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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政令(1942)

“他们可能驱逐任何人。他们可能驱逐我们,或是德国移民,”父亲看看亨利,放下了那封信,“或是日本人。”

亨利咽下最后一口芝麻烧饼;这行政令可能是针对德国人的。战争无处不在。他就是这么长大的。总统备忘录并没有什么不同寻常之处。

最后一句话吓到了亨利——他担心起惠子,还有她的家人。他朝窗外望去,没留心母亲拿着一把厨房剪刀走了进来。她把亨利前几天给他买的星火百合的茎部剪去了一些,然后又把它放回小餐桌上的瓶子里。

父亲一定是听懂了这个词,或者他仅仅是感觉亨利必须得知道这些。“上面说,‘我在此授权和指示战争部长和军事指挥官’,”父亲停了一下,竭力用广东话正确地念出来,“‘根据他或者相应的军事指挥官的决定,划定军事区域;在军事区域里,任何或者所有人都可以被移出;任何人进入、留下或是离开的权利,都由战争部长根据他的判断来做出限制’。”

“他们不能把他们全都带走的。否则瓦逊岛的草莓农场怎么办?班布里奇的锯木厂怎么办?还有渔民们怎么办?”她说。亨利听着他们俩之间的广东话对话,感觉那好像是从一个遥远的广播电台传出来的。

“为什么?”亨利用英语问道。

“什么?有大把中国工人,大把有色人种工人。他们人手短缺,连波音公司现在也雇中国人了。托德造船厂雇中国人所付的薪水和给白人的一样。”父亲微笑着说。

“亨利,整个西海岸都被划定为军事区域了。”亨利听着,并不明白这意味着什么。“华盛顿的一半、俄勒冈的一半、加利福尼亚的大部分,现在都处于军事管制下。”

亨利抓起他的书包,朝门口走去,想着如果惠子的父亲被逮捕了,她怎么办。他甚至不知道她父亲是做什么的,但现在那真的已经不重要了。

亨利想,可能是一个新的基地或是堡垒,他看了看钟,以免迟到。

“亨利,你忘了拿你的午餐。”母亲说。

“罗斯福总统刚刚签署了9102号行政令——战时再安置局诞生了。这是对9066号行政令的补充——它给予的是美国划定新的军事区域的权力。”

他用英语告诉母亲,他不饿。她望着父亲,一脸迷惑。她不明白。他们都不明白。

父亲把他自己的大半辈子都献给了民族主义事业,致力于推进那位已辞世的中华民国总统所提出的“三民主义”理念。于是自然地,当亨利慢慢明白父亲热衷于与本地那些日裔美国人起小小冲突的原因时,他同样也感觉到了困惑和矛盾。父亲信仰人民的政府,但对于“人民”包括什么样的人,他非常谨慎。

亨利走过南杰克逊街的街角。那里没有谢尔登送他,显得十分安静、空旷。亨利很高兴他的朋友在街上找到了一份工作,但有谢尔登在身边就好像有保险单一样。跟随亨利回家的恶霸们,可没有一个能在谢尔登的眼皮底下再跟着他。

父亲还会用虔敬、崇拜的语气说起已过世的孙中山博士,他是一位革命家,是他建立了一个人民政府。亨利想象着这个名字——孙博士,听起来像是超人将要与之战斗的某个人。

那天上课时,沃克太太告诉大家,他们的同学威尔·惠特沃思这周不来了。他的父亲在美国船舶公司马希布黑德号上服役,已经殉职。日本的俯冲轰炸机在望加锡海峡的婆罗洲岛附近袭击了他所在的护卫舰队。亨利不知道那是哪里,但听起来像是个某个遥远温暖的热带地方——当同班同学责难的目光针扎一般投向他的时候,他真希望自己能去那里。

亨利在许多场合都听父亲说起过中华民国,虽然父亲在很年轻的时候就离开了中国,从此再没有踏上过中国的土地。那已经是很多年前的事情了,那时,他还只有亨利这么大,是被送回广东完成在中国的学业的。

亨利和威尔只打过一次交道,就在今年早些时候。威尔仿佛把自己想象成了一个战斗英雄,在家里的前线上尽责地抗击“黄祸”——虽然只是在放学后的操场上。当时威尔打青了亨利的眼睛,但听到这个消息,亨利仍真心地为威尔感到难过。他怎么能不难过?父亲也许并不那么尽如人意,但即便是一个糟糕的父亲,也好过没有父亲——反正亨利自己是这么感觉的。

“它是一种非常重要的声明。就像孙中山宣布1912年1月1日为中华民国建立之日一样。”

当午餐时间仁慈地到来时,亨利终获解放。他沿着走廊,先是跑,然后是走,然后又跑,最后终于来到厨房。

亨利模模糊糊地知道一点,但是,他不能用父亲禁止他说的广东话回答,于是就摇了摇头表示不知道。反正你会告诉我的,对不对?

惠子不在。

“你知道什么是行政令吗?”

站在那里的是丹尼·布朗——查斯的朋友之一,他围着一条白色的围裙,手里拿着一把长柄勺。他像一只被捕鼠器抓住的老鼠一样,朝着亨利冷笑:“你看什么?”

亨利终于咬了一口烧饼,点点头,边听边嚼。

比蒂太太在厨房里咚咚地走来走去——轻拍着她自己,竭力想找到她的火柴:“亨利,这是丹尼。他顶替惠子。他在学校商店里偷东西被抓住了,所以西尔弗伍德校长希望让他来我这里干点活。”亨利呆呆地望着她,竭力克制着自己。惠子走了。他的厨房现在被他的仇人占据了。比蒂放弃了寻找火柴,在炉子的常明火上点着了烟,然后咕哝着什么“别惹是生非”就走出去吃她的午饭去了。

“这对于我们来说是大消息,亨利。”父亲用广东话说。

开始,亨利不得不听着丹尼咕哝着讲他是怎么被抓住的,怎么失去了升旗手的资格,被逼来到厨房工作——被迫做一个日本女孩做的工作。但是,当午餐铃声响起,饥饿的孩子们涌进来时,丹尼的态度就变了,因为他们都笑着和他搭讪,都想让他为自己服务。他们取回自己的盘子,路过亨利身边时,都会怀疑地斜睨他一眼。

亨利吹着刚出炉的红糖芝麻烧饼,竭力让它变凉。他望向正全神贯注看一篇文章的父亲,琢磨着惠子和黑麋鹿夜总会里的抓捕事件,感到十分困惑。父亲把那篇文章递给亨利看——亨利能够看明白的是,这篇文章是用中文写的,是一封来自秉公堂的信,最底下,他们的印章很清楚。

亨利想,在他们看来,我们在打仗,而我是敌方。

亨利坐在那里,听父亲读日报,他读了每一条关于本地日本人被捕的新闻。他们所有人都会被送进联邦监狱。亨利不明白。他们抓走了学校老师和商人,医生和鱼贩。这些抓捕好像是随意的,罪名十分含糊。听上去,父亲十分满意——大战役中的小胜利。

他没有等比蒂太太回来。他放下大勺,解下围裙,走了出去。他甚至没有回教室。他没有拿书,没有拿作业,而是走过走廊,走出了校门。

第二天早上亨利醒来的时候,闻到了烧饼的香味。这是父亲最喜欢的早餐,特别是自从糖的配给票短缺以来,这更是变成了难得的好东西。父亲穿着他最好的西服,实际上,也是他唯一的一套西服,坐在桌子边。这套深灰色的衣服是他让一个刚从香港搬过来的裁缝为他量身定制的。

远处——日本城的方向,他看到灰色的午后天空里,有小团的烟雾在飘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