亨利抓住手柄,尽可能地掌控方向。小拖车载着货物,摇摇晃晃地驶下南国王街,压着并不平坦的路面,发出隆隆的声响。亨利能听到后面追他的男孩们的喊叫声越来越近。有一小会儿,他竟感觉到有人从他的后背伸手上来,抓他的衣领。他斜向前,倚向拖车手柄,移开了重心。当他回头看去时,追他的人被甩在了后面,因为他冲下山的速度简直已经比冬天的雪橇还快。原先吱嘎作响的轮子现在只是闪着光,发出嗡嗡声,飞快旋转的车轴听起来则像一只陀螺一般。
小车顺着陡峭的斜坡越来越快地向下飞驰,亨利想,再这样下去,他一定会脸朝下摔在人行道上的。于是他蹦跳起来,好像在一个移动的运动场上玩蛙跳一样。两条腿分得开开的,膝盖朝外,屁股坐在小车的尾部,正好坐在惠子的相册上——两脚呈八字形张开,鞋上的橡胶擦着地面向前。
“让开!小心!走开!”亨利大声吼着,那些从酒吧里走出来,在街上漫步的客人们纷纷跳到一边,给他让路。他差点撞到了一个穿着工作服的男人,但嘈杂声实在太大,而这个场景又实在太疯狂,所以大部分的人都能有充裕的时间跳闪开去。一个女人冲进了停在一旁的一辆车敞开的车窗里。亨利朝后倾斜下去,刚好从她穿着长筒袜的扭动的脚下滑过。
“我们会追上你的,亨利!”他听到丹尼的叫喊声,他的脚步声在路面上响着。亨利没有回头看。
他听到哗啦一声,然后响起了哭声。回头看去,查斯和卡尔正在紧急“刹车”,因为丹尼脸朝下摔在了路上。他们还在山上,已经被亨利甩了老远,这下终于放弃了追赶。
“抓住他!别让那小日本的情人跑掉了!”查斯大喊道。
亨利及时回过头来,从一个停车收费器旁擦了过去。因为朝后猛拉了一下手柄,他失去了对小车的最后的控制,弹跳着冲向正在南国王街和第七大道的交叉路口处缓缓滑行的汽车后轮。那是一辆警车。他砰的一声撞上了汽车的轮胎和后挡泥板——那是汽车白色底盘上嵌着的一条黑色的金属板。
亨利低头看看惠子的东西——相册,结婚纪念相册,他承诺要保护的东西。他连他们当中的一个都几乎抵挡不过,更不用说三个了。他不假思索地把小红车的手柄砰的一声推回车里,从后面推起车,拔腿就跑。他几乎把整个身子都压进了车里,用脚蹬地,推着车跑到山坡的最高处,然后一路沿着陡峭的斜坡——沿着南国王街——朝山下冲去。
他的鞋子在人行道上留下了黑色的滑行痕迹,因为他曾用力蹬地,想要停下来——晃动和反弹让他感觉自己的膝盖变成了两块出故障的弹簧。亨利朝前飞去,掀翻了手柄,侧身摔在地上,然后从轮胎的白胎壁上弹了回来。小车翻倒在地,里面散装的照片和扯坏的页面呈扇形撒在路边和汽车底下。
查斯微笑着:“亨利,带你的小车出来散步?车里放着什么呢?你是在运日本报纸吗?还是帮日本间谍运东西?”
亨利苦恼地躺在那里,听见警车踩了刹车,停了下来。路面又冷又硬。他身上擦伤的地方开始疼了。他的腿在抽痛,他感觉他的脚又烫又肿。
亨利朝四周张望,没看见一个路人,鬼影子也没一个。甚至连附近的公寓楼上都没有一个窗户透出亮光。
街上的人们重新找到了他们的乐趣,有的人在吼叫,还有的人在欢呼,亨利想,那一定是醉酒后的狂欢。校园恶霸们没了踪影。亨利翻起身,用手和膝盖趴在地上,开始慢慢捡那些照片,用胳膊抱着,倒回拖车里。
亨利认得这声音。转过身,他看见了查斯。查斯一手拿着铁棍,一手拿着一张揉作一团的美国国旗海报。这是升旗手的另外一种职责了,亨利想。查斯背后的木门上,原来贴海报的地方有着长长的划痕。查斯身后,站着学校里的另一个恶霸,卡尔·帕克斯。三人朝亨利围拢过来。
他朝前望去,看到了车门上的星形徽章。一个身穿制服的巡逻警察走了出来。“我的天!你是在拖着那小东西自寻死路吗——还是在晚上。你的那东西要是马力再大一丁点儿,我可能已经从你身上碾过去了。”在亨利看来,对于这个像鱼雷般袭击了他的巡逻车的“小孩形状”的射弹,他似乎是担心大过于恼怒。
“我告诉过你,他根本就是个小日本!”
可我要是不这么快,就死定了,亨利一边小心翼翼地把最后一批图片和相册收拾到拖车里,一边想。他看看那辆汽车。在这昏暗的夜色中,他大致能判断出汽车并没有受到损伤。在他翻到拖车前端时,他已经用自己的身体挡住了大部分的撞击力度。他的身上有擦伤,头上会留疤,但没什么大碍。
“你在做什么?”亨利问。其实他知道答案,但是想听丹尼自己说出来。他是在徒劳地去理解。他知道人物、地点、事件。但他年轻的脑子,实在不能明白为什么。是因为害怕吗?还是因为仇恨?或者只是出于年少的穷极无聊,让丹尼来到这里,来到日本城,来到这个人人都躲起来、锁上房门、藏起贵重物品、害怕被逮捕的地方,站在街角,往橱窗玻璃张贴的美国国旗上涂写:“小日本滚回老家去!”
“对不起,我只是想回家……”
“你在这儿干什么?”他说。亨利从丹尼的眼中看到了一丝恐惧。他吓坏了,因为他被抓住了。然后,亨利看见他脸上受惊吓的、睁大眼睛的表情转为了愤怒,他的眼睛因为预感而眯了起来。亨利完全孤身一人,身边没有其他的人。丹尼似乎知道这一点,所以慢慢走上前来——亨利则呆呆地看着他,握紧惠子的小红车的手柄。
警察捡起一张滑到他的巡逻车下的照片,用手电筒照了照,然后给亨利看——一张折角的日本军官照片,站在一面白底红太阳的旗帜下,身边有一把剑。“那么家在哪里?你知道我可以因为你违反宵禁而把你送进监狱吗?”
他手里拿的是一把油漆刷,红色的油漆滴在人行道上,身后是一串眼泪形状的污渍。
亨利拍着自己的衬衣,找到了那枚胸章,拿给警官看:“我是中国人——学校的一个朋友叫我……”他不知道该怎么说,不如说真话。“一个朋友叫我保管它们。一个日裔美籍家庭。”
那是丹尼·布朗。
亨利暗自祈祷,间谍和叛徒确实形形色色,但绝不会是半夜里推着一车照片的六年级学生。
那个男孩听见了拖车的吱嘎声,呆住了。他停下手中的活计,走到明亮的地方,这下,亨利看清了他,他也看清了亨利。
警察翻了翻拖车里乱七八糟的照片,又翻看了一下那些相册。没有童子军秘密拍摄的飞机图照片。没有造船厂的详细照片。只是结婚纪念照、度假照,只是,大都穿着传统的日本服装。
亨利看过去,那男孩好像在画什么,手里的刷子在那张海报的表面上滑动。他晚上还待在外面,亨利想,还在为声明自己的国籍而努力,竭力保护家庭的财产。亨利感到一阵轻松,为这个时间点上外面还有他这个年纪的孩子而感到安慰。
亨利眯起眼睛,警察的手电筒光先是照了他的胸章,然后又直直照向他,让他几乎什么都看不见。他看不到警察,只看到一个黑影子,还有一个银色的徽章。“你住哪里?”
亨利离开安静的日本城,疲倦地向北走上南国王街,这是往家去的方向,突然他看见了什么人——一个男孩。嗡嗡作响的飞蛾萦绕的街灯,把光投射到那个男孩背上,借着月光,他不太能够辨认出那是谁的身影。亨利走得更近了一点,他能看到那个男孩正在擦着亚那吉杂货店窗户上所贴的美国国旗海报。大门的门把手周围的玻璃上盖着一块胶合板,巨大的窗户上却没有木板。也许是新装的,亨利想。用国旗盖起来,也是一种保护。
亨利指向唐人街的方向。“南国王街。”比起被送进监狱,他更害怕的是当警察带着他和一车日本人照片回家后,他父亲的反应。相较之下,监狱简直是小菜一碟。
亨利路过罗多沙出版公司和橱窗里有着西方人身材、美国人面孔模特的矢田女装店时,心里还在担心着惠子。然后他又路过了尤里卡牙科,它的门口挂着巨大的牙齿模型,苍白的颜色,在月光下简直是透明的。如果忽略掉每个窗户里悬挂的美国国旗和标语——或是每间被封起来的店面上用石膏涂写的标语——他简直要认为这个社区是唐人街了,只是大一些,更发达一些。
警察看上去与其说是被触怒,不如说是烦恼。这是一个忙碌的夜晚,显然,比起抓一个冒冒失失地开拉迪奥·弗莱尔拖车的十二岁中国男孩,他还有更好的事情要做。“回家吧,小子,带上你的东西。别让我再逮到你在天黑后跑出来。明白吗?”
亨利拉着小红车和上面的货物,开始沿着黑暗的梅纳德大街前行——这条路就是刚才他来时的路。日本城的街道上空无一人,虽然感觉有些空旷,却很安全。小车的后轮偶尔发出吱吱嘎嘎的声响,划破了夜晚的宁静。只剩几个街区了,然后他就可以朝北走去,走下山,进入唐人街的中心地带,走向家的方向。
亨利一阵猛点头,拖着脚步,拉着车走开了,他的心还在剧烈地跳动。还有一个街区就到家了。他没有回头看。
亨利竭尽所能地躲在暗影里,在漆黑的巷道里绕来绕去,蹑手蹑脚朝唐人街走回去。一个小男孩夜里独自一人在外通常不会引起什么注意,但由于灯火管制令和新的针对日本人的宵禁,他很有可能被在街道上巡逻的警察拦住。
十五分钟后,亨利在自己的房间里,把衣橱底部的抽屉放回了原位。冈部家的照片已经安全地藏了起来,他已经尽了最大努力把那些照片放回相册里,以后他可以再对它们进行安置。惠子的拖车放在了亨利家公寓楼后面巷子里的楼梯下。
他会沿着消防梯爬上去,然后再拿一个枕头套下来。可能需要两趟才能把所有的东西运上去,但那完全不成问题。他想,因为父亲打鼾,所以母亲一直是一个睡得很沉的人,只要我不弄出巨大的响声,应该可以不出任何问题,成功搞定这件事。
他爬上床,踢开被子,揉着脑袋,他能感觉到正鼓起一个大包。因为奔跑和攀爬,他又热,全身又汗湿,于是让卧室窗户开着,享受着从水面上飘来的冷空气。他能闻出即将到来的雨,能听到码头海岸区那边的渡船上传来的喇叭声和铃声,那标志着他们今晚的最后一个航程。他还能听到远处哪里在演奏摇摆爵士乐,甚至可能是黑麋鹿夜总会。
亨利知道回到他的广东巷公寓后可以把这些相册藏在哪里——衣橱底部的抽屉与地板之间的狭小空隙。只要好好铺放,那里的空间刚好可以藏下惠子家的所有这些珍贵照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