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来到谢尔登常驻的街角,那里没有音乐,没有人群,看不出那个萨克斯手去了哪里。他通常都在雷尼尔热电大楼的对面演奏。大楼的门口还堆着沙袋,那是今年早些时候为应对空袭警报留下的。游客们来来去去,好像他从没有存在过似的。亨利和惠子满腹狐疑地对视了一眼。
“那句话很好。”惠子顿了一下,好像在看一群掠过头顶的海鸥,然后又望向亨利,亨利从她眼中看到了顽皮的一闪。“谢谢你,还有谢尔登。”她微微一笑,继续往前走去。
“他今天早上还在这里,”亨利说,“他说他在黑麋鹿夜总会的试演很顺利。也许他们让他去了?”也许他还和奥斯卡·霍尔登达成了长期演出的协议——听谢尔登说,他在周一和周三晚上有固定的表演。因为是免费的,所以很多的人涌进来,演奏音乐,或者仅仅是欣赏音乐。
亨利往后退了一步,紧张地四下张望。他注意到了惠子的花裙子。一个看上去这么甜美的人,却知道如何调侃他。“是谢尔登的馊主意。”他说。
亨利站在街角,抬头看着杰克逊街道两边那些标志着爵士乐夜总会的霓虹灯招牌。
“这就是我妈妈让我到这里来上学的原因。我要做第一个。”惠子继续往下走,把亨利抛下了几步。“对了,我问过妈妈oai deki te ureshii desu的意思了。”惠子说。
“你父母允许你在外面玩到什么时候?”他望着地平线问道,竭力想从西雅图码头海岸区那浓重阴沉的雾霭中辨认出太阳的位置。
有时候亨利的嘴是太快了。他不知道该怎么委婉地表达,所以干脆直接说出了他的想法:“因为你是日本人,所以他们不会收你的。”
“我不知道,我常常带着我的速写本,所以我想,应该可以在外面待到天黑。”
惠子停住了脚步,转向亨利:“为什么?因为我是女孩?”
亨利望向黑麋鹿夜总会,想知道谢尔登可能会在什么时候演出:“我也是。我妈妈洗完碗就休息了,我爸爸总是看报纸和听收音机里的新闻。”
亨利知道康沃尔,那是一所四年制大学,培养的是优秀的画家、音乐家和舞蹈家。一个了不起的地方,一个声名显赫的地方。他很佩服。他从不认识真正的艺术家,也许,除了谢尔登……“他们不会收你的。”
亨利应该还有几个小时的时间。这年头,夜间在街道上行走是不安全的。为了遵守灯火管制令,许多司机把车头灯漆成了蓝色,或者用玻璃纸盖住,这就导致撞车以及行人过马路遭碾压的事故越来越多。西雅图的浓雾,虽然降低了路面车流的行驶速度,并给进出伊利亚特湾的船只增添了麻烦,却又是一条舒适的毯子,保护着建筑、房屋,让它们免受幽灵般出没的日本轰炸机和可疑的日本舰队的炮火袭击。危险似乎是无处不在的,比如坐在方向盘后的醉鬼水手、搞破坏的日本人,还有最糟糕的,被父母逮住。
惠子耸耸肩:“我想,是我妈吧——主要是她。她像我这么大的时候就是个画家了。她梦想着去纽约,在画廊里工作。但现在她的手上有伤,不能再多画了。所以她把她的艺术希望寄托给了我。她希望我大学念国会山的康沃尔学院——你知道的,那是一所艺术院校。”
“我想去。”惠子坚定地说。她看看亨利,然后又望向街道上那一排爵士乐夜总会。她抚开了遮挡眼睛的头发,看上去,对于亨利还没问出口的那个问题,她好像已经下定了决心。
亨利注意到了惠子书包里的速写本,就是公园里的那一本。“是谁教你画画的?”他问。而且画得这么好,亨利想,有一丁点嫉妒,也暗自佩服她的天分。
“你都不知道我在想什么。”
除了值班的警卫人员,他和惠子是走得最晚的。今天也一样。他们肩并肩地走着,走下阶梯,经过光秃秃的旗杆,书包在他们的身侧晃晃荡荡。
“如果你要去看他的表演,那我跟你一起去。”
那个星期三放学后,亨利和惠子做着他们的工作,倒每间教室里的垃圾,磕黑板擦,然后等着危险的消退。查斯和丹尼·布朗每天负责降旗,所以他们会走得晚一些。现在距下课铃响已经三十分钟过去了,他们已经无影无踪。亨利给了惠子警报解除的信号——亨利侦察停车场的时候,惠子就躲在女厕所里。
亨利琢磨着。反正他晃到日本城去打发时间,已经打破了规则,为什么不走到杰克逊街上去,看看风景,甚至听听歌?只要没人看到他们,只要他们在天黑前回家,一切都会平安无事。“我们不能一起去什么地方。我爸会宰了我的。不过,如果你愿意在晚饭后六点钟的时候到黑麋鹿夜总会门口等我,我会去那里的。”
吃完早饭,他谢过母亲,收拾起书本去上学。每本书都有新书皮——是用爵士乐夜总会的折叠传单做成的。
“别迟到。”惠子说。
其实,事情的真相是,亨利去那所学校的第一天就挨了查斯·普雷斯顿的一顿暴打。但父母是那么希望他能在那里上学,任何不领情的表现都将招致可怕的结果。于是亨利说他的美国话,编造了借口。父母当然听不懂了,只是要求他下次小心一点。亨利尽了他的最大努力去敬重、尊崇他的父母。他每天都走路上学,和一大群叫他“白鬼”的中国孩子迎面而行。他在学校厨房工作,白鬼们叫他“黄种佬”。这都没关系。亨利想,我会做到我该做的。但是,这一路下来,我想我已经厌倦了凡事小心。
他和她一道往日本城走去,那条路是他们常走的。实际上,亨利完全不知道他们该怎么混进黑麋鹿夜总会去。首先,他们不是黑人。即便他把自己戴的那枚胸章换成写着“我是黑人”的胸章,也无济于事。其次,他们的年纪可能没达到入场标准。虽然他曾经见过一大家子,包括小孩子,一起进去,但也只是在特定的晚上才会这样,比如秉公堂的宾果游戏之夜。他只知道,他会想出办法的。如果实在不行,他们还可以在街上听。那里离惠子家有几个街区,稍微有点远,可也不是特别远。离亨利家近,却隔着一个世界——他父母的世界。
“他们把楼梯修好了吗?你掉下去的那个?”亨利再次点点头,回应父亲的话,并一直喝着粥。在这种单向的对话中,亨利会聆听父亲说什么,但是从不回答。事实上,亨利在家根本很少说话,除非是用英语展示他日益进步的语言技能。但父亲只听得懂广东话和少量普通话,所以,他们之间的对话就成了往来于不同大洋间的潮汐海浪。
“你为什么这么喜欢爵士乐?”惠子说。
亨利知道,在家不能说广东话,只好点了下头。
“我不知道。”亨利说。他确实不知道。“也许因为它是如此与众不同,可各地的人们都喜欢它。他们喜欢的是音乐,跟肤色无关。对了,我父亲很讨厌爵士乐。”
父亲浏览着报纸。头条新闻是,英国撤出仰光。“现在喜欢上学了吗?”父亲翻了一页报纸,说道。
“他为什么讨厌它?”
亨利从自己碗里夹出咸鸭蛋片,趁母亲还没从厨房出来,放到了她的碗里。这是他喜欢吃的,但他知道母亲最爱吃,而她分给她自己的从来都很少。他们家暗色的樱桃木餐桌上有一个旋转餐台,他赶在母亲回来之前把餐台旋转回了原来的位置,母亲的碗还在她自己面前。
“我想,是因为它太与众不同了。”
“亨利,你今天早上喜滋滋的啊。”父亲一边喝着拌有咸菜的粥,一边用中国话说道。粥不是亨利喜欢的食物,但他还是会礼貌性地喝一点。
他们来到惠子家的公寓楼下后,亨利挥手道别,然后转身往家走去。他一边走,一边从路边停的一辆车的后视镜里看惠子。他看到她转过头来,微笑了一下。亨利意识到自己偷看被抓住了,于是扭过头,从日美出版大楼后面的空地上抄小道跑掉了。路上,他经过了“鸣人汤”,那是一家日式澡堂。亨利无法想象像一些日本家庭那样,和父母一起洗澡。他无法想象和父母一起做很多事情。他对惠子的家庭感到好奇——对于她偷偷溜进爵士乐夜总会,他们会怎么看?更别提和亨利见面了。他感到胃有点抽搐。想起惠子,他的心跳得很剧烈,但同时他又充满了勇气。
亨利站在镜子前,检视自己的校服。他告诉过母亲要熨校服,可校服看起来还是皱巴巴的。他往头上戴了一顶旧的“西雅图印第安队”棒球帽,想了想,还是摘了下来,然后又把头发梳了梳。在星期一的早上感到焦虑,已经不是什么新鲜事了。事实上,从星期天下午起,焦虑情绪就会出现。虽然他已经习惯了雷尼尔小学的生活,但随着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他还是会感到胃在一点一点抽紧,而他离回那所白人小学的时间也越来越近:那些恶霸,那些诘难,还有午饭时在比蒂太太的饭堂里的工作。但是,这个星期一的早上,想起午饭时的工作,他竟然感到很兴奋。只要能见到惠子,那四十分钟的时间都似乎变得珍贵,值得珍惜。就好像黑暗中的一丝光明?没错!
他听到远处隐隐传来爵士乐手们试音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