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票(1986)

巴德知道。在内心深处,亨利也知道。有些东西就是无法放回一处了。有些东西永远修不好了。两个碎片不再能组合成许多的东西。但是,至少他还拥有这些碎片。

“亨利,她走了。它再也播不了了,再也发不出那样的声音了。我想,我热爱拿着它的感觉,它属于博物馆或者别的什么地方。一小片历史,一定是这样。尤其重要的是,要不是它,那些知道实情的人永远都不能确定地知道,这张唱片是不是真正录制过。”

亨利走回了家。可能有两英里多的路,走过南国王街,绕过来,朝着灯塔山走,俯瞰着国际区。开车,或者坐车,都要容易许多,但他就是想走路。他的孩提时代在这附近留下了太多足迹,每走一步,他都在试图回忆原来这里是什么样子。他走过马路,来到了南杰克逊街,看着那些过去是乌班吉夜总会、摇摆椅夜总会甚至黑麋鹿夜总会所在地的楼房。拿着那张唱片在身侧,看着如今的西法斯特银行和全西旅行公司毫无特色的店面,他努力回忆着他曾在脑海里一遍一遍演奏的那首歌。

“他们不能把它粘起来或者……”

都忘掉了。他只能想起一点点副歌,旋律已经全部忘了。但他忘不了她,忘不了惠子。他怎么会告诉她,他愿意等她一辈子。每年夏天,他都会想起她,但他从没对任何人说起过她,包括埃塞尔。当然更不可能告诉马蒂了。他性急的儿子每年都那么渴望去皮阿拉普集市,而亨利总是说不行,其实是有原因的,令人痛苦的一个原因。亨利几乎没和任何人分享过的一个原因,除了谢尔登,而这个老朋友也极少会提起它。现在,谢尔登也很快要走了。西雅图一个小社区的另一个早期居民,可没人还记得西雅图曾有过那样的一个小社区了。好像萦绕在一片空地上的幽灵,因为那里的建筑消失已久了。

巴德的样子好像是发现自己中了彩票,却只能够兑换虚拟货币。兴奋,却毫无用处。“如果它不是彻底碎成两半,你还可以把它送到某个地方去,在那里,他们可以用激光录出里面的每个音符。不需要用传统的唱针去读它,即便是钻石唱针。它再也经不起刮擦和碰撞了。他们可以把录在上面的每一点音调都抓出来,为你存储成数字化的格式。”巴德摸着他的前额。那些皱纹又回来了。“对这样一张彻底断裂的唱片,你什么也做不了了,亨利。她一旦走了,就永远不会回来了。”

亨利沿着肮脏的、到处是垃圾的街道走了长长的路,筋疲力尽地回到家中。他把外套挂起来,走到厨房去倒了一杯冰绿茶,然后来到他曾和埃塞尔共同居住的卧室。

亨利点点头,耸耸肩表示他的歉意:“我在想,也许它需要你的帮忙。我想找到一个能进行某种修复工作的人。”

令他感到惊讶的是,他的床上放着他最好的西装。像多年前一样地放在那里。他那双黑色的旧皮鞋擦得锃亮,放在地板上,旁边是他的一个旧行李箱。有一瞬间,亨利感觉自己又回到了十五岁,回到了他和父母居住的那间古旧的广东巷公寓里,看着全套的旅行家当,不知要去往何方。一个遥远的未来。

亨利看着巴德把唱片拿到手中。裂开的两半朝不同的方向垂下去,只有平展的标签把它们连在一起。“噢,不——不不不。你不能这样跟我开玩笑,你没有吧,亨利?它是坏的,对吗?”

亨利翻开西服外套的前襟,梦幻般地看到胸口口袋里放着一个票夹,这让他困惑不解,甚至汗毛倒竖。坐到床边,他把它拿了出来,打开来。里面是去纽约市的一张往返机票。不是去广州,而是去另一片遥远的土地,一个他从未去过的地方。

从未放弃。我知道我终究会找到它的。“这么些年来,它一直在那里,等待着。”

“我猜你已经找到了我的小礼物。”马蒂站在门口,拿着父亲的帽子,有着老气横秋的帽边的那顶。

“你在那里找到了这个,是吗?你从没放弃过寻找它,是吗?”

“大部分的子女都把年迈的父母送进疗养院,你却要把我送到这个国家的另一边去。”亨利说。

亨利点点头。“请吧。它是真的。”

“不仅如此,老爸,我要把你送回到过去的时间里。”

亨利看到巴德一脸困惑地笑起来,这个老人原本眼皮下垂的眼睛睁大了,前额上深深的皱纹舒展开来,像一张灌满了风的船帆。他抬头看看亨利,然后又看看那张唱片,好像在说:“我可以碰它吗?”

亨利看着那套西服,想着他自己的父亲。他只认识一个曾提到过纽约的人,但她永远也不会回来了。她在很久很久以前就离开了,仿佛是上辈子的事情。

亨利把手伸进袋子,拿出那张唱片。它仍装在最初的封套里,拿在手中沉甸甸的。封套里唱片上贴的标签清晰可见,一行黄色的、褪色的印刷字体,“奥斯卡·霍尔登与午夜蓝调”。

“你要把我送回战争年月吗?”亨利问。

巴德压实烟斗:“我怎么感觉这跟主干道上那家破产的老旅馆有关系?”

“我要送你回去,找回你错失的。送你回去,找回你放手的。我为你感到骄傲,老爸,我感激你做的一切,特别是你对妈的照顾。你已经为我做了一切,现在轮到我为你做点什么了。”

“我有东西要给你看。”

亨利看着那张票。

“亨利,你没事吧?”

“我找到她了,老爸。我知道,你对妈一直都忠贞不贰,可你从未这样对待自己。所以我为你做了。为你收拾好了行李。我要送你去机场,你要去纽约……”

亨利只是微笑着,欣赏着店内音乐中那个女人的最后一节歌唱。他通常喜欢听的是粗哑的男高音,但偶尔却会听正在播放的这种哀怨的、仿佛被白兰地酒浸过的歌声,听上一整夜。

“什么时候?”亨利问。

巴德放下报纸:“你来还东西吗,亨利?”

“今晚。明天。随时。你还有地方要去吗?”

亨利走到柜台前,把袋子放到满是裂纹的玻璃展柜上。展柜里摆放着的都是脆得不能触碰的旧的活页乐谱、黑胶唱片、蜡片。

亨利拿出一块已经锈蚀的银色怀表。它已经不准了,需要经常校正。他弹开它,重重地叹了口气,又啪的一声合上。

在这么多年后,亨利仍渴望听到碎掉的这两半黑胶唱片里刻的歌——也许,谢尔登也希望最后再听上一遍。亨利完全不知道该怎样修复古董唱片,但巴德永远在那里。如果说有人能给亨利指出正确的方向,那一定是巴德。

上一次,当别人给他摆出一套西服、一双皮鞋和一张去远处的票的时候,亨利拒绝了离开。

亨利的胳膊底下夹着一个棕色的纸袋子,里面是那张坏掉的奥斯卡·霍尔登唱片。多年来,亨利一直在巴德这个店里搜寻着它。当然,对于从谢尔登的房间拿走它,他感到有点不妥,但老朋友已经睡着了,而且在他醒来的时候,他也已经越来越糊涂了。安静的清醒已经让位给了困惑和混乱的时刻。就好像他的老朋友亨利闲逛着想要修好坏掉的东西一样。那张唱片?亨利他自己?不知道。

这一次,亨利拒绝留下。

亨利走进巴德爵士乐唱片店的时候,闻到了巴德最喜欢的香草味烟草的味道。这位店主正在抽烟,叼着一个旧烟斗,看着一份被咖啡弄脏的《西雅图周报》。他放低报纸,朝亨利点了点头,斜斜烟斗,那烟斗摇摇欲坠地挂在他的嘴角。和往常一样,他看上去至少晚了三天没刮胡子。店里播放的音乐中,一个女人唱着甜腻腻的老式情歌。海伦·休姆斯?20世纪30年代的?亨利不能确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