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湖景公墓(1986)

亨利点点头。

克莱伦斯跟着他走了进去,把胳膊放在他的肩上:“很漂亮,是不是?”

“我们特别注意了把你送的花放在她的照片旁——她是个可爱的女人,亨利。我相信她现在一定去了一个更加快乐的地方,不过那里可不一定有这儿这么漂亮。”克拉伦斯递给亨利一个小小的白色信封,“免得仪式结束后你忘了拿——拿着吧,以防万一。”

“我只是想检查一下那些鲜花。”亨利说着,走进一个小礼堂,那里,埃塞尔的一大幅肖像被各种形状的插花簇拥着。

亨利感觉到了里面的二十五美分硬币。他把信封放到鼻子前面,在满屋子湿润、馥郁的植物香气里,他闻到了里面薄荷的味道。他唯一能说的只有:“谢谢你。”

“亨利,你来得真早——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吗?”克拉伦斯从桌前抬起头,说道。亨利走过的时候,他正在往信封里分装糖果和二十五美分硬币。

现在,站在湖景公墓的雾雨中,亨利又一次把信封放到鼻子前面。他什么也闻不到。

亨利想起了埃塞尔葬礼那天。他早早就到了,去与指派给他家的葬礼司仪克拉伦斯·马见面。他是个六十多岁的和蔼老头,总爱谈自己身体的不舒服。克拉伦斯是唐人街葬礼方面所有事宜的主保圣徒。每个社区都有各自的拥戴者。在邦尼-沃森殡仪馆富丽堂皇的墙上,挂着他们的相框——形成了一个不同人种葬礼司仪组成的联合国。

“对不起,我没有像我承诺的那样常来这里。”他道了歉。他把硬币握进手中,信封放进口袋里。他聆听着风吹过林间的声音——虽然没指望得到回答,但仍抱着一线希望。

他想着福禄,把手伸进这个他每天都带着的小信封里,拿出了那个二十五美分硬币。它很平凡——一枚普普通通的硬币,任何人都可以用它来打个电话或是买杯廉价咖啡。但对于亨利来说,这是一个对更好的东西的承诺。

“我有事情要去做。而且,呃,我只是想先到这里来告诉你。但是,你可能什么都知道了。”亨利的注意力转移到埃塞尔的墓碑旁边的墓碑上——那是他父母的。然后他又转向埃塞尔的安息之所:“你一直都很了解我。”

亨利甚至不敢想象去花掉这二十五美分。那是埃塞尔留给他的唯一的东西。他的福禄必须得等等。他要留着它——把它留在身边,永远。

亨利抚了一下鬓角灰白的头发,毛毛细雨已经把他的头发弄湿了。

“带我回家。”当马蒂在南门杂货店减速的时候,亨利只说了这么一句。

“我勉强熬过来了。但我担心马蒂。我总是担心他。我猜,我应该让你看着他点——至于我,我能照顾好自己。我没事的。”

亨利记得那糖的味道,一枚小小的薄荷糖。但在回家的路上,他并不想在商店停下。讽刺的是,马蒂说他们应该尊重这传统,但亨利不愿意。

亨利朝四下里张望了一下,看是否有人注意到他这场奇怪的、单向的谈话。但只有他自己——他甚至不知道埃塞尔有没有在听。在家里,在那个她曾生活过的地方和她说话,那是另外一回事。在这外面,在他父母旁边这冰凉的地上,她当然已经不在了。但是,亨利还是需要到这里来,说“再见”。

不顾西雅图的绵绵雨雾,他收起雨伞,打开钱包,拿出一个小小的白色信封。信封上写着汉字“李”,这是埃塞尔在三十八年的日子里的姓氏。里面是一枚硬糖和一个二十五美分的硬币。埃塞尔的葬礼那天,他离开邦尼-沃森殡仪馆的时候,那里正在发这样的小信封。放糖,是为了让每个人在离开时都能品尝到甜蜜,而不是苦涩。放二十五美分的硬币,是为了让人在回家的路上可以在商店再买一些糖——一种传统的福寿绵延的象征。

亨利吻了一下那枚二十五美分硬币,把它放在了埃塞尔的墓碑顶端。亨利想,这是我们幸福的希望。我只剩下这个可以给你了。这样,没有了我,你也能快乐。

他把一束新鲜的星火百合——这样的百合,也种在他们家的花园里——放到小小的花岗岩墓碑上。这小小的墓碑,是提醒人们埃塞尔曾在这个世界上走过一回的唯一纪念。他行了礼,从她的墓上扫去干枯的落叶,擦去苔藓,放上另一小束鲜花。

他后退一步,双手放在身侧,恭恭敬敬地鞠了三个躬。

埃塞尔死的时候,亨利曾保证要每周都到她的墓地来一次。但已经六个月过去了,他只来过一次——那天是他们的结婚三十八周年纪念日。

“我得走了。”亨利说。

亨利满意地看着儿子驾车上路,然后走到一个花架边站住了。随后,他来到最近的公交车站,乘上10路公交车,来到国会山的远端——从那里,可以步行到湖景公墓。

临走前,他从埃塞尔的花束中抽了一枝百合,放到母亲的墓上,又从父亲的墓碑上扫去了一些叶子,然后才撑起伞,回头朝义工公园的方向走下山去。

付完账单出来,亨利看着儿子朝他挥手说“再见”,然后把一个巨大的外卖袋放到他那辆银色的本田雅阁前座上。那些好吃的是亨利坚持给他带的。他知道,儿子虽然吃得惯校园的饭菜,但那些饭菜可没法比得上一打新鲜的蒸包——而且,马蒂的宿舍里有微波炉,加热蒸包很方便。

他走了很长的一段路,一条通向空空荡荡的停车场的蜿蜒小径。湖景公墓是个美丽的地方,只是矗立的座座阴沉的墓碑,会让人想起那么多的失去和怀念。西雅图酋长的女儿和其他著名人士,如阿萨·默瑟和亨利·耶思乐,最后都在这里长眠。这里是对西雅图被遗忘的历史的一次徒步旅行。还包括东北角的二代日裔美军战争纪念碑。一个小小的纪念碑,比诺德斯特姆家族成员的墓碑还小,是献给日裔美籍退役军人的——在与德军的战斗中战死的那些本地人。这些日子里,它毫不引人注意。除了亨利。他慢慢地走到那里,并脱帽致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