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纽约(1986)

两下,然后听到里面有拖着脚走路的声音。门上的猫眼处出现了一个影子,然后他听到了转锁的声音。

然后敲门。

门开了,亨利感觉到阳光透过屋里的窗户暖暖地照过来,照亮了昏暗的过道。他面前站着的是一个五十多岁的女人,她的头发比他印象中短,混杂着一绺绺的灰白色。她很苗条,用整洁的手指和修剪过的指甲扶着门。在那线条可爱的脸上,栗棕色的眼睛永远那么清澈水灵。

他摸了摸在飞机上刮过的脸。

多年前,是同样的一双眼睛望进了他的心里,充满希望的眼睛。

放好唱片,亨利整理了一下儿子给他拿出来的旧式两件套西服的轮廓,检查了一下头发和皮鞋的亮度。

她稍稍顿了一下,没有完全认出他来,然后她用手捂上了嘴——然后惊诧地捧着自己的脸。惠子叹息着,笑容中是坦白:“我……几乎放弃你了……”她把门完全打开,让亨利走了进来。

亨利看着手中的唱片。他从封套里将它抽出一半,那黑胶看上去新得不可思议。这么多年来,她一定将它保存得无懈可击。

她小小公寓里挂着各种水彩画和油画。樱花和梅树,孤寂的草原和带刺的铁丝网。亨利知道这些画都是惠子画的。它们有同样的风格,仍是她还是个小女孩的时候表达自己、记忆事物的方式,现在不过换作了成人的版本。

凯,其实就是……惠子。

“我给你拿些东西喝,好吗?冰茶?”

看着马蒂给他的地址,亨利走了进去,发现自己来到了第八层,中国人的吉利数字。站在过道里,他盯着凯·初音的门。她已经守寡三年。亨利不知道她的丈夫发生了什么。马蒂是否知道呢,他什么也没有说。

“好啊,谢谢你。”亨利说。他惊讶于他会这样说话,听起来那样自然,好像一种自然的延伸——从四十年前留下的地方开始,好像他们没有分开这一世的时间。

那座公寓楼看上去旧而小,但买下那里的一套公寓所花的钱,足以买下亨利过去四十年在西雅图住的那座房子。

她进厨房的时间里,亨利被她的壁炉台上的照片吸引了,是她和她的丈夫、她的家人。他摸着一张装在镜框里的她父亲的照片,他穿着军装,著名的442团的一员。他和一群日裔美军站在雪地里,微笑着,骄傲地拿着一面缴获的德国国旗——上面写着:“全力以赴!”亨利在附近发现了一个小小的银色相框。他把它拿起来,擦掉玻璃上薄薄的灰尘。那是一张黑白素描,是他和惠子在米尼多卡营。他安静地、心满意足地咧嘴笑着。惠子伸着舌头。

亨利多付了三十美元,请司机帮他把包多载一英里,送到万豪酒店,交给服务生。一个奇怪的念头,在这个大城市里相信陌生人,亨利这么对自己说。但这次旅行的本质不就是这样的吗?盲目的相信。另外,他也没有什么可失去的。与找到和修好一颗受伤的心比起来,一些行李和换洗衣服算得了什么?

米尼多卡营已经消失了,早就消失了。但她还保留着这张画。

“你正看着它,朋友。”

一扇窗边,一台旧式立体声音响吸引了他。它旁边放着一小堆西雅图爵士乐唱片——帕尔默·约翰逊、万达·布朗,还有利昂·沃恩。亨利小心地拿出他带来的那张唱片,轻轻把它放到转盘上。他拨动老式的控制器,小心地把唱针放到外侧的凹槽上,看着标签开始旋转起来。在他的心里,音乐已经开始播放——谢尔登的唱片。他和惠子的歌,碰碰撞撞、刮刮擦擦地开始了。

“这是格林尼治村?”

它太旧了,声音很空,不完美。

“这就到了,韦弗利街1200街区。”司机叫道,他的胳膊伸出打开的车窗,指着一个小小的公寓楼。

但够了。

“第一次。”亨利只说了这么一句。马蒂和萨曼莎希望他先打个电话,提前打个电话。但他不敢拿起电话,他太紧张了,和现在一样。

他转过身,惠子站在那里。惠子已经变成了一个成熟的女人——一个母亲,一个寡妇,一个画家。她递给了他一杯冰绿茶,尝起来有姜和蜂蜜的味道。

“第一次来这个城市?”出租车司机问道。他一直在从后视镜里看着亨利,但他的乘客望着窗外飞驰而过的市景,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无休止的黄色出租车的洪流,井然有序的豪华大巴,还有人行道上密密麻麻的步行者。

他们站在那里,微笑地对视着,好像许多年前他们站在围栏两侧所做的那样。

当他解释这张唱片的来历、它独一无二的历史,还有当时的生活境况时,人们总是滔滔不绝地表达着他们的惊讶。就连飞机上坐在他身边的那个年轻的、飞去纽约做生意的金发女郎,都不敢相信他手里拿的是如今世上仅存的可以播放的一张。她忘记了被拘禁起来的那些日本人是怎样的悲惨。她惊讶于巴拿马旅馆的幸存。一个装满个人物品、珍贵记忆和被遗忘的财富的地方。

“Oai deki te……”她停住了。

从拉瓜迪亚机场乘出租车出来的四十美元的车程中,亨利一直把那张完好的奥斯卡·霍尔登唱片放在大腿上。它在谢尔登的葬礼上播放过。在从西雅图飞过来的飞机上,他一直用手拿着它——这是他唯一的随身行李。无论他走到哪里,它都会成为话题。

“Ureshii desu。”亨利轻声说。

亨利从没去过纽约。哦,当然,也许在梦中去过一两次。但在完全清醒的情况下,那是一个他多年来常常想起,却从未允许自己去过的地方。那里似乎隔着一个世界。不仅仅是跨越国家或是在另一侧海岸,而是地平线以外、消失在另一段时间里的某个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