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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里的战火(1942)

亨利第一次意识到自己身处何方:在他和父亲,还有他所知道的其他一切之间,有一条无形的线,他自己站在了线的另一侧。他想不起自己是怎样走到这边来的,他也找不到轻松返回的路了。

亨利抬手抹去眼角的沙粒和煤灰,心里仍在担心惠子和她的家人。他想着黑麋鹿夜总会里,脸朝下趴在肮脏地板上的那三对身着晚礼服的日本男女。他们被拉了出去,不知关在了什么地方。他望向普林斯顿先生,这个男人要买土地,他要买的是,那些为了不被称作叛贼和奸细,而正在烧掉他们最宝贵财产的人们所居住的土地。

他看看普雷斯顿先生和查斯,然后看看父亲,点点头。来吧,我来翻译。我会尽力,他想。

“你只要尽你所能把我们两个人说的话都翻译一遍就行了。”普雷斯顿先生说。亨利的父亲点着头,竭力想听懂查斯父亲放慢速度所说的英语。

“亨利,请告诉你父亲,我想要买下日美出版公司后面的那片空地。如果我们能强令那家日本报纸停业,他是否赞成我把大厦所在地皮也一起买下来?”

“需要我做什么?”他用英语问,然后又用广东话问了一遍。

亨利专注地听完,然后转向父亲,用广东话说:“他想买日本报社的大楼和它后面的那片地。”

亨利坐在他们之间的脚凳上,感到自己渺小而微不足道。在他看来,他被两块高耸的、成人形状的花岗岩包围起来了。

父亲显然很了解这个区域,他答道:“那片产业是下前家族名下的,但这个家族的头头在几个星期前已经被捕了。只要向银行开个价,他们就会把它卖出来的。”父亲说得很慢,他是希望亨利在翻译时不会漏掉任何信息。

“亨利,普雷斯顿先生拥有这附近的好几座公寓大楼。他现在有兴趣在日本城的梅纳德大街上开发一些房产,”亨利的父亲用广东话向他解释道,“因为我是中华公所的董事会成员之一,他需要我的支持,需要这个国际区里的华人社群的支持。他需要我们的支持,以争取市议会的许可。”他的语调、他的眼神,还有他矫揉造作的举止,让亨利意识到这是一件大事情,非常严肃,同时又非常狂热。并没有太多事情能够让父亲感到兴奋。他会带着极大的热情谈起的,除了中国对日战役中寥寥可数的几次胜利外,也只有亨利在雷尼尔的奖学金了。不过,今天不一样。

亨利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四下环顾,用目光寻找母亲,但是,找不到她——她也许在楼下洗衣服,也许在为客人们沏茶。他犹豫了一下,然后望着普雷斯顿先生,极其严肃地说:“我父亲不赞成。那里过去是日本人的一个公墓,在那里盖房子要倒霉的。所以那里一直是空地。”亨利想象着一架俯冲式轰炸机,载满弹药,钻头一般朝目标冲去。

“你好,亨利。”查斯挤挤眼睛,转向他的父亲,“亨利是班上最聪明的孩子之一。他什么都能翻译。我打赌,他还能翻译日语。”说最后那几个词的时候,查斯嘴里好像含着冰块似的,同时又朝亨利堆出一脸笑容。亨利能感觉得出,查斯和他一样不愿意待在这里,但他很满意可以一脸无辜地坐在普雷斯顿先生的旁边,和亨利玩猫捉老鼠的游戏。

普雷斯顿先生笑道:“他不是在开玩笑吧?问问他,是不是在开玩笑。”

“你的父亲和我正在努力讨论一桩生意,他认为你会是一个绝佳的翻译。他说你正在雷尼尔小学学英语。”

亨利简直不能相信,几个月以来,他第一次真正和他父亲说话了——而且是向父亲说谎。但亨利想,这是必要的谎言。他望向查斯,查斯似乎出于无聊,正瞪着天花板。

不过,他还是不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而且是在他自己家里。“你们……”你们来这里干什么?他想这样问,但剩下的话被他吞了回去,因为他意识到那天早上父亲为什么穿上了西装——他只有在重要的会晤时才会穿这套衣服。

亨利的父亲仔细地听着亨利用广东话说出的每一个字:“普雷斯顿先生说,他想把那栋大楼改造成一个爵士乐夜总会。那种音乐现在非常流行,可以挣很多钱。”亨利想象中的那架轰炸机开始了轰炸,一个个炸弹掉落下来……尖啸着……

“亨利,我是查尔斯·普雷斯顿。我是一名建筑开发商。我想,你认识小查尔斯——我们都叫他查斯。你愿意怎么叫他都可以。”亨利也有不少备用名,而且还是两种语言的。他朝查斯挥挥手。查斯甜甜地笑着,亨利居然第一次注意到了他的酒窝。

父亲的样子与其说是困惑,不如说是不快。一发即中,炸弹直击要害。父亲争辩道,国际区确实需要建设许多东西,但在他关于社区发展的日程中,更多的夜总会和更多的酩酊大醉的水手并没有多么高的优先级,即便是在日本城那里取代日本人的夜总会也不行。

“坐,坐。”亨利的父亲说着中国式的英语。

这场对话明显从这里开始转上了下坡路。

“你一定是亨利。我们在等你。”亨利的父亲对面坐着一个身穿棕褐色西装的年长白人。他的身边坐的是查斯。

普雷斯顿先生越来越愤怒,不断指责亨利的父亲过分沉溺于日本迷信。亨利的父亲则指责普雷斯顿先生过于渴望在计划中的夜总会里出售烈酒。

他绕到就座区,突然感到他的胃猛地下沉,好像掉到了地板上,滚到沙发下,丢在了不知什么地方。

在亨利胡乱搅和的翻译下,两个大人在警惕的对视中结束了这场双语讨论,一致认为双方的分歧不可消除。

亨利发现自己陷入了可怕的幻想中。惠子跑了;她在这里,很安全。也许她全家都逃走了,当联邦调查局的人破门而入时,只看到一座空空的房子——窗户开着,窗帘被风吹起。他从没见过他们,但他能清晰地想象出他们沿着小巷跑去,留下联邦探员们不知所措,困惑不已。

但他们还在争辩,现在已经完全绕过了亨利,几乎完全不明白对方在说什么。查斯瞪着亨利,眼睛一眨不眨。他揭开外套,让亨利看那枚他从亨利那里偷来的胸章。两个父亲都没有注意到,但亨利看到了。查斯朝亨利闪过一个龇牙咧嘴的笑,然后合上外套,露出纯洁无辜的笑容。这时他的父亲说:“就这个话题,我们谈完了。我明白了,到这里来完全是个错误。你们这些人永远也做不成真正的生意。”

她走了出来,朝他“嘘”了一下,用结结巴巴的英语催他到他们狭小的客厅去:“来,你来。”

亨利的母亲端着一壶新沏的她最好的菊花茶走进来,正好看到查斯和普雷斯顿先生站了起来,气冲冲地离开,像是两个在一场掷硬币游戏中输掉了最后十块钱的赌徒。

“亨利,我们正盼着你早点回来!有客人来了,要准备茶。”他听到母亲在厨房里用广东话说。

亨利端起一杯茶,有礼貌地谢过母亲——用英语。她自然没有听懂,但好像从语调中领会了他的意思。

“妈,我得告诉你一些事情!”他喊道,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喝完茶,亨利回到自己的房间。天色还早,但他已感到十分疲倦。他躺了下来,闭上眼睛,想着普雷斯顿先生——查斯的成人版,他贪婪地瓜分日本城,而自己的父亲,则如此热切地想要帮助他们开展这些重要的生意。亨利本来曾隐隐觉得自己会为毁掉他们的计划而感到高兴,但如今,他所有的感觉只是筋疲力尽后的轻松,以及愧疚。他从来没有如此公然地违抗过父亲。但他不得不这么做。他看到了日本城那里燃起的火焰,看到了人们烧掉他们珍视的物品——那些残余的灰烬里,记录的是他们的过去,还有他们的现在。他还看到了那些用木板封起来、窗户里挂着美国国旗的店铺。他不太懂生意,但他知道这意味着时世艰难,而且情况越来越糟。他得找到惠子,他要见她。夜幕降临,他的眼前浮现起惠子的样子,那是在一张家庭合影上,惠子的形象渐渐被火吞没,卷曲,燃烧,最后化为灰烬。

亨利冲进家门。比平常从学校回家的时间早了十五分钟。他不在乎,他的父母似乎也不在乎。他得和谁谈谈。他得告诉父母发生了什么。他们会知道该怎么办,对吗?他们难道会不知道吗?亨利得做点什么。但是做什么?他能做什么?他只有十二岁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