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茶(1986)

亨利、马蒂和萨曼莎顺路走进巴拿马旅馆的临时办公室,和佩蒂森太太打了个招呼。她在打电话——和某个建筑商或是承包商在协商。她的桌上到处都是图纸,讨论的是修缮的细节,好像说的是不想改变,说的是想让旅馆恢复原来的样子。显然,这样的建筑一般要么拆除,要么改造成昂贵的公寓。

他们一道穿过装饰派艺术风格的磨砂玻璃门,来到巴拿马旅馆鲜艳的大堂里。这里闻起来满是尘灰而且潮湿,但感觉很新。亨利摸了摸刚刚喷过砂并且密封起来的砖,经过扫了又擦,擦了又扫,那上面几十年来脱落的漆皮和尘灰都去掉了。现在和亨利还是个小男孩的时候,从华丽的窗户往里偷看的时候一样了。旅馆又恢复了原貌,一切似乎都没有改变。也许,他也并没有什么改变。

从过去和佩蒂森太太的几次对话中,亨利已经知道她不想这么做。她想恢复巴拿马旅馆过去的荣耀,尽可能保留原来的结构,大理石的大众浴池,简单的房间,和她复原那个茶室是同样的思路。

“等我们到了那里,我就会解释。”亨利带着克制的微笑说道。

亨利签了字,低声说:“我们要去地下室。这次我带来了帮手……”他指指他的儿子和准儿媳。

“去哪儿?”马蒂问道。萨曼莎抓起他的胳膊,拉着他一道跟了上去。他的困惑和她的兴奋与期待相映成趣。

她点点头,继续和电话里说着话,朝他们挥挥手。

“我可以让你们帮我——在地下室里。”亨利站起来,拿出钱包。他放了一张十美元的钞票到桌上为茶买单,然后走上连接茶室和旅馆大堂的、还在修缮中的楼梯。“你们要跟来吗?”

在走下古旧的楼梯的时候,马蒂再次变得焦躁起来:“呀,我们到底要去哪里啊,老爸?”

“其他的什么部分?”马蒂问。亨利认出了儿子眼中的神情。这让他想起了他与自己的父亲在多年前那些艰难的、欲说还休的对话。

亨利一直跟他说:“等一下就知道了,等一下就知道了。”

亨利点点头表示肯定,然后又说:“不。”纠正了他自己,“事实上,我很高兴萨曼莎的发问,因为这让其他的部分变得容易解释一些了。”

穿过那扇沉重的、链条生锈的门,亨利带着他们来到了地下室的储藏间。他轻弹了一下灯的开关,那些临时悬挂的绳子上的灯泡噼噼啪啪亮了起来。

“这就是你邀请我们到这里喝茶的原因?”马蒂问,他话音中的焦躁好像缓和了,“为了告诉我们关于日本城的事情?”

“这是什么地方?”萨曼莎用手划过那些满是尘土的箱子堆和旧盒子堆,问道。

亨利能看出儿子眼中的困惑,或者更不如说是震动。这么多年过去,马蒂已经长大成人,他早已假定亨利和祖父是一样的人:一样狂热,热衷传统,热衷故土;对于邻人,特别是日本人,充满了敌意;紧紧抓着从战争年月留下来的感受。儿子连想都没想过,亨利对于传统的极度热情、他的那些乏味的旧式的习惯,有可能是出于另外的原因。

“我想,这是一个博物馆。不过,它自己还不知道这一点。现在,它是一个来自你们出生之前的时光胶囊,”亨利说,“战争期间,日本社区的人被疏散了,也许,是出于他们的安全考虑。他们只有几天的时间准备,然后就被强制送去了内陆的拘禁营。当时的一个参议员——我想他来自爱达荷州——他称它们为‘集中营’。它们没那么糟,但这改变了许多人的生活。人们不得不留下一切,因为他们每个人只能带两个箱子和一个小小的水手袋。”亨利用手比画着大小,“所以,他们把重要的物品存放在了一些地方,比如这个旅馆,还有教堂的地下室,或者放在朋友那里。他们留在家里的东西,在他们回来之前,早就不见了——被洗劫一空。但大部分人都没有再回来。”

“是的,我父亲禁止我去。”他叹道,热切地望向墙上装在相框里的日本城照片,“他激烈地抵制任何关于日本的东西。早在珍珠港事件之前,中国国土上进行的战争就已持续十年了。作为他的儿子,频繁出入城市另一侧的日本城,这是非常坏的行为。对他来说是耻辱……可是,哦,我怎么能还是去了呢。无视他。我远远地走到了日本城的中心。我来到了这里,我们坐的这里,这里都属于日本城。我去了,看到了许多东西。很大程度上,我一生中最好和最坏的时光,都是在这条街上度过的。”

“那么你看到了这一切,是吗——那时候你还是个孩子?”马蒂问道。

亨利看着二人,那么年轻,那么俊美般配的一对。可他们有太多不知道的东西了。

“我亲身经历了这一切,”亨利说,“我的父亲赞成疏散。对很多人所称的‘疏散日’,他感到兴奋。我完全不能理解,但我卷入了这一切的中心。我看到了整个事件。”

“我没明白。首先,如果你父亲禁止你去,如果你从没去过那里,那么,去那里怎么会让你感到痛苦?”在马蒂开口之前,萨曼莎抢先问道。

“所以,这就是你再也没有回来日本城的原因——因为有太多不好的记忆?”马蒂问。

有一刻的沉默。一个顾客离开茶室,门口的铃又响起来,打破了三人之间意蕴颇深的停顿。

“差不多吧,”亨利说,“从某种意义上说,是没有回来的理由了。一切都走了。”

亨利终于推开他的茶杯,用手指敲打着玻璃桌面。他长长吁出一口气,似乎打算展示自己不为人知的一面,就像是一个黑暗的舞台上,大幕缓缓拉开,灯光渐渐亮起。“我从不来日本城的原因……是因为这样做太痛苦。”亨利感到自己的眼睛泛起泪光,但那并不完全是泪。

“可我还是不明白。这些东西为什么仍留在这里?”萨曼莎问。

“那么你为什么没去?为什么拖到现在?”萨曼莎问道。

“这家旅馆和日本城的其他部分一样被封起来了。旅馆主人自己也被带走了。人们失去了一切。日本银行关了。大部分的人都没有回来。我想,旅馆主人应该换过好几次,但这些年来——这几十年来,它一直都封着。佩蒂森太太买下了它,发现所有的东西还在这里,无人认领。她正努力寻找它们的主人。我猜,这里有属于三十到四十个家庭的东西。她等着有人来联络,有人来认领,但几乎没有人来。”

“确实变了。但我还是想去。”

“难道就没有人还活着吗?”

“可你说那里变了——”

“四十年是一段很漫长的时间,”亨利解释道,“人们都朝前走了。或者,恐怕去世了。”

亨利给萨曼莎添了些茶,皱起眉头:“哦,我可没那么说。”

他们默默地看着一堆堆的行李。萨曼莎摸了摸一个破裂的扁皮箱上厚厚的灰尘。

“所以你就不想去了?”马蒂问道,“在被禁止了那么多年之后?当你终于有机会去的时候,你还是不想去逛逛,哪怕就看一看?”

“老爸,这很吸引人,可是你为什么带我们看这些?”马蒂望着堆到天花板的盒子,看上去还是有一点困惑,“这是你带我们来这里的真正原因吗?”

“在我还是个小男孩的时候,国际区的大部分地方都曾是日本城。所以,我父亲禁止我涉足的,是很大的一片地方。那让我感到一种——”亨利斟酌着用词,“一种神秘。经过这么些年,那里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当时,把房产出售给非白种人是不合法的,但某些特定区域除外。国际区里甚至还有意大利移民、犹太人、黑人的社区——事实就是如此。所以,在日本人被带走后,所有这些非日本人搬了进去。那就好比,你想要进某一个酒吧去喝酒,可当你终于年满二十一岁的时候,酒吧却已改成了花店。已经物是人非。”

在亨利看来,马蒂好像撞进了自小到大一直居住的房子里的一间看不见的屋子,从而发现了过去从不曾认识过的父亲的一面。“噢,我让你们到这里来,是想让你们帮我找点东西。”

亨利看看儿子——马蒂他正在等着一个连他都没有问过的问题的答案。

亨利看着马蒂,从儿子的眼里看到了从天花板上投射下来的昏暗灯光。

“可后来呢?”她问道,“在你长大以后——在他去世以后呢?你是不是感觉好像所有的赌注都已经输掉,可以我行我素、肆无忌惮了?知道吗,我就是那样的。要是有谁禁止我做什么事的话,那只会让我变得更狂热,哪怕我压根不知道该从哪里着手。”

“让我来猜猜,一张被遗忘的奥斯卡·霍尔登的老唱片?那可能已经并不存在了。你认为,从所有这些来自,多少——四十五年前的东西里面,你会找到一张?”

亨利点点头:“那时候跟现在不一样。1882年左右,国会通过了《排华法案》——不再允许华人移民美国。那是个就业竞争残酷的时代。像我父亲这样的华人劳工已经习惯了努力工作,而只挣少得可怜的一点钱——这样的情况是如此普遍,以至于当地渔场新增罐装机时,人们干脆把那些机器叫作‘钢铁中国佬’。但当地的产业仍需要廉价劳动力,于是他们绕过了那个排外的法案——允许日裔劳工到美国来。不仅是工人,还有‘照片新娘’[2]。日本城就这样繁荣起来,而唐人街则一直不景气。我父亲憎恨这一切——而这时,日本开始侵略中国——”

“也许。”

萨曼莎看上去被激起了兴趣:“那就是你永远不来这里,不来日本城的原因吗——因为你的父亲?”

“我不知道奥斯卡·霍尔登还出过专辑。”萨曼莎说。

“老爸在成长期间,从未得到过前去日本城的许可。那里是禁区。如果他带着芥末味回到家中,就会被踢出家门,或者发生其他诸如此类的疯狂事情。”

“那一直是老爸的圣杯——传说,在40年代,他们发行了很少量的一批,但今天已经没有幸存下来的了。”马蒂解释说,“有人甚至不相信确实有过那么一张唱片,因为在奥斯卡死的时候,他已经老得连自己都记不得曾经录过那张唱片了。只有他的乐队成员们,当然还有这里的老爸——”

“那,是,保守的提法。”亨利双手捧着小小的茶杯,啜了口茶说道。

“我买了一张。我知道它存在。”亨利打断了他,“但我父母的那台老式的维克多牌留声机放不了。”

“老爸的老爸,我的祖父,是一个狂热的传统主义者。他就像中国的法拉坎[1],但他在这里很有名。他为击退日本人筹钱。你知道吗,在整个太平洋战争中,他一直在援助中国北方的战争。在那时候,这可是大事,是吧,老爸?”

“那它如今在哪里,你买的那张?”萨曼莎问,她揭开一个旧帽盒的盖子,霉臭味道让她皱起了鼻子。

女服务员端来一壶新沏的茶,马蒂为父亲和萨曼莎都斟了一杯。亨利也为马蒂斟了一杯。这是亨利所坚持的一个传统——永远不为自己斟茶;只要为其他人斟茶,他也会为你效劳。

“哦,我送出去了。很久以前的事情了。我从来没听过它。”

“为什么?”萨曼莎问道,听上去,她好像认为马蒂是在开玩笑或是嘲弄父亲。

“那可真糟糕。”她说。

“没错,就是那个地方。我以前常常说老爸是个‘惧日症患者’——这个词的意思是,害怕所有关于日本的事物的人。”马蒂边说,边故作害怕地挥动着手。

亨利耸耸肩。

“是日本馆剧院。”亨利纠正他。

“那么,你认为这里会有一张?在所有这些盒子里?会有一张在这么多年后幸存下来?”

“那你一定是翻开了全新的‘一叶’。这对我来说真是新闻。”马蒂转向萨曼莎,“老爸从不会来这儿。说实话,他憎恨到这片社区来,特别是从这里到神户公园——就在那个新剧院外面,叫作日本官——”

“我来这里,就是要寻找这个问题的答案。”亨利说。

“从上个星期开始。”

“如果有的话,那么它是属于谁的?”马蒂边琢磨边插话道,“是你认识的某个人吗,老爸?是在城市的错误一侧,你的老爸不想让你往来的某个人吗?”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马蒂问,不是一点半点的惊讶。

“也许,”亨利说,“找到了,我就告诉你。”

亨利满不在乎地折起报纸:“我是这里的常客。”

马蒂看着父亲,看着堆得山一般高的盒子、板条箱、皮箱、旅行箱。萨曼莎微笑着紧握了一下马蒂的手。“那么,我想我们最好还是赶快开始吧。”她说。

“你从什么时候开始流连日本茶室的?”马蒂为萨曼莎拉开一把黑色的藤椅,问道。

[1]法拉坎(Farrakhan):美国伊斯兰民族组织的领导人。

亨利从报纸上抬起头,看到马蒂和他的未婚妻萨曼莎在窗外挥手,于是微笑起来。他们走进巴拿马旅馆地下室的这个小小的茶室,门口挂着的佛铃响了起来。

[2]照片新娘(picture bride):20世纪初,在美国西海岸和夏威夷,大量日韩裔劳工通过照片从各自国家挑选新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