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悟读书网 > 文学作品 > 时光小旅馆 > 炉底石疗养院(1986)

炉底石疗养院(1986)

“这里现在就是家。我想明妮会带着你的其他家人回来这里的。”

“家……是回家的时候了。”谢尔登一遍又一遍静静地说着,听起来几乎是在哀求。

亨利认得谢尔登的第二任妻子明妮,好多年了,但他没有如自己所希望的那样常去拜访他们。

他看到了谢尔登眼中的困惑。他记得这种空洞的目光——不知道自己在哪里,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在这里。

“亨利……修好它。”

我经历了太多次这样的情况,亨利暗自想。先是陪着我的妻子那么多年,现在是我的老朋友。太快了。这是一世的光阴,但对于每个人来说,这仍然太快了。埃塞尔的过世给了亨利太多的悲痛和难过,现在又轮到这里了。

“修好什么?”亨利问,他的心里对于曾经陪伴着埃塞尔走过最后那几个艰难的星期,突然生出古怪的感激之情。那些经历,让现在这艰难的交流显得似乎正常。接着,亨利看到了谢尔登在看什么——那张碎成两半的老式78转黑胶唱片。“那张唱片。你希望我修好那张奥斯卡·霍尔登的唱片,是吗?”

谢尔登睁开了眼睛,眼皮忽闪,下巴左右动着。他发现了亨利。亨利为朋友感到难过——但当他看到谢尔登床边的那张坏唱片的时候,这种难过减轻了不少。

谢尔登闭上眼睛,陷入了沉睡。这种忽醒忽睡的状态是他目前的身体状况导致的。那样沉重的、困难的呼吸。接着他又醒了,睁开了眼睛,神志重新清楚,好像醒过来迎接新的一天。

亨利拍着朋友的胳膊,当心着连接到他手背上的点滴管。他注意到他手上有斑斑点点的结痂,这些结痂是他的治疗状况,还有最近刚移走的那些软管和监视器留下的景象。

“亨利……”

谢尔登的床边放着一台CD播放器。亨利把音量调小,然后按下了播放键。弗洛伊德·斯坦迪福那流畅的博普爵士乐旋律充满了这安静的空荡荡的房间,就像沙漏里缓缓淌下的流沙。每一秒的流逝,都意味着剩下的时间更少了。

“我在这儿……”

亨利在朋友身边的一把转椅上坐了下来。他的朋友被支撑起来躺在那里,这样他呼吸起来会更容易些。他的头歪向一侧,靠在一个枕头上,面对着亨利,鼻子周围垂着一根细细的透明管。氧气的咝咝声是房间里唯一的声音。

“你在这儿做什么?今天是星期天吗?”

他敲敲半掩的房门,溜了进去。他从铺了地砖的地面上轻轻地走过,看着那一排通常是连在谢尔登身上的仪器——它们中大部分都已经拔掉,被推到了一个角落里。

“不是。”亨利看着他的老朋友,微笑着,努力让自己看上去很愉快,“不是,今天不是星期天。”

亨利从她的眼中看到了真诚的关心。

“太糟了。怎么总在一星期的中间来看我。一定是我最后演出的时间了,嗯,亨利?”谢尔登稍稍咳嗽了一下,努力想让他疼痛的肺部照常工作。

护士台那个胖嘟嘟的红头发女护士看上去和亨利的年纪差不多,她看看她的电脑屏幕,然后重新看着亨利:“快了。他的妻子刚才还在这里——她现在去叫其他家人了。有意思。在多次的小中风之后,你把那些探望者都赶走,好让他们得到休息,希望他们能够尽快康复。但当时间到来、临近的时候,除了家人和朋友,他们还需要什么呢?时间到了,我想。”

亨利看着他的老朋友,他还是那么高,那么威严,即便躺在那里奄奄一息,也仍然如此。亨利看着床边的滚轮床头柜上那张坏掉的老唱片:“早些时候,你叫我修好它。我想你的意思是修好这张坏掉的老唱片,也许可以找个什么地方将它复原……”

“他怎么样了?”亨利在最近的一个护士台前停住脚步,指着谢尔登的房间问道,那里,一个护士正推着一台透析机从房间里出来。没有用了,亨利想,他们正在搬走他身边所有的东西。

亨利看着谢尔登,他不太确定在这种状态下,谢尔登是否还记得几分钟前他们俩的对话。

谢尔登好几次突然生病,几乎都是源于他大半生未得到治疗的糖尿病。在他开始好好照顾自己之前,在他去正确的大夫那里接受治疗之前,他的身体已经出问题了。

“我想,是时候修好它了,亨利。我说的不是那张老唱片。如果你能把那些碎片拼到一起,重新放出音乐,那么,你应该那么做。但我说的不是唱片,亨利。”

亨利接到电话,得知谢尔登的健康状况恶化,他连外套、钱包都没顾得上拿,只是抓起钥匙就冲出了家门。在开车过来的路上,他几乎没有减速,闯了两个红灯。以前他也接到过这样的电话,已经习惯了各种各样的假警报,但这次他有了更多的认识。当死神就坐在那里等候的时候,他认出了它。在听过埃塞尔呼吸上的变化、意识状态的转变后,他明白了这一点。现在,在探访他的朋友时,他知道,终点不远了。

亨利看着那张奥斯卡·霍尔登的唱片——他过去曾多么希望,它还留在那家古旧的旅馆布满尘灰的地下室里。

老——一个多么富有相对意味的词。只要想到马蒂即将结婚,他就会感觉自己老了。在埃塞尔过世的时候,他也感觉自己老了。然而,在这里,他却感觉自己像个小孩子,可能会因为在过道里奔跑而受到批评。

谢尔登探过身来,拉住亨利的手。亨利感觉那苍老、枯瘦得只剩一层棕色皮肤的手指还是那么有力。“我们都,”谢尔登停了一下,然后缓了口气——“知道,你为什么一直在找那张老唱片。一直都知道。”他的呼吸缓慢下来。“修好它。”谢尔登最后一次这样说道,然后又睡着了,他的话消失在氧气轻微的咝咝声中。

在炉底石疗养院寂静而设施完备的过道中,亨利不敢让自己跑起来。奔跑好像是在公然挑战这家古雅精致的疗养院所拥有的那份气定神闲。而且,他可能会撞到某个老太太和她的助步车。