理了吧!对您是不会私刑拷问的,男爵,因为在萨尔瓦多没有雅各宾派。巴伊亚人只热衷于狂欢节,政治与他们毫不相干。”
他马上觉得说攀上悬崖很愚蠢,因为他现在连手指头都动不了。
男爵只听到了一半,因为沃罗·普莱多子爵披着被子,说话不利落。子爵告诉他:“令人痛心的是,我们从未认真对待亨梯尔·德·卡斯特罗。在整个帝制时期,他都无足轻重,从未被赐予头衔,从未出人头地,也没担任过公职。他对帝制深有感情,丝毫不受现实的影响。”
“辎重全被抢走了,军需物资一点没剩,”那小兵哭哭啼啼地说,“这不是我的过错,阁下,这是坎佩罗少校的过错。”
“里约热内卢的埃巴米农达·贡萨尔维斯,真实姓名是阿雷因多·瓜纳芭拉,他办的日报叫《共和国日报》,”近视记者肯定地说,“从费布罗尼奥少校战败起,《共和国日报》没有一天不公布帝制派与卡努杜斯关系复杂的确凿证据。”
他听到小兵像孩子似的啼哭,心想他大概喝醉了。这狗娘养的不去求援,反而麻木不仁地在这里哭哭啼啼,使他又恨又恼。小兵抬起头,看了他一眼。
“您高估了《消息日报》的作用。”卡纳布拉沃男爵微笑了。
“你是第二步兵营的吗?”班长对他说,觉得舌头僵硬,“是希尔瓦·泰勒斯上校旅的吗?”
“依布埃拉的英国间谍、”近视记者背诵着,用指关节敲着桌子,“在腹地发现的运往卡努杜斯的步枪、只有英国船只才能运来的甲贡索人使用的克罗帕特切克掷弹筒和炸弹……谎言日夜散布,成了事实。”
“不,阁下,”小兵哭丧着脸说,“是第三旅第五步兵营的,是奥林庇奥·德·西尔维拉旅的。”
男爵曾在里斯本与沃罗·普莱多子爵相遇。他与年迈的帝制派首领谈了整整一个下午。子爵是在第七团战败、莫莱拉·西塞上校丧生的消息传到里约热内卢并在那里度过了可怕的时日后,仓皇地从巴西逃到葡萄牙避难的。这位多疑、糊涂、吓破了胆的尊贵遗老亲眼目睹过在德阿伯朗特斯侯爵大街上的游行,示威者就从瓜纳芭拉男爵夫人的阳台下走过,当时他正在那里做客。游行从军人俱乐部开始,举着标语牌,要求把他的脑袋当作共和国在卡努杜斯失败的祸根加以铲除。片刻后,就有人来报信,说他的家和其他帝制派著名人物的家一样,和《消息日报》及《自由报》一样,遭到了浩劫。
“别哭,别犯傻了。过来,帮我把这玩意儿从肚子上拔下来,”班长对他说,“来呀,婊子养的。”
“我是通过一个直接受害者了解发生在里约热内卢的事情,”后者说,“此人也差一点被他们杀掉。”
小兵却把头埋到地上,哭了。
“他们中了宣传的毒,”近视记者坚称,“您没读报,男爵。”
“也就是说,你是我们要从英国人手下搭救的人之一,”班长说,“过来,现在你来救救我吧,蠢东西。”
“只因一些狂热的教徒在几千公里外打败了一支远征军,一群人就拥上街头捣毁报馆、抢劫民宅,屠杀连卡努杜斯在地图上的位置都指不出来的人,难道合乎逻辑、顺乎情理?就这么合乎逻辑、顺乎情理吗?”
“他们把我们抢光了!什么都抢走了!”小兵哭着,“我对坎佩罗上校说过,运输队不能离这么远,他们会切断我们和纵队的联系。我跟他说了!我跟他说了!可事情还是变成了这样,阁下!他们连我的马都抢走了!”
“这一段历史是清楚的,”那个好像折叠着的人讥讽地说,“在里约热内卢和圣保罗发生的事情合乎逻辑、顺乎情理。”
“把他们抢劫辎重的事忘掉吧,先把这东西给我拔出来,”弗鲁克托索叫道,“你愿意我们像狗一样死掉吗?别犯傻,好好想想!”
近视记者伸了伸脖子。他们面对面地坐在两把皮面椅子上,中间隔着一张茶几,上面摆着一瓶木瓜和香蕉制成的清凉饮料。上午快过去了,照耀果园的已是正午的太阳。叫卖食物和鸟雀、代人祈祷、充当差役的喊声越过围墙传到院中。
“脚夫背叛了我们!向导背叛了我们!”小兵啼哭着说,“原来他们都是奸细,阁下,他们拿出了猎枪。您算算看,二十车弹药,七车盐、面粉、糖、酒和苜蓿,四十袋玉米,还抢走一百多头牛,阁下!您看坎佩罗上校不是发了疯吗?为此,我提醒过他。我是曼努埃尔·波尔托连长,我从不说谎,阁下,完全是他的过错。”
“我一下想起了亨梯尔·德·卡斯特罗,”男爵喃喃地说,“想到当他知道自己的报馆被踏平、住宅被捣毁的原因时会多么惊讶。”
“您是连长?”弗鲁克托索·梅德拉多张口结舌地说,“千万请您原谅,长官,我没看清您的军阶。”
“除非相信上帝说的,”近视记者打断了他,沙哑的声音使男爵想起了他的存在,“就像那里的义民。那时一切都清清楚楚:饥馑、轰炸、开膛、饿死。是魔鬼还是圣父?反耶稣还是好耶稣?大事当前,他们立刻知道属于前者还是后者、是善还是恶。您不羡慕他们吗?只要能区分善恶,一切就都迎刃而解。”
回答只是鼻子里哼的一声。他的伙伴一声不吭,一动不动了。“他死了。”弗鲁克托索·梅德拉多想,觉得自己冒了一阵冷汗。他想:“一个连长!好像是刚提升的。”他自己也不知什么时候就会死。弗鲁克托索,英国人战胜了你,那些狗娘养的洋鬼子把你杀死了。正在这时,他看见悬崖边上出现了两条人影,汗水使他看不清他们是不是穿着军装,但是他喊道:“救人啊!救人啊!”他竭力想活动,想欠起身子,好让他们看到自己还活着,好来救他。他的大脑袋像个火盆。人影跳下来了,一见他们穿着浅蓝色军装,戴着法国军帽,他觉得自己要哭了。他想叫:“小伙子们,把这杆长矛从我肚子上拔下来呀!”
“我想不仅在卡努杜斯,在整个历史上,那样的事情多的是。”他重复说,做出一副不高兴的样子。
“您认识我吗,班长?知道我是谁吗?”那士兵说,他没有蹲下来给他拔那杆长矛,而是粗鲁地把刺刀尖架在他的脖子上。
亨梯尔·德·卡斯特罗那和蔼的脸庞、红润的面颊和黄色的络腮胡子顿时浮现在他的眼前。当他是皇帝的臣子时,在宫廷节日里曾躬身吻过埃斯特拉的手。他像妇人般纤细,像幼儿般天真。他心地善良,温顺谦恭。除非用愚蠢和邪恶,否则怎么能解释发生在亨梯尔·德·卡斯特罗身上的事情呢?
“克罗茵梯奥,我当然认识你,”他叫道,“还等什么,蠢货?把它给我从肚子上拔下来!啊!你要干什么?克罗茵梯奥!”
“疯狂、误解?不,这不足以解释一切,”卡纳布拉沃男爵喃喃地说,“还有狡诈和凶残。”
在另一名士兵厌恶的目光下,弗罗丽萨的丈夫将刺刀扎进了他的脖子。弗鲁克托索·梅德拉多也认出了另一个士兵是阿尔基米罗。他还来得及寻思:原来克罗茵梯奥早已经知道了那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