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牙买加姜油(1942)

他们朝谢尔登挥手。他终于看到了他们,也朝他们挥挥手,看上去十分惊喜。他来到了厨房门边和他们碰面。

惠子看着亨利,好像从一个美妙的梦中被他吵醒了一般。

“亨利!这一定是……”谢尔登瞪大眼睛望着他。亨利看到了他的表情,那表情里,佩服多于惊讶。

“天快黑了,我们该走了。”亨利说。

“这是惠子。她是我在学校的同学。她也是拿奖学金的。”

屋里,奥斯卡又休息了。

惠子和谢尔登握了握手:“很高兴认识你。这是亨利的主意,我们在后面闲晃,然后——”

亨利简直可以在这里待上一整晚。也许惠子也是。当他从厚重的窗帘后向外张望时,远处太阳已经落到了普吉特湾和奥利匹克山上。他朝窗外望,看到一些比他和惠子大的孩子在人行道上跑来跑去地喊:“熄灯!熄灯!”

“然后奥斯卡就让你们帮他干了点活,就是这样,对不对?他是这样的人,总是精心打理他的夜总会,精心打理他的乐队。你们觉得呢?”

战争影响了每一个人。即便是现在,在这个黑麋鹿夜总会里。所有窗帘都因为灯火管制而拉上了,让亨利感觉气氛十分神秘。这里好像变成了一个远离乱世的世外桃源。也许这才是他们来到这里的原因。逃避——带着一杯用牙买加姜油制成的马蒂尼逃走,用奥斯卡·霍尔登演绎版的《我搞砸了,真糟》去寻找它。

“太了不起了。他应该出唱片的。”惠子情不自禁地说。

亨利看着那些日本男女,想到了自己的父母。母亲忙于家务事和秉公堂的社区服务,还在秉公堂用汽油赠券换取定量配给票——红色的票是肉票、猪油票和油票,蓝色的票是豆子、大米和罐头食品票。父亲听收音机的时候,只听关于苏联战事、太平洋战事还有中国战事的最新报道。他整天忙着领导筹款运动,以支持国民党军队在东北的抗日行动。他甚至准备好了在这里打仗,自愿当上了唐人街的街区保卫员。在提倡用防毒面具预防随时可能到来的日本入侵的少数几个平头百姓中,他算一个。

“嗨,嗨,我们在学会跑之前总要先学会走——你们知道,那是要付钱的。好了,我们得为晚上八点的演出热身了,你们俩最好现在就开溜吧。天快黑了,小姐,我不知道你是什么情况,但我知道,亨利可不能在外面待得太晚。这位小男子汉没有兄弟,所以我就是他的大哥,我得罩着他。说真的,我们长得很像,对不对?”谢尔登把脸凑近亨利,“这就是他要戴那胸章的原因——免得别人把我们俩搞混了。”

惠子指向一张小桌,那里正坐着那三对日本男女,他们在饮酒谈笑。“那是富山先生。我在日本人的学校上学时,他教过我一个季度的英语作文课。那一定是他的妻子。我想另外的两个人一定也是老师。”

惠子先是微笑,随即放声大笑。她用手掌抚了抚谢尔登的面颊。看到亨利时,她的眼里闪烁着亮光。

惠子提到她父母的时候,亨利开始留心起人群的构成。几乎都是黑人,有的坐着、晃动着,有的站着,随着乐队的狂热步调而舞动。人群中有几对日本男女格外扎眼,他们喝着酒,沉浸在音乐中,好似朝向太阳的花朵一般。亨利搜寻着中国人面孔,没有找到。

“你要在这里演奏多久?”亨利问。

亨利扭过头,看到惠子已经打开了她的速写本,正在竭力描绘出眼前的场景。“这是摇摆爵士,”她说,“我爸妈听的就是这种。我妈妈说,在白人的夜总会里他们不会像这样演奏,这对于有些人来说太过疯狂了。”

“演过这个周末,然后奥斯卡说过,我们再谈。”

亨利从前听收音机的时候,曾听过一两次伍迪·赫尔曼和贝西伯爵的演奏,可一场十二个人的现场演奏,却是他以往听的任何东西都无法与之相比的。他曾听到的那些从夜总会里飘出、在南杰克逊街上回荡的音乐,大都是小乐队演奏的,节奏单调,支离破碎。只是少数几个乐手的即兴演出。相较之下,这就是超速行进的货运列车。低音提琴和鼓点引领着曲调,突然间又魔法般戛然而止,只留下奥斯卡那独具特色的钢琴演奏,令观众们如痴如醉。

“把他们都震住!”亨利一边说,一边和惠子一道走进那扇开开闭闭的厨房门里。

老头从肩上摘下吊带,好让上半身能够自由活动。他的手指划过键盘,整个乐队便和起了他的节奏。亨利注意到,人群屏住了呼吸。钢琴前的老头开始弹奏起过门,并说道:“这首曲子献给我的两个新朋友——它叫作《巷里的猫》。它稍微有点与众不同,但我想你们大家会喜欢的。”

谢尔登微笑着举起萨克斯:“谢谢你,先生,祝你今天过得愉快。”

一个老头走向吧台,擦着额头上的汗,给自己倒了一高脚杯冰水。闲谈声低了下来。这正是在夜总会后面巷子里抽烟的那个老头。看他走向舞台,甩甩手腕,捏捏指节,坐到一台直立式钢琴那里,面对一支庞大的爵士乐合奏团,亨利的下巴简直都要掉了。他看到了谢尔登,他坐在一个硬纸盒后面,和管乐组的其他人在一起。

亨利和惠子在厨房里穿行着,从一个带轮子的巨大砧板和放盘子、玻璃杯、银质餐具的架子间走过。他俩微笑着,走向通往巷子的出口,厨房里的几个员工露出困惑的表情。

来到外面的大厅,不远处是一个木地板已磨损的舞池,护送他们的那个人指了指厨房门边的一些椅子。那里,一个小工正在把一摞餐巾叠成完美的小小的白色三角形。“你们就坐在那里,别惹事,我去看看奥斯卡准备好了没有。”他对他们说。亨利和惠子畏惧地望向昏暗、烟雾缭绕的大厅,他们看到斑斑点点的桌布上,放着盛有勃艮第葡萄酒的高脚玻璃杯;烛光摇曳的小桌子周围,挤坐在一起的客人们身上,有珠宝在闪烁着光芒。

这个夜晚真不可思议。亨利好想跟父母讲这一切。也许可以的,明天吃早饭的时候,用英语讲。

后门口那里,一个系着白围裙、打着黑领结的年轻一点的人正等着他们。他打开纱门,把他们飞快地拽进一间临时的厨房。厨房里,那些人把他们带来的牙买加姜油瓶子放进了一个装冰块的桶里,和其他一些形状古怪、性质神秘的瓶子放在一起。

通往巷子的后门关着,锁上了。已经差不多是灯火管制的时间。亨利好不容易打开沉重的木门闩,却看到了两个穿黑色西服的白人。他们挡住了昏暗天色里仅剩的一点光线。头一回,亨利听到了左轮手枪上膛的冷冰冰的金属声。他吓傻了,屏住呼吸,一动也不敢动。那两个人每人手里都端着一把手枪。亨利突然反应过来,一步跨到惠子面前,竭力想挡住她,于是,令人毛骨悚然的枪管就径直指向了他那十二岁的小小身躯。那两个人的西服外套上都挂着徽章。他们是联邦探员。黑麋鹿夜总会里的音乐在一片嘈杂声之后戛然而止。亨利只听见自己剧烈的心跳和四下里男人们的喊叫:“FBI!”

酒吧后面的巷子里,亨利听见乐手们正在为下一组乐章调音。他觉得他听见了谢尔登调试萨克斯的声音。

亨利明白是怎么回事了。这里因为走私被突袭了。他们把牙买加姜油运到一些地下酒吧去,一定是被人以制造私烧锦酒的罪名告发了。但他还是很震惊,甚至是惊呆了。惠子看上去吓坏了。

亨利想起了那些夜里在大街上跌跌撞撞走路和打架的水手。他们步履蹒跚得好像是腿长在别人身上一样。人们称之为“烈酒腿”——都是劣质锦酒害的。佩因陆军航空基地的水手和士兵们因为打架,被禁止进入住宅区的酒吧,所以他们就晃到了南杰克逊街的爵士乐巷子里,甚至偶尔会去唐人街寻找愿意卖酒给他们的酒吧。亨利不敢相信人们还喝这样的东西。但当他看到黑麋鹿夜总会外面聚集的人群时,他知道,他们和他到这里来,是为了同样的东西。他们来这里,是为了分享某种丰盛的、醉人的,甚至几乎被禁止的东西——他们是为音乐而来。今晚,在这座房子前,迟到的人们排起了长队等候入场,有些甚至被拒绝入内。对于一个非周末夜晚来说,这已是一场大聚会了。当然,是奥斯卡把他们吸引来的。

两个联邦探员押着亨利和惠子穿过厨房,亨利能感觉到他们沉重的大手。他们没有理会食品间里忙着把威士忌和锦酒瓶子往下水沟里倒的工人。亨利想:他们没有理会他们,这是怎么回事?

“我爸爸告诉过我以前人们怎样用它来做私烧锦酒。”

来到舞池里,探员命令他俩坐在他们刚才正好坐过的椅子上。亨利坐在那儿,数了数,屋里至少还有六个探员,其中好几个有枪。他们用枪指着人群,朝一些人喊叫,还把一些人推到一边。

“他们拿这东西做什么,喝吗?”亨利看着他的瓶子问道。

亨利和惠子都在用眼睛寻找谢尔登,可在探员制造的一片混乱中,他们找不到他。他们只看到了爵士管弦乐队的其他人:他们安静地待着,把他们的乐器小心地放在一边,保护着赖以谋生的这些宝贝。

走出去的时候,亨利和惠子甚至没有停下来看一眼装便士糖[1]的罐子。当他们晃晃荡荡地拎着那装着十盎司液体的瓶子,大踏步穿过马路时,他们假装平静地对视了一眼,感觉自己好像长大了几分——大人们的“大地寻宝游戏”[2]中小小的胜利者。

有的客人手里抓着自己的外套和帽子——如果它们在近处的话;有的就顾不上他们的外套和帽子了,只顾朝出口涌去。

不知那个骨瘦如柴的老药师,对于两个亚洲小孩每人买一瓶80%都是酒精的东西是不是感到奇怪。反正他一个字也没说。说实话,看他拿着一个巨大的手持放大镜,眯着眼睛看处方和标签的样子,可能他已经什么都看不太清楚了。而年轻的黑人伙计在将他们要的瓶子分别装袋的时候,只是冲他们挤挤眼睛,闪出一个心知肚明的微笑。“无须付费。”他说。

亨利和惠子看见奥斯卡·霍尔登站在舞台上,手里拿着麦克风,竭力让大家保持冷静。当一个联邦探员用枪指着他,吼他下来时,奥斯卡自己也失去了冷静。他不停地叫喊:“他们只是在听音乐。为什么带他们走?”这个穿着汗湿的白色衬衫的老头高高举起吊带,身后宁静的灯光把他的影子长长地投射在地板上,让他看上去就像是站在高山上呼喊的上帝一般。在他的影子里,趴着那些日本客人,男女都有——他们脸朝下匍匐在地板上,枪指着他们的头。

亨利从心里赶走了关于做坏事的担忧,走进猫头鹰药店。这里要到晚上八点才关门。他告诉自己,私酒贩子是不会来药房的。你不会因为拿点药而进监狱,是不是?

亨利朝惠子看去,惠子已经惊呆了——她盯着趴在地板上的一个日本男人。“富山先生?”亨利轻声问道。

“不会的。这一点也不违法——而且,我们只是跑腿而已。就像他说的,是他们在出售,但他们从白人那里买不到,才只好自己做的。”

惠子慢慢地点了点头。

“这不会让我们变成私酒贩子吧?”看到药房窗户里一排排的瓶子时,亨利这样问道。对于这样的估计,他感到既紧张又兴奋。他听过收音机里的《这里是联邦调查局》,里面说的是联邦探员抓获了一个来自加拿大的走私团伙。你为好人喝彩,但第二天在外面玩警察小偷游戏的时候,你却总是想扮坏人。

奥斯卡一直在喊叫,直到谢尔登从人群里冲出来,把他从站在下面的联邦探员的枪口下拉走。他手里拿着他的萨克斯,竭尽全力安抚着这位领队,以及那个已经将枪上膛的探员。

“我们很快回来。”惠子拽着亨利的外套,拉着他跑出巷子,来到杰克逊街上。威乐路就在一个街区外。

夜总会里没有了音乐声,显得很空旷,只回响着联邦探员的咆哮,以及手铐不时发出的咔嗒声。空荡荡的桌子上,烛光摇曳闪烁,映照着半空的马蒂尼玻璃杯,不时点亮昏暗的舞池。

亨利看看惠子,并不确定该怎么做,该相信什么。这看起来似乎并不是多大的一个要求。为了他母亲,他去药店一定有上百次了。而且,亨利喜欢干姜的味道。这可能就跟那个差不多吧。

六个日本客人都被铐上了手铐,往门口带去。女人们在哭,男人们在用英语问:“为什么抓我?”最后一个人被铐起来往外带的时候,亨利听到他喊了一声:“我是美国人!”

“这是牙买加姜油的处方——这里的秘密配方。这是规则,孩子。因为战争,所有东西都定量配给了——糖、汽油、轮胎、烈酒。而且,他们不让我们有色人种的夜总会拥有售酒许可证,所以,我们只好像他们几年前在禁酒令期间做的那样做。我们自己做,摇匀,孩子。”这个年老的黑人指了指门口挂着的马蒂尼酒杯的霓虹招牌,“你们都明白,是药用的——现在去吧。”

“这两个家伙该怎么办?”他们旁边的探员朝一个穿着深棕色西服的大个子喊道。他看上去比其他人要年长。

“我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亨利说,“这是药……”

“嚯……瞧瞧我们逮到了什么。”棕色西服的男人把手枪放进皮套里,摘下帽子,摸着光秃秃的额头,“老实说,他们做间谍还是年轻了点。”

“你们现在就带着纸条去威乐路上的药房——告诉他们,记在我们的账上,然后带回来,你们就可以进去了。”

亨利慢慢地揭开外套,让他看那枚胸章,“我是中国人”。

当老头从衬衫口袋里取出一些小纸条,递给他们一人一张时,亨利变得有一点灰心。他把自己手里的纸条和惠子手里的对比了一下。几乎是一模一样的。上面是一些潦草的字迹,还有一个签名——医生的签名。

“哦,上帝,雷,你误逮了两个中国佬。他们可能是在厨房里工作的。这活不赖。还好你没对他们动粗,要不你可能就被他们打趴下了。”

“好极了。如果今晚想进这里,你们两个歌迷俱乐部的小孩得帮我一个忙。”

“你们给我离那俩小孩远点!他们是替我干活的!”奥斯卡挣脱谢尔登,蹒跚着挤过剩下的人群,朝离亨利最近的探员冲过来,“我离开南部千里迢迢到这里来,不是为了看到我的人受到这样的对待!”

亨利看看惠子,不确定老头是在开玩笑还是说真的。惠子只是微笑着,她笑容中的渴望似乎比他要强烈。他们都摇了摇头。惠子保证道:“我们不告诉任何人。”

所有人都为他让开了道路,只有两个年轻的探员把枪放到皮套里,腾出手来想制服这个大个子,另一个探员则拿着手铐,竭力想把他铐上。奥斯卡甩开了他们,还用肩膀撞向一个探员,几乎把他撞翻到桌子的另一边——马蒂尼玻璃杯掉了一地,叮叮当当地砸得粉碎,满地都是碎片,在人们脚底下嘎吱嘎吱作响。

“没关系,孩子,有的时候我也希望我是中国人。”老头发出抽烟的人才有的沙哑笑声,随即转变成咳嗽、喘息,朝地上吐了一口唾沫。“好吧,如果你们是吹萨克斯的谢尔登的朋友和弹钢琴的奥斯卡的歌迷,我想奥斯卡也许不会介意今晚让两个来自他的歌迷俱乐部的小家伙进场。不过,你们谁也不能把这事说出去,行不行?”

谢尔登竭力控制着事态,不让一切失控。他挤到了探员和奥斯卡中间。亨利并不确定他究竟是在保护奥斯卡不挨探员的揍,还是想让探员们不至于被这个愤怒的黑人伤到。当探员们一边出声警告,一边让他们离开的时候,谢尔登再一次拉开了他的领队。他们已经抓到了他们想抓的日本人。而对于端掉一个锦酒窝点,或是抓走它的经营者,他们似乎并不感兴趣。

亨利用外套盖住胸章:“这只是……我父亲的……”

“你们为什么要抓那些人?”在一片纷杂中,亨利听到惠子这样轻声问道。富山先生被带出去的那扇门砰的一声关上了,也截断了从外面照进来的光线。

老头在磨损的鞋跟上掐灭了烟,把烟头扔进最近的一个垃圾桶。“你是奥斯卡的歌迷,嗯?”他指指亨利的胸章,“奥斯卡难道最近有了一个全是中国人的歌迷俱乐部?”

身着棕色西服的男人把帽子戴了回去,好像已经完成了工作,就要离开:“孩子,他们是通敌者。海军部长说,夏威夷有日本间谍活动,都是本地人。不能让那样的事情在这里发生。布雷默顿港那里有太多的船了,就停泊在那里。”他用大拇指点了点普吉特湾的方向。

“我也是。”惠子补充道,她也被感染到了,紧紧地靠着亨利。

亨利瞪着惠子,希望她能读懂他的意思,希望她能读懂他的眼神。请不要说。不要告诉那个人,富山先生是你的老师。

“我只是他的一个朋友——我想进去听奥斯卡·霍尔登演奏。我是奥斯卡的歌迷。”

“他们会有什么样的遭遇?”惠子问道,细弱的嗓音里饱含忧虑。

老头在裤子上擦擦汗涔涔的手,点燃了烟。他清了清喉咙,一阵咳嗽,然后就开始一口一口地猛吸,好像那是一场比赛,而他是快输了的一队,正在竭力扳回一局。在他两口烟间喘气的空当,亨利听见他说道:“他在里面,干得很漂亮——你是他的歌迷还是什么?”

“如果他们被确认犯有通敌罪的话,会被处以死刑。但他们也可能仅仅会在安全的、条件不错的监牢里度过几年的时间。”

“他是吹萨克斯的。”

“但他不是间谍,他以前是——”

“谢尔登是谁?今晚这里有许多新面孔,孩子。”

“天快黑了,我们得走了。”亨利打断了惠子和探员的谈话,拽了拽她的胳膊肘,“我们不能回家太晚,你忘了吗?”

亨利打断了她:“今晚谢尔登在乐队里演奏吗?”

她困惑地皱起眉头,气红了脸:“可是——”

“对不起,”惠子抚着裙子上的褶皱,“我们只是在听音乐——我们这就走——”

“我们得走了。就现在。”亨利把她推到了最近的出口处,“请你……”

“你们两个小家伙在这后面瞎晃什么?想吓死我这个老家伙啊?”他拍了拍胸口,坐在亨利刚才坐的地方。老头穿着皱巴巴的灰色吊带长裤,上面是皱巴巴的带扣角领的衬衫,袖子挽了起来。亨利觉得他简直就像一张没整理过的床。

一个体格魁梧的探员站到一边,让他们从前门出去了。亨利回头看去,看到谢尔登正在舞台前面守护着奥斯卡,让他保持安静。谢尔登也回头望了望,朝他们挥挥手,催他们快回家去。

开场的十五分钟乐章结束后,纱门咯吱咯吱开了,走出一个到外面来抽烟的黑人老头。亨利和惠子吓得跳了起来,想要逃走——他们很肯定,在这里闲晃,一定会被轰走的。

亨利和惠子走过一排黑色警车,来到街对面一座公寓楼的门廊处。他们观望着穿制服的军官驱散人群。一个来自《西雅图时报》的白人记者在做记录和拍照片。他相机上的闪光灯偶尔会照亮黑麋鹿夜总会的大门。他掏出一张手绢,包住滚烫的灯泡,把它换下,扔到地上,踩了一脚,把它踩进人行便道里。他朝最近的军官喊着自己的问题,但军官唯一的回答是:“无可奉告。”

亨利摇摇头:“他们一定会看见我们,并把我们扔出来的。”他找到两个装牛奶瓶的空板条箱,两人都坐了下来,听着音乐,不去理会巷子里刺鼻的啤酒味和霉味。亨利想,真不敢相信我会在这里。太阳还没有落山,音乐轻快而活泼。

“我看不下去了。”惠子说着,大踏步地走开了。

“我们偷偷溜进去吗?”惠子有点担心地问。

“对不起,我不该带你来这里。”他们走上南部主干道的时候,亨利说,在这里,他们就要分头回家了,“我很难过,这么重要的一个夜晚被毁了。”

“进不去。”亨利摇摇头,指向一个写着“晚六点后未成年人禁止入内”的告示,“他们在卖酒。我们年纪不够。但我有个主意。跟我来。”他指指一条小巷。他和惠子绕了一圈,找到了夜总会的后门。后门的门框是用厚厚的玻璃砖制成的,纱门微微开着,夜总会里的音乐声传了出来。

惠子站住了,看着亨利。她看看他的胸章,他父亲让他戴的那个:“你是中国人,是吗,亨利?”

惠子还他一个微笑:“我们就这么进去吗?”

他点点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我都不会说话了。”

“挺好。做你的中国人吧。”她说着转过身,眼里是失望的神情,“但我是美国人。”

“不说日语了?不说oai deki te ureshii desu了?”她取笑道。

[1]便士糖(penny candy):20世纪60到80年代,欧美国家超市里的糖果通常以单个的形式售卖,价格在一到两便士,所以称之为“便士糖”。——编者注

目瞪口呆的亨利说出了自己的第一个念头:“你看上去真美。”他是用英语说的。望着光彩照人的惠子,他太震惊了,她看上去是那么不一样,完全不像学校厨房里那个系着围裙的傻乎乎的女孩。

[2]大地寻宝游戏(scavenger hunt):一种找寻事先藏好的物品的游戏。

当惠子到达黑麋鹿夜总会门口的时候,亨利立刻意识到自己穿得太随便了。他还穿着这天早些时候穿的那身衣服,那枚写着“我是中国人”的胸章仍别在他的校服衬衫上。可是惠子却为了这个场合特意做了打扮。她穿着一条艳粉色的裙子,一双锃亮的棕色皮鞋。本来束在脑后,还用发卡和热发卷弄短的头发,现在打着卷垂在肩头。她外面穿的是她曾说过她妈妈给她织的白色毛衣。那本速写本利落地夹在胳膊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