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亨利拿出他放在外套里的那张坏掉的唱片,“哪里来的?”
“太美妙了,亨利。”萨曼莎说,她微笑着,明亮的眼睛是湿润然而又充满希望的,“我们把这唱片放进去,第一次播放的时候,你真该看看他的微笑。他好像这么多年来,一直都想要听到它,需要听到它。”
“她寄过来的。”萨曼莎带着一种热烈的崇敬说道,像一个小演员敬畏一个即将登上舞台的主演,“马蒂找到了她,她住在东海岸。她问起了你,问起了每个人,包括谢尔登。她知道以后,马上寄来了这张唱片。你能相信吗?她这么多年来一直保存着它,你所知道的圣杯还在。”她递给亨利一封信,“这是给你的。”
“我喜欢爷爷的唱片。”一个小女孩吐露着心声。亨利估计她大约只有六岁,可能是曾孙女。
亨利犹豫着,不太相信自己所听到的。他小心地撕开信封。读着惠子的话,他感觉自己好像在梦游一般。
谢尔登无意识地躺在那里。如果说生命与命运为他准备的下一个阶段之间有一个灰色的真空地带,此刻他正在那里。他的身边是一群孩子,他们中的许多亨利都见过。还有一些,这些年里他和谢尔登在一起的时候,谢尔登自豪地和他分享过他们的照片。
亲爱的亨利:
亨利走进房间,看到一个女人站在那里。他的心告诉他,那是惠子,她充满爱心的微笑那么灿烂。但那是萨曼莎,她坐在一台便携式的旧唱片机边,许多年前在公立图书馆里能看到的那种盒式的唱片机。上面旋转着的,是一张完好无损的黑胶唱片,奥斯卡·霍尔登遗失已久的经典,《猫行巷弄中》,他献给亨利和惠子的歌。
我祈祷你在收到这封信的时候仍有好的身体和精神,身边有好朋友。特别是谢尔登,我希望这张唱片能给他带去安慰。事实上是我们的唱片——它属于我们大家,对吗?但更重要的是,它属于你和我。我永远不会忘记在火车站看到了你的脸,不会忘记站在雨中的带刺铁丝网围栏里面的感觉。我们是怎样的一对!
四十年来,亨利第一次听到了它。谢尔登的房间里播放的,正是他初次在黑麋鹿夜总会听到的那首他久已遗忘的歌。他和惠子分享的那首奥斯卡·霍尔登的歌。他们的歌——但也是谢尔登的。它正播着,大声而清晰。
你在播放这张唱片的时候,我希望你想着好的事情,不要想不好的事情。想着事实,不要想着误会。想着我们在一起的时间,不要想着我们分离的时间。最重要的是,我希望你会想着我……
“不需要解释,亨利,我是说,”她搜寻着正确的措辞,“这太让人惊叹了,像是一个奇迹,真的。听。你能听到吗?在我听来,它是一个奇迹。”
亨利用颤抖的手叠着信纸,却无法继续叠下去。那天,在巴拿马旅馆满是尘灰的地下室,对于找到的东西的真实本质,他揭示起来很艰难。他原本感觉,那好像会破坏他在儿子心中的印象,或者破坏儿子的母亲在儿子心中的印象。但最终,和亨利所拥有过的那么多父子时刻一样,他错了。马蒂希望他快乐。对亨利来说,惠子已经在漫长的岁月中失去了联系。可对马蒂来说,不过是在电脑上查找几个小时,打几个电话,就找到了她。尽管过了这么多年,可她仍活着,一切都好,住在纽约市。
亨利感觉很糟。他带来了那张唱片,现在每个人都知道它不见了。他紧紧地把它夹在了胳膊下面,外套下面,好让它不会被西雅图空气中的毛毛雨沾染。“我……我可以解释……”
亨利微笑着伸出手去,拉住萨曼莎的手。“你真令人惊叹,”他努力寻找着措辞,“马蒂做得好,令人惊叹地好。”
“这是你做的吗?我是说,这音乐?这唱片?”
亨利坐在床边,看着谢尔登。他把手放在朋友的胳膊上,看着他咯咯地呼吸。他的身体正在衰退,每次呼吸都那样艰难。他看上去很热,发着烧,他的身体失去了调节自身温度的能力。他在燃烧自己。
亨利感觉自己的嘴唇在颤抖,这让他自己都感到惊讶。他强忍着没有说话,站得更直了一些,不想让自己的泪水增加明妮的悲伤。
亨利看着临终的朋友,听着唱片,等待着他四十年都没有听过的一段萨克斯独奏。乐队的声音减缓,尖厉的旋律响起时,谢尔登睁开了眼睛。他抬头看着,好像在注视着亨利。
她拥抱住站在门口的亨利,然后放开了他,但仍紧紧抓着他的胳膊肘。她布满皱纹的眼睛肿胀着,因为哭泣而满眼血丝,她的面颊还是潮湿的。“不会有多久了,亨利。我们知道。我知道。我们已经做好了准备,让他拥有他的宁静,不用再忍受任何痛苦。”她说。
谢尔登的嘴动了,他使劲想说出话来。亨利凑了过去,把耳朵贴近他嘴边,听他的轻声细语:“你修好了它。”
“他怎么样了?”亨利问明妮,一个比这个老萨克斯手小十岁的满头银发的女人。
亨利点点头:“我修好了它。”而且很快,我就要修好一切。
但现在,他的大部分祝福者来了又走了。他们已经向他们爱的这个人献出了他们最后的敬意。只有他的家人还留在这里,还有来自谢尔登的教堂的牧师,在竭力抚慰他的家人。
三小时后,明妮坐在身边,一辈子的家人和子孙们环绕在旁,谢尔登再次睁开了眼睛。亨利在那里,马蒂和萨曼莎也在。播放的音乐是奥斯卡·霍尔登和午夜蓝调的曲子,回荡在房间的每个角落。这位曾经在南杰克逊街上贡献乐声,为一代人的欢乐而演奏的音乐家,缓缓呼出最后一丝气息,轻声奏响了他的人生之曲的最后一个音符。
在炉底石疗养院,谢尔登快活地接待了不断到来的探访者——家人、朋友、过去的同事,甚至还有几个本地的忠实歌迷,他们铭记着他在西雅图一度兴盛的爵士乐历史中的地位。
亨利看到谢尔登闭上双眼,身体变得轻飘,好像要用整个身躯挥出一个缓缓的再见。
谢尔登剩不了多少时间了,亨利清楚地知道。他的朋友的身体状况正在恶化,去纽约找惠子的渴望必须暂时搁到一边。已经四十年了,他可以再多等一小会儿——他必须等。
伴着正在播放的明快旋律,亨利轻声对朋友的灵魂说:“谢谢你,先生,祝你今天过得愉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