亨利注意到儿子在盯着他的衣服看——因为去看旅馆里的施工,衣服上蒙了灰尘。“你还好吧?你撞到什么了?一个平飞球然后滑到了三垒?”
“我想就在这外面谈。”
“你有你的故事,我也有我的。”亨利在儿子身边坐下,望向树后灯塔山在街道上投下的长长的黑黑的影子,覆盖了整条街道的宽度。路灯闪了闪,嗡嗡地亮了起来。
马蒂的声音让亨利从忧思中惊醒。他走上台阶,走到一半时站住,和儿子对视:“我们先进去,然后坐下来,然后谈一谈你脑子里在想的东西,不行吗?”他问。
“老爸,自从妈过世后,我们就聊得很少了,你知道吧?”
“老爸,我想和你谈谈。”
亨利隐忍地点点头,做好了接受猛烈批评的准备。
那天以后,争论没有了。但他们的对话也从此消失了。
“我一直忙于学业,我竭力做一个你想要的儿子。”
亨利抬头看看站在门口的儿子,没有说话。
亨利带着悔恨的心情聆听着。也许我花太多的时间照顾埃塞尔了——也许我忽视了他,他想。如果确实是这样,那我真的不是故意的。“你不必感到抱歉。我非常以你为荣。”
“带我回家,亨利。”埃塞尔紧握着他的手,恳求道,“我讨厌这个地方,带我回家……”
“我知道你是这样的,老爸。我知道——我知道你是这样的。为什么我一直避免和你谈这个,一是因为在妈身上发生了如此多的事情;二是,嗯,因为我不知道你会有怎样的反应。”
他看着埃塞尔,她正睁大眼睛望向卧室窗外。“没事了,我在这里。”他一边说,一边整理她的睡衣,把被子拉上来盖住她的胳膊。
亨利皱起了眉头,现在他开始担忧了。他的脑子里开始设想,在这样的情况下,儿子究竟要和他说什么:他在吸毒;他被学校开除了;他撞车了,加入了帮会,犯了罪,要进监狱;他是同性恋……
“亨利……”
“爸,我订婚了。”
“我在。嘘……我在。”他说着坐到床边,握着妻子瘦弱的手,靠近她,试图吸引住她的注意力。
“和一个姑娘?”
亨利走进他们的卧室——他们的卧室——他仍这么叫它,虽然在过去的六个月里,他一直睡在沙发上,偶尔他也会睡在埃塞尔床边的躺椅上,但那只是在她不安或者害怕的时候。
亨利无比紧张地问出这个问题。马蒂笑起来:“当然是和一个姑娘。”
“亨利……”当埃塞尔微弱的声音传来,亨利和马蒂都呆住了。他们俩都至少一个星期没有听到她说话了。
“那你为什么不敢告诉我这个消息?”亨利检视着儿子的脸、眼睛和他的举动,想找到什么线索。“她怀孕了。”亨利的口气更像是一个陈述而不是一个提问。就好像你说“我们投降”或是“我们加时赛输了”的口气。
疗养院的服务已经拿来了可以让她最后几个月的日子过得更舒适的一切东西——一张医院的床,足量的吗啡、阿托品和安定文锭以让她放松并远离疼痛。他们每天都打电话来,只要需要,家庭保健员就会随时出现,但频率从没达到亨利的期待。
“爸!不,不是那样的。”
亨利十分愤怒,但他不想再卷入一场无意义的喊叫比赛中,把事情搞得更糟,而且,埃塞尔还在另一间屋子里睡着觉。
“那我们为什么要在这外面谈……”
“是你想让她待在这里。你不能离开她自己生活——你就想控制一切!”马蒂已经眼含泪水了,“他们会照顾她吃药的,老爸,他们有护士……”
“因为她在里面,老爸。我想让你见见她。”
“这里是她的家。”亨利从他的安乐椅里站起来,反击道,“她希望待在这里。她不想死在不熟悉的地方——不管那地方有多好。”
亨利点起一支烟。没错,他在隐藏受伤的感觉,因为关于这个神秘的姑娘,儿子一直瞒着他。但儿子忙,他敢肯定马蒂这么做是有原因的。
“你去过新建的‘和平疗养院’吗?那里就像是一个度假村!你不希望妈妈最后的日子在一个好地方度过吗?”马蒂说的时候,眼睛望向天花板,埃塞尔多年抽烟的习惯已经让天花板变成了肮脏的黄色,“这里就是一个垃圾场!如果我妈可以在一个条件先进的地方待着,那我不希望她被塞在这里!”
“是这样的,嗯,我知道你周围的这些人有多么厉害。我的意思是,他们不仅是中国人,他们是超级中国人,不知道你明不明白我的意思。他们在美国的大熔炉里,却好像冰块一样,你明白我的意思吧——他们有自己看待事物的方式。”马蒂耸耸肩,斟酌着用词,“你看,你娶了妈,整个婚礼是传统婚礼。而且你把我送到中国人办的学校,和你老爸所做的一样——而且你总跟我说,让我找个像妈那样的中国好姑娘,安定下来。”
亨利揉了揉眼睛,对这样的争辩感到疲惫:“我们就是老人。”
他停了下来,一阵沉默。亨利看着儿子,等着他继续。一切都很安静,只有被微风拂动的枞树在台阶上投下斑驳的影子。
“老爸,你不能让妈留在这里——这个地方闻起来全是老人的味道。”马蒂争论道。
“我和你爷爷不一样。”亨利说。他感到很震惊,因为和他的父亲被归为了一类。他爱他的父亲,深深地爱,哪个儿子不爱父亲呢?他很希望父亲一切都好。但是,在经历了一切,看到了那么多、听到了那么多之后,亨利他就一点不曾改变吗?他就那么像他的父亲吗?他听到他们俩身后的门开了,发出咔嗒的声音。一个年轻女人探出了头,然后微笑着走了出来。她有着金色的头发、清澈的蓝眼睛——亨利把这样的眼睛叫作爱尔兰眼睛。
埃塞尔的最后一年过得十分艰难。在她的头脑还足够清醒时,她总能撮合他们,让他和马蒂似乎能够非常融洽地相处。可在她的健康状况恶化后,“疗养院”这个词冒了出来,真正的矛盾出现了。
“你一定是马蒂的父亲!我真不敢相信你们一直在外面。马蒂,你是不是该说点什么?”亨利微笑地看着她,她惊讶地望着他的儿子,而他的儿子则看上去很紧张,好像被抓到做了什么错事。
亨利前天中午吃午饭的时候就感觉到了有什么在困扰着马蒂,但他因为想着可能会在巴拿马旅馆的地下室里找到惠子的什么东西,所以没顾上问他。现在他来了。他来是打算跟我摊牌的。他是要告诉我,我照顾他母亲的方法错了,亨利想。
亨利朝他未来的儿媳伸出手去。
第二天,亨利在唐人街过了一下午。他去了理发馆,又去了面包房——只要能路过巴拿马旅馆,什么借口都好。他从打开的窗户往里窥视,可每次除了建筑工人和无处不在的灰尘外,什么都没看见。最后,他终于朝家走去,却看到马蒂正在门阶上等他。他有钥匙,看上去他是把自己锁在门外了。他两手交叉在胸前,在水泥台阶上漫无目的地瞎转,脚轻轻地踢着台阶。看上去,他紧张又充满期待。
她像阳光一般明媚地笑了:“我叫萨曼莎,我一直渴望见到你。”她绕过了他的手,伸出胳膊,环抱住他。亨利拍拍她,努力地吸气,然后屈服,也抱住了她。越过她的肩头,亨利微笑着,朝马蒂竖起了大拇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