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
亨利茫然地瞪着前方。
“我过会儿再回家。”亨利摇头说。
谢尔登把咖啡递给亨利,亨利摇摇头推辞了。“我对此一无所知,亨利。我说不好。我只知道,任何一场战争都会有结束的时候。这场战争也会有结束的时候。然后,一切都会回到正轨。”谢尔登盖上保温杯的盖子,“要我送你去学校吗?”
谢尔登望向街道,好像在等一趟迟来的,甚至可能永远不会驶来的公共汽车:“那么,跟我来吧。”
亨利甚至做不到勉强自己点头同意:“如果他们把他们送回日本了怎么办?惠子连日语都不会说。那么,她会遇到什么情况?她在那里比在这里更容易被当成敌人。”
亨利连问都不问,就跟着谢尔登来到梅纳德大街的路中央,沿着白虚线走向日本城的中心。街道上,到处都扔着“公告一”的传单,还有小小的纸质美国国旗,插在潮湿的道路上。所有的街上都空无一人,人行道上也空无一人。亨利上下打量着整条大街——没有汽车或是卡车,没有自行车,没有报童,没有卖水果的摊贩或买鱼的顾客,没有花车或是卖面条的小摊。所有的街道都空无一人,空空荡荡——和他心里的感觉是一样的。没有一个人留了下来。
“还是对不起。你无能为力,任何人都无能为力。他们会平安无事的。战争很快就会结束,他们会回来的。等着吧。”
军队已经撤去了街上的路障,只剩下火车站方向的那些。所有的建筑都封了起来。窗户上都封着胶合板,好像里面住的人在准备抵御一场永不会到来的台风。佐古田理发馆和东洋贸易公司的门上仍挂着标语,“我是美国人”。标语旁边还有告示,“停业”。
“不是你的错。”亨利说,坐到他身边。
街上是如此安静,亨利都能听到海鸥嘎嘎大叫着飞过天空。他还听到南面几个街区之外的火车站那里,传来搬运工的口哨声。他还能听到他的鞋子在潮湿的西雅图道路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但很快就被一辆转上梅纳德大街的军用吉普发出的噪声盖住了。他和谢尔登赶快跳上人行道,看着驶过的士兵,他们也在回头看。有一瞬间,亨利认为他可能会被围起来,和其他的西雅图日本居民一样。他低下头,碰碰外套上的胸章。那倒也不坏,是不是?他可能会被送到惠子和她的家人所去的那个营地。不过,母亲会想念他的,也许父亲也会。吉普驶远了。那些士兵并没有停下来。也许他们知道他是中国人。也许比起围住一个走丢的小孩和一个来自南杰克逊街的失业的萨克斯手,他们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对不起,亨利。”谢尔登说,他吹着咖啡,想让它冷却下来。
他和谢尔登一路来到神户公园对面的日本馆剧院阶梯上,站在阿斯特旅馆的影子里。阿斯特旅馆像一座棺材般默默直立在那里。这里是日本城最漂亮的地方。这个下午,这里虽空无一人,但看上去仍然那么美。飘落的樱花盖满了人行道,空气中飘荡着生机勃勃的味道。
亨利随意地闲逛着,发现自己沿着梅纳德大街,来到了日本城的边上。他看见谢尔登坐在一张路边长凳上,用一个保温杯喝着黑咖啡,萨克斯盒子夹在他的两脚之间。谢尔登抬头看亨利,摇着头——日本城剩下的居民正在往外走。
“我们要在这里做什么?”亨利问,他看到谢尔登打开他的箱子,拿出他的萨克斯。
亨利从火车站离开的时候,被抓逃课学生的旷课检查员逮住的可能性似乎很小。太多事情在发生,街上的人也太多太多。商店关门了,办公室职员都停下手头的事情,围观这场骚动。离开的人们。围观的人们。街上的士兵看上去都忙于完成任务——把那些衣服上挂着标签的人聚到一起。他们大声喊着指令,让人们好好排队,偶尔吹哨子,提醒那些只会说很少英语甚至不会说英语的人。
谢尔登把簧片放进吹嘴中:“我们要生活。”
当然,在内心深处,亨利并不知道现在学校是不是还开着。市中心的骚动好像造成了一种节日的气氛——怪异的、狂欢节般的庆祝活动。不知哪里的电唱机正响亮地放着《星条旗永不落》——和日本人的愁郁、静静的哀伤形成鲜明对比。
亨利望向荒芜的街道,想起了那些人。演员,舞者,聊天打牌的老人。跑来跑去玩耍的孩子。坐在山上画画的惠子,她朝亨利笑,她在嘲笑他。这些记忆稍稍地温暖了亨利。也许,是有生活值得去过的。
今天肯定不能再去学校。因为迟到而面对同学的嘲弄,和忍受他们的快乐一样恐怖——他们的欢快和满足,来自于惠子的家庭还有她的所有邻居都被带离这个城市。他们所有人都会微笑。在与他们憎恨的敌人作战的家庭阵线上,他们赢得了胜利。虽然这些敌人和他们说同样的语言,从幼儿园开始就和他们一起说着对美国的效忠誓言。
谢尔登深吸一口气,萨克斯传出一段缓缓的哀诉。亨利的耳朵竖了起来。这是一首悲伤、忧郁的曲子,亨利从没听过他在街上或是在夜总会里演奏这样的曲子。有那么一个瞬间,它几乎令人心碎。随后,他滑向欢快的曲调——雀跃的,充满热情和心跳。他并没有为任何人演奏,但同时,亨利意识到,他是在为每一个人演奏。
亨利望向无尽的人流。他不知道该去哪里。他只想离开,无论去哪里都行。
亨利挥手道别时,谢尔登仍在远处演奏。走到半路,他转进了唐人街。他离火车站的士兵已经很远了,所以他摘下了胸章,放进口袋,不想去想它。
日本家庭组成的洪流不停地涌向联合车站,亨利迎着人潮逆流而行。绝大多数人都在步行,有的推着行李车,有的推着独轮车,上面都堆满了重重的行李。寥寥可数的几辆汽车和卡车缓慢地挪动着,车盖上、窗格上和车顶上绑满了行李箱包。当这些家庭收拾好他们的财物,带着他们的家人,出发前往军队的安置中心——冈部先生所说的和谐营时,任何平台都成了行李的堆放点。
然后,他停了下来,为母亲又买了一束星火百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