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很难过,”萨曼莎说,“我真希望能够见到她。”
提到埃塞尔,亨利感觉很不好。在应该快乐的一天,提到那样的伤心事。
亨利淡淡地笑,点了点头。马蒂搂住未婚妻,吻了吻她的鬓角。
亨利看看儿子,然后摇摇头,开始修剪另一条枝丫:“是他母亲这么跟他说的。”
萨曼莎换了个话题:“马蒂说你是一位了不起的工程师,他们甚至让你提前退休了。”
萨曼莎微笑着点头,喝了口茶:“马蒂说那棵树是你父亲的树上的一条枝丫——在他过世后,你把它种在了这里。”
亨利虽然在弄树枝,但从眼角的余光里能看到萨曼莎。她好像是在核对一张想象中的列表。“你是个伟大的厨师。你喜欢园艺。你是他认识的人里面钓鱼钓得最好的。你带他去华盛顿湖钓红鲑的每一次,他都讲给我听了。”
“哈!”亨利发现自己因为这个想法而大笑起来,“不,不——他是一个民族主义者。梅树对于他来说有特殊的意义,明白吗?”
“真是……”亨利看着儿子说道,他在奇怪儿子为什么从来没有和自己说过这些事情。然后,他想到了代沟,或者不如说隔阂——他和他父亲之间的,然后,他知道了答案。
“你父亲是一位革命者?”萨曼莎问道。
萨曼莎啜了一口冰茶,用手指搅动冰块:“他说你热爱爵士乐。”
亨利仍旧修剪着,无视儿子开的玩笑:“这花也是我父亲的最爱。”他用力剪着,终于剪下了一条巨大的枯枝,“它是在逆境中坚持的象征——革命者的象征。”
亨利看着她,兴趣被激发了出来。我们现在开始谈话了。
“告诉她,老爸。”
“而且并非任何爵士乐,是西海岸爵士和摇摆乐的源头,比如弗洛伊德·斯坦迪福和巴蒂·卡特莱特——而且你是戴夫·霍尔登的狂热歌迷,不仅如此,你更是他的父亲奥斯卡·霍尔登的真正的狂热歌迷。”
“你干什么呢?”萨曼莎问道。
亨利剪下一条小枝,扔进一个白色筐子里。“我喜欢她,”他对马蒂说,声音大得足以让她听见,“你有眼光。”
马蒂半站起来,开玩笑地敬了个礼。
“你能认可,我很高兴,老爸。知道吗,你令我惊讶。”
“是的,”亨利说,碰了碰一朵小小的五瓣梅花,“中国人过年常常用梅花来做装饰。它也是南京古城的象征。”
亨利尽可能不出声地和儿子交流。他朝儿子笑了笑,那是理解的、认可的笑。他很确定,马蒂能够从他们无声的交流中了解到所有的信息。经过过去几十年时间里那些点头、皱眉以及隐忍的笑容,他们俩对于情绪暗号已经了如指掌。当萨曼莎炫耀她对于西雅图战前音乐史的渊博了解时,他们俩相互微笑着。亨利越听,越想下周再回巴拿马旅馆去,越想去细细翻找那间地下室,所有的那些板条箱,所有的那些皮箱,那些盒子、箱子。他还想,如果有帮手的话,事情一定会变得轻松一点。
萨曼莎插话说:“马蒂说,那棵树对于你有着特殊的意义。他是说,它象征着什么。”
还不仅如此,亨利讨厌被拿来和他自己的父亲做比较。在马蒂眼中,梅子是不会掉落得离树太远的;如果可能,它只会紧紧依附在枝丫上。亨利想,那是我用我自己的例子教他的。他意识到如果让马蒂去地下室帮他,能够减轻的,可能不只是体力上的负担。
“别见怪,老爸,只不过是……”
亨利摘下园丁手套,把它们放在门廊上。“梅树是我父亲最喜欢的树,但我所种的这一株——并不是来自他的树,而是来自神户公园的一棵树……”
“嘿,那是什么意思?”亨利停下手里的活,问道。
“可是,那不是过去日本城的地方吗?”马蒂问道。
“来了来了……”马蒂悄悄对萨曼莎说,声音刚好让他父亲能听到。“革命万岁……”他开玩笑道。
亨利点点头。
亨利继续修剪着,剪掉了一条带着小小白色花蕾的嫩枝。“这是一株梅[1]树,”他说,慢慢地发出“ooh-may”这个读音,“就算是在最糟糕的天气里——最寒冷的冬天里,它也可以开花。”
马蒂出生那晚,亨利在一株梅树——那座公园里生长的众多梅树之一——的一条小枝上,割开一道口子,把一根牙签放到口子里,然后用一根小布条缠起来。几周后,他再回去,带走了那条小枝——新的根已经长出来了。他把它种在后院里。此后,一直照料着它。
“嗯,首先,他说那是你最喜欢的树。”萨曼莎说,她在竭力消除父子间尴尬的沉默,“你是在马蒂出生的时候种下它的。”
亨利曾想过移植一株樱树。但那些花太漂亮了——而记忆却太痛苦了。但是现在,埃塞尔不在了。亨利的父亲更是早已辞世。就连日本城都不在了。留下的只有漫长的、仿佛永无止境的岁月,还有,后院里他曾照料过的那株梅树。儿子出生那晚,他从一个日本公园里移植一株中国的树,竟已经是那么多年前的事。
“哦,并没有什么可说的吧,真的。”亨利礼貌地说。
在埃塞尔生病的那些年里,这棵树一直在疯长。亨利没什么时间去料理那些粗大的枝条,它们已经长得撑满了他们小小的后院。自埃塞尔辞世后,亨利就又开始料理这棵树了,它现在已经开始结果子了。
“马蒂告诉我,这次见面应该是一场惊喜,希望我没有彻底毁掉它——他告诉了我关于你的一切,我太渴望见到你了。”
“下周六你们俩有什么事情没有?”亨利问道。
马蒂和他的未婚妻坐在后门台阶上,一边看他,一边喝加了姜汁的冰绿茶。亨利曾尝试用大吉岭茶或香红茶来做冰茶,但不管他加多少糖或是蜂蜜,喝起来都太苦了。
他看到他们俩相互望了一眼,耸耸肩。儿子脸上仍然有困惑的神情。“没安排。”萨曼莎说。
这树和他儿子的年纪一样大。
“我们在巴拿马旅馆的茶室见面吧。”
后院里,亨利戴着园丁手套,修剪一株老梅树的枯枝。树上缀满了绿色的小果子,可以用来泡酒。
[1]原文为ume,发音和后文的“ooh-may”相同。——编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