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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日本人(1986)

“不,我……”

“是吗?那确实是一个惊人的发现。我五年前就买下了这里,可我整整花了五年才为重建准备好了资金,取得了授权。在我们进行一些内部拆除前,我跑到地下室里去检查火炉——这才发现了那些。扁皮箱、行李箱,一排又一排,有的地方都堆到了天花板那里。你是要买那里的什么吗?”

“你是某个博物馆的工作人员?”

“我对地下室里的那些私人物品感兴趣,那些存在那里的物品。”

“不……”

亨利紧张地介绍了自己,语速比平时要快。在这座让他感到惊吓又感到兴奋的老旅馆里,他的心跳得很剧烈。尽管根据父亲的规定,这里是禁忌之地,但这里充满了神秘和美丽。虽然年久失修又遭雨水侵蚀,旅馆里面依然令人惊艳。

“那么,我能为你做些什么,李先生?”

“我就是佩蒂森太太——帕尔默·佩蒂森。我是这里的主人,你是找我吗?你是哪位?”

亨利擦擦前额,有一点慌张。他并不习惯和说话飞快的商人打交道:“我不知道该怎么说——我只是在找一些东西。我并不确切地知道是什么,但当我看到它的时候我就知道了。”

亨利摘下帽子,探进头去:“你好,我找佩蒂森太太。”

佩蒂森太太合上了桌上的账目。亨利感觉,她好像是明白了什么。“那你一定是在找亲人的东西了?”

工人指向一间老旧的衣帽间,那里好像被改造成了这幢建筑修复期间的临时办公室。屋外的公告板上钉着各种蓝图和建筑文件,看上去,这座旅馆正在恢复往日的荣耀。

亨利很惊讶,四十多年过去了,有的时候人们还是会把他当作日本人。他想起了父亲让他每天戴在衣服上的那枚胸章——只要是上学的日子就必须戴,即便是夏天。想起了父母怎样把他管教成一个激进的中国人,把家庭幸福建立在人种区别上。想起了他憎恨在学校里被叫作“小日本”。但生活充满了讽刺。

“我找帕尔默·佩蒂森。”

“是的!我是日本人。”亨利点点头,“我当然是。不知我可不可以去那里看看?”只要能让我进地下室,我就做日本人吧。如果需要,我还可以做一个流着蓝色血液的半火星血统的加拿大移民。亨利这样想。

“谁?”

“在表上填一下你的家人的名字。”她说,递给亨利一个放着纸的夹板,“你可以下去自己看看。不过我要告诉你的是,不要拿走任何东西,至少现在不要。我们还希望通过那些人留下的东西,找到他们更多的亲人。”

“佩蒂森太太在吗?”亨利朝离他最近的一个建筑工人大声喊道,电锯和喷砂器的声音实在太嘈杂了。工人抬起头,掀开耳朵保护罩。

亨利很惊讶。纸上目前只有三个名字。这个大发现已经上了本地报纸,却很少有人来这里,说,那些留下的东西里有他的。

从1949年开始,除了偶尔撞破后窗玻璃进来的候鸟,或是在楼上房间里做窝的鸽群,这里就再也没有谁住过了。即便是亨利小时候,这里也是客人稀少,总是空着一半的房间。特别是在战争期间和战争后,从1942年左右起,到日本宣布投降之日。再后来,这里就荒弃了。

“没有人来拿回他们自己的东西吗?”

里面,亨利目光所及,全是戴着头盔的满身灰土的工人。被水泡坏的天花板正在拆除。地板正在做抛光。楼上过道的墙壁正在喷沙。他望向楼梯顶端的尘土和沙砾,压缩机的声响令他捂住了耳朵。

“时间太久了。四十多年前的事情。人都是朝前走的。”亨利看到她在小心措辞。在她那商业化的生硬腔调背后,亨利听出了敬畏。“有的时候,人们就往前走了。很有可能,那些东西的大部分主人都过世了。”

亨利不知不觉提前了三站下车,来到巴拿马旅馆。他还是个小孩子的时候,这个地方分隔着两个世界;当他长大成人,这个地方分隔着两个时代。这个地方,许多年来他一直在逃避,可现在,他不能再躲了。

“那他们的亲人呢?一定会有人听说的,他们难道不会打电话来……”

想到那把竹制的涂色阳伞,亨利竭力调和着自己的感受——失去埃塞尔,在破旧旅馆的地下室里可能找到某些东西。他感到悲痛和追悔,这么些年来,他竟然没想到可能会有什么东西在那下面。他不知道该允许自己有什么样的期待,不知道自己心脏的承受力如何。但他不能再等了。已经好几天过去了,那条新闻出现在人们的视野里,又销声匿迹。是时候去揭开真相了。

“我开始也是这样认为的,但我想,许多人并不想再回到过去了。有时候,这是最佳做法——活在当下。”

但现在,亨利从内心深处想要把一切都告诉儿子。当他回顾一生的时候,一切都显得是那么不公,但人们接受了它,并且竭力把日子过好,这多了不起。他想把惠子的事情告诉儿子——还有巴拿马旅馆。但埃塞尔才离开六个月。当然,她实际上已经离开七年零六个月,但马蒂也许不会明白的。现在告诉他,太早了点。而且,从哪里开始说起?亨利并没有什么把握。

亨利明白。是的,他明白。他知道抛下一些东西的那种感觉。朝前走,活在未来,而不是重新活一遍过去。

马蒂对于亨利的儿时所知甚少。亨利只有在讲关于他自己的父母,主要是马蒂的祖母的时候,才会提到自己的儿时。他偶尔也会提到马蒂完全不认识的祖父。亨利和父亲之间缺乏有意义的沟通,这建立在他一生的孤立之上。亨利是家中唯一的孩子,没有兄弟姐妹可以说话、分享东西。马蒂也一样。亨利和他父亲之间曾经有过的困难重重的沟通方式,似乎又传给了马蒂。这些年来,是埃塞尔为他们之间的鸿沟架起桥梁,现在,亨利必须自己来跋涉过这道沟渠了。但他一直不是很确定要和他的儿子说些什么,什么时候说。对于一个在中国家庭里长大的人来说,礼仪和时宜高于一切。毕竟,战争期间,有三年的时间,亨利自己都没有怎么和父母说过话。

但他亲爱的埃塞尔不在了,也带走了他对她的责任。

亨利被远处警车尖啸的警笛声惊醒了。他正坐着公交车,从湖景公墓回马蒂口中的“国际区”——简称I.D.。漫长的车程中,他竟然睡着了,还做了梦。他捂着嘴巴打了个呵欠,朝窗外望去。在他看来,国王圆顶体育馆外的东北区域就只是唐人街而已。他从小到大都这么叫,现在也不想改了——虽然这里如今汇聚着越南卡拉OK厅、韩国音像店以及一两家午餐时总是挤满了白人顾客的寿司店。

亨利谢过了佩蒂森太太,在纸上写下了一个名字,“冈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