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这是在干什么?”亨利问道,他不太能理解自己的眼睛所看到的这一切。
一个老太太抱着满满一大捧纸制品,轻轻擦过亨利身边,扔进火中。那些纸张轰的一声燃烧起来。亨利感到了扑至面颊的热浪,忙朝后退去。即便是站在远处,他也能看出那些是卷轴——是艺术品,手写的或手绘的。巨大的日文汉字在火焰中渐渐消失。
“昨晚他们逮捕了更多的人,日本人,整个城里的,整个普吉特湾。整个国家,也说不定。”店主说,“人们在清理掉一切可能让他们与这场战争发生关系的东西,日本寄来的信、衣服都必须清理掉。这些东西太危险了,甚至包括老照片。人们烧掉了父母的、家族的照片。”
亨利站在小巷和街道相交的T字路口,身边是站在牛奶板条箱上用相机和闪光灯拍照的店主。他朝巷子里望去,看到的是人们正从公寓楼里进进出出,向燃烧桶里扔东西。一个女人从三楼的一个窗户里朝底下的一个男人喊叫,抛下一件挽成一团的紫红色和服——它像飘零的雪花一样落在小巷里肮脏的、污迹斑斑的路面上。底下的男人把它抱起来,看了一眼,犹豫了一下,便将它扔进了火里。丝绸的质地一点就着,片片燃烧的碎片在热气的蒸腾下飘飞起来,好似翅膀着火的蝴蝶,随着气流翻滚,摇摇曳曳地熄灭,最后化作黑色的灰烬,掉落到地上。
亨利看到一个老头满脸疲惫地把一面叠得整整齐齐的日本国旗放进最近的燃烧桶里,并向燃烧起来的国旗敬了个礼。
那人转头看看亨利,眨了眨眼睛,好像认出了他。一定是因为亨利戴的那个胸章。他又把头转回相机那里,他的手在颤抖:“他们不是在烧垃圾。”
店主按下相机快门,留住了这一刻。
“你为什么要拍烧垃圾的照片?”亨利问,他并不确定拍照这个人还认不认得他。
“昨晚我烧掉了我全部的老照片。”他转头对亨利说,他手里握着的三脚架在颤抖。他用一块手帕擦了擦嘴:“我烧掉了我自己的结婚照。”
在日本城的中心,他又看到了相知照相馆。那个年轻的店主站在店外的一个牛奶板条箱上,透过架在木头三脚架上的一台巨大的相机在看着什么。镜头对着的是一条和梅纳德大街一个方向的小巷,亨利看到火源就在那边。那里并不像亨利所担心的是日本人的屋子或商店。巷子里只是一些巨大的燃烧桶和点着了的垃圾箱,火焰和烟雾升腾起来,萦绕着两侧的公寓楼。
亨利的眼睛被烟雾和灰烬熏得灼痛。他听到远处某个地方有个女人在用日语喊着什么。那听起来更像是哭泣。
我在这里做什么?他问着自己,从空无一人的街道望向寒冷的天空,不知从什么地方升起的黑烟正像蛇一般朝天空蜿蜒,在空中形成羽毛状的烟云。我再也找不到她了。他仍坚持着从一栋楼走到另一栋楼,躲闪着偶尔和他擦肩而过的男人女人们脸上奇怪的表情。
“我们就在这日本城举行了一场传统婚礼。我们在华盛顿公园植物园的玉兰和岩蔷薇前拍了照片。我们穿的是和服——是我们家族已经穿了三代的神道教服装。”眼前的景象似乎让店主感到十分惆怅。能保留下关于生活的鲜活记忆的一切都被毁掉了,让人怎能不惆怅。
所以,亨利小心地沿着耶思乐路慢慢前行,来到日本城,往如今已空无一人的神户公园走去。走在日本城的街道上,他几乎没看到什么人。这里好像是星期天早上的西雅图商业区,几乎所有的店铺都关着门,偶有一两家开门的,也门可罗雀。
“我把一切都烧掉了。”
亨利朝那烟雾奔去,特意绕开了唐人街。他不仅是怕被父母看到上课时间在外面晃荡,更怕撞见旷课检查员,因为,他几乎无法绕过他曾经读过的那所学校。旷课检查员会在街上和公园里,甚至是小小的面条厂和罐头厂里巡视,寻找那些常被父母送去做全职小工而不上学的移民孩子。那些家庭可能需要那些外快,但像亨利的父亲这样的本地居民却认为受过教育的孩子犯罪率要低得多。也许他们是对的。除了偶尔有敌对帮会的暴力事件,或是现役士兵晃荡到这里,把自己灌醉得足以惹是生非,然后踉踉跄跄离开之外,整个国际区算是相当和平了。而且,要是警察看见一个亚裔小孩上课时间在街上晃悠,通常也会把他揪住的。他会被送回家,这个可怜孩子在家里受到的父母的惩罚可能会让他后悔怎么没被警察送进监狱。
亨利实在看得够了。他转过身,朝家跑去,烟的味道在他的鼻子里萦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